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富水—— by锦观
锦观  发于:2024年0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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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旧提,林广也不怕,他上前几步肃声道:“天地人伦,我当然明白。可我们在谈的不是师生,是天下。”
“你不以百姓为先,就以己之私欲为念,你有什么脸跟我谈天下?!”刘千甫冷笑侧脸看去,“严明楼敢吗?”
“一己私欲,我何曾是为私欲?!”严明楼从来看不惯刘千甫这个人,直接怒回:“江南大乱,难道你不是跟袁维之干的好事吗?你们才是为了私欲,打着什么新法幌子,想要把着朝堂搅翻。”
相公们都忍语不话,郑郁站出步子,说道:“那严尚书以为又如何?除却军饷和朝廷的用度开支,国库还有几个钱?国库空虚就要加百姓赋税,现天下户为一千二百二十三万,去年收的粮、绢、钱共折米数为一亿零八百三十八万石,平算下来,一户就要承近十一石的税,可一亩地产粮最多一石。百姓手中的田越收越少,忠王占田只是这世海里的一角,这背后到底有多少人占了百姓土地为私田?!后又避民税,如此下去,流民成患,诸位还能在这里侃侃而谈吗?”
工部尚书裴霖道:“这江南与郑州乱子都是你们派去的人办事不利造成,如今出了事,才想着拿世家和宗亲弥补?自古江南是赋税重地,长安官员的职田被淹,你们到底想怎样?”
随后他朝向郑郁冷冷道:“还没问你呢?!郑砚卿,都水监修水利一事,你不是也参与了吗?谢从一有罪你就真没有吗?我看你们这群人就是为着权欲,不惜做出这种为祸苍生的事情来。祖宗十八代的脸面都被你们扔洛水里去了!”
郑郁从容回道:“我是替陛下巡视,可主手人却是谢阁老。民怨已在江南起,不推新法,难保百姓不会云合响应。他们手中无地,肩上却有数石国税,裴尚书千金不坐垂堂之下,自然不解百姓的苦楚。洛水又如何?总比来日大家都被迫投河阴河好。”
严明楼转头喝道:“郑砚卿,才把你从刑狱里放出来,你就开始蹦了是吗?在这里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我看前些日子诽谤朝廷的人就是你!”
怒气十足的中喝,引得众人侧目,静阒时,林怀治冷漠道:“严尚书,这大兴刑狱一事,不都是拜你所赐吗?你阻新法,大肆抓捕官员百姓,御史台昨日已联名弹劾参你不敬荒悖之罪。”随即德元帝拱手诚恳道:“臣恳请陛下严惩。”
严明楼气得说不出话,想起严静云的话语,他也懒得跟林怀治争。只要严静云还在,德元帝就不会对他怎么样。
德元帝看着这群官员吵了这么多年,已有些心累,说:“此事押后再议。”
林怀治收礼站好,目光与郑郁相接,半月未见,瞧着人在刑狱里清瘦了些,心下一紧必要严明楼出大血。
两人目光迅速在满是官员的殿内来回痴缠,随后分开。
“一树招兵旗,自有吃粮人。”刘千甫明白德元帝的意思,说,“百姓无地交不上税,国库空虚,儿郎们到底会走到何处,诸位就别揣着明白装了。”
这话无异于给任何人敲了钟,家中无生计来源,军饷发不下去,那就只能追随有口粮的地方。
“可淹田一事又该如何?谢从一一向廉洁,此番定是遭人诬陷。”严明楼怀疑淹田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肯定是刘千甫干的。
刘千甫和袁纮没有说话,德元帝随手翻着账册显然也是在等这个答案,管着钱财的孙正道:“兴修水利,谢从一与成王督办。从户部支钱三十万贯,可从都水监和工部的用册上来看,这其中又差了十万,不知谢从一用到了何处?”
众人的关注点就到了谢从一身上,谢从一不管怎么答都会得罪另一方,只咬牙道:“我取钱用于民,并未有半点私藏,你大可走明账查看,孙正你这话是何意?”
“那钱去了何处?”刘千甫云淡风轻道,“少了这十万,说不定就是沟渠灌田的破处,谢从一你的心可真狠,这点钱都要昧下。咱们孙尚书又要从国库拨钱拨粮下去赈济灾民,你们心里到底有没有天下苍生?”
谢从一怒道:“我没拿这笔钱,刘仲山你是疯了不成?!今日如疯犬一般乱咬。我祖上四代官至三公九卿,我何至于此!”
“祖坟的青烟冒了那么久总要歇歇。”刘千甫冷笑,肃声喝道:“那你告诉我,差了这十万去了哪里?!小人似奸。”随后朝德元帝拱手拜道:“臣请陛下彻查都水监和工部,谢从一既说冤枉,那就明查上下,好还他老人家一个公道。”
“奸?!”严明楼大笑,怒斥:“刘仲山你有什么资格用此字喻别人?故佼众者誉多,外内朋党,说的就是你!今年的科举案、岐州税案,哪一个不是顺着你的心走?袁维之年纪大昏了头,被你玩于鼓掌,可我们与陛下还没有!真让你去查这件事,这政事堂又要换天了。”
郑郁回道:“彻查有疑之事,严尚书不准,新法利天下,严尚书也不准,国库亏空超度,谁能保证明年又有何灾与部族侵乱?养兵要钱,养国要钱。但钱又从那里来?!江南的百姓宁愿暴乱做谋逆死罪都不愿圈地为牢,陛下宵衣旰食多年才有如今这局面,世家如此阻扰,安何居心!收不上来税,那咱们干脆一起完!”
“郑砚卿,此乃御前你放什么厥词!”林广严肃道,“江南大乱还不是你们的错,陛下圣明自会泽被万方。”
殿外的雨又下大了,德元帝听得烦丢了账册撑颐靠在凭几上,有宫婢眼色明白,上前为他按头。袁纮叹道:“诸位,新法推与不推,江南的百姓总要有一个交代。大水淹田,丢了命和地,今年免了赋税,可明年还有,一层层加上去,饶是铁打的汉子背脊都都得弯。”
裴霖冷笑:“如何实行?相公话语轻轻就呈报定策,可底下人却有四五套面孔,收上与收下永远不符,相公怎么不自己去做。”
从来吵得就是如何实行,官员们都是各执已见,谁不敢评论谁不好,毕竟都在一口锅里吃德元帝的饭。
袁纮又拿以前的册目严肃回复,而德元帝端了酒碗正欲喝一口时,卫兵衣袍湿了大半冲跪进殿内:“启禀陛下,御史大夫徐子谅八百里加急!”
此刻殿中众人面神色皆有些错愕,八百里加急从江南赶到这里,只会是生了大事。
德元帝细抿着酒眼神给向张守一,张守一领会,取了折子回到他身边,躬身给德元帝展开观阅。
不过短短瞬间,便听德元帝怒吼:“废物!敢造朕的反!”
酒碗骤然砸在殿中,上好的蓝田玉碗炸开,声响刺耳。
天子圣威顷刻压来,殿内官员及为德元帝按头的宫婢立马跪地,官员面上皆是疑惑。郑郁看着那兵士的雨水滴落,心中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你们这群人,吵了这么久,到底议出什么了?”德元帝巡视众人气喘不停,语言冷冽。
只有刘千甫缓了缓心神,答道:“陛下,新法必须颁行。”
德元帝又问:“明楼,你呢?”
龙啸尚在耳边,严明楼想着折子的来处与德元帝的话想着定是江南有乱,不得不做出让步:“陛下,新法颁行。可一时贸然而下,势必受阻,需缓而治之。”
“太子,你觉得呢?”德元帝眼神又回到奏折上。
林怀湘来前就得刘千甫的教导,此番心有准备,答道:“臣附刘相之见。”
德元帝瞥了眼张守一,张守一收起奏折道:“徐大夫奏言,苏杭两州又遭水灾,因工程水利欠款遭贪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所贪,沟渠与桥梁不堪一击。江南二州九县被淹,死伤民数上百万。粮仓告急,有人举二十万叛军圈地谋反,对抗朝廷。”
此话一出,谁都在心里打了寒颤。
江南被淹了,被大水所淹,开国百年闻所未闻,最严重的是有百姓造反。
造当朝天子的反。
袁纮猛然抬首,言语恳切:“陛下,新法可不推,但百姓受苦迫在眉睫。”
熟料刘千甫直身淡定道:“陛下,百姓造反则是因为世家占田所致,水利沟渠是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修葺,这份折子臣昨日就已递到案头,陛下尽可查验,这几位皆是出身世家。陛下不如杀之,以平民愤。随即以江南为例,先试行新法,也好压住百姓的心。”
那一瞬袁纮望向刘千甫的眼神充满了惧色,这人居然是他引进来的。
德元帝目光在一众臣子间打量,叹道:“谁去?”
一言出德元帝就同意了朝堂上吵了月余的法政。
刘千甫思量须臾,说道:“臣举郑少卿,他对此法颇有心得,且年前并州之事他也处理得极好。最重要的是,他是袁相的学生,此去最为合适。”
德元帝头疼不已见刘千甫举荐人点头答应,勒令郑郁后日出发前往苏州,一路巡视水患推举新法。
平水患,治江淮,镇大乱,推新法。
林怀治道:“可陛下,郑少卿不孰水患及江南事务,怕是手生。”
“陛下,扬州大都督赵贞国为人忠实,官风廉洁,可辅郑少卿梳理江南事务。”刘千甫答道。
严明楼不甘示弱:“陛下,湖州刺史善勘水利也可为其辅佐。”
“陛下,臣举荐扬州长史张柏泽。”袁纮立马说道。
德元帝没叫他们起来,他慢吞吞起身走至方案前,众人的跪姿伏的更低,玄色绣龙袍带出皇帝威严。他睥睨一众跪拜的臣子,紫绯交错。其中林怀湘的赭黄锦袍异常显眼。
德元帝打量众人片刻后,轻笑:“官场的路,爱卿们别走急了。朕还活着呢,古今看来,臣为君忧,而君则忧及天下。虽说臣子从百姓中走来,一知黎民寒暑,可我也走过这样的路。社稷、社稷,社为土地,稷为谷物,两者与民相合,才有立国立政之本,亦有我大雍朝今日。”
他的目光停在林怀湘与林怀治身上,似是轻叹:“社稷这把担子哪边歪了都不好,我挑着都得小心翼翼,更莫说诸位。思天下为己任,是我这个皇帝该做的,哎!江南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啊。大水淹田,一群废物啊!”
随后宣布:“着郑砚卿为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检校户部侍郎、御史中丞,淮南节度使人选未下前,由你暂统领一切军民政务。江南事务不懂之处可与赵贞国、扬州长史商议。淮南节度使、浙东观察使、杭州刺史及修筑堤岸的官员等贪赃枉法。重则立即斩首,余者流放,都散了吧。”
此刻严明楼还想为这几人狡辩几句时,却见德元帝已龙袍一甩离开。他知道自己败了,德元帝没有追究的意思还一开始就同意此法,几句话语就定了这几人的罪,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去翻案这件事。刘千甫不惜壮士扼腕,获得如此局面,还把事情牵扯到皇家,真查下去就是跟德元帝对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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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榆树
雨势渐大,无不浇着这座千年骊山,诸人撑伞出了殿。官员大多走远,郑郁随袁纮一起出来,还未开口就见他急行走进雨中,忙拿了廊下内侍手里的伞追上,喊道:“师傅!”
雨中的袁纮只字未听,他只追着前人,前人是由着内侍送离的刘千甫。
郑郁步子踏快,几下追上,倾斜的雨伞遮住了这位一生为国沥血的宰相。
转过假山,四处安静。
“刘仲山!”袁纮大喝。
刘千甫停步转身,袁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上前揪住刘千甫的衣领,将人按到榆树上,力气所大,树上的积雨瞬落在二人身上,夏日清雨抖了两人满身。
刘千甫身旁的内侍被郑郁拦住,他自己上前将伞撑好,勉强遮住这两人。
袁纮忍住怒气,面部抽搐咬牙道:“刘仲山,你是吃了什么猪脑狗屎?!居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都说了不下狠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刘千甫眼眸聚笑,滴落的雨水顺着他的眉心滑到勾起的嘴角,纵然官袍湿了半身,但还是面无忧色,他轻蔑一笑:“七郎,你看这下世家那群废物不都让步了吗?圣上也同意了此法啊,慈不掌兵,善不为官,你不知道?”
袁纮双目发红,眼中突然积着泪,他凄然道:“可这是江南数百万百姓的命换来的啊!刘仲山!你......你真是个疯子,翻尽史册,毁堤放水淹无辜百姓,简直闻所未闻。浙东观察使以及淮南节度使都是你提拔上来的人,你这样做不怕留千古骂名吗?”
“只要能留于史册,骂名还是美名又有什么区别?”刘千甫没有挣扎,紫色官袍上的水渍随主人的凄笑妖异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我都是为了千万百姓,舍掉一些圣人眼中的刍狗又有何难?!我告诉你,若是世家那群白痴再不同意,我就一直淹,直到八水漫过大雁塔。”
大雨打着伞面,榆树之下,袁纮听此言心中生怒顿时一拳砸去,刘千甫被打的头一歪,他生生受下这一拳。再次回眼看向袁纮时,眼里还是带着笑,不屑地抬手擦去嘴角血迹,挑眉道:“廉颇未老嘛,天下重担你能挑几年?袁维之,你要么回家养孙子,要么听我的以全天下为任,烧开这锅水。”
袁纮放开了他,整个人气的不住颤着往后退,郑郁眼疾手快接住了袁纮的身体,担忧道:“师傅。”
他看见了袁纮的泪突出眼眶。
袁纮抓紧了郑郁的手,泣泪喃喃:“我当初不该信你,午夜地狱门开万魂索命时,希望我这条老命能抵住那数万冤魂。”
袁纮一瞬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似是雨水夹着泪滴在那身象征公卿无上的紫色官袍上。妖异的艳紫与凋败的黯紫相交,他凝视着刘千甫。多年过去,十四郎的样貌与那年十八岁的少年无太大差异。
只是物是人非,故人永远是故人。
刘千甫轻笑道:“生时没有来过长安,死后来一遭也算圆满了。不过罪是我犯的,真要找也是找我啊,可惜我从不信鬼神。”
袁纮没有再说话,他在这场质问中,用光了所有力气。他牵着郑郁颤着步子离开,遮雨的伞离开刘千甫,而他也离开树背,走入雨中,温柔道:“郑砚卿,你最好能平江南之乱,否则北阳王的金紫朝服入了棺我也会给他扒下来。”
郑郁回首望去,那人站在雨中,身资清雅,五官就算淌着雨也是俊美的,破了的嘴角带着几缕红丝流下。郑郁淡道:“晚辈不会弃百姓不顾。”
袁纮侧头乜斜:“我还没死,不用你教我的学生。”
师生的身影在雨幕里走远,刘千甫在原地站着没有离开,官袍被大雨淋湿,他长舒一气后。身旁突有黑影递来丝帕,头顶的雨被遮住了。
刘千甫淡然一笑:“事是我做的,殿下要去圣上面前说一声吗?”
“姨父哪里的话,你我一体。”林怀湘看他没接,便直接上手擦去他嘴角的血丝,力缓轻柔,低眉道:“我为储君,自然也得为天下人考量。”
先前袁纮和刘千甫的争吵他都瞧见,果然刘千甫这个人就是一把美丽又锋利的刀。
刘千甫没有避开,他凝视着眼前人,心道林怀湘也不至那么无可救药,揖礼道:“殿下忠君体国,臣永志追随。”
林怀湘眼底带着笑,又想抬手去擦刘千甫脸上的水。刘千甫觉得这小孩子突然笑得怪异,只接过帕子自己擦。
郑郁扶着袁纮回到他在骊山的别苑,忙让侍从熬了热姜驱寒,袁纮面色灰白,神情黯然。
郑郁摸着姜汤温度适合后,才递给他,说道:“师傅,新法即行,就代表刘仲山不管怎样都会参与进来。他手段狠辣,江南之事谁都挡不住。”
“我未曾料到他竟敢如此,实在丧心病狂,罔顾人伦。”袁纮唇色发白,头上的银丝沾了雨好似又多出几根,他接过姜汤一饮而下,朝郑郁道:“你此番下江南,遇事若有不决,可寻杭州别驾杨立或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张柏泽议事,杨立也是我带出来的学生,他为人刚正,方可一用。张柏泽与我曾是同窗,这些年他治理江南水利,颇有政绩。你细心与他二人讨教,江南局面必会平稳。”
朝堂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千甫是把他跟自己绑在一条船上。今日看德元帝的意思,或许他也知道,但默许了。
郑郁跪在袁纮身边,用布为他擦去发上的水,答道:“师傅之心,我全然明白必定遵心而行。只是我离开之后,您该怎么办?”
袁纮深叹一气:“你不用担心我,世家届时上书,刘仲山会顺圣心将我贬去外地正好试看土地,不过三年五载就回来了。”
话语带着咽声,袁纮眼底充满忧色,他按下郑郁的手,苦笑:“倒是你啊,孩子。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面对那群一心只为己的豺狼,四顾身茫茫。还有刘仲山想压着你,为师最担心你,也有些后悔将你卷进来。刘仲山为做到心中所想,不惜一切手段,他不似当年了。”
“臣子坐其位,方谋其政,学生若不以百姓为先,如何对得起身上的绯官袍?”郑郁目光坚定,话语未有怯懦,“再远再隘的阡陌也有阳关大道,学生不怕,我有师傅,一切都不怕。”
袁纮抚上郑郁的发顶,悲悯道:“孩子,前路坦荡你要小心,有你这些话为师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不求世间太平永世,只望今下再无白骨生。”
郑郁答道:“学生定不负。”
雨势减小,郑郁仔细看袁纮无碍后才骑马回了长安。回到长安已是鼓声作响的时辰,他才过了乌头门周渭新便前来说林怀治正在等他,随即忙丢了马缰快步踏进。
郑郁进房时,转过屏风见林怀治正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一别半月,日夜未见。林怀治好似憔悴了些,方才在殿上瞧的不真切,如今细看,人眼下乌青,眉宇间聚满了愁态。
与去年在御史台见到的那位尊贵睥睨万物,矜贵清雅的成王有着天地的差别。
林怀治看郑郁进来,忙起身过来牵住他的手,一手摸着他的衣服,关切道:“路上有没有淋着雨?”
“没有,雨停了,我还以为你在骊山。”郑郁反手抱住他,说,“你回长安,圣上知晓吗?”
林怀治抱紧他,答道:“知晓。砚卿我好想你。”
熟悉的幽香环紧了郑郁,刑狱里那半月的日子早已过去,来日等待的是康庄之路。
郑郁眼眶发酸,说:“不见的日子里我也很想你,思若癫狂。”
“此一别许是要等到来年。”林怀治头蹭在郑郁颈间,语言满是不舍,“求你了,郑砚卿,千万要保重。”
什么话都不及此刻的相依重要,郑郁说:“我很快就能回来,衡君,为了你我会顾好自身。”
林怀治的力气越来越大似是要将他揉进身体里,似乎如此二人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依恋的香气紧紧缠着两人,郑郁轻轻地啮咬着林怀治的喉结,说:“我走之后,帮我照顾下则直,他是师傅最挂念的人,若是出为外官,则直不会跟师傅走。”
林怀治呼声加重,他开始揉着郑郁的官袍,答道:“好。江南的田是刘仲山淹的?”
榆树下的那一幕对话又冲进郑郁的脑里,他吻上林怀治的耳垂,低喃:“他是真疯了,视百姓如无物。”
林怀治按住他的头,忍住怒气道:“他为新法不择手段,实为可怖。”耳垂上温热的气息,让他起了念,可他想着郑郁才出刑狱,劝诫道:“刑狱数日凄苦,还是好好歇歇,我有事与你说。”
郑郁仰头吻上林怀治的唇,笑道:“想你得紧,边做边说。”
随后滑舌游入,瞬间交吻起来,林怀治想挣开却被郑郁压着走。他一面回应着,一面被倒推着走,郑郁见时机成熟便一把将他推在地上。
柔软的锦毯铺在地上,跌坐下去并不疼。林怀治腰间物体一沉他闷哼一声。
林怀治此刻有些呆愣,郑郁的金带已被他自己扯开丢在一旁,看林怀治还傻愣着,不满道:“快脱啊!”
林怀治嘴角泛起几丝无奈,手箍着郑郁腰身把他往后带了些,坐起迅速解开,抬头道:“可我怎么觉得郎君似是要离家十年不归,临行前想与我多来几次房中趣事。”
此时郑郁双指点在林怀治额间而后滑到高挺的鼻尖上,居高临下道:“那你要不要?”
林怀治抓住郑郁落在鼻尖的手郑重一吻,微笑道:“卿要何物,我都给。”
“要这个。”郑郁眼波流转,声调暗哑。
手摸到那只玉竹金笔。
林怀治笑了声,摸过旁边矮案上的油膏,化开后以手慢揉。郑郁摸量得合适时,才松了手,低声喃喃:“怎么还挺好看的。”
林怀治双手搂着郑郁,缓缓漫沁,笑道:“现在才发现?”
这月两人相见来往并不多,郑郁仰头轻嘶:“上巳节......初见就觉得了。”
林怀治舒服地吁了口气。
先前的理智在这一刻被赞美的话淹没,情绵深长时,绯色官袍不知何时散落在地。
日夜思念的感情被浓烈的爱意撩起,身心与爱人交融的满足使得他呼音被震乱,他似颠簸舟船,无边秋风轻晃。
方才说好的议事被抛在九霄云外,林怀治扣着郑郁的后脑仰头封住他的唇,手护着他翻身一滚将人压倒在地毯上。
帐幄影后,人影狂意绵绵。郑郁的泪溢出眼眶,舌尖被林怀治带着走,一下又一下的嵌声让他有些害怕,那从下到上的狂感让他浑身泛红,只在舌间错时说着慢些。
“看旁边的镜子。”林怀治身上都覆着薄汗,汗水混着香弥漫在房里。
郑郁转头看去,只见两人不远的琉璃穿衣镜里,两人贴身的一切都一览无遗,甚为疯狂。
林怀治臂弯里搭着他,结实漂亮的肌肉上有汗水大颗滚下,混在郑郁的肌肉上随后浸湿了地上的红毯。
眼前景象带着强大的冲击而来,郑郁的头脑一下被刺激到极致,快意延伸,林怀治温柔凝视他道:“好看吗?”
郑郁眼神还停在镜中那漂亮的肌肉线条上,笑着答道:“好看死了,林六郎。”
“那你别咬我了,好吗?”林怀治含上他的耳垂,脉脉低语。
郑郁觉着今日的他似乎比往日多添了几分蛮横。
他循着光影侧目看向庭院里的树叶似有些晕眩,两人长发混着汗泪交集在一起,青丝缠绕,一晌贪欢。
林怀治慢了下来,郑郁神识归途,视线落回镜中,不知何时一切又变了。
将要黑天的光影透过纱幔飘进来,雨水带着泥土的味道。郑郁沉腰双膝触地,青筋绷起的手抓皱红锦毯,镜中的两人倒了个。
郑郁手撑着地,抬眼欣赏着背后肩宽腰窄的爱人。汗水滚过他的腹肌,犹如宝骏般的身材在光影的晦暗下更加吸引人。
林怀治低身掰过他的头来亲吻,郑郁不禁呜咽,手扣紧了林怀治的手臂。眼神还是落在镜中,三千世界里的两人忘我交颈。
林怀治一手寻到前面拨逗,一手轻柔地拍拍他的脸,说:“别光看镜子,我就在你面前呢。”
“好看才看。”郑郁摩挲着林怀治的手,眼神无比柔和,“至我不休,昏影暗叠。”
两人凝视对方的瞬间,林怀治就又温柔起来,他浅笑一声:“郑郎也好看。”
随着呼吸发抖,郑郁蓦然蹙眉。林怀治跪坐将郑郁搂抱起,让他靠着自己。
郑郁仰后坠去,力度都使在身后,以致入其末处,手也抓紧了林怀治环在身前的手臂。
林怀治生出酒醉飘香的恍惚,又俯头在他颈侧啃吻,不久后的分别让他近乎失控。郑郁此番三魂丢了七魄,大梦畅游天地。
镜中秋花肤色被激得泛着红意,秋风吹起飞舞的帷账,凉薄的空气减去屋内的潮热。
奈何这阵林怀治的眼神也在镜中,一切都在他的掌中。
郑郁头侧枕在林怀治脖颈处,温热光滑的脊背贴着他结实起伏的胸膛,感受到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无比清晰的镜中世界还是那般云雨,周遭仿佛安静。
天边的云骤然散开,亦如眼神。
林怀治低头舔着郑郁的耳垂,色泽带润的始位随着他每次慢挑而洇泽,林怀治呼吸急促:“它想破乐成仙吗?”
郑郁眼角绯红含着泪点头,镜中人的动作亦如他,林怀治此刻坏透的心勾着人,说:“那砚卿求我。”
帷笫欢时,林怀治总喜欢这样逗着郑郁说些调情的话,郑郁啜泣着说:“成王殿下,求你了。”
林怀治闭眼咬在郑郁肩上。
屋外有大雨瞬间顷刻落下,豆大的雨滴拍打在青砖上,掩住屋内磁性的声音夹着欢情叹起。
郑郁跌在林怀治怀里颤悠,片刻都说不出话,只是如那缺水的鱼般呼吸。
两人就这般停着,片刻后林怀治才掰过他的脸温柔地亲他。
“镜子脏了。”郑郁瞥到镜面有他方才涌出的清|液。
林怀治退了出来,看了眼那镜子,含着歉意:“我给你换一面。”
郑郁一时失力,瘫软在地上,看着镜子大力喘着气:“擦了就是,换做什么。”
林怀治弯腰抱起他,说:“换面更清晰的。”
郑郁只觉这话羞死,握拳轻锤他一下。林怀治低头吻了下他的眉眼,将他抱回床。
郑郁一场淋漓下来早已筋疲力尽,才挨床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烛光照着屋内,他习惯性地想揽身边人却扑了空。
撩开床帐,屋内安静,半个人影都不见。郑郁一看身上干净清爽,必是林怀治在他睡着后清洗的,他忙下床拿过衣架上的单衣一套,赤着脚就想出去寻人。
地毯被换过,琉璃镜也一如往昔干净,散落在地的衣物也不见踪影。郑郁站在屋内,好似那场如梦似欢的镜中情念没有发生一样,巨大的空虚袭来,黑暗吞没着他,即将离别的不舍裹着他的心,在无尽的黑暗里他好像又没有抓住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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