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她是想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还是考虑新的开始——卡斯道尔得到足够的利益,顺着现在继续的情况延续下去,她身为讨伐邪神的英雄必然会受到群众的追捧,卡斯道尔王族的血脉会在这场战争后被外力赋予非凡的意义,这将有利于巩固卡斯道尔王族对于卡斯道尔的统治。而她身为卡斯道尔的王位继承人,敢于带领着人民群众重新组建议会,推翻她的兄长,必然不是那种想要以王权治理国家,将对君主的崇拜根植于骨血的人。
她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她有崇高的想法和信念。
而我们现在正有着合适的名义,我们的目的尚未达成,现在还远没有到达分割中央帝国的时候。大家受制于彼此。且人民群众还保有着团结的想法,心怀着友邦的概念,我们完全可以考虑成立共和国。
这是极其难得的时机。
这是我第一次从正面指明她的内心,分析她的想法,给她提出建议。
也是最后一次。
我至今都记得她当时的眼神。
她对我失望透顶。
从那之后,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公事。
卡佳说我是个混蛋,确实没错。
经过帝国的粮仓卡普阿,我们和中央帝国,和圣行教之间剩下的战斗全是无休无止的拉锯战。
敌人在自己的国家里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队伍一天比一天强大,而长时间的背井离乡让我们的士气一次又一次滑向低谷。如果不是“生之原罪”近在眼前,“神”已经向我们展现出了祂的模样,大概我们早就溃不成军。
现在回头一看,距离我们正式向中央帝国宣战都是第七个年头了。
一天接着一天,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我独自思考的空隙都寥寥无几。鲜血和胜利堆砌起了我的地位,一次又一次的演讲让我在军队和群众中树立起了相当高的威望。
他们尊称我为元帅,他们赞颂我作英雄。
全是空洞的权力,毫无意义的虚名。
联军内部大部分人已经开始着手谋划战争之后的事情,我们之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和我们真正的敌人交了手。没有惨败的战争让他们得不到任何教训。
现在,我就站在代表“时间”的最后一座城市——里森的瞭望塔上,从这里向北看,能够看到中央帝国北部的边界线,向南看,能够看到克莱因的圣行教中心大教堂的尖顶。
此刻那里正为雾气所笼罩,就像我在梦里看到的那样:
“最开始,圣灵柩是祂的棺,祂便挤在那狭小的一隅中;
而后,教堂是祂的棺,祂便塞满了整座宏伟的教堂;
接着,克莱因是祂的棺,祂便填充满了整座城市;
最后,中央帝国是祂的棺,世界是祂的棺,祂便在棺中复活重生。”
我们攻打卢卡丹前,祂就破开了圣行教中心大教堂的圣灵柩;我们摧毁祂的第一座祭坛的时候,祂就已经溢出了圣行教的中央大教堂;现在,我们刚刚破坏完里森的圣行教据点,我站在瞭望塔上,就能看见祂庞大的身体。
那背负着重重叠叠的羽翼的身体,那由“圣言”、“圣行”、“圣躯”三位大主教融合而成的似人非人的身体,那镶嵌着我的眼睛的身体。
祂光洁、明亮而神圣,祂畸形、巨大且扭曲。
“生之原罪”就在那里,祂在克莱因,在被“命运”束缚在残缺的“时间”里。
而我呢?
从祂破开棺开始,我便与祂视野相通。
我站在里森的瞭望塔上,仰望着祂的身影。我用祂的眼睛,从克莱因的高空,俯视着中央帝国的万事万物。
我要去切断祂的命运。
我要去斩断我的命运。
10月14日,阴。
——你的摩西
我终于杀了祂。我终于杀了他!
我断绝了“生之原罪”在陆地上的“命运”, 我手刃了“圣言”的查拉斯!
你知道吗,杰勒米,“生之原罪”居然也只是肉.体凡胎。剔除掉祂身上的“命运”和“时间”, 将祂拉到人间的层次,居然也只是一堆烂肉。
充满了罪恶的毒血、不断再生的肢体, 扭曲阴晦的精神污染……祂的各种权能在受到“命运”和“时间”的限制之后,也不过是与凡人等同的层次。
“圣言”的查拉斯、“圣行”的德里安、“圣躯”的马蒂斯,代表了一个时代的三位圣行教的大主教,他们放弃一切融合之后的产物, 他们无数次转生的目的,他们献祭了整个圣行教,污染了大半个中央帝国,就是为了复活这么一个东西。
何其可笑。
祂甚至还没有圣行教的现任教堂骑士团团长难对付。“圣躯”的马蒂斯的骑士的继任者,我曾经的下属, 将帝国视同于生命, 却甘愿成为圣行教的奴仆的胆小鬼。
——那个隐忍而怯弱的家伙,他在山亚克到基罗尼的必经之道上拦住了洛多维科的剑圣, 以重伤为代价, 杀死了联军的五名高阶职业者和洛多维科的剑圣,还活着回到了克莱因。他作为人类的巅峰之一, 光靠那百折不挠的精神,就吓退了联军中的不少意志薄弱的年轻人,镇住了联军中不少异议声, 帮我省了一番功夫。也多亏有了他, 我们的士兵在面对“生之原罪”的时候, 没被活生生吓死。
如果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圣行教三位大主教中的任意一位,他们所能够造成的破坏、能够给我们带来的打击, 绝不会比现在的“生之原罪”要少,他们并不只是强大到世人难以匹敌的高阶职业者,更是这个时代思想和力量的代表,引领着整个时代的潮流。可惜他们选择变成了一摊烂肉。
他们脱去人类的外表,抛弃过往的一切,只是为了变成这么一摊烂肉!
原谅我实在有些控制不住我的情绪,让我来说一说那场终于结束的战斗吧。
从客观的角度来讲,即便只是一摊烂肉,庞大到一定程度,也会让人感觉到震撼和窒息。
我们队伍离克莱因越近,就越发沉默,这种沉默从我们深入中央帝国的时候便开始出现,因为我们从卡普阿上行到巴尔比亚诺的途中便看到了祂的身影——那庞大到如山似岳的怪物,那畸形扭曲的异类,即便相隔千万里,只要在高处眺望一眼,就会受到一定的精神污染。
正如前面所说,并非所有人都能忍受战争的枯燥,尤其是敌人过于强大而你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如果我们的敌人的只是中央帝国和圣行教这样由人类构成的社会组织,能够通过各种手段从内部瓦解,用情感和道德牵制,可能还无法感受到这种极端的落差。可惜我们的敌人是“生之原罪”。
远望目睹到祂的外表的瞬间,就有不少人临阵倒戈。他们死在了我的手里,名义是被邪神污染,扰乱军心。还有一些人在背地里重新将“生之原罪”奉为神明,向祂日夜祈祷,忏悔过错。他们咒骂我,诅咒我,说我是诋毁“神明”的恶棍,欺世盗名的匪徒,亵渎神恩的邪祟。卡佳偶尔会故意在我面前转播这些东西,他们痛哭流涕的模样,姑且算我们这一路最长久的调剂。当然,我和卡佳之间互相挑衅的行为与它们相比,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今我们到了克莱因,看见了祂的本体,队伍就完全陷入了死寂之中。真想让你看看他们的模样——那些背地里对圣行教保有畏惧的人的模样。他们直接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卑微无助地向这人类无法匹敌的怪物乞求原谅。
他们与我没有差别。杰勒米,他们与我并没有差别。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面对五花八门的事情,为种种苦难与困扰磋磨,或是浑浑噩噩,或是清醒理智,在社会环境的操纵和浸染下过完一生。这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完完整整的具体的人。
#VALUE! 现在跟着我们走到克莱因的还是一支经过精心挑选的队伍。联军的大多数人被我们留在了七座代表“时间”枢纽里,一方面是为了防止被攻克下来的七座枢纽再次被中央帝国占领,要分化土地的人民和他们的国家,需要长远的潜移默化,我们不仅要防范来自中央帝国的军队的反击,还要防范攻克下来的土地内部群众的反抗;另一方面是考虑到了军队中的大多数人还在低阶职业者的水平,有一部分甚至还没有到达职业者的水准,而后勤和俘虏,以及地区建设、交通维护、军需补给等等都是必须要顾虑的现实问题,其中消耗的人力物力难以预计。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面对“生之原罪”这样的敌人只会造成无意义的牺牲,是夸张极端到愚蠢的浪费。
实际上,我更倾向于将这方面的统筹调度全部交给艾利卡。这些枢纽的负责人都是各方势力中的代表,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也不至于做出背叛联军的行为,可权力的转移与分散于这个过程中在所难免。胜利的曙光虽然熹微,但已至近前,即便我没有长期手握大权的想法,只是为了根除圣行教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我都需要更稳固的权力。
倘若我死了,那一切无须多说,而假使我活着——谁吞下这胜利的果实,谁就会代替“生之原罪”在他们心里烙下的阴影,谁就会成为新的神。只要我赢了,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逼迫他们交出手里的权力,附和的想法。但如果能够更轻松简单一点,有一个更好的过渡,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流血事件,将上层内部装裱在外的和平调和到实处,那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而艾利卡本身就是卡斯道尔的女皇,放在贵族的体系中,她有着最高层的地位,大陆各国鲜有地位与她匹敌的。她执掌宫廷法师团,手握卡斯道尔的军权,本身又是高阶职业者,而且还将解放人民群众当成自己的理想。她不仅可以借此更上一步,还能得到亲手实践她的理想的可能。而我则可以顺手推舟,清除掉一部分妨碍我们集中权力的人。
可惜,直到我写信的现在,他们都处于犹豫之中。就连卡佳都没有赞同我的决定。这一步还是需要我来走。
继续接着前面的内容说吧。明天,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都要给我新的答案,到时候再讲。
联军这一路战胜了许多敌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中央帝国压抑的社会环境所腐蚀,他们并非败在联军手里,而是输给了自己。人类生来就会为环境所影响,在这一点上,我们也同我们的敌人一样无法战胜我们自己。我亦如此。
漫长的战争把多少人变成畸形的怪物?
我看着他们对着“生之原罪”顶礼膜拜,痛哭流涕,我看着地上的一切宛如成群的蚂蚁。祂就像碾死几只蚂蚁一样,随意地挥动了一下肢体。
地动山摇。
他们被碾碎成了一堆残渣。
人类之于祂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啊,杰勒米。
祂匍匐在克莱因,还未长成的身体宛如起伏的山峦,背上层层叠叠的羽翼乌压压的一片,将整个克莱因拢进阴暗之中。
还没有靠近祂,周围的光线已经暗淡了下来。
这还是我们切断了代表“时间”的七座枢纽后的结果,我们攻破卢卡丹的时候,就破坏了祂身上属于“时间”的概念,延缓了祂生长的速度,而当我们打下里森,摧毁圣行教的祭坛,祂就停止了生长。
我、卡佳、艾利卡和卡斯道尔的宫廷法师团及弗里德里希的法师们一起,以这七个象征着“生之原罪”坠亡于世界的枢纽为基石,借用弗里德里希的圣物“闲置的时间”,布置了反向干扰祂的存在形式的魔法阵。从“时间”方面限制了祂脱离“命运”的可能,给祂超出维度的生命画出终止线。
然而,即便如此,祂也庞大到超出人们的想象。
“生之原罪”究竟是如何坠亡于这个世界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祂对于这个世界憎恨全部盘旋于我的心中,它们虽然扭曲而恐怖,与我对祂、对圣行教、对整个中央帝国的仇恨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对,祂的一切都被封进了我的身体里。
在攻破里森之后,我就找卡佳帮忙,以左眼为通道,将身体当成容器,分走了圣行教的信徒给祂提供的源源不断的信仰和罪恶。适应这些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那个时候中央帝国的其他几位高阶职业者都已经被我们击杀,别的地方也不需要我来动手。
以剪断“时间”的方法将祂拉到我们的维度中,以分流“罪恶”的手段给祂赋予死亡的“命运”。
我的眼睛就是祂的眼睛,当我走到祂的面前,祂便与我同时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就像之前在萨沃纳的梦中,在克莱因的广场上,我们的视线交汇,我们用彼此的眼睛看着彼此。
我们一同失明。
我在那一刻就感受到了祂的憎恨,我感受到了血脉中流淌着的,应该归属于祂的力量。
那充满了包容性的、冰冷的黑暗,那汹涌着的,能叫人溺毙的情感。
以仇恨、愤怒为柴薪,源源不断地燃烧着的对生命的渴求。
那应该就是卡罗琳变成“原罪天使”时的感觉了吧。
如此庞然大物,居然拥有着与渺小的人类相同的情感。而我们居然要向祂卑躬屈膝,要对祂顶礼膜拜,还要任凭祂操控我们的命运。
杰勒米,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祂就应该被我杀死。
祂与人类并无不同,祂就应该和人类一样走向死亡。
卡佳集合了所有人的力量,用魔法临时帮我重构了一只眼睛。我顺着祂与我之间感应,找到了祂身体中的核心所在——那曾经被封存在圣灵柩中的由三位大主教合而为一的物质。
“圣言”的查拉斯,“圣行”的德里安,“圣躯”的马蒂斯,他们对于“生之原罪”来说,居然只是心脏而不是大脑。
将圣行教的教义播撒到世界各地,让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圣行教那畸形的思想中,让我们竭尽全力在为圣行教教义扭曲的社会里求生的圣行教三位大主教,居然只是输送血液的器官,而不是祂的意志。
杰勒米,我们究竟算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
我穿行于祂的血肉中,为祂的血液所灌溉。
眼前鲜红一片。
我离祂越近,便越能感受到祂的心跳声。
浓稠而黏腻的血色染红了我的视野,堵塞了我的五官,我却仿佛听到了查拉斯的声音。
我听到他们在对我说话,我听见他们在对我笑。“圣言”的查拉斯,“圣行”的德里安,“圣躯”的马蒂斯,还有许许多多化为“罪恶”汇入“生之原罪”的躯体中的“天使”们。
我听到了他们笑声,我听到了它们的哭声,我听见他在鼓掌。
我分开了祂的血肉,踩着那由“原罪”化成的污秽一路前行。我狂奔飞跃,直到那颗心脏的面前。我在他们哭闹嬉笑的奏乐中,击碎了祂的核心,将祂完全吸纳进我的身体。
祂的生命在我的刀刃下走到终结。
“生之原罪”死在了我的手里,我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笑话就笑话吧。
一切也该结束了。
我还没有回去找我们的队伍,他们依旧驻扎在克莱因外。我给卡佳、艾利卡还有我的亲信传递了信号,叫他们组织中高阶职业者成立侦察队伍,分批次搜查克莱因,寻找其他异常。
“生之原罪”压垮了这座城市的大半建筑,祂在爬出圣行教的中心大教堂时吞食了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天使”。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废墟,如果有活物,那应该也不是什么活人了。
我的眼前已经模糊成了一片,卡佳的法术大概要失效了吧。
“生之原罪”的力量让我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在被祂血肉浇灌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部分异常。外界和我脑内的吵嚷声安静了下来,也只是更清晰罢了。我背部的肩胛骨两侧下缘出现了一些偏移,痛觉模糊了我的一部分感知,它们有点不听我的使唤,我暂且辨别不出来它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等过一会儿再看怎么处理吧。
高阶职业者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但也没有超出人类的限度,按照之前我和卡佳讨论的方法,要消磨掉“生之原罪”的仇恨,需要至少十年的时间。
我至少得活到十年之后。
在此期间,我将一直和祂的仇恨与痛苦为伴,我身体也要一直承受祂的污染。
这也没什么。
我倒是可以充分利用这一段时间来拔除圣行教对于整个大陆的影响。它在这片土地扎根千年之久,它的根系遍及整个世界,想要清除它、取代它,还需要很大的工夫。
现在,我就站在我家门口。
这里因为远离城市中心,只倒了几面墙,主屋坍塌了一小部分,庄园内部植物虽然多被“生之原罪”污染,但也可以称得上生长茂盛,往好的方向说,也算幸免于难。
从我前方右行几十步就能到我给你寄信的那只信箱面前——那是随着树木的生长自然产生的一个天然魔法阵。
它当初不过是矮小而平凡的一棵,这些年过去,居然也有了几分“闲置的时间”的影子。
杰勒米,我不打算将这些信寄给你了。
我放了一把火。我烧掉了代表我过去的一切,包括那棵由“闲置的时间”的枝条抽芽生长来的常青树——我与你通信的信箱。
该结束了。
我的家,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仇人……
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创造这个时代、称雄这个时代的圣行教和中央帝国也将退出世界历史的舞台。
它们将和我的过去一起,被埋葬在战争的硝烟中,成为历史新篇背面的灰烬。
我不打算将这些信寄给你了。
11月11日,夜,晴。
——你的摩西
TO 杰勒米:
我原本打算从此不再与你写信。等熬到“生之原罪”的憎恨消散之后, 就直接向死亡寻求解脱,给一切画上终止。
将我们的友情停留在过去。那么,即便是我这样的人, 也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美梦了。
或许我应该把这一切归咎给卡佳。她白天在建国十周年的庆典上喝得一通烂醉,然后大吵大闹, 拿着酒杯,抵着我的鼻子,质问我还有没有偷偷摸摸地暗自神伤,满腹愁肠地给我不存在的朋友写信。
她指着我们重新建立起来的中央帝国——现在应该被称为新联邦, 由人类等多方势力组建起来的共和国——她指着我们建立起来的国家,问我有没有把我们的国家介绍给你,问我有没有在自己的卧室里向你哭诉我一路行来遇到的不公,有没有讲过我再也无法恢复的左眼、逐渐退化的身体机能,问我有没有向你诉说过我在病痛之时的无能为力、如履薄冰时的诚惶诚恐。
相比起我个人, 庆典上的其他人可能更值得说道一些, 他们见到这番场面之后,那惊慌惶恐到纷纷掩耳盗铃的模样还算有几分趣味。每回卡佳在明面上挑衅我, 就会让他们醍醐灌顶般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一个有生老病死的人, 给他们以无穷的信心,叫前赴后继地送给我层出不穷的刺杀。
可如果真将一切归咎给卡佳的挑衅, 我还是感觉缺了一些什么东西。大概是一些徘徊不去的失落和遗憾吧。
终究是我想给你写信了。
现在是新历10年11月11日。早上卡佳告诉我,我身体内属于“生之原罪”的那部分憎恨已经散去。只是因为近年来处理公务的时候,使用魔法和炼金术代替视觉的情况太多, 影响到了我右眼的恢复, 即便借助各种工具, 也难以达到普通人的标准,想要回到高阶猎人的水平更是天方夜谭。而此前由“生之原罪”的力量污染异化的器官, 虽然用药物和魔法控制住了变异的倾向,但还是有许多遗留的问题。从那些研究报告看,我应该变成了一个相对正常的人。
我自己倒是没有任何感觉。我已经失去了左眼,右眼的情况逐年恶劣,再坏一点也没什么。可能我早已习惯了这些。
昨天夜里,我还做了一个梦。我又梦见了查拉斯。
我和他待在圣行教中心大教堂三楼内侧的休息室里,他坐在书案前,兴致勃勃地写他的故事,而我则站在窗边,眺望着克莱因的风景。那应该是我们代表圣行教,给教堂骑士们授勋的前一天。每年年末,圣行教都会给内部才能卓越的有功之士授予头衔和奖赏,负责军务和多数外勤的骑士由执掌内政的“圣言”的查拉斯封赏,主持内务和多数后勤的执事和教士由掌控外务的“圣行”的德里安赐福。当时我是教堂骑士团的预备团长,我是受到表彰的骑士,也是协助封赏的长官。
在那个为过去填满的梦境里,查拉斯一边写书,一边问我对“预言”和“命运”的看法。他以解读“命运”的预言之能得到“圣言”的尊号,本人却对“命运”没有丝毫尊敬。他的尊号和所谓的命运,对他个人来说,也不过是随口的谈资。而我当时权欲炽盛,满心想着要怎么才能爬上更高的位置,好为我的亲人和家族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VALUE! 而在那天之前,我刚刚借“圣行”的德里安大主教在会议上声称要对教会内部职责重新分配一事,挑拨了外务和内政人员的关系,并煽动教会中的革新派,叫他们向三位大主教上书,要求把权利同责任一起落实到执行者的身上。对于群众而言,圣行教的三位至高者,“圣言”的查拉斯、“圣行”的德里安和“圣躯”马蒂斯三位大主教是圣行教的第一面旗,他们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灵化身,无一不具有非凡的伟力;而外务人员则是圣行教的第二面旗,他们是圣行教内部教令的施行者。如果外务人员徒有其表,而无具体的权力,使得三位大主教的命令难以迅速实行,则会叫人轻贱,让圣行教颜面无光——这全是为了分化执掌内务、手握实权的教士们手中的权力。
这些既没有违反法律,也没有违背道德。圣行教长久以来就着重于规则和秩序,他们站在统治者的位置上,为了扩大教义和信仰,更需要稳定和长久,需要不断注入新鲜的血液。查拉斯对此乐见其成,而“圣行”的德里安也心知肚明。后者虽然稍有不快,却也默许了这件事。
至于其他人,那些为我唆使、操纵、威逼者,无一不软弱无能又懦弱可欺,除了一点恃强凌弱的勇气,便没有值得让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将他们踩在脚底下,对我来说实在太过轻松。
我志得意满。
杰勒米,一个向上攀爬的野心家,一个傲慢的人,只会将成功当作命运,倘若执着于失败,他就不能继续往前走了。我的人生里只有成功是我的“命运”,失败不过是成功的垫脚石,命运中不值一提的尘埃。我就是这样的人。
因此,当查拉斯拿着笔玩弄着他笔下人物的一生,问我如何看待“命运”时候,我也没有半分对他和“命运”的敬畏。我站在窗台远眺,俯视着前来圣行教中心大教堂朝拜的人潮。我听见自己说道,“命运不过我暂未实现的野心。”
“命运不过是我暂未实现的野心。”
我当初有多么狂妄,才会觉得仅靠自己就能将一切攥在手里,将世界踩在脚下?
可如果翻阅我的一生,也找不出来关于谦卑的一星半点。
我一直都是这么一个人。
这样的梦境太多太多,我早就习以为常。
过去的十年里,我长期处于黑暗中,和“生之原罪”一起作伴。我总能听到祂的声音,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们。“圣言”的查拉斯,“圣行”的德里安,“圣躯”的马蒂斯,还有许许多多将一切罪孽献给“生之原罪”的“天使”们,我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到我和他们共处同一个空间。有时候是相对而坐,有时候的背对而立,有时候一起交谈,有时候各做各的。
他们的经历和话语声穿插在一起,交织混合成乱七八糟的一团,潦草地塞在我的脑海里,混沌一片。
运气好的时候,能在相对完整的记忆中休息小半天,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只能荒废掉这段时间和祂干熬。
按照我和卡佳的推断,“生之原罪”回到正常的“时间”之后,就会得到了祂该有的“命运”。祂是陨落于这个世界的高维存在对于这片大陆的诅咒,是流行于大陆南方玻利瓦尔的大瘟疫,埋藏于伊戈尔生灵血脉中的剧毒之血,是诺斯加人世世代代遗传的疾病,祂是地上一切灾厄的化身,祂同时孕育出来了这无数的生命。
我们不可能杀死所有的玻利瓦尔和诺斯加人,也不可能抽干伊戈尔生灵的血液,祂的力量早已流淌进诞生于这片土地的生灵的血脉中。
我们只能用更为常规的方法来处理祂。在我们最初的构想里,是以我的眼睛作为媒介,然后通过卢卡丹、莫顿、卡普阿、巴尔比亚诺、山亚克、基罗尼、里森这七座代表“时间”的枢纽为基地,将整个中央帝国作为容器,来收容祂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情感,然后用世代人的血肉和虔诚,来化解这一份足以污染世界的仇恨。
——假使我无法战胜“生之原罪”,用祂从我那里得到的“眼睛”来迷惑躯体,使祂的憎恨将我当成本体,被我封印进躯壳中。
侥幸最后我成功了。
这些年来,我能感受到憎恨的消减,也能感受到祂的绝望和遗憾,这属于高维的存在的情感何其深刻而强大,孕育出了“圣言”、“圣行”、“圣躯”这样的存在。圣行教的信徒们,生活在这片陆地上的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的人们,他们的哭号与呐喊在这片由“生之原罪”的憎恨凝聚的汪洋中,就像汹涌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我看着它们在我的注视下缓缓消散。只要不为它们的情绪扰动,将它们困囿进我的身体里,使它们无法从外界得到补给,自然就会化作纯粹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