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 by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发于:2024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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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渔舟说:“我没有看不起谁。你是对的,我们家过成这样,我的无能为力,要负上很大责任。”
杨樵道:“不是这样……爸爸,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渔舟却笑道:“我也不是在说气话。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更有本事一些,咱们是不用过成这样啊,大可以换套大房子,再包一架医疗专机,专科医护全程陪同,把你外婆还有外公都接到云州来,再请上三四个护工保姆专门照顾他们,这样你妈妈可以留在我们身边,她不用从国税辞职,还可以继续专心考她的法考,等双证在手,她还会继续考精算师,你不知道吧,她最喜欢考试了。”
杨樵第一次听杨渔舟说这样的话,更是第一次知道,母亲赵晚晴曾经还是个天生的卷王。他不禁也笑了起来。
“我知道可以怎么做,却根本做不到,”杨渔舟说,“所以我的失败经验告诉了我,如果我当初在人生分叉路更谨慎地做出选择,等我为人父为人夫的时候,也许我就能为身边人分担更多,为你妈妈,更为你。”
杨樵脱口道:“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不需要。”杨渔舟说,“是爸爸需要。你知道我在发现你喜欢男生的时候,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杨樵回答不上来,他确实不知道。杨渔舟思想上并不传统,对于新事物总是有着很强烈的学习欲望,他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父亲在发现他性取向时,最直接的想法是什么呢?从前他只顾着记恨父亲了。
杨渔舟已解开了安全带,转过头来,看着后排的儿子,说:“我担心你这辈子,要走和别人不一样的路,经别人不用经的苦。我没有能力替你遮风挡雨。”
杨樵:“……”
杨渔舟没有一直看着他,保持着侧身的姿势,视线投向了车窗外,出神地说:“那时候其实我也不太懂,自以为是,只要把你从云州带走,和薄韧隔离开,时间长了你就会改回来,是我错了。”
他托赵晚晴转达过认错,这一次他又亲口向杨樵认了错。
杨樵道:“我那时候没有喜欢薄韧。”
杨渔舟道:“那我就是错上加错了。”
杨樵道:“你知道就好……我原谅你了。”
杨渔舟道:“不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将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和你妈妈都接受,只要你幸福平安,就都好。”
杨渔舟再次看向杨樵。
杨樵偏过头去,不想被父亲看到他眼眶里充盈的泪水。
“可是对现在的你来说,”杨渔舟道,“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先上一所你能力上限最好的大学,为以后当一个能自食其力,能抵抗风雨的大人,打好基础。”
杨樵知道,他要真正推进到这场谈话的主题了。
“爸爸妈妈不能永远陪着你,谁也做不到这一点。”
“哪怕你和薄韧已经互许了终生,薄韧也是一样做不到的。”
杨渔舟如是说。
杨樵想说什么,想解释事情不是父亲想的这样,他和薄韧之间并没有在恋爱。
但杨渔舟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事实上孩子们的情感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都不影响他接着来想说的话。接下来,才是他今天想告诉儿子的重点。
“唯有你的知识、才华和能力,还有做人的品格,”他说,“只有这些东西可以真正伴你一生,让你无论得到还是失去,登高还是跌落,都永远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十七岁的杨樵还不能真正明白父亲的话,心中模糊有所觉,更多的却还只当是父亲在劝学。
“我会好好学习,”杨樵说,“任何事都不会影响高考。”
杨渔舟已经把想说的说完了,没有再继续说教,他改换了聊天的轻松语气,问道:“想过要学什么了吗?”
杨樵道:“想过,没想到。”
“慢慢想,”杨渔舟道,“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者有了想法,都可以来和我聊聊。”
“我没说要跟你和好呢。”杨樵道。
“好吧,”杨渔舟笑着说,“没和好也不耽误聊正事,聊完你回你房间,关上门,不理我就行了。”
他开车门,父子俩都下了车,一同回家。
在单元楼下,杨樵按了电梯向上键,两人一齐抬头看着楼层数字的下降。
3、2、1。
“现在起,”杨樵道,“和好了。”
终于解决了和父亲的冷战困局。
杨樵却也顾不得高兴,他又开始被眼下出现的新问题所困扰。
薄韧到底为什么忽然亲他一下?还说那种会引发他误会联想的话。
最后那两句,和以前爱来爱去,动不动就叫老婆,杨樵觉得不是太一样。
会是薄韧无心撩人的手段又升级了?还是薄韧……可能也有一点喜欢他?
薄韧是直男吧……是吗?应该是啊。
杨樵百思不得其解。
在他还没有暗恋薄韧的时候,薄韧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背后有没有别的意思,他都了若指掌,薄韧那点小心思,他不用眼睛看,都清楚明白得很。
暗恋蒙蔽他的心和眼,情愫好似是自动给薄韧笼罩了一层暧昧的轻纱,他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清晰地看懂薄韧了。
晚饭后,父子关系彻底破冰,杨渔舟终于有机会向杨樵本人询问他的学习情况,明显他已经和学校老师沟通过,知道杨樵各科成绩和在校表现,却也不如和本人面对面沟通,了解的更清楚。
杨樵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
杨渔舟心里也有了底,清北确实很悬,制定这样的目标也容易压力太大,但在top3梯队里,杨樵的情况,几乎就是任君选择。
杨樵的手机放在房间里,远远地传来一声消息提示音。他登时坐立不安,是薄韧吗?这时间找他,应该只有薄韧。
“……”杨渔舟看儿子一眼,道,“没别的事了,你玩去吧。”
杨樵回了房间,关好房门,还反锁上了,才去看消息。
的确是薄韧给他发来了微信。
任意球专家:明天还出来玩吗?
杨樵把这行字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薄韧怎么这么淡定?
他又垂头丧气,又是自己会错意了吧。薄韧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其实薄韧在那头,紧张得快死了,不停地啃指甲,拇指和食指已经快被他啃秃了。
晚饭他也没什么胃口,心里装着事,菜也不夹,只扒拉白饭。
遭到了何静娟发起的指责,整天说想吃炖排骨,大热天的专门炖了整五斤,现在又不吃,是不是存心摆弄人?
薄韧看妈妈不高兴,赶忙埋头吃肉,并不停夸,太香了太香了……一不小心又吃太多了。
过度紧张,消化系统有点失了灵,薄韧感知不到什么饥饱,只觉得心里突突乱跳,饭后他主动刷锅洗碗,刷到一半感觉不太对,怕被何静娟看到了又指责他,偷偷溜进洗手间,刚吃进去的三斤排骨吐了二斤。
因为杨渔舟的到来,又触发了薄维文的自卑,想到同为父母,别人又是水利工程师,又能获得国家级荣誉,再看看自己夫妻俩……唉。
他自然而言又教育了薄韧几句,还是日常那些踩一捧一的话术,今天拿来踩薄韧的工具人是杨樵。
“将来人家杨樵有了孩子,”薄维文唏嘘道,“提起自己爸爸,肯定也是名牌大学生,会很骄傲的。你呢?你孩子到时候被人问起,都不好意思回答。”
放在平时,薄韧就不理他了,今天心思乱飞,又听到这种堪称五雷轰顶的设想,没忍住,顶了两句嘴:“谁又告诉你我会有孩子了?行吧,为了将来我的孩子不会不好意思,我准备断子绝孙了。”
薄维文怒骂起来,还向老婆告状。
何静娟今天却也没帮他,还说他不对:“怎么说你多少次都不管用?我好好的孩子,一天到晚被你往坏了说。”
这下薄维文好气,觉得自己被孤立了,也不等何静娟一起,委委屈屈地独自出了门,去遛弯消食了。
何静娟正嫌外面热,就也不出去了,在厨房里规整一些杂物。
薄韧回了自己房间,深吸一口气……酝酿求偶。
被他亲了一下的杨樵,现在是怎么想的?
杨樵这块小木头,反应有点慢,在他家里估计还没回过神来,回家后一想,会不会觉得他是个变态?
他不只亲了杨樵,最后还说了无异于表白的话,还问人家杨樵,想不想亲他。真是羞耻的问题。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啊?怎么问出这么不要脸的问题?真是……问得好极了。
薄韧以一种起跑姿势蹲在床边空地上,给杨樵发了消息,又焦灼等待着杨樵的回复,像等待一声发令枪。
任意球专家:明天还出来玩吗?
木头:明天起床看情况。
薄韧弹跳了起来,快乐地做了个原地抽射的踢球动作,又站着继续打字,兴奋得发抖。
他还没打完字,杨樵的消息先过来了。
木头:我和我爸和好了。
啊?薄韧忙把自己写的半句删掉,重新输入。
外面客厅里响起何静娟的手机铃声,而后何静娟的拖鞋声,她从厨房走到客厅,手机铃声停,她接起了电话。
任意球专家:不错,真不错。
木头:他给我上了半天思想课,让我为高考全力以赴。
薄韧心道不是吧……那还能早恋吗?
木头: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和我一起考去北京读大学吗?
任意球专家: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杨樵两腿垂在床边,平躺在床上,双手将手机举在眼前,注视着屏幕。
薄韧回答完他,又把刚才没写完的消息重新输入,写完了,发了过去。他单手持手机,同样注视着屏幕。
任意球专家:你喜不喜欢我亲你?
杨樵倏然把手机压在了胸前,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从喉咙处跳出来了。
过了足有一分钟,他才鼓起勇气,把手机挪到眼前,再次读了那一行字。
薄韧紧张地在床边来回踱步,等待着杨樵给他的回复。
他的房门却忽然被猛地推开,他茫然地看着何静娟,她明明自己握着手机,却语无伦次地对小儿子说:“快,快给你爸打电话。”
杨樵冷静了好久,根本冷静不下来,最后他还是按照自己心中最直接最热烈的想法,勇敢地回复了任意球专家。
木头:喜欢。

他再也没能得到薄韧关于这一条的回复。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经常恍惚觉得薄韧也是喜欢他的,却一转眼,又会觉得,他为什么总在自作多情?
薄韧只是喜欢和他玩,喜欢通过各种方式逗他,那方面的喜欢,完全是一点都没有。
二十六岁的杨樵坐在新家的落地窗前,对面邻居院里盛开的一棵海棠,花开得很好,今天天气也很灿烂,天湛蓝,云悠远。
薄韧说晚上还来找他玩。可这天色看起来,离薄师傅下班,只怕还得等上八百年。
杨樵无所事事,完全没心思工作,也不想回复偶尔弹出来的微信消息,脑子里除了突然被揭开面纱的多年暗恋,什么都装不下了。
他在回忆里不停地翻来翻去,终于记起来了这一天,早在他们十七岁的夏天,就互相说过了喜欢,谁也没把对方的话当真,这句“喜欢”,也在时间长河里,慢慢和其他真作假时真亦假的“喜欢”彻底混为了一谈。
所以说为什么要整天胡说八道?把爱你爱我的话随便挂在嘴边,真说的时候,没人当真了。
薄韧那晚没有回复杨樵,家里突然出了事。他衣服都没赶得及换,穿着当睡衣的旧T恤五分短裤人字拖,就和爸爸妈妈一起赶去了海津,匆忙间,他的碎屏手机也留在了家里。
云州离海津并不太远,高速路车程只三个多小时,那三个多小时,对他们而言,也许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们赶到时,也没能见到薄韬的最后一面。
在校成绩优异、表现突出的薄韬,在这年暑期得以进入知名车企实习,成为全系艳羡的天之骄子。他实习期间,认真学习,全程都积极配合带教师傅的工作安排,却因为安全措施的些微不当,发生了高空坠落意外,伤势过重,抢救无效。
二十岁的薄韬,永远留在了二十岁。
不久前的清明节,杨樵也在午间人少时,到薄韬的墓前去看望了他,献花,祭扫,与这世上唯一被他视作亲兄长一样爱着的薄韬哥,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薄韬哥如果还在,那么显而易见,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悲剧衔接下一个悲剧。
活着只是为了在下一次悲剧来临之前,去爱,去感受。
清明那日在晴朗的墓园里,杨樵告诉长眠于此的薄韬,他今年回到云州生活了,家里一切都好,他会和薄韧亲如兄弟,会帮薄韧一起照顾薄叔叔与何阿姨,请大哥放心。
他那时已经接受了他和薄韧将要一生一世做好友的现实,从过去到未来,都是如此。
海津的消息传到杨樵耳中的时候,他还正在恼恨于薄韧没有回复他的“喜欢”,感觉自己也许又被薄韧这讨厌的家伙作弄了。
这是准高三生们暑假补课的第一天,杨樵正在暗暗想,等薄韧再来找他,他就要翻脸了。
门口第一排同学叫他名字,说:“有人找你!”
他看到了门外的邹冀。邹冀不像平时笑嘻嘻,表情似乎还很焦急。
杨樵走出来,发现邹冀眼睛发红,像是哭过。
“怎么了?”杨樵心里一沉,道,“出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邹冀一开口,却又有眼泪滚下来,哽咽地把噩耗告诉杨樵,“薄韬哥……没了。”
一个月后,八月下旬的一天,是薄韬下葬的日子。
非正常离世,他在海津也耽搁了一段时间,才被父母和弟弟带回云州。
这场意外事故后,企业和学校也算得上有担当,处理得非常迅速,海津当地相关部门也有介入,对家属的安抚和赔偿工作也有条不紊地完成了。
他回到了家乡,亲人们为他在云州南的墓园选了一块向阳的栖息之地。
杨樵始终打不通薄韧的手机,没有办法联系身在海津的薄韧,最后还是把事情告诉了杨渔舟,杨渔舟给薄维文打去了电话。
杨渔舟询问了情况,薄维文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是沙哑的,他机械地不停对杨渔舟道谢。他应该已经接了不少这样的电话,挂掉后,他也许就不会记得这通慰问电话是谁打来的。中年丧子,对每个父亲来说,都是足以彻底摧毁心志的悲剧。
补课也已临近尾声,杨渔舟替杨樵找老师请了假,带他去与薄韬做最后的道别。
邹冀听说他们要去,来不及请假,也追到校门口,上了杨渔舟的车,和杨家父子一同去送薄韬哥。
邹冀是从家长那里听说来的消息,薄韬是从云州走出去的优秀才俊,这事在云州当地机关里已经传开了。
直到下葬这一天,杨樵才再次见到了薄维文一家人。
薄维文一月之间,头发白了大半,何静娟心脏供血出了点问题,站不稳,一言不发地坐在轮椅上。
这是一个多云的天气,太阳时有时无,相当闷热。
几个年轻亲戚的陪同下,薄韧抱着木色匣子,一脸呆滞地听白事知宾主持流程,让他向前,他便向前,让他下跪,他便跪下。
那个匣子被送进了墓穴里。
白事知宾又拿出一个白面团捏成的人形,“人”穿了纸糊的女装,跟着薄韬,一起住进了黑暗的墓穴里。
要封穴的时候,薄维文再控制不住情绪,他几步冲上去,想要留住些什么,薄韧的叔伯、堂哥们一直守着他,忙拉住他。
到封穴完毕,他已经哭不出声了,悲伤无以言表,以头猛然抢地,在墓园的青石砖上撞得额角出了血。
大伯流着泪劝他道:“你看看小儿,你看看他,他才高中,还得靠你,将来他上大学,娶媳妇,再生孩子,文啊,咱日子还长呢。”
大伯又叫薄韧:“小儿你过来,跟你爸说说话。”
薄韧过来,跪在薄维文面前,却说不出什么来,磕了个头,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
邹冀一直是个心软爱哭的人,早就不忍心看下去了,趴在杨樵肩上,把脸扭到另一边去。
杨樵从始至终死死捏着邹冀的手,在邹冀手上掐出了几个快出血的指甲印。
“我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伤心在哭,”朝墓园外走时,邹冀给杨渔舟看他的手,道,“还是被木头掐哭的。”
杨渔舟刚也落了泪,鼻子还有点红,回头看了看也正陆续朝外面走的薄家亲友们,说:“一会儿你俩在门口等等薄韧,也安慰一下他,这么大的事,大半都落在他一个孩子身上了。”
薄维文夫妻俩刚到海津,就遭到了重槌,何静娟应激性心脏病,被送去急救,薄维文也失了魂,一连几天都认不出人,更听不懂人说话。
企业和学校派人去慰问沟通,前面两天都只有薄韧这个半大孩子应对,后面他大伯和叔叔倒是赶了过去,却也只能说聊胜于无,叔伯都在家务农,普通话都说不明白,最后是云州这边去了两位专门帮忙协调这事的工作人员,才把薄韧解放了出来。
亲友们陆续出来,还有其他事要离开的先走了,余下数位关系近的还要到家里,丧事办完后,亲人即将迎来又一轮人去屋空的至暗时刻,薄维文夫妇俩更需要开解,需要亲人多和他俩说说话。
何静娟被舅妈和姨妈扶着上了一辆车,薄维文也不同旁人讲话,自己坐进了另一辆车里,还把门拉上,贴了反光膜的车内传出了这位父亲的嚎啕大哭。
薄韧站在墓园的大门正中央,茫然地看着这世界。
邹冀率先跑了过去,说了句什么,又把薄韧抱住。薄韧反而拍了拍他的背,从他肩上朝着杨樵看过来。
杨樵走过去,两人在邹冀止不住的哭声中看着彼此,杨樵也哭了起来,快步上前去,隔着邹冀抱住了薄韧。
回市区的路上,薄韧被邹冀塞进了杨渔舟的车里,三个好朋友一起坐在后排,把薄韧夹在中间。
“我没事了。”薄韧道,“谢谢你们能来。”
他还不忘对前面开车的杨渔舟道谢:“谢谢杨叔叔。”
杨渔舟心里也相当不好受,说:“想回家吗?不想回去的话,我送你们去哪玩一会儿,吃点好吃的,也散散心。”
薄韧家里现在依旧聚了很多人,这种时候亲人们聚在一起,即使亲友们绞尽脑汁去聊开心的事,话题总会不经意地转回去,轻松只是营造出来的表象,但这场无尽的哀伤,才只是刚刚开始。
邹冀提议道:“吃火锅好不好?或者麦当劳?或者都来一遍,我来请客。”
杨樵没有说话,从上车起,他就一直在注视着薄韧,一个月没有见,薄韧被晒得很黑,碎短发被推成了平头,手臂上还有几处擦伤,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薄韧安静了一会儿,说:“我想睡觉。”
杨渔舟把孩子们带回了自己家,看像是没自己这大人的事了,略说了两句话,便赶回单位去上班。
薄韧躺在杨樵的床上,杨樵坐在电脑椅上,邹冀坐在窗边,两人都定定看着薄韧。
“你俩要不回去上课吧?”薄韧道,“高三了,别耽误课。”
邹冀道:“你瞧我这样子,还怕耽误课吗?”
杨樵道:“那我应该更不怕了。”
薄韧笑了一下。杨樵和邹冀也忙笑起来。
但薄韧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他翻过身去,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邹冀也又开始陪哭,杨樵不停地揉眼睛。
几分钟后,薄韧没了动静,他睡着了。
邹冀:“……”
他起身仔细看了看,想确认薄韧是睡着了还是哭晕过去了。
杨樵过来拉他,让他跟自己一起出去。
两人来到客厅里,邹冀坐沙发,杨樵拿了把小木椅,和邹冀隔着茶几而坐。
“就让他就这么睡吗?”邹冀压低了声音道。
“让他睡吧。”杨樵道,“这一个多月了,他可能都没好好睡过。”
邹冀又撇嘴要哭,说:“我心里好难受啊。”
杨樵道:“别招我哭了,我眼睛疼。”
邹冀把泪抹了,道:“我有点饿,早饭就没吃,你家有没有吃的?”
杨樵找了面包牛奶给他,他狼吞虎咽吃东西,问杨樵:“你不吃点吗?不饿啊?”
“我没觉得饿。”杨樵答道。
邹冀吃完了,碳水过脑,开始发呆,也躺在沙发上,忍不住又哭了会儿,竟也睡着了。其实他和薄韬也只见过几次,伤心更多是为了薄韧。
杨樵在小木椅上坐着,眼压确实太高,他也不敢哭了,忍着眼泪,见空调呼呼的风,正吹着邹冀,想去房里拿条小毯子给邹冀盖。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又轻手轻脚开了衣柜,却在衣柜的内镜里,看到床上的薄韧睁着眼睛,也在看他。
“……”杨樵回过头。
薄韧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杨樵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身,平视着薄韧,道:“睡不着了吗?”
薄韧听到他问话,眼圈一红,一瞬间整个人委屈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杨樵心里难受得只想死,起身上床去,把薄韧紧紧地抱在怀里。薄韧把脸贴在他肩前,身体不停颤抖,他感到自己肩上湿热的触感,薄韧的眼泪似海决堤,一刻也没有停歇。
下午三点多,邹冀噔一下醒了,差点从沙发上栽下来,恍惚间以为自己课上睡着在被老师点名,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在杨樵家里。
他坐起来,看到杨樵的房门开着,便穿了拖鞋,轻轻走过去,在门边朝里一看。
杨樵靠坐在床头,薄韧伏在杨樵腰间熟睡。
杨樵在镜片后低垂的双眼,正专注地看着薄韧。睡着的他,终于又像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他了。
或许是一种同为单恋沦落人的直觉,邹冀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杨樵发觉了邹冀,转头看过来时,触碰到了邹冀那惊讶的目光,他慌张了一秒,很快冷静下来,平静地和邹冀对视。
邹冀:“……”
薄韧这一觉,直睡到了天黑。
杨樵被他压得下肢麻木,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
“……”薄韧道,“你该叫醒我啊。”
杨樵没有回答,邹冀开口道:“我叫了,你睡得像死猪一样,根本就不醒。”
杨樵马上看了他一眼,以眼神提示他这时候不要提生啊死啊的。
邹冀自觉失言,忙道:“吃饭去啊,想吃什么都行,我请客。”
“我得回家了。”薄韧却道,“半天没回去,再不回去,家里就急了。”
于是邹冀又叫了网约车,薄韧表示不用,邹冀坚持要送他回去。
“我也去。”杨樵也道,“要把你送到家,这样我才能放心。”
薄韧只得不再说了。
网约车页面显示是辆长城,结果来了辆小奔奔,明显是钻空子注册了平台。那司机见是三个小孩,糊弄都懒得糊弄他们,一副“爱坐不坐”的模样。
邹冀:“……”
今天这日子不好惹是生非,只能过后再找客服。他到前面坐了副驾。
杨樵和薄韧坐在后排。
车里非常安静。
“老婆,”邹冀忽道,“咱俩只有QQ,还没加过微信。”
他俩同班的时候,还没有微信,后来几次玩,也都是经由薄韧这个中间人来约。
杨樵被这一声叫得特别恍惚,愣了片刻,才拿出手机来,扫了邹冀的微信码。
薄韧在旁看着他俩加好友,表情变得很复杂。
他把视线从杨樵的手机,挪到了杨樵的侧脸上。
杨樵正在改邹冀的备注,邹冀微信名居然叫“沧桑大叔”……真是荒唐啊。
忽听到薄韧说:“你回我的消息,我前几天才看到。对不起啊。”
邹冀在前面也听到了,没有作声。
杨樵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强扯出笑意来,说:“没事,这么点事,你还怕我会跟你计较吗。”
薄韧:“……”
薄韧低下头去,用手抚平了运动裤上的一道折痕,说:“我不该跟你乱开玩笑,以后不会了。”
邹冀听得皱起了眉。
“干什么啊,”杨樵笑着说,“你跟我多少年的兄弟了,我当然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第28章 放弃
那一整个夏季,薄韧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徜徉在青春芬芳,锦簇花团之中,骤然间一脚踏空,就此坠入阿鼻,每一天合眼入睡,都盼望着等再次睁开眼时,能从这梦中醒来。
从亲眼看到遗体,到送哥哥去火化,再到葬礼结束,看似已完成了告别,却也只是形式上告一段落,真正做到和亲人好好告别,注定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世上更有很多人,一生也无法做到。
薄韧现在也还没能完全做到。
当他顺风顺水时,当他失落失意时,在人生路上栽了跟头,或是取得了光荣的进步,他心底总还有个隐约的希望,也许他一转身,哥哥还在他身后,会鼓励他不要气馁,会为他的拼搏而喝彩,更可能的是无论他遇到了什么,哥哥都会像小时候一样,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笑着递给他。
和事情刚发生时最大的不同,他和父母一样,渐渐学会了和这绵绵无尽的思念融洽相处,他的生命和生活里,永远留着这样一个角落,仍会有藏在心里的细针时不时扎他一下,他习惯了这轻微的、永恒的痛楚。
国网云州供电公司变电检修二工区的薄韧师傅,今天下午,难得清闲半日,没有派给他检修任务,他抽出空来,书写轮岗心得。
他的轮岗心得就是……哪有什么鬼心得啊?!根本没有。
去年秋天入职,至今还不到一年,他已经轮了七八个岗,这岗都还没轮明白,就又滚去下一个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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