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看到了那人衣袍下的身体。
千疮百孔,沟壑纵横。
白皙劲瘦的脊背上,遍布的疤痕深深浅浅,好在都已愈合。
谢玉折常在军中,行军打仗之人身上也难免有多处的伤,所以在看到这画面时,他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告诉自己就算勉强也要习惯。
即使是丑陋的伤疤,在他身上也像一副破得美丽的画。
可在柳闲的蝴蝶骨之间,竟有一道诡异的长痕!那不是疤痕,反倒像被拉长了的古文字,仿佛有人用朱砂在其上勾勒,邈若河汉。
像是突然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那个瞬间被拉得很长。
谢玉折步步走近,但一把挂着鸦羽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皮肉!
他不能再向前,疼痛后知后觉,却仍盯着那道恢诡谲怪的红痕,恍若勾魂。
一道又一道,他肯定很疼啊。
谢玉折张了张嘴,没再开口,别过头,把自己手上的衣服递给柳闲。
“我不需要你帮忙。”再转过头来时,柳闲已经穿上了衣服。
“你背上的那一道……是怎么来的?”
“伤。”
谢玉折无言。
柳闲问:“吓到了?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逍遥剑客,身上怎么会没有点伤呢。”
床上的被单已经湿透,谢玉折原想为他换一间房,此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了,他的手臂正流着血,背过身欲走。
“还没让你走,”柳闲又叫住了他,“你也知道你快死了吧。这里离上京很远,车马再快也要奔波十三日,但我带你御剑,仅需一日。”
“我要先见一个人,一天之后就陪你回去,天子发难,我让你活着,让谢家活着。”
柳闲身上的衣服穿得着急,衣衫半解,连缠眼的白绸都不那么紧实,懒懒散散地散落在他胸口。被人窥视后的怒意消得很快,他像一支九曲弥雾的溪水,更加看不破。
今夜谢玉折总有些落寞,他轻声问:“你为什么总想要我活着?”
柳闲倒也不遮掩,直截了当道:“你大可不必视我为良善之辈。我要利用你,所以才帮你。”
谢玉折总是选择性忽视某些字眼,喃喃问:“帮我?”
柳闲认真地看着他,他想避开视线偏过头,柳闲却不许,手指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凑近盯着他的眼睛,呼吸交织,恶兽近在咫尺。
“嗯,我帮你。”大拇指重重按着谢玉折的嘴唇,不许他说出半个“否”字,柳闲慢条斯理道:
“你要帝王之命,我取来送你;你想取而代之,我也能抵百万精兵。”
他说:“我只要你活着。”
谢玉折的心跳都涩了,杂乱地跳了很久,柳闲却从容。
好像人间万难,于他都不过尔尔。
“不过,未来你总归要踏足上修界的,要是真的谋朝篡位,也当不了几年皇帝,离开之时还会留下一个烂摊子,有亏阴德;所以我更建议弑君,我让那位天子陛下看不出任何异常地死去。”
“君主死得蹊跷,太子想要在动荡之中安然登基,需要谢将军手中虎符的支持。他先全力协助太子,再逐步归还兵权,大动乱平息后,便自请解甲归田。”
“彼时新帝根基不稳,或许还会央求将军留下,当然不答应。为显皇恩,你们回老家的路会格外通畅。再等到他大权在握,谢将军已经勤勤恳恳收割了好几轮麦子了。”
听柳闲娓娓道来,谢玉折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口中的方法大胆到异想天开,除非他真有以一敌数万的能力,否则绝不可能实现。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看到柳闲垂着眸,修长手指慢理衣袖,唇角笑得温柔,言语却极其残忍:“天子死在我手上,也没人会有异议;我杀了人,不会影响你名垂青史。当朝太子比他爹贤能数倍,阵痛几年后,也能独当一面。”
信口讲出闲盘算好的一切,他一字一句问:“很轻松两个选择。谢玉折,你怎么选?”
把诛九族之大罪说得如拈花煮酒般清雅,全天下也只有眼前这一人了。柳闲一身白衣,锦缎长长垂下,看不见他的眼睛,低头时便多了几分佛性。
他好像真的能轻松做到别人苦求一生的一切,毫不相干之人的性命于他也当真毫不在乎。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并非无赖,也并非无心,而只是百般人事都入不了他的心。
可那样一颗空旷的心,也会做梦,梦到一个长久不见之人,还在梦中真切地笑。
他转身,沉默地拉开了门。
“所以你是都不选了?好忠义。”柳闲自觉无趣,又躺了下去,翻身背着门口,把眼睛上的绸缎取下来,就这么捏在手里,闭上了眼。
在踏出房门前,谢玉折转过身,对他行了三次拱手礼:“柳闲,我明白你的好。可在其位行其事,我身为将士,要守护的不止谢姓人家。帝王之怒,流血漂橹;弑君篡位,战乱横生。若为了谢家人让天下人无辜受累,此非玉折心愿;您的好意,玉折再拜感激。”
谢玉折太贪心了, 可人间若真有双全之法,又该从何而得呢?
像这种倔驴,言语劝阻是毫无用处的, 只有在亲口尝了恶果,被打碎了脊梁毒哑了嗓子之后,才分得清是非。
柳闲再也懒得再管, 反正主角命大,作死也有好机缘,他只想睡个好觉。
这晚,客栈某间天子号房门□□叉着悬两柄封条似的利剑,剑尖之间挂了个横幅,上写着九个凌厉大字:“姓谢者入此房杀无赦”,杀气腾腾得能吓死个人。
别说姓谢的了,百家姓来了都不敢进。
翌日柳闲睡到自然醒, 下楼时后厨已经在准备午膳了。店小二对他说小公子已先行离开,并有话转达:“人各有命,不必挂怀。”
他毫不惊讶地道了声谢,转眼便兴致勃勃地拿起菜单,点了几样看名字就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毕竟谢玉折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为表感谢,他也要多长点力气, 把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对这人太宽容了,要是在平时, 他只会直接把人打晕了绑着,打包送到谢府门口, 之后的事情全都顺理成章。
谢玉折非自己回京,他拦不住, 好在还有追踪符,他只愿在他们见面前,谢玉折能不死在别人手里。
据说很多人的祈福都是向上仙祈祷,希望神仙显灵;他这个上仙想要效法,就只能在自己心里大声默念三次:谢玉折别死、谢玉折别死、谢玉折不要死!
他会显灵的。
慢悠悠吃完饭后柳闲就离开了客栈。和沿途和遇到的镇民挨个问好,手捏着红光一路向北,四周空气越来越热,最后骤然一黑,眼前的景象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焦黑石块残骸四散,地面干裂,像一块被磨坏的旧牛皮。烟臭刺鼻,似乎还能听到风吹瓦砾的声音和火舌滚动的声响。街头巷尾不生草木,没有生息,房屋被黑烟笼罩,曾经或许熙熙攘攘,如今只是一座灰烬构成的城。
踩着石块走过了不少弯弯绕绕,他终于在一片废墟前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一个人。
这人一袭红衣,趴在唯一一张完好的石桌上,桌上摆满了酒壶,正是谢玉折远远看到的那个背影。
那人显然知道他来了,却自顾自品酒,风流极了。柳闲眯着眼轻跃而上,而那人的手上也突然凝起了一股寒光,剑拔弩张,灰烬腾起!
然后那股寒光变成了又一个酒壶!
再然后那人猛喝了一口壶中酒!
“不!是!吧!大哥!”柳闲恨铁不成钢地狂摇着柳二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扯着嗓子:
“我被关了一百零七年活得想死,你在这喝了一百零七年的酒比神仙还快活?”
柳二被他晃得左摇右摆,还不忘晃晃手中空荡荡的酒壶:“不止。”
“那你还做了什么?”他企图听出一句好话来。
柳二脸颊微红,勾起了一抹缱绻浅笑,在柳闲割断他脖子之前,他道:“不是还放你和那孩子进了无为天吗?”
他抬头时,便露出了一张绝色的脸。
眉长入鬓,眼尾上挑,薄唇洇成一朵桃花,额间一抹朱砂细痕,眼波里荡着春日黑水。
看着柳二用和他相同的那张脸笑得那么恶心,柳闲不禁反思,难道我平时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深呼吸了好几次后,他真诚道:“我特别想一剑捅死你。”
柳二又从空气里变出来一个酒罐子,扬手痛饮一口,他道:“请。”
“听绛尘老师念了这么久的经,我现在信佛,不杀生了。”
柳二终于掀起了眼皮子,病恹恹地上下打量他:“你最好是。”
柳闲问:“祈平镇出的那些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庸人而已,我不关心。”
“要是小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
柳二仰起头把脖子横出来,无所谓道:“请。”
“我舍不得你死。”柳闲圈着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把桌上的酒杯弹了下去,白瓷杯子碎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话说得十分关切:“饮酒伤身。”
柳二手上凝起白光,却无论如何都再变不出酒来,他怒而炸毛:“让你杀我,你又不杀,总是毁了我的宝贝算几个意思?”
“要挟你的意思。”
“我只知道那些,在无为天你都看到了,别的任何你都问不出来,我只能渡你点灵力。”
柳闲笑着说:“你真是我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
二人间的温情如观花品酒,柳二道:“非也。要是没有我,你连这点灵力都不会有,有我是你的荣幸。”
“上仙,我对您很了解。祈平镇死了几个人、那些小鱼小虾还在不在,您根本不在乎吧?您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对我生气,只是人间太无聊了。”
柳闲没有反驳,只轻声提醒:“柳二,仗势凌人也要有度。”
身上威压骤然减少,柳二贪婪地攫取着氧气,指着断壁角落里的燃烧的红烛和其上一张被烟熏黑了看不清脸的画像:“所以我日日都为他上香,感谢有他在呀。”
他说话时眼里黑水流转,赶在柳闲拔剑之前抢道:“息怒吧,我把灵力渡给您。”
柳闲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很特别,比如说,身为修士的他,其实是没有灵力的。所以许多要靠灵力施展的法术咒语他一概不能用,但他凭着一身磅礴的剑气,研究了不少只有剑气能施展的法术咒语,也过得十分滋润。
但有些事只有灵力能办到,他不得不接受。
两人相对而坐,皆是一等一的绝色,只是没蒙眼的那人身上更多了恶劣的风情。
灵力地流入柳闲的眉心,细小又寒冷的水流差点侵蚀他的筋脉,他念咒为它们指路,终于汇聚于丹田。
确认灵力能够使用之后,他点了点头就要走,提醒道:“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祈平镇再出事。”
只剩了柳二趴在桌上,虚脱笑着:“又要我帮你做事,又收了灵力就不认人。没情意的白眼狼,我凭什么帮你?”
他还想继续骂,眼前已经出现三个酒壶,顿时大喜地直起身子:“你说什么我都干,这镇子一定会和从前一样好好的。”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壶盖,咕咚咽了一口之后,“噗——”得一口全喷了出来!
他怒吼:“你大爷的给了我喝的什么?”
柳闲的声音远远飘来:“怕你纵欲过度,下盘不稳,喝点中药补补。”
话音刚落,柳二挑挑眉,哼了一声:“您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你身边那个小孩,他心里想的事情,把我都吓了一跳。”
柳闲摇头晃脑地模仿他:“庸人而已,我不关心。”
“真的不关心吗?”
“可我日日歇在这里,脑袋里想得也无非只有那几件事,那几个人,杀人放火,刹那长生,除此之外,大多都和谢玉折有关。”
柳闲淡然问:“你想着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二放下了酒壶,低低地笑了许久,抬眼时略有些诧异地问:“上仙,是我们分别太久,还是您贵人多忘事,我的来历,您已经不记得了?”
柳闲蜷曲的手指微动了动,他冷声道:“别以为借着我的脸有了一张人皮,你就能有恃无恐了。”
可柳二虽然乖顺地点了点头,却没半点没把他的话放心上,缓声道:
“当年你二十三岁,想要成仙。可是你太年轻了,身边灵气不足,又全都是些连丹都结不了的普通人,连修炼都全靠自己瞎摸索,天下也没别人飞升过,您不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您拼命教书接悬赏攒钱,钱攒够了,又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辞行离家,四处寻方。逛民间书铺,去宗门藏书阁,潜入邪修密阁,翻遍了有关的典籍甚至话本,差点被追杀的人打断腿,最终发现,或许修无情道就是成仙的最快法门。可人皆有七情六欲,多数人都修不成功此道,只落得个走火入魔的下场。”
“可你一心只有成仙,所以用禁术一劳永逸,直接把我从身体里剥离了出来,设重阵封印于此。”
柳二轻叹一声:“这种只剩了个传说的残忍秘法,天下从来没有一个有人成功的传言。可你还没在别人身上试过,就敢直接对自己下手。是笃定了自己能行,还是觉得不行就死了算了?对自己狠心又大胆。
你飞升那日,天下人都在惊奇怎么是个无名之辈,我却半点不觉得奇怪。”
“虽然每次你学会了更高阶的锁灵术,都会来此地加固我的封印;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缕感觉,一踏出这个地方就会消散,你是怕我守不住戒。你还造了个仙境陪我玩,不过我更喜欢呆在这里。可既然我和你表里相依,我的想法,又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呢?”
柳闲额上青筋突突跳,他涩着嗓子开口:“别说了,我都记得。”
“有什么说不得的?” 柳二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有着和从前的柳闲一模一样的眼睛。
单单是被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轻轻瞥了一眼,就许了人一条万劫不复的黄泉路。
他笑说:“上仙,我可是,您的欲念啊。”
第036章 救人
从那个被大火焚毁的城里出来时, 谢玉折身上的追踪咒已经微弱了,这说明他的气血已经不足以滋养咒法,就要死了。
不和我一起走, 还要我去救,这人真烦。
情况紧急,普通御剑已经不能赶到, 柳闲不得不换个速度更快的方法。他唤道:“不周。”
像是早有准备,一道三尺青锋便迅速破空而来。不周剑身骨白细腻,悬停于空时敛了寒芒。柳闲合并两指掐着一张黄符,修长手指掐诀念咒,符纸无火自燃。
余烬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而碎光乱影之中,长剑竟纷然破碎,化作棱镜千万道!
白光点点凝成水镜一扇, 他踏入其中。
眼前之景瞬息万变,从飘雪卖花的祈平镇到横尸遍野的乱葬岗,他循着追踪咒的指引,终于在其中一块棱镜前驻足。
泥土皲裂,草木荒凉,灌木丛枯藤缠绕,有几个黑衣人正围着个焦黑的草垛, 面色为难。
他轻快而往,携起一缕清风打到那几人的脸上, 众护法却一概不察,只奇怪地摸了摸自己被风打疼了的脸。
四人围成半个圈, 柳闲绕于其后,从两人间隙中探出头, 好奇地左打右量,笑嘻嘻问:
“诸君在此抛尸?”
他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那草垛里的确躺了个死人,衣物被利器割得破破烂烂,身上有浓重的血腥气,血沁入黑袍中,濡湿了一大片,明显刚受伤没多久。
死人面朝下扒在草丛上,他看不清脸,但白骨却隐约从伤疤中透出来,可怜极了。
正苦恼着的四人被突然飘进耳朵里的声音吓一颤,有个长相阴柔的男人不耐道:“咱们做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走开。”
这人眉毛断了半截,半戴黑帽,蓄着一头锃亮的白发,操着一口标准的念诏太监嗓,手上还捏着根掉毛的沁血拂尘,用脚都能猜出来他是干啥的。
你穿黑袍不是为了匿形,只是觉得自己穿上好看吧?
四人一齐转过头,危险盯着横插在他们中间的这个胆大妄为之人。柳闲当然懂礼貌,他从左到右依次给每一个人挥挥手笑一下,解释说:“我来看看又不犯法,难不成你们几个把这块地买下来了?”
没料到柳闲的回答,又有些因他如临乐园的气度不安,太监跳了跳右眼皮:“没买又怎样?”
“那不就对了。”
于是柳闲在四人的虎视眈眈之下,理直气壮地走上前去,在离尸体只有半步的地方半蹲下身。
“快点滚开,咱家不爱杀生。”太监气势汹汹地一甩拂尘正要动手,他脑袋上精心养护的白毛却被突然出现的一柄小剑割得稀里糊涂。
他瞪大了眼朝柳闲一指:“咱家的秀发!你、你!咱家要把你碎——”
在看清割断他头发的那把剑后,他突然没了声音,双腿一软,猛地咽了咽口水。
而罪魁祸首浑然不觉,他从地上捡了根枯枝,好奇地戳了好几下地上的横尸。
他手边又出现几柄小剑,帮他将尸体翻身朝上。
另四人干看着,用力搓手上残留的血,想要把他们全部擦净。
倒不是他们不想阻止他,也并非有人限制了他们的行动,身为帝王护法,他们亦有绝技傍身。可他们却全都不约而同地缩着身体,悄悄拢紧身上的黑衣,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为负数,要是能变成透明人就好了。
只因为那把剑。
普天之下,千剑傍身,剑柄刻六字血咒者,仅有一位。
他们不敢惊扰那个人,连呼吸都极尽轻柔。
上仙柳兰亭。
他长居水云身,事务繁忙,肯定不是闲着路过此地。难道他是来救谢玉折的?那他们开始准备明年今天过忌日了;难道他是来杀他的?万一他觉得谢玉折已经重伤,他杀得太轻松,不满意怎么办?那他们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皇帝许了他们重金追杀谢玉折,他们原以为这是个轻松的活儿,皆回禀“常人之命,我一人便可取”,可他还是坚持让四人同行。
找到了谢玉折后,却发现他身上有个同心护身咒——上古禁术,不会解;谁要杀他,谁就会死。所以他们只能折磨他,试图逼他自行了断。
可没想到谢玉折现在还硬着一口气,而那位浮在山上的大仙却跑了过来,他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圣上英明。
不过,四个人一起担惊受怕,总比一个人吓尿裤子好多了。
柳闲完全忽视了他们,看到熟悉的黑麒麟额带沾了血,意想不到地张了张嘴:“哟,这不是谢玉折吗,这么落魄了。”
多次拒绝他的邀请,甚至曾一怒之下拔剑划断他衣袖的天之骄子,此时竟受了重伤,气息奄奄地倒着不省人事,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不饶人啊。
柳闲翻正尸体的右手腕,滴血画符,一道金印缓慢显出。
虽然和他想的一样,但他还是非常惋惜地叹了口气。
谢玉折遍体鳞伤地倒在这里,伤口深浅不一,应该是这几个人怕和他结咒,想逼他受不了痛苦,而后自杀。
他指着谢玉折满身的伤,偏过头向后仰,问呆若木鸡的四位:“你们伤的?”
他仰头时日光铺落,脸上没有悲喜。
众人摇头化身拨浪鼓,空气烫成熔岩,连摇头都能费力得能掉出颗颗汗珠。
柳闲为难地“啊”了一声,他说:“那你们就是想留他一命?我与谢玉折有血海深仇,原以为诸位是友非敌,没想到错想了。”
他手里多了一把凭空出现的弯刀,娴熟地转了转,再问:“所以,是谁伤的?”
外头的闲谈果然不假,柳兰亭绝非和正史一般伟正,反倒是个闲谈间能取了人卿卿性命的疯子。四人忙不迭地举手点头:“大人,是我们、就是我们!刚刚我们只是被您的威风震慑住了,这才说了糊涂话!”
“我就说嘛。”柳闲舒了一口气,轻声道:“说详细些吧,我想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谁弄的。比如他小腿上缺的那块肉,伤口上有细纹,应该是你的拂尘扫的。对吗?”
“是是是。”太监见他十分和善,知道他也恨谢玉折,不由得欢喜起来,放松多了。
谢小将军,你怎么连这个人都招惹上了?你命该绝啊。
他们祈祷柳兰亭直接动手,这两位同归于尽之后,他们四人就能回去交差,从此也算是同生共死的挚友了。
柳闲执起谢玉折掩在焦土下的左手,轻碰一碰,手指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四处晃:“这个呢?”
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朝他行礼,很有条理地说:“是小生,用的虎钳。”
柳闲没说什么,只了然点头,听完四人一个一个指着谢玉折身上破败的伤口邀功。
末了他捏了捏眉心,笑问:“他和你们有什么仇?”
四人连忙答道:“无仇无怨,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柳闲道:“我看他被你们折磨得不成人样,还以为他杀了你们全家,抛了你们祖坟。”
荒原静默良久。
太监应是四人之首,他面色紫红,连连摆手,小心翼翼地发问:“那……大人,我们也说完了,能走了吗?他留给您,任您处置。”
“还要等一会,你们先把自己的衣袖撩开。”眼后锦缎随风翻飞,柳闲抬手把它系紧,认真地摇了摇头。
众人总觉得口气亲和的他更加危险。他们双手狂颤又不敢忤逆,一连试了好几次才成功掀开衣袖。
柳闲咬字清晰,如风吹铃响,却令人无端联想到风刃。它能悄无声息地割了人的手脚,又在剧痛袭来之时,化成一阵清风说:“忍忍就好了。”
他用那把弯刀沾了些谢玉折的血,从左到右依次用刀在四人的手上画着奇怪的画,虽然划破了皮肉,但还好并不疼,众人稍稍安了心,或许只是上仙的恶趣味呢。
可听得柳兰亭一边画,一边小声嘟囔:“我只是晚到了一日,你们就把他变成这样。”
“我听闻谢家出忠良,辈辈战死边疆,谢玉折从小没爹娘养,只能寄人篱下,稍微长了几岁就又去打仗;而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因为想尝试国外的一种甜点,立马派人上了私人飞机。”
私人飞机是什么?太监听不懂,他心里一紧,又料想柳兰亭和他们目的一致,没有理由加害,哈着腰解释:“可功高震主,大人您也是知道的。”
“绕开护身咒最好的方法就是逼人自杀,我也知道。”
柳闲手不停笔:“可我这么想让他死,都舍不得这么对他;你们生在和雍,是怎么狠得下心的?为了钱财?以你们金丹期的修为,在哪不都能有大作为,何必拘泥于此。”
“我想他死,可他要是就这样死了,也太侮辱我了。直接救活重伤之人太难,想把他从黄泉路上拦下来,我只能把他的伤还给你们了。”
他环顾四人,明媚一笑:“兰亭牌加强版移伤咒,画好了哦。”
第037章 移伤
漫长人生中, 柳闲闲不住,倒腾了不少禁术,其中之一便是移伤术, 能把一个人受的伤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而加强版,顾名思义,则是转移过去的伤势还会加重。
其实他的初衷只是想简单地转移伤痛而已, 并非是研究出这么恶毒的术法,可他第一次弄出来的就是这一版,还没来得及改良,就已经被关去鬼玩意山了。
“虽然我已经很努力画相同了,可到底是不常画,有些不一样也很正常。”
柳闲大致扫了眼四人左手腕上形状完全相异的符咒,笑出了声:“看来它在你们身上的效力会大不相同了。”
他敛了笑意,扬扬手后, 几人脑海里突然有东西撤去,筋骨一乱,疼痛如万潮乍生!瞳孔剧烈收缩就要脱眶而出,方才在谢玉折身上邀的功,随着浑身上下的骨头错位重组,从筋骨生长到皮肉,全都一个不落地原路返回, 甚至严重了数倍!
书生看到同伴痛苦倒地,不成人形, 自己却仍好端端地立着。
柳闲仰头对他说:“靠近我一些,蹲下来。”
书生听话地半蹲下来, 行动间颇有文人风骨,如棋士对弈般先行一礼。
明明裤子都湿了, 还这么风度翩翩呢。柳闲缩着鼻子问:“是你折碎了谢玉折的手指?”
书生道:“正是。大人可是还有别的吩咐?小生定当全力以赴。”他隐隐有些高兴,连开口都带了几分自傲。走来时他就在想,上仙仅留了他一个人,难道是对他青眼相看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很有才的人。
柳闲百无聊赖地用刀尖戳着泥地:“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移伤咒移不了骨头的伤,所以我要断了你一只手。”
“什……?”书生蹲在地上的腿一下子就软了,他牙尖打颤,语无伦次地说:“既转移不能,那受这伤我也没用啊!”
“有用啊。”
书生恐惧又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用?
“我看着有趣。”柳闲问:“所以你常用哪只手?”
疯子!这人就是个疯子!!现在符咒画好已经反抗不了,他刚刚就不该屈服于他的淫威,直接和这个疯子拼了!
书生联想到柳兰亭睚眦必报的传闻,知道他一定会对自己常用的手下刀,忙不迭道:“左、左手。”
柳闲怜悯地看着他:“没想到你还是个左利手。谢玉折是右利手,还好你只伤了他的左手,所以我也不会伤你常用的手。”
而后他一把钳住了书生的手腕,把他的右手死死按在地上,用沾满泥的弯刀毫不留情地戳了下去,书生的手被当做刀靶钉在地上,刀柄在血肉里转动一圈后,又迅速地拔了出来,鲜血喷溅!
柳闲悬着刀,血流顺着刀尖一点一点,滴在应翰池右手的中指上,他笑着拍了拍道:“原来你不常用的手上,都有这么厚的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