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让姥姥接受这件事并不那么容易,可姥姥爱他、也爱秦越,总有一天会接受他们俩,所以这事就像他当初追他哥一样,不能操之过急。
他走到床边,像往常一样黏着老太太,嬉皮笑脸:“姥姥您别生气,要不然您就打我一顿吧。”
窦晓花实在没心思像往常一样同林钦舟闹,撑着手臂下了床:“走吧,放烟花去。”
林钦舟扶着她。
“我没生气。我只是很担心,小舟,我很担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的。”林钦舟忍着眼泪,“但是姥姥,我不怕,我哥也不怕,您别担心。”
祖孙俩这时候已经快走到院子里,秦越孤零零地站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窦晓花叹了口气,没再吱声。
“姥姥。”而秦越听见动静,低眉顺眼地叫了声。
老太太往小矮凳上一坐:“放吧,先放那个大的,我想看那个,上回家里放烟花还是小舟的爷爷在的时候,小海在家里放,我俩在院子里看见了,老头子也不知道怎么就玩心大起,跑隔壁问孩子要了几根。”
回忆起老伴,老太太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也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的,幼不幼稚,他拉着我跟他一块儿放完,说想孙子了,我跟他说想就打电话,他又别扭得不肯,怕你要闹着回来,怕你妈为难。”
林钦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在他还住在岛上的时候,每年春节姥爷都会带他去买很多很多的烟花,他骑在姥爷脖子上,手里挥舞着长长的一根烟花棒,假装自己是孙大圣,而烟花棒就是他的金箍棒。
他和大头还因为谁是真的孙大圣、谁的金箍棒更厉害而打过一架。
那一架他虽然打赢了,金箍棒却也折了,林钦舟伤心得晚饭都没有吃,姥爷就又把他架在脖子上,带他走了圈爆竹店,买了店里最贵的一根烟花棒。
他一向知道姥姥姥爷爱他,却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姥爷还藏了那么多的想念。
“这段时间我总是梦到老头子,我呀,我在梦里跟他说小猴子现在长大了、懂事了,考上了很好的学校,还多了个哥哥,让他不用担心。”
“他就乐呵呵的笑,说他有点想我,但是现在,我怎么去见——算了,不说这个了,开始吧。”
秦越已经将最大的那个挑了出来,故作轻松地说:“要不您来?”
林钦舟也在旁边说:“对啊姥姥,您来,姥爷肯定乐意看。”
“也好。”窦晓花就真的站起来,但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又一黑,紧接着往前冲了一下,在兄弟俩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直直跌了下去——
“姥姥——”
“姥姥——”
今天是除夕,除了那些实在出不了院的,绝大多数病人都回去和家人团圆了,医院里难得冷清。
兄弟俩守在手术室外面,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林钦舟紧紧握着他哥的手,身体和声音都在抖:“哥,我有点害怕。”
姥姥是急性脑梗,从检查结果来看,早上就已经起病了,拖了一天之后现在情况非常严重,医院给兄弟俩下过一次病危通知书,两人对着那张薄薄的纸,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越心里也怕,但他只能强撑着,安慰林钦舟,也安慰自己:“别怕,会没事的。”
姥姥的手术进行了4个多小时,到凌晨两点的时候手术室的灯才灭了,过了没多久,那扇紧闭的门终于缓缓被打开,兄弟俩几乎是扑过去的:
“医生,我姥姥怎么样?!”
主刀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戴着黑框眼镜,姓陶,人很和善。
陶医生推了推眼镜,在秦越肩头摁了下:“老人情况不是很乐观,手术过程十分凶险,几乎可以说九死一生,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期,但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按照现在的情况,即使醒过来,也可能留下非常严重的后遗症。”
秦越唇色苍白:“后遗症?”
“对,比如肢体障碍和语言障碍,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偏瘫、说不清话、或者完全说不了话。”
“怎么会这样……”林钦舟完全崩溃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错……”
秦越背脊挺得很直,眼泪却也止不住地往下落,腮帮子紧咬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大年三十团圆的晚上,陶医生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哭成这样,也于心不忍:“还是尽快通知家里人过来吧。”
秦越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好的,谢、谢谢医生。”
走廊里灯光很暗,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各种仪器的声音,ICU暂时进不去,兄弟俩就坐在监护室外面的长椅上,趴着透明玻璃看姥姥。
“哥,原来姥姥那么瘦、那么小啊。”
窦晓花这个老太太一生很要强,走路的时候背脊总是挺得很直,林钦舟总觉得她永远不会老,只要他回珊瑚屿,就能看见他姥姥。
但此刻,老太太躺在病床上,看着只有小小的一团,林钦舟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姥姥已经老了,随时都可能离开他。
他已经不哭了,但泪痕还挂在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看起来尤其可怜。他把脑袋埋在秦越怀里,心里既害怕又愧疚,难受得要命。
“哥,我们该怎么办啊……”
林钦舟从前以为自己不会怕,甚至在几个小时之前他都还信心满满的觉得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说服姥姥接受他们。
但现在姥姥倒下了,连带着把林钦舟所有勇气也带走了,他再也不敢了。他怕姥姥承受不住。
尽管医生说姥姥早就起病,可他仍旧觉得老太太变成这样是自己害的,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们在一起,姥姥的情况或许就不会这么严重。
都是因为他们。
可如果这样,那他和秦越又该怎么办。
又如果,姥姥永远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林钦舟不知道,他也不敢想,在这段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里,他像只鸵鸟一样躲在他哥的怀里,害怕得无所适从。
他觉得天好像一瞬间就塌了,所有的事情都好不了了。
“哥,我们还有机会放烟火吗?”
“还有小汽车和仙女棒。”
秦越抱他抱得很紧,嗓音嘶哑得厉害:“会的,等姥姥醒过来,我们就一起回家放烟花,还有小汽车和小火箭,老板跟我说小火箭真的能窜上天,很漂亮。”
“哥,你被老板骗了,这种烟花我买过,只会咻地一下出来一道火花,一点也不好看。”
“是吗,那我们放放看,如果不漂亮,我到时候去找老板算账。”
林钦舟笑了下:“嗯,我跟你一起去。”
兄弟俩像两头无处可去的困兽,拥抱着挤在小小的孤岛上,四周是绝境,他们无处可去、无地可躲,只能像这样不停地说话,不敢停下来。
到后来林钦舟已经很困了,脑袋一点一点地磕在秦越胸口,秦越托着他脑袋,手掌温柔地穿过他发间:“睡吧,等天亮就好了。”
林钦舟摇摇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我不想睡,哥,你再陪我说说话,我想听。”
他分明挤出一丝笑意,可秦越却眼睁睁看着一颗眼泪滑过他的脸颊,顺着下巴尖滴落,很轻地洇入衣襟,把秦越的五脏都烫得蜷起来。
他感觉像是有利器捅进胸腔,不留余力地翻搅,刀尖反复剜挑心头的肉,绞得血肉模糊。
秦越用力闭了闭眼,将嘴唇贴在怀里人的发旋上,久久舍不得移开。“好……”
天快亮的时候林钦舟终于撑不住睡着了一会儿,但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没几分钟就惊吓着醒来,睁着惶恐的双眼喊秦越的名字,呼吸又急又猛。
“别怕,没事的,别怕……”秦越一边拍着他后背顺气,一边安慰他,嘴唇贴着他额头、眼睛、鼻子、嘴唇……缓慢地擦过,“我在这,别怕……”
林钦舟哽咽着攀上他的脖子,犹如即将要溺亡的人抓住浮木:“哥,为什么会这样啊……”
为什么会这样。
秦越回答不了他。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恨自己没有及时发现,要是早上姥姥头晕的时候他强硬的把人带去医院就好了。
在一声仪器的长鸣报警音里,在医生护士纷乱的脚步声里,他忽然想到夏天陪姥姥去妈祖庙烧香时许下的那几个心愿。
——希望林钦舟不要爱我。
——希望林钦舟和姥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结果是他自己先违背了誓言,所以现在遭了报应。
像他这样的人,果然应该永远烂在泥沼里,不配得到光。
他会弄脏那束光,让那光跟着湮灭。
第75章
林珑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点,春节期间往返珊瑚屿的轮渡只有两班,她坐的是林钦舟昨天的那个班次。一起的还有老公和小儿子。
林钦舟的这个弟弟叫周欢,比他小7岁,从小没怎么和姥姥接触过,和老太太不亲近,也不爱来珊瑚屿玩,嫌这里又破又小,日常的爱好就是宅家里吃汉堡打游戏。
不过这回姥姥病重,他不想来也得来,所以一脸的不情愿。
“小舟,小秦,这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这样了?”林珑神色匆匆,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焦灼。
“我……”林钦舟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他不敢坦白,但如果不坦白,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我……妈……”
“林姨。”秦越突然握住他手腕,悄悄在他掌心抠了抠,朝林珑说,“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事,惹姥姥生气她才会……姥姥这段时间一直有些头晕,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是我不好……”
“不、不是的,是我!”没想到秦越会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林钦舟急着跟他争辩,“妈,都是我的错,不关我哥的事!”
林珑想象不出俩孩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以至于把老太太气成这样,抬手就想抽林钦舟:
“林钦舟,你平时多胡闹我都纵着你,小孩子嘛,调皮是天性,但你现在倒好,直接把你姥姥都给气进医院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小珑,你先别激动,现在不是追究过错的时候,关键是老太太情况怎么样。”眼看着她的巴掌真的要落下来,旁边的周成斌赶紧将人劝住,“咱们先去找医生问问情况,别的事之后再说,好吗?”
林珑遥遥指了指林钦舟:“等之后我再收拾你们!”
晚上八点的时候,窦晓花终于醒了,重症监护室只能允许家属短暂的探视,而且每次只能进一个,当晚进去的人理所当然是林珑,兄弟俩还是只能在外面眼睁睁看着。
窦晓花精神很不好,也说不了话,却一直拉着林珑的手嗯嗯啊啊,费劲地想表达些什么,林珑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妈,您别急,有什么事等您好了咱再说,好不好?您先别急……”
老太太却不答应,使的力气更大,整个人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秦……啊、秦、呃……小、秦……”
这回林珑总算听懂了:“妈,您是不是想见小秦?”
老太太点点头,眼角滑出一滴浑浊的眼泪。
“好,您别急,明天我就让小秦进来看您,您别急、别担心,啊……”
老太太这才松开她的手,艰难地提了下嘴角。
当晚还是林钦舟和秦越守在医院。其实按林珑的意思,是想让俩孩子回去休息的,他俩已经两天一夜没休息,状态看起来特别差,但两人不愿意,非要留下来,最后反倒是林珑带着老公和小儿子回了民宿。
“哥,你说姥姥为什么要见你?”林钦舟挤在秦越怀里,双手攥着他两边的衣角,眼底惶惑不安。
林珑从ICU出来后就把老太太的意思传达给了秦越,甚至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看得林钦舟心里没着没落的,更加虚。这会儿看他妈走了,终于忍不住了。
“哥,无论姥姥说什么,你都要告诉我,不能瞒着我。”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不能自己担着。”
那时候他心里虽然害怕得要命,却也真的做好了准备,要和秦越一起面对这一切,无论是姥姥和他妈的责骂,还是世人的流言鄙夷,只要有秦越在,他觉得自己就都能撑过去。
但很快他就发现,现实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残酷,那时候的他们还太弱小了,根本没有能力去抗衡这些,而只能被命运推着走。
落得个沉入深海,万劫不复的下场。
“姥姥。”第二天秦越进去的时候窦晓花闭着眼睛,秦越没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很轻地叫了一声。
窦晓花立刻睁开了眼睛,颤颤巍巍地朝他伸出手,“小秦,你、你来啦。”
姥姥情况比昨天已经好了很多,起码能断断续续说上一些话,但她整个人还是虚,看着更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了。
“姥姥,”秦越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忍不住哽咽,“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别哭、别……哭,我这身体本来就这样……跟你们没有、没有关系,这段时间我一直、一直梦见小舟他姥爷,其实早就有、有预感了,我也很想……很想他,该去见他了。”
秦越的眼泪汹涌而出,昨天之前老太太明明还活蹦乱跳的,他去买烟花的时候老太太还跟着一块儿去了轻,那个最大的烟花就是姥姥挑的。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都怪他粗心,没有及时察觉到姥姥的情况,要是他上午就带姥姥去医院的话情况说不定不会这样糟糕……
而窦晓花可能知道自己说不了多少话,直接开门见山:
“小、小秦,姥姥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唯一放心不下、不下的就是你们,我本来想、想慢慢跟你们说的,但我可能没……没有时间了。”
“你比小舟懂、懂事,所以你答应姥姥……你们、不要再这样了……不行的……你们不可以的……”
病床上的老太太实在只有太瘦太小的一团,罩在薄薄的被子下面,几乎看不出被子凸起的形状,秦越的心像是被谁紧紧抓了一把那样疼得厉害。
“姥姥,您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窦晓花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这是默认。
在这一刻,秦越忽然就全想明白了,其实姥姥在很早之前应该就已经知道了,甚至在他没有向林钦舟坦诚之前,姥姥就比他们自己先看出来。
所以才会用翁奶奶和姑婆堂的事告诫他,也用林默的事一遍遍提醒他。
是要告诉他“这个世界上,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就是错的,就会过得很苦”。
是要他“迷途知返”,不要再继续错下去。
可他没能领会姥姥的意思,或者后来其实懂了但装作不懂,以至于让老太太亲眼目睹了他和林钦舟接吻……
他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却一下伤害了对他好的所有人。
他罪该万死。
“姥姥,对不起……可是我……”可是我真的很爱林钦舟啊。
“小、小秦……”姥姥抓他抓得更紧,“姥姥没要求过、要求过你什么事,但这次……这次姥姥要你答应我,放过、放过自己,也……也放过小舟,你们不……不行的……不可以的……”
两个孩子之间的猫腻,窦晓花多少看出来一些,只是在没有证实之前她总还抱有幻想,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猜错了。多少存着点自欺欺人的意思。
哪怕这次亲眼看到了,但孩子毕竟还小,错把亲情当成了感情也在所难免,只要慢慢规劝总会明白,她是这样劝自己的。可她现在没有时间了,往后的路要两个孩子自己去走。
她已经见过终生未婚的女人们是如何被指指点点,见过岛上的人如何躲瘟疫一样躲着林家那孩子……她没法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这样。
“小秦,你要……你要答应我……”
秦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icu病房的,摘掉鞋套和口罩的那刻,他几乎想不起来最后和姥姥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老太太干瘦的手掌用力捏在他腕骨上的力道。
重得像是把他一颗心直接捏碎了。
“哥!”林钦舟早在门口等着了,一见他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紧张兮兮地问他,“哥,姥姥跟你说了什么?”
秦越眼睛很红,明显是哭过。他微微弯下腰,将下巴抵在林钦舟脑袋上,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林钦舟,你会跟我分手吗?”
林钦舟吓坏了,也不管这是在哪里,周围有没有医生护士经过,迫不及待去亲秦越的下巴和嘴唇:
“不会的,我不会和你分手。哥,是不是姥姥,是不是姥姥要我们分手?哥,我不会的,我们不分手……”
见完秦越之后,老太太也没忘记自己的亲孙子,她大概是太了解这个孙子的脾气,所以其余什么话都没劝,只拉着林钦舟的手说:“小舟,这条路太苦了,别让姥姥死了也不安心……”
林钦舟哭得根本说不出话,姥姥却一遍遍逼着他问:“小舟,你答应姥姥,别让姥姥走了还要牵挂你们,成吗?”
林钦舟不敢想象姥姥会死,但他同样也不能答应姥姥的要求,最后几乎是从ICU落荒而逃。
出来时把在门口等着的林珑都给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不多陪陪姥姥?”
林钦舟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往地上砸。林珑便以为他是见了老太太病中的样子心里难受,把他搂怀里小声安慰:“别怕,姥姥会没事的,别怕……”
秦越就坐在离他们很近的长椅上,两人视线撞了一下,林钦舟率先移开,抱着他妈放声大哭起来。
“妈,我心里好难受。”
“我是不是要死了。”
林珑:“呸呸呸!胡说八道什么呢!”
林钦舟还是哭:“可我真的好难受,我喘不上气……”
秦越慢慢红了眼圈,然后猛地扭过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
他感觉心头绞痛,好似被人用力攥着,林钦舟每说一个字都像在他心上剜下一块肉,他是硬撑着才没在母子俩面前露出丑态。
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眼前的景象逐渐扭曲,手脚都快感知不到,秦越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到的洗手间,他站在挂着水痕的斑驳的镜子前,双手扶着洗手池剧烈咳嗽,胃里翻江倒海。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再也撑不住,吐了一地,眼前的黑晕更严重,过很久他才勉强站稳。
低头一看,洗手池里有一口暗红色的血。
第76章
见完想见的人,老太太就像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精气神,彻底撑不住了,当天夜里情况突然恶化,再次被送进手术室抢救,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才从手术室出来。
救是暂时救过来了,但医生却委婉地提醒他们做好心理准备。像是为了印证医生的话,老太太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一天里难得再有清醒的时刻,但一旦醒来,嘴里念叨的必然是林钦舟和秦越的名字。
不管是林钦舟还是秦越,对此都了然于心,老太太这是还没有得到他们的承诺,放心不下。
隔着厚厚的一堵玻璃墙,林钦舟看着病床上的姥姥一天天消瘦下去,他自己也跟着瘦下去一大圈,他眼睛本来就是很大的杏眼,这一瘦,就显得更大,整个人都快瘦脱相了。
而且还很容易受惊,周围只要响起点动静,就能让他吓得跳起来,整天战战兢兢的。
眨眼就到年初八,还有不到一周林钦舟就要开学了,但姥姥却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见好转。
林钦舟这才像是缓慢而迟钝地意识到,姥姥可能真的要离开他们了。
姥姥随时可能有情况,医院这边离不了人,这段时间都是兄弟俩和林珑他们夫妻俩轮流守着,这天早上换完班,秦越带林钦舟到医院门口的早餐店吃东西。
问了两遍他想吃什么,林钦舟才木木地说:“随便。”
秦越就自己做主点了两份咸豆花和烤饼,还有一根油条。
林钦舟喜欢把油条撕碎了放在咸豆花里吃,但今天他却没那么做,捏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喝。
比起前两天,他脸更瘦了,总是亮亮的看着秦越的双眸也变得黯淡无光。
他们甚至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说过话,即便他们总是待在一起,一起守在医院,一起回家,一起等着那个最后的审判。
但林钦舟似乎不愿意说话,总是闷闷地沉默着。在家也不说,只是疯了一样抱着秦越亲吻,好像亲不够,又好像怕没时间、要将这一辈子的亲吻都在这几天耗完。
吃完早餐,秦越替他擦了粘在嘴角的一点豆花,然后说:“小舟,陪我去逛逛珊瑚屿吧。”
对于秦越这个突然的提议,林钦舟像是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点点头,说:“好。”
早餐店旁边是家不大的水果店,门口摆着一筐椰子,五块钱一个,秦越买了两个,和林钦舟一个人抱着一个。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气温比起前两天似乎更低了,而椰子是从冷库里拿出来的,抱在怀里简直冻手。
林钦舟喝了一口,冻得牙齿都在打颤,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哥,我们好像两个傻子,居然大冬天的喝冰椰子。”
秦越也笑:“嗯,傻。但就是突然有点想喝。小舟,你还记不记得我刚来岛上那一年,你被椰子砸脑袋的事情?”
林钦舟:“记得。”
怎么不记得呢,那应该是秦越给他过完生日之后没多久发生的事,有天傍晚,他拉着秦越在岛上散步,看见两边的椰子树,忽然就嘴馋了,然后抱着一棵椰子树摇,想把上面的椰子摇下来。
他和大头平时没少干过这种事,什么椰子、榴莲、芒果,就没有他们摇不下来的东西。实在不行就直接上树,他野猴子的绰号不是白叫的,上树的本事一绝。
这天可能是因为有秦越在,他表现得更用力,还夸张地朝秦越吹嘘:“哥,你看上哪颗椰子,给我指一指,我帮你把它摇下来!”
“你还有这个本事啊?那就……最左边那颗吧。”
“好嘞,哥,你就等着吧!”
牛皮是吹出去了,椰子也摇下来了,不幸的是林钦舟被那颗椰子当头砸下来,瞬间两眼冒金星,走路直打摆,一屁股跌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秦越被吓得半死:“林钦舟你脑袋流血了,怎么样,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当然痛,简直痛得要命,也很晕,很想吐,但他不知为什么不想在秦越面前表现出来,捂着脑袋上的大包说:
“没关系,小场面,我从小被砸到大,铁头功都练出来了,没问题的,哥,你先看看这是不是你想要的那颗椰子……”
秦越对此简直哭笑不得,却十分捧场:“嗯,就是那颗,你好厉害。”
但其实他刚才只是随便一指,哪还记得那颗椰子长什么样。
“哥,其实那时候好疼啊。”林钦舟说,“而且我摇下来那颗也不是你想要那颗,你骗我,我知道的。”
秦越往他大脑门上薅了把,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疤,就是那时候被椰子刮伤的。
林钦舟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握住他手腕,撒娇说:“但现在不疼了。”
两个人最后还是没把手里的椰子喝完,太冰了,再喝下去胃受不了。却也一直没丢,就抱在怀里,一路从医院走到海边。
春节期间的海边太冷清了,一个游客都没有,他俩坐在那块题字的礁石上,边吃海蛎煎边吹冷风,偶尔再吸一口冰椰子,是真跟有病似的。
林钦舟还不小心吃进去一口冷风,打了半天的嗝。从石头上下来时人都冻傻了,秦越把他手握进自己手心,然后塞进羽绒服口袋里。
两个人挨得近,冬天的衣服又厚重,即使旁边有人经过,也看不出两人交握在一起的一双手。
但他们心里却比谁知道,这份感情是见不得光的,就像口袋里的两只手一样,只能藏在黑暗里。
之后两人又去逛了植物园、贝壳博物馆、海底世界……几乎把他们从前一起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
从贝壳博物馆出来时是晚上九点一刻,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阴沉沉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看着像是马上要下雨。
路面的积雪在缓慢的融化,踩下去的时候雪水混着泥水,溅得裤腿上到处都是泥点子。
路也很难走,一不小心就要跌跤,林钦舟已经亲眼看见好几个小孩在他面前摔倒,而他自己要不是有秦越在旁边拉着,也早就摔得屁股开花了。
“哥,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你想回吗?”
林钦舟摇摇头,声音很轻地说:“我不知道。”
秦越“嗯”了一声,更紧地牵住他的手。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这条路通向的就是民宿方向,只要过了这个街口,再走大约一刻钟,他们就会回到民宿。
林钦舟这一天兴致都挺不错的,这一刻却忽然低落下来,绝望像深海一样翻涌而来,将他瞬间吞没。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让他有种窒息般的难受。
“哥。”他顿住脚步,看着身旁的秦越,“你要和我分手了是不是,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秦越眼角泛着很明显的红,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慢慢扩张得更多。
“林钦舟。”手掌抚上林钦舟的脸,替他拭掉眼角的泪水,声音明明颤抖得厉害,却又被他用力压着、忍着,以至于每个字都像是破碎了一样,艰涩地从喉咙间挤出来,“别难过。”
林钦舟拼命摇着头,想挣扎,想说不要,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钦舟,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让你以后想起来后悔。”
“所以去见姥姥吧,别怕。”
这些天,林钦舟的所有变化他都看在眼里,哪怕林钦舟一声不吭,秦越也知道这人心里在受着怎样的煎熬,一面是对自己的承诺,一面是最爱他的姥姥,他哪一个都不舍得伤害,哪一个都不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