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女友将一缕碎发撩至耳后。
“应该不会。”周清有点意外:“他待人是有点不客气,但是不针对特定的人。”
女友并不生气的样子,她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长得好看,又还是个小孩子,我才不会跟他计较。”
她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你家里人没有考虑送他去上个艺术培训什么的吗?先天条件这么好,不去做个明星爱豆什么的可惜了。”
周清摇了摇头:“我爸妈思想比较传统,我弟文化课成绩很不错,再加上他自己也对这方面没兴趣。”他想了想:“说是懒得一直在镜头前扮演另一个人什么的。”
女孩了然,她从男友肩上将自己的书包拿下来:“看样子我要自己回家了。”在没人的角度,她悄悄捏了把周清的手:“周六见。”
周清红着脸说了声好。
两人告别后,周清穿过人群挤到了许慎珣旁边:“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许慎珣看上去像是在咬后槽牙,过了几秒,他才恨恨地说:“今天爸有饭局,妈要开会,让你带我出去吃。”
原来是因为这个,周清揉了把他的头,一边走一边问:“就去上次的那家四川馆子怎么样?我看你很喜欢的样子。”
他走了两步,发现许慎珣没有跟上来,周清有点奇怪地回头,就看到许慎珣站在那,像是在审判罪大恶极的犯人那样看着他:“周清,你早恋。”
周清的脚步胶住了。
“不会影响学习的。”他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我这次期中考比高一期末进步了一百多名。”
晚霞映照的十字路口,许慎珣看上去丝毫没有要因此放过他的意思,他挑起眉毛:“也许你不谈恋爱的话能进步三百名呢?这能说明什么?”
他双手抱胸:“妈妈一直希望你能考进九林大学,你说她要是知道了你在这个时候搞这些,她会有多失望?”
伶牙俐齿一向是许慎珣的天赋,不是周清的。从三年前住到许家开始,周清就没有在口舌上占到过什么便宜。
就像现在,他知道自己可以反驳学校一共就五百多个人,他的成绩在中游,不可能一下子进步三百多。也可以拎出来许慎珣最近因为在学校不合群被叫家长的事——明明是你这家伙更让爸妈头疼。然而周清也知道,自己说出来一句,许慎珣有十句在后面等着他,总归他占不到什么便宜。
但是好在周清有周清的长处。
“你说的对。”他点头承认道:“我不学好,不配当你哥以身作则,你去告诉爸妈吧。”
说完这句话,他不管那那人有什么反应。转身就走,几歩外的理发店门口有整面的等身镜子,他看到许慎珣站在他后面呆住了,又过了几秒,小孩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挪动步子跟上来,脸上还带着一股气势被戳破的不知所措。
周清收回目光,悄无声息地弯了弯嘴角。
两人默默无言地在外面吃完饭。周清把许慎珣送回家,跟他说了声自己要出门打零工了。
这个事许妈妈也知道,但是因为他是每周末才会去两个晚上,也不耽搁学习。家长都没说什么,刚跟他吵了架的许慎珣更无法在上面作文章。他应该还在生闷气,周清往屋子里喊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夏天晚上对于大排档来说是绝对的旺季,因此才衍生出了对临时工的需求。高中生便宜力气大,干活麻利事也少,老板对周清非常满意,对他的年纪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差那一两岁,就算真的被抓了也可以狡辩自己没看出来嘛。
周清既要给客人搬啤酒,又要负责上菜。闲下来一小会就要去刷盘子,身兼数职晕头转向一直到了晚上九点多,客人逐渐减少。老板在结账台前叫他:“小哥?那是等你的?”
周清扭过头,看到许慎珣穿着夏天的白色校服衬衫,坐在灯光昏暗处的小板凳上。他好像是被蚊子咬了,一直无意识地在抓挠胳膊,但是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往这边看,看上去乖的不行。
周清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解下围裙,对一旁的老板说:“老板,今天我早下工半个小时,钱从我工资里扣。”
老板爽快地摆摆手:“扣什么,走吧走吧。”
周清走过去,许慎珣立刻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周清随口问,他拉起来许慎珣的胳膊看,白皙的皮肤上面几个红色的鼓包练成一片,分外显眼。他在这打了一个月的工,都没这人坐在这一晚上被咬的多。有些人就是生来就得被仔细娇养着。周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快点回家给你涂花露水。”
许慎珣走在他旁边,闷闷道:“对不起。”
周清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许慎珣的脸皱成包子,他小的时候一摆这个表情周清就忍不住手贱掐上一把。但是现在这人长大了,婴儿肥褪去后,这股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多了些让人想要怜爱的漂亮。
周清疑心许慎珣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
许慎珣说:“我不会告诉爸妈的。周清,我只是觉得——她跟你不适合。”
周清递给他一串老板送的烤串:“哪里不适合?”
“之前她来我们家找你,专门挑的爸妈不在的时候,我跟她说了两句话,她就很不耐烦的样子。”许慎珣看着蔫蔫的,他瞥了周清一眼:“她是不是跟你说我脾气差故意刁难她?我随便猜的,因为她看上去就像是那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
周清的表情很微妙。
“没有。”他说:“她没有说你一句不是。”
许慎珣看上去被噎了一下。
“太辣了吗?”周清冷静地问:“要不要喝点水?”
许慎珣脸上那股可怜的表情瞬间崩裂开,恢复了他恶劣霸道的本性:“反正就是不适合!”
他怒气冲冲道:“周清,你想想你刚来我家时候的样子,一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连电脑都不会用!像个二愣子似的,难道不是我一点点教你,这么努力才把你养得这么好的吗?凭什么现在就要跟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人跑了?”
周清默默听完,过了会,才温吞道:“我知道的,如果没有爸妈,我可能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考上高中。所以我也想好了,我会努力考上九林大学的公费师范生,这样毕业后也可以一直留在爸妈身边照顾他们。”
许慎珣的愤怒像是卡壳了一下,他毕竟是个小孩,还不太能藏住心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的那种恋爱也不能谈的叫童养媳。”周清指出:“如果你是个女孩子,我也许可以考虑一下,但是可惜,我们俩都是男的。”
他试图开玩笑缓解气氛:“而且就算你是女孩,生成这幅模样,难道还能看上我吗?”
许慎珣冷冷地看着他。
“你说得对。”他还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像是某种动物爬行的声音似的:“我当然看不上你。”
周清点点头:“我猜也是。”
他们抄近路从公园走过,天色太晚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只有震耳欲聋的蝉鸣声。公园的设备老旧失修,灯光昏暗,周清对这片地熟悉,怕旁边的人撞到,干脆搂住许慎珣的肩膀带着他走。
一直到家门口,许慎珣才又问道:“你明天下午要出去?”
周清一边开门一边唔了一声。
那几个字像是非常勉强似的从许慎珣嘴里出来:“……跟她一起?”
周清:“对。”
许慎珣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却没能让他焚烧的怒火降下来分毫。
就算他看不上——那也是他的哥哥,他一个人的,从又瘦又柴干巴巴的蠢货养成了今天这个勉强能看的样子,怎么可能拱手让人?
过了会,他听到有脚步声到他门前,许慎珣径直熄灭了灯,那人可能是觉得他睡觉了,停了停就离开了。
许慎珣慢慢冷静下来,一个计划浮上心头,他打算等所有人都睡了,就一个人跑到浴室泡冷水澡,冰箱里还有些妈妈做雪糕用的冰块,正好可以一起加进去。
等到明天那对小情侣出去吃饭的时候,许慎珣再打电话过去说自己发烧了,爸妈都不在,周清一定会回来照顾他的。
只要这么多来几次,许慎珣不信那个女人真的能那么好的脾气,对此一点意见都没。
昏暗的室内,淡蓝色的月光为他的侧脸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光晕,明明是无可指摘的美丽容貌,却因为嫉妒而微微扭曲。
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眼光的女人而已,许慎珣想,他已经打探到了那人的所有消息。家世好又怎么样,初恋又怎么样,有钱人家的傻白甜大小姐,就算有点心气也只会把人越推越远,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他一定能把他哥抢回来。
第24章 秋
许慎珣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教室停电了。老师匆匆吩咐了几句不要闹之后就出去看情况,一帮小孩在她走后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许慎珣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敲他的手机,然后听旁边的那帮子人在压抑不住的兴奋后决定讲鬼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事业有成的主角整理书房时发现了自己上初中时的日记,上面记录了她十几岁的某天,在一个月亮是红色的晚上,她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许愿。她回想起当年那段纯真的时光,不由得微笑了起来。恰好这时她接到了当年的朋友的电话,聊起了一起许愿的几个朋友的近况,却发现她们那一晚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许愿衣食无忧不用上班的因为工伤变成了植物人,许愿永远年轻的早早离开人世。
现在这个故事落到了许慎珣身上。
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手段频出,想要拆散这对爱情鸟,但是当周清把他分手的消息夹在一堆繁杂沉重亟待解决的事中告诉许慎珣时,就像是疲于奔命的电视剧角色用几秒钟时间决定要不要吃晚饭那样,这个消息对两个人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因为下一秒周清问他的问题是:“许慎珣,你想要跟着你的舅舅生活还是跟着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公园的树下,秋风萧瑟,梧桐树在地上落了一层金色的树叶。他们刚刚从爸妈的葬礼上回来,或许不能叫做“葬礼”,因为事发突然一切从简,只是几个人看着,将那前不久还活生生的两人一起葬入地下。
许慎珣的神情怔怔的。他最近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很荒谬的梦中,人在幸福总会带着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预期,在极度的痛苦中人会产生逃避心理,也许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但是又醒不过来,只能被迫去面对惨烈的现实。
一年前,许慎珣的外婆被诊断出来了膀胱癌。外公在他的妈妈非常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婆一手将妈妈和舅舅两个人拉扯大,吃尽了苦头。所以许妈妈当即就决定要救人,她的性格就决定了她是这样的人,就像她当初决定要收养周清那样。而许爸爸也一如既往的,在几番思想斗争后和妻子站在了一起。
半年后面对昂贵的治疗费和不见起色的老人的身体,许慎珣的舅舅挣扎后愧疚地表示出不起更多的钱。老人也很痛苦,但是她还能说话,还能正常吃饭,许慎珣的妈妈坐在医院的走廊呆呆地问许慎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许慎珣沉默很久,面对瘦了一大圈的妈妈,还是说道:“钱也许可以再赚回来,但是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妈妈你以后会后悔吗?”
不久后,他们卖了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搬到了出租屋里。
外婆最终还是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去世了,妈妈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爸爸看不下去,带着妈妈去海边散心,然后在回来的高速上出了车祸。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许慎珣觉得自己像是被重重地掼在了悬崖上,然后摔下来爬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恨什么人,是去恨当时建议妈妈继续治疗的自己吗?还是去怨恨从小每次见他去探望都笑呵呵地说“我的乖孙来啦?”的外婆?
他找不到那个着力点,每天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饭。时间像是失去了它的概念,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父母已经下葬,将这一切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的人现在坐在他身边,问他将来的选择。
许慎珣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这人身上。
周清看上去并不十分齐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下面也有浓重的乌青,穿着一件有些脱线了的毛衣。就在几个月前他刚刚被大学录取,不是他最想上的那个,但也还过得去,在家人的安慰中稳步开始了大学生活,周末的时候他带着许慎珣去逛他的学校,讲起来自己加入了篮球社还是意气风发的,笑容里满怀对未来的憧憬。
现在他看上去疲倦而沉稳,由夏入秋,年轻人的那种毛躁在他身上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这一刻,许慎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他痛不欲生的这几个月里,眼前这个人明明也承担着一样的悲伤,却默默地扛了一切。
“因为舅舅为了给外婆治病也花了不少钱,他也是吃死工资的,舅妈那边一直不怎么高兴。”周清有些疲惫地说,他的眼睛沉静,看过来时却带着某种力量似的:“所以个人来说,我希望你能跟着我。”
许慎珣感觉自己的肢体从那种死一样的僵硬中回暖了些,他嗓音干涩:“可是你要怎么……”
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似的,周清的眼神温柔了许多,他安抚道:“这你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许慎珣盯着石板路缝隙间那一根杂草盯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我不想跟哥分开。”
周清于是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谢谢你。”他搂住许慎珣的背拍了拍。
许慎珣感到他抱着自己的身体好像有一丝颤抖,但是周清只失态了一瞬,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开始跟他讲之后的计划:“现在租的房子太大了,我们两个住太浪费。所以我已经找房东商量过,转租后他会退一半的押金给我。到时候我会重新找一个小点的房子,我已经找了几个房源,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下……”
许慎珣听着听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最近都没有去学校,这样不会有影响吗?”
周清沉默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那样,随后才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说:“刚想跟你说这个,我打算退学了。”
许慎珣的眼睛惊愕地瞪圆了,他唰地一声站了起来:“你——”
“冷静一点。”周清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听我说,许慎珣。我上学太晚,一直就不怎么是这块料子,今年考的也不太好。我查了一下资料,师范类的文科教育专业加上专科就业本来就非常困难,家里欠了这么多钱,我不可能让债主等到四五年后再找个几千块的工作慢慢还。”
许慎珣浑身都在发抖,他的眼圈红了:“可以的——我们家里已经都是这样了,跟他们说一下,他们会理解的——”
不会,一个声音在他内心说。
明明听过妈妈借钱时那些人强横的说辞,不要再在这自欺欺人了。
“我可以去舅舅那里住几年,不用你管我——不,我现在就可以去打工赚钱——”
周清好像是叹了口气,许慎珣太混乱了,无从分辨那是否是一个错觉。随即,他的下巴被温柔地抬起来了。
“现在听我说好吗?”周清擦了下他的眼泪:“别哭了。”
“我已经成年了,你不一样,你还是个小孩。”周清在许慎珣反驳之前冷静地打断他:“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责任要承担,爸妈养我到现在,我不可能把这一摊担子一撂就走人。而且许慎珣同学,童工才赚多大点钱?你不知道你自己是个潜力股吗?”
他故意道:“上次联考不是还是第一的吗?我在等你读完大学出来赚大钱的那天,到那个时候,难道你会不管我吗?”
许慎珣的眼泪还是停不住,他的嗓音都有些哑了:“你也才刚刚成年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也是成年了。”周清泰然自若:“我现在能合法买酒进网吧,小朋友。”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许慎珣的心底突然滋生了一些窃窃私语。
明明放弃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理由,却只字不提他退学去赚钱,也有要照顾许慎珣的原因。
许慎珣明白为什么。
一个好人应该对此感到愧疚和无地自容,而绝不应该像他现在这样,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因为对方这样为了自己的牺牲,感到一种阴暗的幸福。
太好了,那个声音说,他为了我放弃这么多,他是真的爱我。
“而且是我应该谢谢你。”周清拍了拍许慎珣的头,轻声说:“谢谢你选我,不然我就又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许慎珣看向他。
那股阴霾如同云烟一般散去了,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下定决心似的:“我会努力学习,将来给你买大房子,赚很多很多钱,让哥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周清笑得十分开心,他也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等着。”
他们站起来,肩并着肩向家里走去。周清跟他分享自己的计划,许慎珣这才发现在他因为父母离世消沉的这段时间里,这人已经为了两人的未来做了这么多准备。
“我打算先去跟吴叔叔学点防水的技术,就是经常给咱爸送茶叶的那个。听说最近装修能赚很多钱……而且附近的造纸厂也在招人,我看了下,给的钱也还可以……”
时间不能回溯,所以尽管数年后的许慎珣无数次想要回到这一刻,拉住周清的手求他别走,告诉他不要去,但是在两个刚刚失去庇护跌跌撞撞贴在一起的小动物面前,摆在面前的又好像只有那一种选择,将他们引向蒙了一层面纱神秘而莫测的未来。
所以无数次,他都在梦里看到年幼而愚蠢的自己走在周清旁边,没有阻拦,而是闷闷地问出那句话:“哥,那你自己呢?”
“你对你自己将来的打算呢?”他抬起头。
周清顿了顿,摸了摸许慎珣的头,一如既往地回答他:“和家人比起来,那些也没那么重要。”
第25章 冬
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寒风刮到人脸上已经有了刀割般的痛感。一连几天,天气都是阴沉沉的,白天也像傍晚一样,但预报的雪却一直没有下下来。
许慎珣背着包往家走,十九岁的他身形挺拔,青春期显得过于精致的五官也完全长开,从鼻梁到下颚的弧线锋利,不笑时便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清俊。
他在破旧的楼房群中穿梭,这里鱼龙混杂,在门口聚在一起洗衣服的几个中年女人看到他,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聊几句后看他的眼神就带了几分惋惜。这些许慎珣统统不管,径直走到家门前插入钥匙,他握住门把手然后又松开,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才推开门。
不大的屋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底。屋子里的陈设不多但都摆放的井井有条,他牵挂了一天的人坐在沙发上拿着张报纸正在看,看到许慎珣进来,他脸上有些惊讶:“今天怎么这么早?”
许慎珣将门关上,把包放到餐桌前的椅子上:“今天下午跟餐馆请假了,有个实习面试。”
他走到狭窄的厨房将热水烧上,从包里掏出买的豆芽泡在水里,才走到周清旁边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周清的眼睛跟着他转,他回答道:“感觉比昨天好了很多,今天我就没有再吃止痛药。”
许慎珣牵着他的手渐渐用力,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那段空荡荡的裤管。周清适时打断他的动作:“面试结果怎么样?”
“过了。”许慎珣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欣喜:“但是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去。”
周清问:“是你之前说的那家头部券商的实习吗?”
“嗯。”许慎珣应了下:“因为写在简历上很漂亮,所以竞争很激烈。但是也是因为这个,可能是觉得不缺人做,所以这份暑假实习没有钱,只有餐补和交通补贴。”
“所以我打算……”
“你要去。”周清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那样打断他,他面色严肃:“我之前了解了一些,你们这行没有好看的实习履历毕业很难直接找工作的,眼光要放长一些,不要只想眼前这点蝇头小利。”
“餐馆那边的打工做到暑假也不要做了。”他当机立断道:“我们还有一点存款,我再找一找,总应该有我现在这样也能干的活——”
他的话被手上传来的痛意打断了。
“别说了。”许慎珣低着头,他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堪称狼狈的神情:“停下,周清。”
于是周清真的停了下来。
许慎珣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医生说最好现在就开始配合假肢做康复训练,我的工作可以以后再换,但是对你来说最好的康复期就这么长,我必须想办法搞点钱来。前几天有人找我说有个拍戏的机会,今天下午他又联系了我,报酬很高,我打算暑假去那边。”
周清皱起眉:“但是对方不是要求你从下个月就开始常驻为期一年吗?你的课业怎么办?”
他反握住许慎珣的手:“只是为了钱的话我觉得不值得。好不容易才考上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要怎么走我不懂,但是你在学校里肯定能看到的更多,跟着你那些学姐学长的步调走,该做什么的时候就要去做什么。”
周清低声说:“而且‘最佳康复期’也没有什么意义,反正断了的腿也不可能再接上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轻,在许慎珣看过来时面色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周清朝他伸出手,脸上带了些笑意:“实习有录取通知什么的吗?给哥哥看一下。”
许慎珣没有丝毫要动弹的意思。周清等了半天,才听到许慎珣说:“‘眼光放长一点’……又是这种话。周清,我等不了了,太慢了,我总是总是在听你说这些,然后发现一年过去又一年,我还是那个拖累你的废物。”
他的眼睫上挂起一颗要掉不掉的泪珠,直愣愣地看着周清问:“哥,我怎么长大得这么慢啊。”
周清回答不出来。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晚饭。
许慎珣问完那句话后就不再说什么,他最近明显寡言了很多。吃完饭许慎珣把周清的药倒出来配好放在他面前,周清配着水咽下去,在许慎珣拿报纸加固门窗的缝隙时,他才开口道:“去实习吧,许慎珣。”
被叫的人手上不停,像是没听见那样。
周清耐心地说:“已经到了这一步,再等三年也没有什么。”
“你可以继续同时找别的兼职,如果你心里实在难受的话。”周清朝他伸出手:“虽然说路有很多条,但是肉眼可见按部就班读完大学实习工作这条是最稳当的。”
许慎珣走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在轮椅上。周清拉着他弯下腰:“我一直在期待出现在你的毕业典礼上,跟你说,不要笑,你去年刚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我就买好了毕业时穿的西装。我一直在想,那天爸妈都会看到的,所以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要打扮的风风光光的才行。”
“就当是为了我。”周清在他背上拍了拍:“不要白白错过机会,我没事的,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许慎珣顺着他的力道将头埋在他的肩上,他深吸一口气,周清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涌入胸腔。
他感到一股陌生的酸涩在胸口膨胀起来。
半夜的时候许慎珣听到外面细微的响声,他睁开眼,没有一点从睡梦中刚刚醒来的惺忪。
周清从医院回来后就以“有时候半夜会腿痛,不想吵到你让你第二天头疼”为由,温和而坚定地要求跟许慎珣分房睡,于是许慎珣整理出来了原来放杂物的房间,在里面塞了一张折叠床,自己一个人住了进去。
但是事实上从那天起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他听到拐杖在地面上移动的敲击声,被人刻意放轻的开门的声音。许慎珣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周清自己拄着拐杖艰难移动的样子,他伴随着那声音睁着眼看了会天花板,还是忍不住从床上下来,无声无息地将门拉开了一个缝。
他不想再跟周清就照顾他的问题吵架,而若是这人知道了他糟糕的睡眠情况,又会多一层无用的担心。
许慎珣在黑暗中看着周清不熟练地利用拐杖移动,从卫生间回卧室的短短几米路他走了很久。路过沙发时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沙发靠背,拄着拐杖的那边身体却因此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许慎珣本能地想要立刻冲过去,然而接下来他看到周清坐在地上呆了几秒后仰了仰头,随即用手捂住脸,从手指间泻出一声极力忍耐却仍然没有忍住的呜咽。
他在哭。
许慎珣的腿像是被水泥焊在了那里。
半个月前在医院醒来知道自己失去了半条腿,周清也只是失态了一阵。这十几天他整个人表现出来了惊人的镇定。唯一有过激烈情绪的那次就是在跟许慎珣表示自己要晚上自己呆着的时候,但是即使是情绪不稳定,他仍然很快恢复如初,极有条理地跟许慎珣说是因为他第二天还要上学打工,自己只是不想吵到他。
许慎珣知道那并不完全是真的,周清更多的是不想让他看到这种时刻,看到一贯站在他前面的哥哥这么狼狈的一面。
所以他也清楚自己现在不该出去,不该出声,不该看见。
周清用袖口擦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一手撑着沙发用力,笨拙地先将自己挪到了沙发上。他坐在沙发上缓了一会,然后重新用拐杖撑起了自己,慢慢挪回了房间。在这整个过程中他还注意所有动作都放的很轻,像是为了避免吵到本该在睡觉的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