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闻言,表情轻松了不少,他道:“春闱前便知道了。”所以在顾其玉提出让穆清让道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既然那次会试迟早作废,穆清又何必去受那一趟罪?倒不如等重考的时候在参加,到时一来没了那些脏东西,二来也遂了顾其玉的愿,可以稳住聂珏他们。
“所以你任由此事发生?”穆清不可思议的看着聂昭,他明明可以阻止的啊。
聂昭沉默了,这件事于公,可以铲除那些祸害,还朝廷以清明,于私,可以斩断宸王的左膀右臂,逼宸王孤注一掷,这件事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必须让它发生。
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穆清擅读书,擅考试,可对于官场上这些阴谋算计却是一窍不通,他心思纯粹,一片赤诚,他以为只要中举,就可以为民请命,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古往今来,多少人在官场沉浮中消磨掉了当初的少年意气,庸庸碌碌走完一生,又有多少人抛弃过去的自己,与那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成为了自己曾经最为唾弃的人,他想要守着穆清这份纯粹,不愿将这份黑暗展露在穆清面前。
穆清等了半晌不见聂昭说话,心骤然下沉,他问:“真的有人作弊吗?”
聂昭愣了一下,还没明白过来穆清的意思,就听穆清继续说:“聂昭,我已无心科考,你不必如此,此事到此为止,放过那些考生吧。”
穆清的话就像是一把尖刀狠狠刺在他心口,刺得他鲜血淋漓,他苦笑着,目光中满是悲戚:“清清,看来在你眼中,我竟如此混蛋了。”
穆清抿着嘴,看着聂昭的眼睛,等着他的答案。
聂昭道:“清清,圣旨已经下了,岂有转圜的余地?你只管好好准备考试吧。”
“我说了我不会考!”穆清甩开聂昭的手,胸口剧烈起伏,他现在只想离开聂昭,离开京城。
聂昭喉头滚动,他以为穆清看到圣旨会开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他勉强笑着,心里升起一种把控不住穆清的恐慌。
他道:“没关系,不想考我们便不考,那你同我说,三省六部,你想去哪里,我安排你去。”
穆清有些无力,他哪里都不想去,他想要回家,可是他不敢同聂昭说,聂昭是铁了心不让他离开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林斐助他离开。
可如今聂昭有所谓的舞弊案要查,结案后还要重开考,殿试可谓遥遥无期,他要何时才能离开?
聂昭没有等到穆清的回答,他知道穆清心有芥蒂,但没关系,他会让穆清重新相信他的真心。
因为查案的关系,聂昭最近忙了起来,过来的时间相较往日要少许多,有时除了送饭,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但穆清知道,他每晚都会过来。
这日,浴堂的门再次打开,多日不见的林斐出现在密室。
穆清心陡然提了起来:“是要走了吗?”
林斐摇头,面色犹豫着开口:“科举舞弊这件事,你知道了吗?”
穆清点头。
“那……结案后会试重考你知道吗?”
穆清再次点头。
林斐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聂昭竟然会把这些都告诉穆清。
“那你还要参加吗?”林斐期冀的看着穆清。
穆清摇头,林斐皱眉:“他还是不允你……”
“不是。”穆清垂下眼,低声道,“是我自己不想考了。”
“为何?”林斐不解,这是个好时机啊。
穆清不知道该怎么同林斐说,他直觉聂昭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如果想要通过外放远离聂昭,几乎不可能,他没有选择。
林斐还是觉得可惜,这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他再三确认:“当真不考了?”
“不考了。”他放弃了。
“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再寻时机带你离开。”林斐此次来本是为了告诉穆清这个好消息,只是穆清心意已决,他也不好再劝。
临走前,他突然道:“他希望你参试吗?”
穆清不知林斐何故有此一问,不过还是如实告知。
林斐略一沉吟,道:“不若你假意应承,让他放松点戒心也好。”
话虽是这么说,可近来发生的桩桩件件,无一不让林斐生出聂昭也许是对穆清有意的想法。
他心下冷笑,若当真如此,聂昭活该也尝受满心欢喜后又骤然失去的滋味。
穆清没想太多,只觉林斐说的有理,于是聂昭再次来的时候,便看到穆清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的书已然从话本成了春秋。
聂昭的步子顿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盯着书皮看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大步走到穆清身后,看着书上的内容,这才敢确信穆清看的不是话本。
笑意攀上嘴角,他本不想打扰穆清的,可心底的喜悦怎么都掩盖不住。
他从一旁抱住穆清,穆清打了个哆嗦,书也丢到一边去了,他已决意离开,现在也不过是做样子给聂昭看。
他自小没有撒谎骗过人,这还是头一次,不免心慌意乱,整个身体僵直不能动弹。
聂昭满心都被喜悦充斥,再加上近来穆清本就不愿让他靠近,丝毫没有发现穆清的异常。
他喜道:“清清,你想通了是吗?”
“我、我想试试。”穆清低低说着,一点儿底气也没有。
“那我请杨太傅来给你讲学可好?”
杨太傅是太子师,如今已是七十岁高龄,早两年便致仕在家养老了。
“不、不用了,我、我自己看便好。”穆清本就是做做样子给聂昭看,哪能再去劳烦老人家?
聂昭以为穆清是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他沉默了一下,假装不在意道:“你不愿那便不请了,只是若有需要,定要同我说。”
“好。”
聂昭见穆清句句有回应,眼睛愈发明亮起来,之前他无论说多少,穆清都默不作声,任他自言自语,如今,哪怕只是简短的回应,都够他开心好久。
他深深看着穆清,忍不住想,穆清这算不算是重新开始接受他了?是不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回到过去了?
想到过去穆清待他亲近温柔,聂昭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暖意,他拉过穆清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两下,满是柔情的看着穆清:“清清,我们会回到从前那样的,对不对?”
穆清往外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他皱眉看向聂昭,对上聂昭满是期待的目光,心不由乱了几分,他别开脸,不敢去看聂昭的眼睛,他想说他们不可能回到过去,却又不敢说,怕聂昭设防,他就不好走了,可若是叫他违心的说他们会回到从前,他亦做不到。
聂昭等了半晌不见穆清说话,叹了口气,又安慰自己穆清只要不是直接拒绝,那便代表还有机会,他温声道:“清清,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余生绝不让你后悔。”
穆清听着聂昭的承诺,却是一个字都不敢信了,聂昭假话说的比真话都真,他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要看书了。”穆清使劲儿抽了抽手,这次聂昭放开了。
聂昭语气有些失落,可穆清没有直接拒绝他,又让他心里生出几分希望,他说:“好,我不扰你。”说完,看到穆清额角细汗,以为他紧张,又安抚道,“你莫紧张,便是不成,还有我,你想要去哪儿,我来安排。”
穆清盯着书一言不发,书上的字却是一个都没看进去。
聂昭更忙了,过来的时间更短,有时只是来送个饭便匆匆离开,甚至顾不上跟穆清说一句话。
穆清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从聂昭的反应看,定然是出事了。
这日,穆清半梦半醒间,乍见床边多了个人,他惊了一下,心脏骤然狂跳。
聂昭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眉头紧锁,不知在思量什么,待他惊醒,才出声安抚:“清清,是我。”说完,便又沉默下来,只是盯着穆清看。
穆清坐起身,看着聂昭,被聂昭看得心慌不已。
他躲避着聂昭的视线,不由想,是不是他和林斐的计划被发现了,想到此,心下一阵慌乱:“为、为何这样看我。”
“清清,你会离开我吗?”聂昭觉得穆清既然准备考试,应当不会离开了,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安定不了,他想要听穆清亲口说。
穆清心下一突,不由白了脸色,聂昭真的发现了?
他吞了口口水,勉强扯了下嘴角,声音都在发颤:“为何这样问?”
聂昭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没事,只是随便问问。”
说着,拉起穆清的手,示意穆清跟他过来。
穆清顺着他的力道从床上下来,一路跟他走到入口处,看着聂昭在门口的烛台上摆弄了几下,然后原本撼动不了分毫的烛台突然开始转动,接着一扇门缓缓升起,楼梯出现在了视线。
穆清身子僵住,心脏噗噗跳个不停,不敢看聂昭一眼,就在他以为聂昭要同他挑明的时候,聂昭突然开口:“这几日我恐怕分、身乏术,阮民每日会将饭菜送到寝宫,你可以在寝宫范围内随意活动,但千万别出去,我会安排丁炤守着。”
若非逼不得已,聂昭不会告诉穆清,可告诉穆清,他又不得安宁,时时提心吊胆穆清会离开。
穆清眨了眨眼,眼中涌动不安,他不知道聂昭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不像是知道什么,却也难保是试探。
聂昭以为穆清是在担心他,不由松了口气,他拉住穆清的手,解释道:“这次的舞弊案牵扯出宸王大半的势力,动了他们便是剪掉宸王的左膀右臂,宸王去找陛下,知道是陛下应允的,昨晚他逼宫了。”
穆清瞪大了眼,脑子有些懵,宸王不是皇帝最疼爱的孩子吗?他为何会……
聂昭知道穆清难以理解骨肉亲情何至于此,他也不愿穆清理解,他道:“这几日我需得平乱,无暇顾及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待此间事了,你无论是要留在东宫读书,还是回太学,我都依你。”
穆清垂下眼,没有回应。
聂昭叹了口气,他和穆清之间裂痕太深,修复也非一朝一日,如今重要的是眼前。
他重新把门关起,对穆清道:“你试着开开看。”
穆清不确定聂昭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在试探他,他犹豫着上前,盯着烛台的蜡烛,迟迟没有动手。
聂昭以为穆清没学会,绕到他的身后,执起他的手,一步步的教他开门关门,待确认他都学会了,这才放开。
他这番急急回来是为了安置穆清的,不能久留,教会穆清后便准备离开,只是站在门口了,却又迟迟迈不出步子。
他回身看着穆清,穆清依旧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心下一动,上前把穆清抱进怀里,深嗅着穆清身上的味道,只觉疲累的身体瞬间涌入无限力量。
他说:“清清,等我。”
穆清看着聂昭离开,在门前站了良久,一步步走了出去,这里紧连着聂昭的寝殿。
寝殿很安静,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甚至整个东宫都极为安静。
他缓步走到门边,透过薄薄的窗纸,是他久未见过的天光,他把手放在门上,刚准备打开门,殿内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别出去。”
穆清惊了一下,回头看了一圈儿,没有看到人,他心脏砰砰跳的厉害,问道:“是谁?”
黑暗中,一道人影走了出来,是丁炤。
他向穆清行了一礼,道:“外面现在正乱,便是东宫也并不安全,还望穆公子在此委屈几日。”
穆清微微颔首,复又退了回去,他也并没有想现在离开,他还得等林斐。
现下正是好时机,只是不知林斐何时会来。
这天夜里,穆清正睡着,迷糊间听到有动静,他睁开眼,刚起身便看到一个身穿士兵服饰的人朝他走来,他愣了愣神才发现来人很是眼熟。
“林大哥?”穆清有些不确定开口,实在是林斐这身打扮与他往日形象不甚相符。
林斐点头,把手中包袱递给他:“把衣服换上,我们走。”
局势基本已定,聂珏现在就是垂死挣扎,现在是最容易离开的时候,若再迟些,聂昭彻底掌控大局,那穆清很有可能就离不开了。
穆清看着散开的包袱,里面是和林斐身上衣服一样的服饰,他心头狂跳,手也抖得厉害,虽说他早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当摆在眼前,却还是有些恍惚和惶恐。
他从床上下来,脚一软,险些摔倒。
他展开林斐带来的衣服,林斐立刻背过身去。
穆清没有注意到林斐的动作,他深吸了口气,快速换好衣服,这才看向林斐。
“林大哥,我好了。”他语速极快,带着急促的呼吸声。
林斐回身打量了一下穆清,看了下他可有什么不妥,待确认没有问题后,他拿过帽子给穆清戴上。
帽子有些大,几乎将穆清的脸隐没在阴影中,他深深看着穆清,目光格外复杂,这一别,恐怕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穆清被林斐看得有些别扭,他张开手,低头打量着自己可有什么不妥,正看着,林斐忽地上前抱住他,又快速松开。
林斐道:“以后好自珍重。”
穆清眼眶有些红,突然就生出几分离别的感伤来。
“走吧。”林斐拉过他的手腕,快速往外走去。
他跟在林斐身后,一起从林斐进来的入口出去,出去后是一段狭长的甬道,里面黑漆漆的,只能靠林斐手中的火折子照路。
走过甬道后,面前又出现一道门,林斐上前推开,入目全是嶙峋的石壁,像是山体,待出去才发现这里是御花园的一处假山。
此时这里亦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人声。
林斐低声解释:“现下太子和宸王正在陛下寝殿前的广场对峙,其他各宫只有散兵在巡查,你跟紧我,只要躲过他们,便安全了。”
“好。”穆清点头,手心全是汗,紧张的连呼吸都格外谨慎。
他们一路往宫门处走,未曾想半道遇上巡查的士兵,穆清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那些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们半晌,问道:“你们是哪一队的?为何只有你二人?”
“我们跟着杨校尉刚巡查完御花园,准备回去复命。”林斐面上镇定自若,却也是捏了一把汗,虽说他一早便做过功课,可难保临时有变。
“这样啊,刚巧我们也要回去复命,便一起吧。”
穆清看向林斐,林斐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跟在那队士兵的最后,一道往皇帝寝宫前广场去了。
此时殿前广场前乌泱泱的站了不少士兵,从阵容来看,应该全是聂昭的人,林斐和穆清跟在队伍最后,探查着可以离开的时机。
他们正对着皇帝寝殿大门,距离虽远,却也能将上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聂昭的人马已经将这处团团包围,聂珏站在寝宫大门前,身后残兵满是狼狈,神情惶惶已然动摇,唯有聂珏,挟持着顾其玉和聂昭遥遥相对。
“聂昭!让你的人退下,我可以放过顾其玉!”他嘶吼着,赤红着眼看着聂昭,赌聂昭不会让顾其玉死,情蛊还在,那聂昭就注定要被顾其玉牵制,可他却未曾想过,若聂昭当真被顾其玉牵制,他又如何能兵败至此。
顾其玉也配合着聂珏,他红着眼看着聂昭,带着明显的颤音大喊:“太子哥哥,救我啊!”
聂昭轻笑一声,目光格外温柔,他轻声安抚着:“其玉莫怕,孤很快便救你。”
说话间,聂昭施施然朝一旁伸出手,一旁立刻递来一把弓箭,他接过弓箭,把箭抵在弦上,慢条斯理的举起,箭尖直指顾其玉。
他面色冷淡,眼中没有丝毫感情,看着顾其玉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顾其玉瞬间变了脸色,原本的故作姿态荡然无存,面上全是惊恐,他大喊着:“太子哥哥,你做什么?你不能杀我!”
箭头始终对着顾其玉,聂昭的手甚至没有抖一下,他哼笑一声:“为何不能?”
豆大的汗水从顾其玉额上滑落,他结巴道:“你、你忘了我们的……”
“蛊吗?”聂昭接下顾其玉的话。
顾其玉忙不迭点头,眼中有光华流转,仿佛终于找了活下来的希望:“杀了我你也会死,你不能杀我!”
“是吗?那就试试吧。”话音落下,聂昭倏然松手,箭朝着顾其玉直直飞去,不过瞬息,已经穿透他的喉咙,血瞬间喷了聂珏一脸。
聂珏惊恐松手,顾其玉软软瘫倒在地,他看着聂昭的方向,喉咙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聂珏眼睁睁看着顾其玉在他面前咽了气,向后退了好几步,他面色煞白的看着聂昭,指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穆清僵直的站在原地,只觉聂昭那一箭似乎不是射穿顾其玉的喉咙,而是他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聂昭,他是温柔的,是冷血的,甚至是残忍的。
明明他曾奋不顾身的去救过顾其玉,如今却是如此漫不经心的将顾其玉一箭射穿而面不改色。
想到过去聂昭待他的温柔,穆清只觉聂昭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毛骨悚然。
林斐皱眉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紧紧攥起拳头,眉头更是皱得死紧,他看了穆清一眼,又看向聂昭,咬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到穆清手里,他本想送穆清出了宫门再回来的,可照如今的局势,他必须留下,以防聂昭杀了聂珏。
他凑到穆清耳边,低声嘱咐:“我恐怕不能送你离开了,待会儿若是乱起来,你便往东华门跑,关节我已打通,我府上小厮牵了马在宫外等你,出去后一路往朝阳门走会路过一家陈氏成衣铺,那里有我给你备好的包袱,去了换件衣服,城门差不多也该开了,若有人阻拦,你便把令牌给他看。”
“那你呢?”穆清看着林斐递来的令牌,是皇帝令。
林斐道:“我答应了陛下帮他一个忙,暂时走不了,你……珍重。”
告别的功夫耳边传来聂昭的声音,他声音清冷,没有丝毫起伏,仿佛不是刚刚平定一场叛乱,而是在闲适饮茶一般,只是说出的话却格外冰冷:“来人,将逆党拿下,违命者,杀无赦。”
穆清向高台看了一眼,高台上,聂昭面容平和,微扬的嘴角藏着浓厚的杀意,他收回目光,看向林斐,林斐朝他笑笑:“走吧。”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到处都是人,林斐推了穆清一下,转瞬间二人之间便被汹涌的人潮阻挡,穆清甚至都来不及向林斐道别。
穆清顺着往东跑,人群中并显不出他,他一路逃往东华门,宫门开了一点缝隙,他快速冲出去,刚出去,宫门便在他身后缓缓关起。
门外不远处有一批枣红色的马,旁边等着的小厮穆清见过几次,是林斐身边伺候的,随林斐姓,叫林春。
见穆清过来,林春忙牵着马迎上来,低低唤了一声:“穆公子。”
穆清接过马疆,对林春道:“多谢小哥,也替我……谢谢你家公子。”
林春笑笑:“穆公子,快走吧,城门马上就开了。”
穆清一路朝朝阳门行去,路过陈氏成衣铺的时候,去铺子里换了身衣裳,还有林斐给他准备好的包袱,里面衣裳银钱路引,一应俱全。
此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拜别铺子老板后,穆清一路朝朝阳门奔去,过去的时候,城门缓缓开启,他打马上前,递上林斐路引,接受过检查后便牵着马出了城。
出去的瞬间,穆清只觉天地辽阔,身上突然轻松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巍峨城门,犹记得初来时的满腔热血,可惜此时已经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肚,马匹飞驰而出,只留下一片烟尘。
他不敢回家,便按着林斐给他规划的路线一路往东,路上也不敢停歇半分,渴了就喝点河水,饿了就吃点果子,直到入夜才在一个村子停下稍作休整。
他不知道聂昭什么时候会发现他离开,只盼他发现的迟点,他能跑的远点,更希望的是,他的离开对于聂昭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此山高路远,不复相见。
聂珏大势已去,叛乱很快平息。
聂昭快步去到皇帝的寝殿,皇帝已然没了声息,他眼睛圆睁,口鼻皆有未干的血渍,旁边是倒下的药碗,他最终死在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手中,不知他死之前会不会后悔让他留下聂珏的命。
一场叛乱,不过一夜的功夫便彻底平息,快的像是一场闹剧,宫外的大臣都不知道昨夜皇城内发生过一场政变,他们的轿辇甚至还停在宫门外等着上早朝。
聂昭身为太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皇帝驾崩的消息刚刚传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跪下,山呼万岁。
聂昭孤身立于高台上,看着匍匐在地的所有人,低垂的目光中透着睥睨,他缓缓抬起手,声音低沉带着威压:“平身。”
后续事情还需处理,聂昭丝毫没有懈怠,只让人去宫外传了几名重臣进来,便开始安排皇帝的后事,乱党的处理,还有他登基的事宜,直到深夜才稍稍安排妥当。
宫门已经下钥,他留了几位大臣在前朝宿下,这才起身回东宫。
周朝安见状,立刻跟了上去:“昭儿。”
聂昭顿足,看向周朝安:“舅舅可是还有事要安顿?”
周朝安沉吟了一下,道:“聂珏你当真要留?他如今犯了谋逆大罪,你杀他绝不会落人口实,你……”
聂昭道:“我答应了陛下。”
周朝安皱眉,很不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答应他又如何?谁知道?便是有人知道,杀了便是。”
聂昭摇头:“舅舅忘了,幼时您曾教我,君子当言而有信,何况,母后已逝,陛下也去了,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在这世间的至亲,留下便留下了。”
周朝安冷哼一声:“他算什么至亲!”说罢,顿了一下,又苦口婆心说着,“一个一心要取你性命的人,哪有至亲会如此,昭儿,我和你外公才是你的至亲啊。”
聂昭垂下眼,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面上却依旧乖顺,他道:“我省得的,舅舅就当我行善吧。”
“你啊!”周朝安重重叹了口气,“为君者,最忌妇人之仁。”
聂昭笑道:“有舅舅和外公为我兜底,我没什么可怕的。”
这话让周朝安高兴起来,他拍了聂昭肩膀两下,假意勉强道:“也只能我们这些老家伙操点心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日后可有的忙呢。”
聂昭颔首,快步回到东宫,面上是藏不住的笑意,恨不得立刻回去同穆清分享自己的喜悦。
只是刚回去便看到阮民在门口焦灼的踱着步子,他脸上笑意敛起,心瞬间提了起来。
阮民一见聂昭,立刻迎了上来,待走近了,压低声音道:“殿下,穆公子一日未出来吃饭了。”
聂昭像是被当头淋了一盆凉水,全身汗毛炸起,这若是寻常,他可能会想,穆清是不是闹脾气才这样,可当他告诉穆清如何离开密室后,他就始终提心吊胆。
他留了丁炤保护穆清,同时也是监视穆清,就是防止穆清离开,他相信丁炤一定会看好穆清,可不知道为何,心里就是安定不了。
他推开阮民,快步冲进密室,密室里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
“清清?”他哑声喊出穆清的名字,等了半晌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他疯了似的翻遍密室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穆清,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重新回到寝殿,他坐在正殿,门外有月光倾洒,丁炤跪在他面前,低垂着头。
聂昭问:“他可曾出来。”
丁炤把穆清早晨出来的事情告诉聂昭,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聂昭盯着大门,没有从这里离开,那就说明,那个密室还有其他出口,可他却毫不知情,穆清自然更不可能知道,那就一定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那是谁呢?是谁带走了穆清?
“查。”聂昭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冷静,他的目光冰冷麻木,透着森森杀意。
丁炤领命后便离开了,聂昭静静坐在那里,手紧攥着椅子的扶手,他以为穆清看书是真的准备参加考试了,却没想到穆清竟然骗了他。
“清清,清清……”他低喃着穆清的名字,起身又回到密室,刚刚被他握过的扶手在他离开的瞬间,四分五裂。
第34章
穆清只休息了一夜便又起来继续赶路,约莫过了四五日,速度才逐渐慢下来,只是依旧不敢进城,只敢走野外小道。
这天夜里,穆清本欲找个农家休息,只是尚未到达村落,便遇上大雨,路泥泞难行,好在附近有间破庙可以暂时遮蔽。
穆清把马栓好,匆匆跑进庙里,庙里黑漆漆的,在这暴雨夜中显得尤为诡谲秘。
穆清没敢再往里走,就在门口找了些木头生了火,拉过草席在一旁坐了下来。
他脱下外衫,架在火边烘着,看着窜动的火苗,不禁有些失神,他只是一直往东走,可到底要去哪儿他也不知道,以后要如何,他也不知道。
正想着出神,依稀中似乎有微弱的婴儿哭声从后殿传来,在这样的雨夜和破庙,这声音格外的让人毛骨悚然。
穆清猛地站起身,拔腿就想跑,只是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哭声又迟疑了,万一……当真是一个孩子呢?
他迟疑半晌,举着火折子朝后殿行去,刚进去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儿,他停在门口,没再往里走。
哭声断断续续从佛像后面传来,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他缓步靠近,越往里走,血腥味儿越浓,走到后殿中间,他再次停下,问道:“有人吗?”
没有回音,他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好半晌,佛像后丢出一颗石子,石子在地上滚了一点点的距离便停了下来,丢这一颗石子似乎用尽了佛像后那个人的所有力气。
穆清往佛像后走去,刚过去就被惊退好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