可梦破后,红砖砌的高墙就连同着其中一切,无声无息地化为了乌有。每往前一步,眼前的光景都毫无规律地变化着,晃得人眼睛疼,正是在踏入其他人的梦境。
大约走了五十尺后, 周围环境才稳定了下来。
天色昏黑,黑云都快沉到地面, 空气中厚重的尘埃清晰可见,只能听到惊雷的哀鸣。
枯树被蹂.躏在地, 空气黏腻到好像有长长带刺的舌头在舔舐来者的身体,腥臭的水雾就要落在身上, 好在柳闲早已要剑意将二人围成一个球,将污物隔绝在外。
看着眼前的永夜之景,他惊异道:“这可不像是个美梦啊。”
他没有梦,谢玉折的梦已经破了,那这个可怖的梦究竟来自真明珠还是周容恙?
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潜意识里竟然会把这样的地方当做美梦。
要想进入真正的迷境里,首先要从这个小梦里出去。可这地方连个活物都看不到,去哪找那两人?
谢玉折戒备地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指着不远处一个黝黑地道:“或许有人在里面。”
他们疾行而入,地下石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轰然坍塌。
入地洞如黑夜入水,隐约有窸窣人声,附有烟草点燃的焦甜香,似乎都能想象到有人在里头执着杆烟枪,黑暗中仅有火星子亮。
可惜他们还没走近,洞内已白光大盛,地面剧烈晃动,巨石裂开从顶上坠落,谢玉折一下往左把柳闲扑到了地上。
他道:“小心!”
“等……”柳闲制止他动作的手还没伸出来。
原被剑意支着稳稳站立的他猛地倒地,差点被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吐出一口老血。巨石还没有落到身上就已经随着白光一起消散了,他被呛得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委屈说:“你站不稳就站不稳,把我扑倒干嘛啊……”
谢玉折原以为这石头会砸到人身上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张了半晌的嘴都吐不出半句话。最终,他面不改色地支起身,拍去身上并不存在的灰,抿着唇给自己找补,薄红的耳垂却暴露了一切:“是我下盘不稳,不是故意的。”
勉强从混乱的大脑挣脱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口不择言。
下盘不稳……柳闲大咧咧张臂躺在地上,拧着一双好看的眉眼,联想到从前他听周在颐给人看病所说的话,“下盘不稳,多为肾中精血亏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难怪其他的技能点那么高,原来是在这方面被削减了。
难怪他看了一半都不记得主角的感情戏,原来是因为他养胃。
“无妨。”他怜悯地摇了摇头,肃穆道:“都是男人,我懂。这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虽然现在治不了,但未来或许有的治。”
“我没有。”听了柳闲明显在借题发挥的一通废话,谢玉折微瞪大了眼睛,硬着嗓子道:“我不是、我……”
后面的几个字他把嘴唇咬破了都说不出来。
不过谢小将军言出必行,绝不是空口说大话的人,总有一天能找到机会,身体力行地有力证明“我不是”这三个字。
炮灰只顾着笑话主角,却没意识到其实在自作孽。
见谢玉折又急又恼眼眶都红了,柳闲咬牙收了笑意,可眼睛仍是弯弯的,他朝他伸出手:“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拉我起来。”
谢玉折别着脸不看他,有力的手臂却乖乖伸了过来。
柳闲顺势起身之后,永夜已经完全消失,视野开阔明亮,这个梦已经破了。
这就意味着,真周二人之一,没有答应亲近之人的要求,还让他们死在了眼前。
地道深处发生了什么?二人不知,也不感兴趣。虽说身份天差地别,可他们对待无关紧要之人的态度总是出奇的统一。既然破梦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用再分心于此。
梦破的速度比想象得快得多,果然还是和聪明人在一起才最舒心。过去柳闲也曾进入过烂漫梦境,那一次他同样想救人,可那群人没一个发现不对劲,全都甘心溺死于温柔乡,让他费了好大的劲。
而这几个人年纪虽不大,却能靠自己醒过来,毫不犹豫地杀了日思夜梦的人,真是……后生可畏。
现在只需要破掉最后一个人的梦,再一剑捅了境主就好。
四周一片青绿,柳闲给谢玉折贴了张匿形符,悄然走入树林,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两人。
小筑梨花开了满春,东风吹过,玉雨飘香。
青石板路上有个拎着小竹篮的少女,她穿着嫩鹅黄裙,鬓角别着朵泛了黄的小梨花。柔顺的马尾带有些微卷,发梢随着她的欢快的小跳步,一下下点在白皙的脖颈上。
石凳上坐着个织绣的成年女子,她衣着素雅,仅用一根竹筷盘起及腰长发。见少女回来,她把针线搁在手旁,温婉笑问:“阿姝,今日带了什么回来?”
少女拿起竹篮,兴奋地把收集起来的宝贝一个个摆在桌上:“王伯伯捏的糖人、李老道画的护身符、路上小娃娃塞给我的铃铛……”
女子宁静听着,不时点点头以作回应。最后少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一股脑地推到她面前,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师父,这些都是送给你的!”
少女注意到被她的礼物挤到一边的刺绣,拿起来左瞧右瞧,惊讶道:“我今天路过一家贴囍字的人家,那个姐姐的喜服上也有这个花纹,原来师父也会绣!真好看!”
女子眉眼温柔:“只是近日偷懒,得了闲就把玩下针线。”
她伸出青葱手指,把少女鬓边快坠下来的蔫花取下,又随手折了枝树上棠梨,剥去扎人的尖枝,别在她的发上。
洁白的花粒兜在少女长翘的睫毛上,几下扇动后又消失不见。
她脸颊泛出一点浅淡的红,低头看着脚尖:“师父,我听他们说,出嫁那天女子会给心上人送自己绣的手帕,可我还从来没有碰过针线。”
她希冀抬眸,对上女子清丽的眉眼:“您能教教我吗?我还能学会吗?”
“当然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四处疯玩,如今还不是被徒弟围着夸赞?”
女子笑着摸摸她,艳羡道:“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公子,能收到我们阿姝一针一线绣的花。”
少女一把扑进她怀中,往温暖的臂弯里蹭了蹭:“在我心中师父都是永远排在第一位!”
二人言笑晏晏,像在一场不会停滞的美梦。
而柳闲立在院门之外,身边气压低到连草木都憋住了呼吸。他问身旁人:“你知道她们是谁吗?”
谢玉折的答案脱口而出:“她们身上衣袍用的是上修界一百年前的服制,那位姑娘和明珠前辈的衣襟上都绣有繁复的棠棣,应该是明姝前辈。”
他顿了顿:“但另一位前辈的身份,我不知道。”
年纪稍大一些的那名女子,一身朴素,看起来只是个民间普通温婉的绣娘。
女子清凌凌的眉眼就在不远处,柳闲避开她的眼神,脸庞隐在昏暗中半明半灭,影子被光拉的很长。
“穿针做骨,巧戏无常。”
他缓声自答,可朝着那女子的方向,模模糊糊地又像是在叫她:“方霁月。”
眼中流动昼夜,他歇了浑身的风流劲儿,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讲着故人:
“数百年难一遇的炼器天才,百炼谷第四代宗主,大乘巅峰,天下十绝,方霁月。”
一宗之主, 十绝大能。
无论是她身上的哪一个名头,都值得让方霁月这三个字被永恒烙印在上修界的玉典之中,可有关她的记载却寥寥无几。
只知道她出生极显赫, 是先器宗宗主的独女,受尽宠爱的掌上明珠。
可百炼谷宗主并非世袭可得,而是优胜劣汰, 能者居之。谷内汇聚器修大能,群星漫天之中,方霁月从不会被星光淹没。
她是其中最闪耀的月,用淬毒弯刀伪装起来的弦月。
器修以器为兵,炼机关、炼刀剑、炼符咒,而她剑走偏锋,以器炼“人”,用针线制成傀儡。
青葱指尖上用细丝悬挂木头小人, 丝线连通关节,她用傀儡术操纵小人时,身负杀器的大型人偶就会跟着行动,无痛无惧、绝对服从,人形兵器,谓之兵偶,令人闻风丧胆。
也有人其实说她的傀儡并非木偶, 而是被她种了丝的活人。据说有人曾见她在战场上起死尸控活人,意志不坚之人稍微失了防备, 就有可能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沦为杀器。
指尖青葱引红线, 信手铸成傀儡军。刀光剑影之中,她只需闲坐亭中, 静静操控几根悬丝。
不过她从未被人抓到用活人炼器的证据,也从来没有对别人造成过伤害。疑罪从无,大家同样都是炼器,只是她喜欢把器做成人的模样罢了,即使有些不人道,但也更好控制了,不是吗?
因此她不曾被当做邪修通缉追杀,反倒凭着强悍的实力,在一次次角逐中,成了百炼谷千年来的第四任谷主。
谢玉折原以为她会是个和名声一样的冷面修罗,今日一见,却发现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婉约如月华。
他不禁怀疑,究竟是传言太不可信,还是她本就菩萨面、狠心肠?
他不由得又想到久负盛名的柳兰亭,真实的、不是活在别人口中的上仙又是什么样的呢?毕竟人不可能只有那一面的。
他有些苦恼地发现,自己总是莫名其妙地太过关心上仙了。
骤见故人,柳闲用冷淡压制了刻骨的烦躁,问谢玉折:“你知不知道方宗主如今在哪儿?这个,只是在一百年前的梦境中的她。”
难得听到柳闲对一个人毫不作假的敬重,甚至于可以说是忌惮,谢玉折诧异答道:“听闻是常年坐镇山中,非要事不出,并没有别的消息。”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柳闲舒了口气,还转移了话题问:“这地方可真奇怪,怎么没看见那两位小公子?”
谢玉折蹲下身,捡起嵌在泥里的一颗圆润的珍珠,擦净后递给柳闲。
他指着身旁那丛杂乱的花说:“这里有被人压过的痕迹,泥土的颜色也和其他地方的不同,像是被重物摩擦过。”
柳闲用二指捏着那颗价值不菲的珍珠,缓声称赞道:“我发现,你的眼睛总是很好用。”
那轻飘飘的语气飘进谢玉折耳朵里让他头皮发麻,好像下一秒他的眼珠子就不会在眼眶里好好待着,而是变成两颗珍珠被柳闲握在掌心把玩似的。
柳闲却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凶神恶煞。他看着梦境中心的小屋,淡然问:“看来真小公子被打昏关进那里面了。刚才那两个人里,你觉得谁是镜主?”
“我猜不出来。”谢玉折摇摇头,眉间不解:“还有一个人的梦没有破,我们怎么会进入真正的梦境,遇到镜主?”
柳闲答得理所当然:“万一那个人也不喜欢做梦呢。”
“境主造梦时从未想过会活着醒来,他们的愿望就是永远梦黄粱。只要一直有活人吸入迷香,灵魂被蚕食,美梦就能一直持续。”
这是种自私而残忍的邪术,如果放任不管,只会害更多的无辜之人葬身于此,沦为花的养料,必须捣毁。
柳闲补充道:“也因此只有先让误入之人从自己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他最终才能够回到现实世界。”
不过他很也清楚,所在之地是境中境,所谓现实世界也不过是一场百年前的无为天,就算在这里救了真明珠和周容恙,他们的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顶多变了变过程。
可他今天和这东西杠上了,就算是无用功也要把这两个人弄出去,而那位真善美化身的想法,更是不必问。
柳闲想起他在那个地洞里闻到了熟悉的烟味。他记得,杨徵舟总是喜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拎一杆烟枪,懒卧美人塌。
而杨和这两人是好友,在刚刚那个诡异的梦里死去的人,或许就是他。
他们一行四人,他无梦,破了两梦,既然在这里发现了真明珠遗落下的珠子,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落在了真正的梦中,被境主察觉抓走。
这么说来,刚才那个犹如地狱的梦就是周容恙的,境主则是这两名女子之一。
现世的真明姝不知所踪,方霁月又杳如黄鹤,要真从这两人中认定一个境主,很难。
柳闲施施然走向小屋:“在这儿的每一秒灵魂都在被花妖蚕食,再逗留下去你也要变成傻子了,走吧,先去把真小公子叫醒。”
混乱的梦境很难察觉出气息的波动,一旁的境主又沉浸在师徒之乐中,匿形的两人很快就摸进了小木屋中。
不出所料,真明珠果然没声地躺在木席上,可出了所料的是,他旁边还躺着个周容恙。而本该浑身沾满了泥的真明珠,身上仍旧干干净净的。他们身上见不着一丝狼狈,都安宁地合着眼,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怎么会都在?
难道是因为这两个人太弱,又没有谢玉折这种主角光环,连生成梦的能力都没有,花妖吃不饱就撑不住,梦境错乱,才出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这种说法挺扯的。
还有一个说法讲也得通,那就是躺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人在装。
第二个梦境成而又破,不可能没有主人。在现实世界,迷香炸开的那一瞬间,柳闲就已经给四周布了结界,绝不可能蔓延到别的地方,因此主人只有可能是这两人之一。
那个人在破了自己的梦境后,匆匆赶到小屋里躺着,装出和那片死地无关的模样,是在试图掩盖什么?梦里的“杨徵舟”又是怎么死去的?
从那种地方出来,污物可以用清洁咒消掉,受的伤却好不了。可这两个人,一个挨打都不还手,另一个先天体弱,是怎么从那种梦里安然出来,又怎么避开境主的探查的?
想不出来就懒得想了,此刻柳闲只想把这三个小祖宗带出去。
他用食指抵着二人的手腕,渡入一丝冰凉的剑气刺激其醒来,不消片刻,就对上了两双齐齐迷茫的眼神。
真明珠大喇喇从席上蹦起来,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惊恐问:“我不是在找明姝吗,怎么跑这里睡觉来了!”
而周容恙安静许多,他没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端坐在原地,眉头微微蹙起,眼底藏着几丝疑惑和茫然,似乎在试图想清楚来龙去脉。
显然,都不像演的。
柳闲觉得还是自己想太多。百年前这两人年纪都不大,哪有这么多歪心思?小概率事件也有可能发生,或许真的是因为太弱了,连形成梦境的精神力都没有,因此也死不了,加重了梦境的负荷,就生成了一些奇奇怪怪地东西。
毕竟哪有人的美梦是长那样子的?
轻轻松松就找回了三个金贵的小公子,在场最不值钱的炮灰笑弯了眼:“诸君都到齐了,那便只剩最后一步了。”
念及这地方太过脆弱,他怕它直接塌了,便只从芥子袋里拿出了一把极普通的铁剑。
他一手提着剑,垂眸朝屋外走去,铁质剑身冷冷地反射着屋外的棠梨,好像把上古神剑。
谢玉折对着他的背影问:“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那两人里一个是妖邪,另一个是境主,死了谁都不会出错。”
木门吱呀呀地一声后,柳闲与正好推开房门的少女擦肩而过,他侧头笑道:“而且,她不是都来了吗。”
第028章 天落红梅
真明姝手里还拿着个捣药罐, 正一边走一边笃笃捣药,见屋里突然多了几个不速之客,她举起手臂挡住自己, 戒备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见到妹妹,真明珠骤然亮了眼睛,他冲上前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却被她手上的捣药罐给挡住了。
他只好缩回手,轻轻地拍拍妹妹的肩膀,笑说:“明姝,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
真明姝睁大了杏眼,讶然嘟起红唇:“哥……?”
真明珠笑得很开心:“是我。”
“我好想你!”真明姝激动地给了哥哥一个大大的拥抱,眼里闪烁的却是沉郁的泪花,“还以为, 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明珠担忧问:“你过得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和师父一起生活在这里,过得很好呀。”
真明姝视线一转,把手上的药罐药杵递给明珠,笑颜如花地做了个捣药的动作:“师父身体不好,我正在为她捣药,很有趣,你要试试吗?”
真明珠正要接过, 却被人抬手用剑鞘挡住了,谢玉折冷声道:“不能帮她。”
“为什么?”真明珠不解。
要在这种时刻向他做出解释无疑很困难, 谢玉折言简意赅地开了口:“这里是幻境,再待不久我们就会死在这里;她极有可能是境主, 要想出去,得杀了她。”
柳闲原以为谢玉折说不出这种让兄弑妹的话, 没想到他比想象中决绝多了。她用剑挑走了真明姝手中的捣药罐,将它平平稳稳地放在桌上,执起了剑。
柳闲的剑锋指着真明姝,真明珠愕然地看着他,却也好脾气地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冒犯而动怒,只问:“我们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为什么要让好不容易重逢的明姝死去?”
柳闲懒得解释,刚想直接下手,可灵海突然剧痛起来!
少女嘻嘻笑着:“对呀,仙君您好狠的心,为什么要我死呢?”
他的视野里浮起黑点,头颅像被插了一根钢筋,脑花被搅得天旋地转,灵魂正一片一片被撕离躯壳,他腿软得站不住,绷直了双腿才只是微微晃荡。
他眉头紧皱,执剑的手还没来得及刺入就已经软趴趴地垂落下来,幸好谢玉折在他要重重坠地时朝他退了一步,让他大半个身子都支在他身上。
柳闲模模糊糊地看到真明珠接了那个捣药杵,喉间涌出一抹腥甜,他咬牙低呵:“真明珠,快躲开!”
与之同时他强召出小剑刺向真明姝,却只见少年胸口已经被一双手穿了个大洞,那双手十分秀气,指间青葱,上面全是淋淋的鲜血。
而后那手又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霎时鲜血喷溅,真明珠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妹妹最后一眼,已经站不住地向后倒去,碰倒了捣药罐,发出厚重的一声响。
倘若不是境主,于梦境中身死之人,则于现世中魂破。柳闲作为唯一一个有能力阻止境主的人,却因一时懒散松懈没能成功,让真明珠落得个回到现实世界只能做植物人的下场,他用力地咬了咬唇,差点磨出血印子来。
灵海里有一道缥缈于远方的声音轻叹轻叹:“救己而救人,你尚不能救己,何以救人?连灵魂都稳定不了,下场终是如此。”
只有柳闲听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空灵之声,可他竟没有半分不满,反倒用尽最后一丝气在心中恭敬回道:“老师,我仅是行我所欲之事,并未妄想救人。”
“老师”没再开口。
灵魂仍在撕扯,柳闲无力地弯腰趴在谢玉折肩上,凑近他耳边,微喘着气轻笑道:“原还想救个人积积徳,没想到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无论何时都脊背挺直的柳闲,此时却弱似无骨地扒拉着他。谢玉折怕他倒下,一手紧紧地抓着他圈着自己脖颈的手,另一手支撑着他的脊背。
耳垂感受他慢慢变凉的呼吸,他飞速思考着,该怎么治疗他突发的恶疾。
不料眼前光景如破镜化尘,柳闲探出手,想要拿起药罐,却只穿透了一片轻盈的空气。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他惊异道:“谢玉折,梦……破了?”
天地晃动,谢玉折将他拉得更紧,两人已肌肤紧贴。他还以为是柳闲气血亏空后看不清东西,侧过头解释道:“嗯。明姝前辈就是镜主,她已死,梦境已破。真周两位前辈无碍。”
柳闲愕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真明姝,而亲眼目睹妹妹被杀的真明珠惊慌失措地瘫倒在地,由周容恙喂了两颗丹药。
怎么会和他看到的画面截然相反?
他后知后觉刚才那一幕不过是他的臆想,那时他头昏眼花压根看不见东西。
不是真明珠被洞穿,而是他的剑已经在真明姝举起利爪时将她击杀,是他灵魂不稳,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
“……好。”他暗自舒了一口气,从梦境中苏醒过来,刺痛已渐渐不在,他大半个身子都藏在被子里,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发愣。
地面仍在轰鸣,他的意识很想动,可他的身体却拒绝了。灵魂好轻,身体更沉,他决定,以后像他这种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炮灰,再也不能让灵魂脱离身体了。
真明珠把自己干爽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这双手刚才搂着妹妹,沾满了她鲜血,如今却再也见不到妹妹的身影了。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柳闲,目眦尽裂,眼白通红。
不过事实上柳闲没有杀人,境主和花妖是合作关系。她为花妖提供别人的灵魂作为养分,花妖用妖力构造她想要的梦境。就算梦境坍塌,也只是解除双方约定,境主不会真死。
只可惜如今虽然梦破了,现实的真明姝一直被埋在地下,估计也救不回来了。
柳闲无奈地叹了口气,警惕地给谢玉折周身围了十二柄盈盈小剑做结界,郑重地牵起谢玉折的手,往他手心里按了一堆特制符咒:“把这些埋进之前挖的坑里,快。”
而后一声刺耳嘶鸣破空,异变破土而生,正是真明姝!
真明姝的外形依旧可爱明朗,可清澈的眼白已经全然消失,留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暗涌着猩红的血液。
她依旧笑着,嘴唇上弯到了惊悚的高度,浑身笼罩着压抑的气息。
真明珠奔向妹妹时高喊她的小名,但她只茫然地歪了歪头,顿了很久后青涩向他压了压嘴角,露出一个费力的笑,明明是在示好,却又像被恶鬼追随似的骤然赤脚朝前疯跑!
她已非常人,前进速度如同鬼魅,柳闲虚脱地无力控剑,在场其他人也不过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擒住她。
谢玉折追着她一路向西,看到她在此行终点一跃而下,这地方熟悉得让他再也迈不动步子。
原路返回后,柳闲仍坐在床上,用极温暖的料子盖住了自己的腿,他问:“她去哪儿了?”
谢玉折答:“青衣河。”
柳闲却并不惊讶,他掀被起身,慢慢朝前走,手腕翻动似乎在做什么。
真明珠腿脚一软,沿着高树滑下,身上的宝珠被蹭落了几颗。唇红齿白的俊俏公子,此时心似刀绞,面如土色,抬头死死地盯着柳闲,他指着那方向的手微微发抖,大声嘶哑问:“柳兄,明姝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你怎么能……”
你是个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对她动手?
他原以为这个主动提起要帮她找妹妹的好恩人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愿意听,也愿意相信,可没想到这个人并未在他身前驻足一刻,只与他擦肩而过。
他扯住柳闲垂地的长袍,这人的脚步有片刻停滞,却只是为了召出剑意粉碎那块碍事的布。
“我找了明姝三年,才见她一瞬,她就永远离开了。”他落下的眼泪也像珍珠,哭着说:“柳兄?!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柳闲终于施舍了他一个垂眸,漠然道:
“让开。”
人间至冷至疏离,那人空落落的眼中万物不入,只为他脸上拂过一缕梅的冷香。
谢玉折拧眉看了眼柳闲孑然的身影,他按下了担忧的心,蹲下身正要对真明珠解释原委,对他说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场真明姝造的梦,柳闲动手其实是一片好心,让他不要误会。
可他却发现,随着柳闲的脚步,四周开始变形,他的声音也变得扭曲听不清,有东西正在消散。
不见云的天上突然飘下大片大片的红。
血梅携着冷溶溶的风落下,落下时所触及之物皆被融化,化作晶莹的云烟弥散在空中。而后空气中却突然多了浓烈的焦烟味,像是有人扔了一把大火,正在将整个祈平镇燃烧殆尽!
现实和记忆的边界逐渐消失,天落红梅也逐渐变得透明,原本活生生的真周二人不见后,无为天也破了。
不过它本还没有表现出丝毫要消失的异常迹象,更像是被人强行关闭的。
直到一百年前的祈平镇的最后一棵草木也从视野里消退,先前从山洞口进去种着小树的石林仙境再现,砰的一声,柳闲倒了下去。
他瞪大眼看着柳闲紧闭的双眸,心脏狂跳, 这些天从没有一刻有这么无措。
这里到底是哪儿?该怎么出去?他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边迅速地扛起柳闲的手臂,想把这个人扶在肩头, 背去医馆。
而柳闲此时已经睁了眼,迷迷糊糊间感受到谢玉折的动作,警告道:“别在这乱动。”
他虚弱地笑着:“这里到处都是杀阵,你会死的。”
看他还费力气笑,谢玉折的面色更不虞了,说话时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责备:“你都昏倒了!”
我昏倒比你要死更可怕吗?柳闲想不通。
谢玉折用直觉肯定了柳闲身上的绝非是小病。连上修界都未曾入过的凡人,只能急切地问无所不知的病患:“怎么带你出去?”
出去之后找到杨徵舟,他和药宗主交好, 一定有办法治好他。
他唾弃自己的弱小。
柳闲察觉了他的想法,挣脱下来说:“不要把我送去其他地方,我只是……没力气了,休息一下就好。”
谢玉折冷眼看着他,他回报以“让我死也不见别人”的坚决眼神。
谢玉折面色沉沉地叹了口气,只好盘腿坐在湿冷的地上,再扶柳闲枕上他的大腿, 面色沉沉。柳闲却餍足得像在晒太阳,谢玉折无话可说, 只好轻轻擦去他额间的薄汗。
“那就睡一会儿吧。”
柳闲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连觉都不用睡,他说:“那段无为天的时间用尽后, 我们就出来了。”
谢玉折听着他一句话喘三次,低头看他面色苍白, 卡着壳试探道:“你有治病的丹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