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渠指了指他的眼睛,“你要是敢在我这个特警队长面前撒谎,你第一句话我就能看出问题。”
他好奇道:“真这么玄?”
“啊,经验。”韩渠笑道:“这是不是你想学过去的经验?”
他接连点头。
韩渠逗他,“那你就这么像个犯罪分子躲在远处观察,要学到什么时候啊?”
他叹了口气。读书时他就是老师口中方法不大对的学生,努力是够努力了,成绩却一般。
韩渠问:“什么时候正式开拍?”
“下个月就要进组了。”他说。
韩渠想了想,“哟,时间有点紧了。”
一说这个他就心慌,如果正式进组,他还是没有多少长进,恐怕就要失去这次机会。
“你直接问我吧。”韩渠笑着看他,“我教你,总比你自己琢磨快。”
韩渠给凛冬当了大半个月的“教官”,不过特警支队太忙,凛冬大部分时间还是远远观察韩渠和其他特警,自己琢磨,琢磨不出来的,韩渠再抽空给他讲。两人真正待在一块儿的时间并不长,通常是在韩渠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
就这么一丁点时间,韩渠还要乐呵呵地打听娱乐圈的八卦,起初他还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后来熟起来,他忍不住说:“韩警官,你一个警察怎么那么喜欢听八卦?”
韩渠笑道:“警察就不是人了?”
“那我也要听你们警察里的八卦。”他说。
“警察的八卦不兴说啊。”韩渠还是笑着。
他想了想,“那你就说说你跟谁是好哥们儿?”
韩渠说:“你倒是提醒我了,要不我带你去见见刑警支队的陈争?”
他早前偷偷观察市局的警察,知道陈争,“你和陈警官是好朋友啊?”
“啊。”韩渠尾音上扬,“你照着我演,不如照着他演,他在局里粉丝成群。潇洒,优雅,长得还好看。”
他却瘪了下嘴,没有接话。
韩渠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那我还是照着你演,陈警官……陈警官有点端着,高高在上的。”
韩渠闻言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还端着?我要跟他告状去!”
他急了,“哎你别!”
韩渠当然只是开玩笑,介绍他和陈争认识这件事也没再提。不久,他要离开洛城进组了,离开前请韩渠吃了一支冰淇淋。
韩渠好笑:“大明星就请我吃冰淇淋啊?”
他有些委屈地说:“进组之前我得控制身材,吃了冰淇淋,一天都不能吃饭了。”
韩渠说:“这么可怜啊?”
他说:“等我杀青了,再来找你,请你敞开肚皮吃。”
韩渠笑着送他上车,“好。”
进组之后,他一心拍戏,两耳不闻窗外事。剧方规格很高,对演员的要求也很严苛,拍摄之前单是集训就有半年。中途他短暂离开剧组,参加了几次云享娱乐安排的其他工作,也无暇过问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更无机会联系任何朋友。
杀青后,他回到家中休息了一段时间,想到帮他塑造羽风的韩渠,再次来到洛城,想兑现请客吃饭的承诺,特警支队却没有这个人了。
身为明星,他不敢正大光明地打听韩渠去了哪里,只能像以前观察警察那样,偷偷上网查找消息。但关于韩渠的消息是一片空白。他起初猜测韩渠是被调到了别的部门,后来又猜测韩渠是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
时间一长,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韩渠背叛了身上的制服。可他不相信。他饰演的羽风是个背负了许多的警察,如果不是韩渠,他演不好羽风。所以韩渠可以被调走、去卧底,唯独不可能是真的叛徒。
他想到了陈争,韩渠说,陈争是自己的好哥们儿。他以为陈争会知道韩渠究竟干什么去了,找陈争,却发现陈争也被调走了。
他说服自己,警察有警察的任务,他调查太多,会对韩渠不利。之后,电视剧播出,羽风这个角色大火,他也因此成为顶流,至今人气不减。
外界将他的成功归功于他自己的天赋、努力,还有云享娱乐对他进行的合理规划。他虽然感谢自己的经纪人和团队,但对云享娱乐的老板詹富海,始终有种排斥感。这人看似性格随和,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在他眼中,詹富海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做不了大型娱乐公司的老板。
他有一套评判人好坏的标准,这标准非常私人,仅仅是他的“感觉”。小时候父母教育过他,不能这样感情用事,后来开始演戏,几位欣赏他的导演、制作人反而认为他过于敏锐的感知是他从一众流量明星中脱颖而出的杀手锏。他的“感觉”评判韩渠是个可以亲近的人,而詹富海不是。
随着他爆红,詹富海接近他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常将他带在身边,他不愿意,却也只能照做。这次詹富海砸重金包装他的话剧初演出,最近半个月他都待在南山市做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云乡剧院,他居然见到了韩渠!
云乡剧院暂时停止活动,随他使用。他排练得疲惫,去4号馆休息。整个A区他最喜欢的就是4号馆,这里一般不开放,风格也和其他几个小馆不一样。他正在摆弄馆里的花草,忽然听见有人来了。他连忙躲起来,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睛一看,居然真的是韩渠!
韩渠和他记忆中英姿勃勃的特警不一样了,看上去和詹富海一样油滑。他们正在讨论着什么,但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只听到了一句什么“他活着对你有好处”。
谁活着?什么好处?
他冷汗直下,像是被定在了原地。韩渠和詹富海走远,消失在4号馆的黑暗中。他懵怔地从花园离开,被冬天的寒风吹得一个激灵。
韩渠在执行任务!
这是他脑海里唯一的想法。
他对詹富海的认知没有错,这的确不是个好人,不然消失多时的韩渠为什么会出现在詹富海身边?詹富海身上背着罪恶,韩渠是来消除这种罪恶!
对,一定是这样!
那我能做什么?他焦急地想,既然上天让他在这里遇上韩渠,那他一定能够起到某种作用!他不能干扰韩渠,害韩渠暴露,但必然有他能做到的事!
这之后,他不断思考,不断观察詹富海。詹富海有一群做脏事的手下,为首的叫屠斌,收拾过很多不听话的小明星,这他是知道的。屠斌最近频繁出入云乡剧院,神色也非常紧绷。难道他们会在云乡剧院做出些什么来?
拜扮演羽风所赐,他这个曾经连“刑事拘留”和“行政拘留”都分不清楚的人,掌握了不少警方思路,虽然他想不出詹富海到底要做什么,却猜到了演出当天可能会出事。
詹富海没有准时来到宴会坐实了他的猜测。于是他不顾经纪人和助理的反对,执意开直播,名义上是感激粉丝多年来的支持,和粉丝分享这一重要时刻。真正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确定詹富海的阴谋是什么,只能让更多的眼睛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能够帮韩渠的办法。
“韩警官他,他帮过我,没有他的话,我接不住羽风这个角色。”凛冬低头擦拭眼泪,“但我只能帮他这一点,可能也没有帮上。我想他平平安安的,他是个好警察。”
听完凛冬的话,陈争有一瞬间喉咙像是堵住了,发不出声来。这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在说起韩渠时眼睛干净得近乎纯粹,毫无保留地相信韩渠不会背叛。
他也终于明白当初看到羽风时为什么会觉得那样熟悉,原来是这样,羽风居然是韩渠和凛冬共同塑造出来的角色!
“你……”陈争看着凛冬通红的眼睛,“你为什么相信他还是个警察?”
凛冬皱了皱眉,“你不相信吗?”
陈争一开口就后悔了,这不是个必须问的问题,他们此时在问询室,并不是熟人之间随便聊天。
“但韩警官说,你是他的好兄弟。”凛冬说:“我以为,你知道他的事。”凛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暗淡,“原来你也不知道吗?只有他一个人的话,这些年他是不是很困难?”
陈争将后续的问询工作交给文悟,快步离开问询室。
露台上的风很大,将他的脸吹得近乎麻木。不久前那个徘徊在他脑海里的问题再次浮现,如果不是韩渠突然出现,他救不下鸣寒。
“哥。”鸣寒追到露台上,“你还好吗?”
陈争平静片刻,“韩渠当年的事,没有对外公开过,内部都有很多人并不清楚他做了什么,更别说凛冬。”
顿了顿,陈争看向远处的车流,“所以在凛冬眼中,他一直是个好警察。他……他从来都是个很有感染力的人。所以他们支队的人对他死心塌地,一个和他只见过几面的明星也对他念念不忘。”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韩渠。”
鸣寒按着他的肩膀,“等这次的案子解决了,我陪你去找唐孝理。”
陈争回头,“你也觉得……”
鸣寒说:“我不知道,但老唐一定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不会得知韩渠出现,就立即赶过来。”
陈争长吸一口气,按了按眉心,“走吧,还有詹富海要审。”
詹富海上次拒绝配合调查,现在他周围的人陆续交待,他听着他们的证词,面容渐渐扭曲。
陈争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是不是被抛弃了啊?”詹富海忽然干笑起来,“我费尽心思捧人,小白眼狼还胳膊肘往外拐。”
陈争说:“你被谁抛弃?”
詹富海沉默了很久,“我会被判多少年?”
陈争说:“你都没交待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回答你?就目前来看,你和我们正在追踪的徐荷塘是同谋,联手利用刘品超杀死罗应强和‘张易楠’,囚禁刘品超,利用周洪谋杀警察未遂。当然我还会继续挖掘你和犯罪组织‘量天尺’的关系。”
“啧,看上去我会被判死刑?”詹富海眼睛突然张得巨大,“但那都是徐荷塘和韩渠的阴谋!我只是听他们的命令办事!”
陈争按捺住立即问韩渠的冲动,冷静道:“哦?你和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命令?他们胁迫你了吗?”
詹富海投降似的靠在审讯椅上,好一会儿才道:“因为我需要一张进入‘量天尺’的门票。”
詹家并不像詹富海对外宣传的那样财大气粗,只是普通的富豪之家。詹富海从小见识过真正的豪门是什么样,做梦都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豪门。詹家的长辈务实,几十年如一日搞着实业。
而在詹富海眼中,实业没有前途,迟早被淘汰,早在读书期间,就试图说服长辈转型。但长辈并不认可他那一套,也不愿和家底更雄厚的人攀比,觉得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生活,多少为社会和国家的进步做点贡献,就够了。
他看清现实,早早从家族中独立出来,投入文化艺术行业。因为在国外待了多年,了解娱乐圈的资本运作,并且有不少海外人脉,云享娱乐一建立起来就拿下多个重要项目,逐渐成为业界标杆。粉丝们很吃云享造星的那一套,粉丝的支持又让云享得到更多资本的青睐。
从云享走出的明星数不胜数,詹富海的身家远超当年看不起他的本家。但他却越来越不满足,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追求的便成了其他东西,比如权力,比如身份的认同。
在K国时,他听说过“量天尺”这个组织。近年,“量天尺”在国内也出现了,但他始终没有接触“量天尺”的途径。
直到今年上半年,一个叫徐荷塘的女人来到他面前。
第117章 无依(01)
詹富海混迹娱乐圈,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见过?徐荷塘已经不年轻,身上却有种格外吸引他的气质。后来他细细品味,那种气质或许就叫残忍。
徐荷塘是“量天尺”的联络者,向他递上了“量天尺”的橄榄枝。他欣喜若狂,但徐荷塘却说,每一个被“量天尺”服务的准客户,都要为“量天尺”做一件事,做得好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客户。
他问是什么事。徐荷塘温柔地告诉他,他只需要等待消息,合适的时候自然有人会出现。
11月,就在竹泉市的诅咒玩偶风波甚嚣尘上时,徐荷塘再次出现,并且带来了一位助手,韩渠。
徐荷塘向他介绍韩渠,说自己有重要的事需要去外地,顺利的话很快会为他送来“入门券”,有什么问题可以找韩渠。他对徐荷塘有些心思,徐荷塘带来一个男人,自己还要暂时离开,他心有不满。
好在徐荷塘没多久就回来了,并且让他想办法收留一个人。此人正是刘品超。徐荷塘没有告诉他刘品超干了什么,也没有说怎么收留。他猜测这就是“量天尺”对他的考验。
云乡剧院的B区正在建设,他打算在B区的地下打造一个秘密空间,那个地方正适合藏刘品超。但他正要这么做时,韩渠却告诉说:“你觉得那里真的很隐蔽吗?”
他问:“那你说人应该藏在哪里?”
韩渠笑道:“如果我是警察,我首先就会想到你那个正在建设的B区,倒是客人可以去的A区,更容易藏人和转移。”
他第一次察觉到,韩渠不是普通人。仔细一想,这是当然,哪个普通人能混进“量天尺”?他照韩渠说的去做,徐荷塘十分满意。他找机会问徐荷塘,刘品超到底是什么人。徐荷塘让他去猜。当时罗应强遇害已经人尽皆知,而凶手始终没有被抓到。他当即紧张起来,这个人难道是凶手?
当他将问题抛给徐荷塘,徐荷塘对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詹总,你是个聪明人。我们给你出的题,你已经完成一半,只要将最后一个小问解决掉,今后‘量天尺’便随你差遣。”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后一个小问是什么,刘品超又该怎么处理。徐荷塘说:“我的上级要你杀掉一个警察。”
放在他面前的,是鸣寒的照片。他并不认识鸣寒,让他杀一个陌生人无所谓,但对警察动手,即便是他这样的人,也犹豫起来。
“我要怎样才能杀掉这个警察?”他问。
徐荷塘暧昧地看了韩渠一眼,“这个问题,我想你可以问问我们韩警官。”
他惊讶地看向韩渠,“韩……警官?”
徐荷塘说:“啊?我忘了介绍吗?小韩以前是警察,不过现在已经是我们‘量天尺’的一份子了。”
他觉得徐荷塘在说到“一份子”时语气有些古怪,却不清楚这是自己在高度紧张时的错觉,还是因为自己也想成为那“一份子”。
韩渠友好地朝他笑笑,“詹总,我来帮你。”
徐荷塘交待完正要离开,他最后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杀死鸣寒,那刘品超呢?”
徐荷塘说:“随你,我不在意他的死活。”说完微笑着看了韩渠一眼。
一想到拿下那个警察的命,自己以后就有“量天尺”保驾护航了,他飞快算计起来。徐荷塘留给他的线索中,刘品超和鸣寒交情颇深,要引鸣寒上套,势必得用到刘品超。他问韩渠:“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韩渠跟个闲人似的,“詹总,徐姐只是让我来给你打下手,如果事事都我来办,你恐怕过不了她那一关。”
他越看越觉得韩渠没有多大能耐,不过是一个依附在徐荷塘身上的小白脸。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歹毒的计划——利用刘品超,将鸣寒引到做了手脚的吊塔上。两个人一起死,他就算被调查,也可以辩称为事故。
韩渠听了他的计划,什么都没说,几天后却和他在A区4号馆见面,问:“刘品超为什么会听你的,乖乖爬到吊塔上?”
这一点他忽略了,刘品超现在被他囚禁在A区,一旦放刘品超自由活动,刘品超一定会破坏他的计划。
“那,我给刘品超找一个替身!”他忽然想到屠斌有个小兄弟,背影和刘品超如出一辙。既然刘品超不必亲自做“鱼饵”,那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早点杀死,以绝后患。
韩渠却又说:“詹总,做事别这么急,悠着点。你现在杀死刘品超倒是容易,但万一后来他对你还有作用呢?”
他不屑道:“能有什么用?”
韩渠一时也没想到具体的用处,“也许当天事情的发展不太顺利,或者警察的力量超乎我们的预计,可以用他来当人质?总之,詹总,他活着对你比较好。”
他不以为意,但也确实因此没有立即杀掉刘品超。
就在计划正在逐步完善时,徐荷塘联系到他,问他和韩渠合作得怎么样。他本想将韩渠的提点按下不表,却想到韩渠才是徐荷塘的心腹。于是没有玩小聪明,将自己和韩渠分别做了什么告知徐荷塘。
事后,他故意告诉韩渠,自己没有邀功。韩渠略微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这里,陈争心中早已疑问重重,问:“韩渠出现在A区,也是他主动提出的?”
詹富海愣住片刻,“啊,是,他说他一旦出现,就能尽可能多地吸引警察的注意,为我们在B区的计划争取时间。”
陈争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詹富海苦笑一声,“我失败了,被‘量天尺’抛弃,你觉得我还有可能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争问:“除了徐荷塘和韩渠,‘量天尺’的人你还见过哪些?”
詹富海摇头,“没了,我只能说,他们非常神秘。”
审讯室短暂安静,詹富海琢磨着道:“徐荷塘为什么要告诉我,韩渠是个警察?警察……警察……他确实很有用,是你们这些警察里的败类,哈哈哈哈——”
突然,詹富海的笑声戛然而止,似乎终于明白了某个关键。他目眦欲裂地看向陈争,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他说,他要吸引你们的注意力,争取时间,可假如……”
陈争站了起来,“假如他根本没有出现,我不会那么快意识到B区会出事。”
詹富海瞠目结舌,大喊道:“不可能!不可能!韩渠是你们的……”
审讯室的门已经在他面前关闭,而他歇斯底地的喊声无法传达给审讯室外的任何人。
詹富海的审讯记录被暂时封存,人也由机动小组接管。陈争向唐孝理的车走去,南山市从早上开始下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日仍不停歇。
唐孝理打开车门,撑着伞走出来,对上陈争肃然的视线。
须臾,他叹了口气,“韩渠的任务,本来不应让你知道。”
警车在雨夜的高速公路上疾驰,陈争坐在后座的车窗边,窗户上布满细小的水珠,光影以破碎的形态照进来,外界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世界仿佛一个忽然变得很小的房间,他被关在这个逼仄的房间里面。
车里谁也没有说话,忽然,鸣寒从副驾上探出来,轻声说:“哥。”
陈争回过神,看着他的眼睛,“嗯?”
好一会儿,鸣寒才摇摇头,“没事。”
车里四人,陈争、鸣寒、唐孝理、唐孝理的助手,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事,可表现在外的都是平静稳重。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职责。
深夜,警车抵达洛城,经过市局所在的区域。鸣寒忽然指了指市局的西南门,那里正对着刑侦支队的大楼,“哥,我以前没事就来这儿瞧瞧,有时会看到你。”
陈争有些错愕。鸣寒这话说得很突然,大约是知道他心中沉重,想要岔开话题。但他亦因此想到韩渠当年跟他开玩笑,说发现有人在偷窥他,长得还挺俊,问他要不要来个守株待兔。
他和韩渠互相损惯了,以为韩渠瞎说,此时回想,韩渠说的那个人难道是鸣寒?
车上还有唐孝理,陈争什么都没问。
不久,车又驶过省厅,陈争以为唐孝理会叫停,但唐孝理没有这么做。
“唐队。”陈争问:“你打算带我和鸣寒去哪里?”
唐孝理沉默须臾,“老卢家里。”
陈争愕然,“卢贺鲸?”
唐孝理叹了口气,“小陈,老卢不用我来介绍了,你对他比对我、对我们机动小组都熟。”
陈争后背不由得直了起来。他当然熟悉卢贺鲸。
陈家和卢家都是个大家庭,陈争小时候,每次家庭聚会,都会遇上一大帮关系紧密的亲戚,唯独卢贺鲸总是缺席,而卢贺鲸这个名字在卢家却是被提得最多的。
他是警察,身上荣誉无数,既是卢家的骄傲,也是卢家的隐忧。他似乎立过很多功,但越是这样,外祖母就越是担心他,害怕他哪一天再也回不来。
陈争那时还小,对生死没有太深刻的概念,听亲戚们说起卢贺鲸,感受到的只有热血沸腾,对卢贺鲸格外好奇。一到跟随母亲回卢家的日子,就追着问:“小舅舅回来吗?”
卢贺君笑着叹息,“小舅舅很忙的,过年才见得到他。”
过年时,卢贺鲸真的回来了,全家小孩儿跟看稀奇似的围着他,想靠近,却也有些害怕。他不像卢家其他舅舅叔叔那样面带微笑,一看就很好相处,相反,即便是面对小孩,他也不苟言笑。
只有陈争试探着走上去,扯了扯他的手,小声说:“小舅舅。”
卢贺鲸看着这个不怕自己的小豆丁,忽然露出笑容,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肩膀上。
卢贺鲸并不是招小孩喜欢的性格,但陈争就是喜欢跟着他,要他教自己格斗、射击。卢家一群小辈里,卢贺鲸最疼的也是他,难得回家,总是会给他带点小礼物。卢贺鲸没有孩子,卢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将陈争当成半个儿子在疼。
是什么时候舅甥俩不再那么亲密了?陈争闭着眼思索,是在他毕业进入洛城市局之后。
上高中时,他告诉卢贺鲸,自己也要成为警察,卢贺鲸眼里是欣慰的光,拍着他的肩膀说:“好!舅舅罩你!”
他如愿考上公大,在校成绩出众,实习表演也非常亮眼,尚未毕业就被几个中队争抢。那时毕竟年轻,他压不住情绪,得意洋洋地向卢贺鲸显摆,还将四年前的话拿出来说:“你要说话算话,真的罩我啊。”
哪知卢贺鲸却沉下脸,说今后不要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市局和省厅遇到了,也必须以普通上下级的身份打招呼。
他愣了下,有种被泼冷水的不快。卢贺鲸已经是省厅的大人物,而他只是市局的小兵,他当然不会逢人便说“卢贺鲸是我舅”,也没打算靠着卢贺鲸往上爬。可这不是在家里吗,他跟自己舅舅显摆一下,开开玩笑,怎么了?
见他面露委屈,卢贺鲸以为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语气强硬了几分,“我不会因为你是我外甥,就对你特殊对待,少在我这里打主意,好好跟着霍局,认真完成任务。”
“我没打你主意!”他忍不住争辩,“你靠你自己爬到现在的位置,我就不行吗?本来也没打算在外面叫你舅舅,自作多情!”
少有人这么跟卢贺鲸说话,卢贺鲸沉默两秒,点点头,不再多说。
那之后,他便刻意和卢贺鲸拉开距离,不止是在工作上,连在家里也尽量不和卢贺鲸交流。市局除了最上面的领导,没人知道他是卢贺鲸的外甥,卢贺鲸也从没让任何人关照过他。
二十几岁时,他在一线一点点积累,起初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后来成为支队长,才慢慢理解卢贺鲸。但那时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骑在舅舅肩膀上的小孩了,逢年过节和卢贺鲸见面,也只是疏离地问声好。
韩渠的事情发生时,卢贺鲸已经退居二线。但即便卢贺鲸还在决策者的位置上,他也不会走卢贺鲸的关系。这两年他过得混乱,几乎没见过卢贺鲸,偶尔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个舅舅,会产生某种理不顺的感觉——自己出事了,卢贺鲸为什么一点表示都没有?不是说卢贺鲸要帮他什么,而是卢贺鲸没有来责备他。
他自认为对卢贺鲸还算了解,他风光无限的时候,卢贺鲸绝不会出现,他工作上遇到了困难,比如刚在市局展露锋芒时被排挤,卢贺鲸绝不会搭一把手,但他犯了错,即便并非主观意愿,卢贺鲸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教训他。卢贺鲸就是这样的人,对自己人极其严厉。
可卢贺鲸为什么对他不闻不问,像不知道他和韩渠是关系紧密的朋友。
他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但身心俱疲,从未往深处思考。此时唐孝理突然提到卢贺鲸,他感到自己终于拉住了门扉的把手,只要一用力,所有的疑问就会得到答案。
“卢贺鲸……他不是退居二线了吗?”半晌,陈争才问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听说他现在已经不管事了。”
唐孝理摇摇头,“老卢还管不管事,等下你可以直接问他。不过已经到这个地步,小陈,我可以告诉你,连我都不是机动小组说话最顶用的那个人。”
陈争扭头看着唐孝理,声音有些沙哑,“是卢贺鲸?”
一些在心底越压越实的尘埃开始松动。陈争想到洛城当年的动荡,当时省厅派来了支援小组,连函省的特种兵和公安部特别行动队都出动了,最终阻止了邪教“丘塞”策划的恐怖袭击,然而省厅的机动小组却按兵不动。
当时陈争考虑不到那么多,如今天天和鸣寒在一起,才知道机动小组的支援非常及时,函省任何市遇到棘手的案件,哪怕当地没有申请支援,机动小组也会派去观察员。洛城那么大的案子,机动小组为什么不行动?
是卢贺鲸的意思?有必须按兵不动的理由?
车到了卢贺鲸住的地方,陈争没有来过,以前卢贺鲸不住在这里。唐孝理说,这儿是省厅特别安排的住所,很安全,有警卫全天候值班。陈争从车上下来,四周看了看,其实就是个很普通的小区,房子比较陈旧,还没他在洛城的房子气派。
唐孝理只按了一声门铃,房门就打开了,卢贺鲸站在门口,和陈争记忆中一样,习惯性皱眉,严肃得近乎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