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父母二字,李复龙忍着疼痛朝韩拓看过来。
“你的父亲有弱精症,按理说是生不出孩子的,应该也不太可能允许自己被老婆戴绿帽子......”
反应过来韩拓这句话代表什么后,李复龙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愣怔。
“你什么意思?你在胡说什么——”
“虽然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但你的母亲还在,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去问问她,或者申请亲子鉴定。”
丢下这句话,韩拓拉起李未末,头也不回地带着李未末离开了狭小阴暗的会面室。
“这是真的吗?”
李未末一走出监狱大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韩拓,“李复龙如果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孩子,那不就说明......他很有可能,也是被拐卖来的?”
韩拓点头,“钱峰的消息,应该不会错。”
李未末难掩愕然,喃喃道:“......这真是。”
韩拓摸摸李未末的头发,“怎么了?同情他?”
李未末想了想,摇摇头。
“如果真是这样,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受害者无疑,但他从小扭曲的善恶观,以及被他诱拐残害的少女儿童同样真实不可逆转......”
李未末耳边响起他们临出会面室时,李复龙在狱警的压制下,拼命摇头,不断从嘴巴里呐呐出的话。
“不可能!你们在胡说!我是他们亲生的!我不是被拐的!不是!其他小孩都会挨打......我没有......我没有被打过,他们对我很好!我一定是亲生的——”
李未末回头看向已经合拢的沉重铁门,叹息道:“我只是想到了他的亲生父母,如果李复龙因为你的话而动摇,真的去做了亲子鉴定,很难想象李复龙的亲爸妈在得知自己丢失的儿子变成了这样,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你考虑得没错,但我就想让他不痛快。”
韩拓做事没有李未末那么多顾虑和纠结——惩罚李复龙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根本上摧毁他从小到大所坚信的一切。
“况且,就算他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我认为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韩拓补充道。
“真相......”李未末垂眸思索着什么,而后看向韩拓的眼睛,嗫嚅着迟疑地问,“就算这真相......会让牵涉其中的所有人都不开心,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你也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韩拓回望李未末,眼神坚毅。
“如果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你还是想知道?”李未末急切地追问,手指痉挛般去抓韩拓的手。
韩拓反握住李未末白皙的手指,掌心相贴,五指交握。
“末末,你记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就算死亡,也不能。”
李未末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很快盈满泪水,顺着眼角流过面颊,一部分沿下巴滴落,一部分流进嘴巴里,咸腥而苦涩。
今日是个阴天,阳光被掩埋在层层乌云后,原本就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还打着遮阳伞,而被过路人投来不解目光的二人,在李未末突然哭起来之时,吸引来了更多的注目和窃窃私语。
这样的场景在监狱附近并不少见,但两个如此相貌出众的男人在一把伞下拥抱,其中一个还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让人实在忍不住猜测到底是哪一位犯了事刚被放出来,以及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韩拓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只撑着伞,抱紧怀里哭泣的人——这是此时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事。
于是李未末就站在监狱大门外,稀里哗啦哭了一通,将出事以来,以及过往的种种担忧、痛苦、折磨、和委屈尽数发泄了出来。
那些情绪化为半透明的实质,全抹在了韩拓的毛衣上。
“哭够了?”
等李未末的抽噎声逐渐平息,韩拓把伞架在肩膀上,用左手掏出纸巾,给他擦肿成桃子的眼睛和晶亮反光的鼻子。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李未末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韩拓:“好,我先回去换个衣......”
李未末:“......”
韩拓:“......不换了,我们现在直接去。”
两人叫了辆出租车,李未末给司机报了地址。
韩拓听到地名的时候有点惊讶,他以为那里会是李未末最不想回去的地方,但同时又隐隐升起期待——也许这一次,李未末会想将真想告诉他。
当年混乱嘈杂,到处充斥着呛人的烟酒味以及小混混和社会不良的酒吧街经过几次改造后,已经变成了一条富有文艺气息的精致休闲区。
走在路上,时不时能看到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公司白领和拎着帆布袋的大学生从书店或咖啡馆里走出来。
李未末循着记忆摸索,先是在一处停下脚步,指着摆放了雕塑喷泉和景观花的区域说:“当初你就是找来这里,为了我和那些人打架。”
韩拓想说些什么,但李未末只是短暂停留了两秒,就拉着他继续朝前走。
最后,他们在一家装潢温馨的咖啡馆坐下,李未末选了靠窗的位置。
他把帽子戴起来,遮住基本没有的阳光,也遮住脸。
“高一升高二的那年暑假,我去了趟北京......”
李未末几乎是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仿佛哪怕多耽搁一秒,他就会失去坦白的勇气。
李未末小学毕业,开始上初中后,由于学业变重,回北京的次数便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不过江念蕊还是会安排儿子一年至少一次,去北京探望爷爷奶奶。
说来,李未末还是在北京出生的。
那一年,李未末在爷爷家里见到了一位客人——他爸生前的师傅,警察张宏声。
张宏声是代表组织和个人来送一些慰问品,他关心老人家的身体,关怀他们的生活,询问李未末的学习,像个慈祥的长辈,却心照不宣地避免谈及李未末的父亲。
李未末依稀知道父亲是因为事故去世,但更多细节,江念蕊似乎并不愿意让他知道。
这就给所谓的“事故”,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翳。
奶奶偶尔会忍不住偷偷抱怨,说漏嘴儿子是为了救人,是烈士,不应该不清不楚地就把案子给结了。
爷爷就会叹气,叫她别说了,当心小末听见。
周围的人都欲言又止,这更让李未末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身上所发生的事产生按捺不住的好奇。
李未末的难过与江念蕊和爷爷奶奶不同,他的难过,更多的是没有父亲这件事本身。
于是他瞒着爷爷奶奶偷偷去找了张宏声,央求对方让他看一眼父亲的案件记录。
李未末非常执着,儿子想了解父亲的心情也合乎人情。张宏声年纪大了,一想起自己那优秀却早逝的后辈,便更不忍心拒绝李未末的请求。
张宏声带李未末去了档案室,原本打算给他看看李父生前的一些工作记录和活动照片,好让孩子了解他的爸爸是个非常优秀和值得尊敬的好警察,也不辜负自己栽培这个徒弟多年。
然而李未末趁张伯伯被下属叫走之时,从箱子最底层挖出了父亲的事故记录。
那个年代的档案记录都是纸质文件和胶卷照片,当李未末的手指翻开泛黄的纸页,惨烈的事故现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映入李未末的瞳孔。
翻过护栏扭曲变形的汽车,灰烟弥漫的空气,血肉模糊的人脸......
李未末的嘴唇不住的颤抖,门外响起脚步声,是张伯伯回来了。他来不及多想,掏出手机胡乱拍下所有相关的页面。
如果说父亲的离去对之前的李未末来说还只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在看到那些照片和记录后,就变成了一场会令他半夜惊醒的梦魇。
特别是当他看到记录中,“于赶往医院看望生产妻子的途中发生意外”这句话时,李未末对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怨怒。
他的生日,居然就是父亲的忌日。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父亲的车祸并不单纯。
根据记录资料表明,当日有一名孕妇驾驶汽车,与相距李父翻车事故现场三米开外的距离被发现,车头副驾侧部有凹陷,孕妇昏迷,被及时送往医院救治。
李未末拍下的照片里也有那辆车的现场图,虽然看不到孕妇的正脸,但李未末观察到对方手上戴着一串似绿色,又似蓝色的宝石手链。
在镜头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引人注意。
后来李未末才知道,那种似绿似蓝的颜色叫蒂芙尼蓝,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是不常见的奢侈品。
他想起奶奶的抱怨和爷爷的避而不谈,想起江念蕊不断地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英雄,心中的疑虑和探求如同膨胀的气球,快要承受不住越来越多内压力而破裂粉碎。
他再一次找到张伯伯,请求了解真想。
那天,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张宏声的家,恍惚间忘了拿口罩和帽子,被北京夏天刺目的阳光逼退,被迫躲在堆满杂物的楼道里。
头一回,他有些怨恨那个在母亲嘴里,英雄般的父亲。
那场事故最终被定性为司机操作不当产生的意外,但张伯伯,提供了另一种,更接近真相的可能。
高速公路上驾驶汽车的孕妇突感不适,被行驶在侧后方的李父发现,在对方偏离车道即将撞上防护栏时,加速插入其中将对方的车撞开,自己则因惯性无法及时调转方向,最终连车带人翻过了护栏。
这是张宏声相信的真相,也是李未末一家认定的真相。
当年行车记录仪尚不普遍,道路监控不能完全鉴别是李父故意为之,还是操作失误。而那名获救的孕妇,则在清醒后悄悄离开了医院。
李父开的是私车,事故又发生在非执勤时间内,自然也没有资格被评为烈士。
知晓当年的事情,李未末回到上海后一度很消沉,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又不敢让母亲看出来,只能将大把的时间泡在学校或者韩拓家里,却又无心学习和游戏。
韩拓注意到李未末的反常,一再对他说如果发生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一定要告诉自己,他会尽全力帮他的小末哥哥。
如果不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看到叶彤手腕上那串蒂芙尼手链的话,早在十几年前,韩拓就会从李未末口中,听到关于他父亲的故事。
“所以你一直认为,是我妈,造成了叔叔的离世?”
韩拓的脸上满是惊诧——这并不是李未末预想中的反应。
“我当然不希望是你妈......是叶阿姨,可是一切证据都表明了那名孕妇就是她。”李未末神色凝重,语气笃定。
“张伯说那个女人怀孕八个月,出事后很快离开了北京,我出生和我父亲去世是同一天,而叶阿姨就是两个月后在上海生下了你。除此之外,你同我讲过阿姨怀你的时候出过车祸,时间和地点也都对的上。”
李未末声调渐高,吐字快速、分明,他并不想去责备韩拓什么,但说起往事难免情绪激动。而且韩拓质疑的态度,也让李未末的内心生出些许不满。
他无法责备韩拓。从高中到现在,他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韩拓是真正的无辜之人,他一无所知,不应该被卷入自己的痛苦中。甚至为了和他在一起,李未末愿意努力压下过往,对韩拓的父母维持最基本的礼节。
李未末抛出最关键,也是第一眼使他认出事故的始作俑者的证据,“那条手链,那条点缀了蒂芙尼蓝绸带的宝石手链,我在阿姨的手腕上看到了......”
李未末话语稍顿,仿佛需要喘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询问过行业内的人,那条手链是亚洲特供品,1996年限量发行,只有在香港,日本和新加坡才能买到......”
韩拓的左手抵在唇间,凝眉深思,似乎难以接受李未末的说辞。
李未末的心头闪过一丝慌乱,他伸手过去握住韩拓放在桌子上,那只受伤的右手,放轻了语气,说:“决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去埋怨你的家人,说到底这是我父亲他自己的选择。今天告诉你这件事只是不想让你一直不清楚真相,日后我不会再提。只要我们在一起,这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这是李未末的真心话,若说一个月前他内心深处还隐隐有所芥蒂,经过李复龙这件事后,李未末已经完全将韩拓置于所有事之上。
韩拓抬眸看向李未末,眼中含意不明,他把手从李未末的手里抽了出来。
李未末怔怔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心中一沉。
果然是这样么......
还是会走到这一步么,不管已经多么相爱,不管韩拓愿意为了他牺牲自己,他们最终都会走到这命运既定的一步......
李未末只觉得浑身冰凉,韩拓抽出自己的手,连带把他身上的热量也尽数抽走了。
韩拓在对面站起身,似乎是要离开这里。
李未末没有动,他低着头,目光凝固在桌角的一小块光斑上。
耳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下一秒,李未末感觉身体被人扯了一把,随即被整个地包裹住了。
韩拓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一只手抚摸着李未末脑后。
“......对不起,”韩拓喃喃道,“一直让你独自承受这一切......”
韩拓的怀抱又热又宽厚,李未末死死拽住他的衣角,把头埋在韩拓胸前,拼命汲取这失而复得的温度。
“......我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闻言韩拓把他抱得更紧,李未末感觉到韩拓的喉头在轻微颤动,“我怎么会离开你,我的小末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聪明了?”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韩拓放开李未末,把他落在眼前的头发丝拨开,在他嘴唇上轻吻了一下,然后说:“好了,该讲点正事了。”
“正事?”李未末不解。
韩拓正色道:“末末,我不想辩解,但你说的那名孕妇,应该不是我妈。”
李未末脸色微变。
韩拓急忙解释,“你先听我说,我妈怀孕时出车祸这件事他们后来同我讲过,首先她当时跟本没有昏迷,还因为在救护车上坚持要给供应商打电话而被急救人员斥责,她从事发到被送去医院,一直都是清醒的。”
“再者,她撞上的是一辆小货车,也不是在高速公路上,而是郊区工厂附近的一条土路,拐弯的时候没有注意才发生碰撞,因为双方车速都不高,才没有酿成大祸。试想如果因为车祸害死了一名警察,我爸妈还能像讲笑话一样告诉我这件事吗?”
一直坚信的真实被瓦解,李未末本就惨白的脸染上了青灰,双眼透出令韩拓揪心的迷茫,抓着韩拓的衣摆,犹不死心地问:“......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那手链呢?怎么解释那个手链......我不会看错的......”
“手链的事情我的确不清楚,但既然是公开发售,总会有人购买了一模一样的。”韩拓说。
虽然听上去过于巧合,但世间许多事,难道不都是由巧合造成的。
因为巧合,他和韩拓才会相遇相知相恋,也因为巧合,他们才会分开十年。
李未末的手垂下去,脱力般闭上了眼睛。
韩拓抓住李未末的肩头,扶住他不让他往后倒,说:“无纸化改革后,许多案件信息都转为电子形式全国联网,我们去找一找,相信我,一定能找出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韩拓说着说着,忽然露出一抹苦笑,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难过的神色。
“原来是因为这个......”
韩拓的低声呢喃令李未末睁开眼,事已至此,他大概能想到韩拓指的是什么。
因为父亲的事情他忍不住迁怒于韩拓,头一回学着大人的模样去酒吧买醉,被混混纠缠,在韩拓为他打架的时候,丢下韩拓跑掉,眼睁睁看着他受伤进医院。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韩拓似乎总在为了自己受伤。明明他才是那个被韩拓从小当英雄崇拜,站在前面的人,却其实总在无底线地承担他的任性和脾气。
韩拓看着他,苦涩从脸上褪去,嘴角的弧度变得甜蜜起来。
“不要愁眉苦脸的,末末。”韩拓弯下身,与李未末平视,“我其实,倒还觉得有些高兴......”
高兴什么?他们谈论的哪件事,还是哪句话值得人高兴了?李未末懵懂地与韩拓的眼眸相交。
“即使你认为叔叔的死与我母亲有关,你最终依然选择了与我一起,相信我,告诉我你压在心底埋藏这么多年的事。这不正说明我在你心中的重要性。末末,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比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语加起来还要意义非凡。”
韩拓忍不住把李未末再度拉过去抱住,“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知道,当初那不是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
李未末的直觉告诉自己,韩拓似乎同样有事在瞒着他。
“当年我找到酒吧,看到你喝得烂醉,我想带你走,你或许认出我来了,挣扎着不要我扶,抓着我的胳膊对我说......”
[韩......拓嗝......是你啊......你怎么还活着呢......]
[如果你是......是死的......那我现在嗝......我家......会不会比现在过的幸福......幸福得多?那你快点消失......]
[快点消失吧韩小拓,我求求你了......]
[求求你......]
李未末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脑中如电光闪过——韩拓十年不与他联系,韩拓不让他喝酒,韩拓天天有事没事在他眼前晃荡,韩拓要他承诺一辈子在一起......
原来都是因为他的几句话,几句喝醉时的醉话。
然而醉话或许才是心底话,如无数把刀子的词句,全部射向一无所知,毫无防备的高中生韩拓,让他往后多年无法释怀,却步他乡。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我没有那么想......”
迟来的辩解苍白无力,经历了太多意外的大脑已变得泥泞混沌不堪。
“别离开我,韩拓!”李未末惧怕再回到浑身冰冷的感觉。
“不会的,永远不会。”韩拓将李未末裹住,如太阳温柔滋养万物生长那般,用还不甚灵活的右手,笨拙却坚定地拭去李未末眼角的泪珠。
那天回到家安抚李未末睡下后,韩拓一刻不停,利用所有关系探寻当年那名孕妇,颇费了一番周折,但最终还是成功从交管局和医院拿到了当事人注册登记时留下的头像和名字。
韩拓将翻拍的头像和医院记录发给李未末,从而证明了自己的母亲叶彤与李未末父亲撞车之事无关。
“我去问问钱峰,他一定能找到这个女人的消息和现在的住址,如果你愿意,我想陪你一起去找她。这个人既然当年悄无声息地离开医院,然后离开北京,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李未末凝视着那张照片,片刻后,他说:“不用找钱峰了,我知道她是谁......”
陈蜜圆曾经在闲聊时问李未末觉得她的演技怎么样?
李未末实事求是,直言不讳地评价“非常一般”,不过也表示那个令她出名的女杀人犯女儿的角色的确演得很有代入感。
陈蜜圆没有介意李未末的有话直说,反而微笑起来,感叹难怪大师们都说好的艺术来源于真实的生活体验。
李未末暗自觉着这话讲得着实古怪——来源于生活?难道是指陈蜜圆家里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可是杀人犯的女儿,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体验到的普通生活。
那时陈蜜圆懒洋洋地趴在酒桌上,身体贴着光滑的桌面,脑袋枕着一只手臂,把玩着一个水晶玻璃杯。
她把杯子拿近眼睛,像小孩子看万花筒那样,透过玻璃看坐在对面的李未末。
陈蜜圆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打发时间吧。”
而后不等李未末拒绝还是同意,陈蜜圆就自顾自地讲起故事来。
“我认识一个女的,小时候家在县城条件一般,爹妈又重男轻女,于是她高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一路打到她在小学课本里见过的最厉害的城市,顺理成章成了一名北漂。”
“她一边在餐馆、超市、洗浴中心、KTV打工,一边把省吃俭用下来的钱寄回老家供弟弟读书。大概老天看她的生活太死板太无聊,就丢了一个男人到她面前。”
“那个男人对她特别好,给她买衣服买首饰,给她租房子,让她辞职,教她开车。女的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宠爱过,很快就迷得晕头转向,虽然那个男的比她大了将近四十岁,比她爸爸年纪还要大,她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被迷晕头的速度和她肚子大起来的速度一样快,因为那个男人从来不喜欢戴,她也不懂,没过几次就中招。等到肚子大得不行了,她离开出租屋去找男人商量,给她开门的是男人的孙子。”
“她这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她虽傻但还分得清好赖。男人的家里人知道了,带着儿子儿媳过来闹,房子退了,衣服撕了,首饰砸了,她从最幸福的人变成了别人口中最恶心下贱的害人精。她挺着肚子去找男人对峙,对方说因为退休没事干,因为老婆不能看,因为她比外面的小姐年轻干净......”
这样的故事走向并不稀奇,李未末不明白陈蜜圆为何要突然讲起这个。
“她一边开车一边哭,房子没了,工作没了,还怀着个娃,爹妈也肯定不会要她,不知道该开去哪里,后面有辆车不停地向她鸣笛示警,等她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她没事,但那条路上据说有人死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害死了人,要赔钱,说不定还要坐牢,她越想越害怕,就连夜抱着肚子带上剩下的首饰,搭火车离开了北京。”
“那后来呢?”李未末问。
“后来啊......”陈蜜圆拿开玻璃杯,似是对故事的后续失去了兴趣,“后来就躲躲藏藏,把孩子生下来后继续带着孩子躲躲藏藏,出门买菜也一惊一乍的,总怕有人上门找她担责任,很快就连门也不出了了,”陈蜜圆一根手指隔空在太阳穴处转了转,“脑子出了问题,没过几年就死掉了。”
李未末想问那那个孩子呢?忽而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意识从回忆中收拢,李未末放下照片,想起自己在陈蜜圆的保姆车里看到那张合影时的异样感,也许冥冥之中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牵引他去发现。
李未末不清楚陈蜜圆知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那条路上死去的人,但他已经不想再去找陈蜜圆对峙了。
纠结了许久的往事看似可以画上一个不怎么圆满的句号,只有与韩拓白白错过的十年让李未末没办法立刻放下。
“是我搞砸了一切......”李未末靠着墙壁慢慢滑下,抱起膝盖,眼珠盯着脚背,亦或是地面,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平稳,却透出一股浓浓的疲惫,“老觉得别人自以为是,都是自己在隐忍受委屈,你自以为是,罗豪忡自以为是,蔡鹄宇、陈琪、陈蜜圆通通都爱自说自话,到头来,原来我才是那个最一意孤行,又不聪明的大傻子。”
韩拓蹲下身,伸手托住李未末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眼神坚毅而深情,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执着,一如年少时,“我的小末哥哥不是大傻子,从始至终,他都是我唯一的英雄,永远不会变。”
江念蕊家里。
李未末和韩拓并排坐在沙发上,韩拓一反常态紧张地有些坐立不安。
李未末看见韩拓在抠手掌上结的疤,连忙扯开他的手,低呵道:“你在干嘛!不想手好了?!”
江念蕊端了饮料和水果过来,先递给客人,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妈!”李未末突然一把拉起韩拓的手,举高给江念蕊看,“我和韩小拓在一起了!”
韩拓震惊地扭头看向李未末——不是说好了要先铺垫,再试探,慢慢来么?
江念蕊失笑,“你这孩子大呼小叫什么呀,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们住在一起。”
“不是那个意思,妈,”李未末带着破釜沉舟,痛快一刀的气势,将韩拓的手抓得更紧,“我说的在一起......是我们在谈恋爱。”
江念蕊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看自己儿子,又把视线转向一旁的韩拓,似乎想确认这是否只是一个玩笑。
韩拓拍拍李未末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松开,而后站起身,朝江念蕊鞠了一躬,诚恳地说:“希望阿姨可以允许我以后来照顾末末,我会照顾他一辈子。”
“韩拓你先坐下。”江念蕊没有动怒,她让韩拓坐下,然后敛目沉思。
李未末凭着一时的冲劲将事情摊开来在自己老妈面前,这会儿翻滚的心绪平息,又看到江念蕊一言不发,也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求助着望向韩拓。
韩拓只能用眼神安抚。
好半天,江念蕊才重新抬眼,没有去看李未末,而是看着韩拓问:“这件事,你父母他们知道吗?”
韩拓连忙回道:“知道,我回上海前他们就已经都知道了,没有反对。”
江念蕊想起大忙人叶彤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以及交谈时的种种关心寒暄,询问李未末的近况,如今看来意图为何不言而喻。
江念蕊为人内敛,却不保守,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不会戴有色眼镜,会大方地给予祝福。但作为母亲,她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更多。
特别是一个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既是感情,也是责任。
江念蕊注视着两人,既然韩拓的父母已经知晓并同意了,那便是这两个孩子的事情。
江念蕊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件事,她不想让场面太难堪,斟酌片刻,开口道:“你们小时候关系很好,但中间也有许多年不联系了,我能问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让你们产生了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