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知斐往后躲,那白衣少年跟着欺近一步,跪坐着将谢知斐困在了自己与树木中间,手中的湿布照着谢知斐的额头再度摁上去。
“疼也忍着。”声音听上去冷酷无情。
只是,少年擦拭着谢知斐伤口的动作到底是轻了一点儿,边擦拭边不紧不慢地教训着:“你倒是胆子大,竟敢和洛水镇第一美人发生冲突,真是嫌自己命长。”
这次,谢知斐不躲了,哪怕再疼,也真的咬着牙强忍着。
少年手中的白布逐渐被血染红。
在少年又一次去河边洗布的间隙,谢知斐在努力睁开的眼皮肿胀的缝隙中,试图看清他的背影。
少年身形清瘦,斑驳日光打在他的背上,像给他笼罩上一层温柔光影,头戴幂篱,身上衣衫是几乎与白白日光融为一体的浅淡,但裸在外的那一截腕子却更白,更招眼。
谢知斐短短十七年人生里,从来没有看一个人看得这样仔细。
比起左边的袖子,少年右边的袖子短了足足有半截。
看来帮他擦拭伤口的那块白布就是从袖子这里撕下来的。
谢知斐心中五味杂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道洗布的身影陡然停了停,接着拧了拧手中布条的水,再度朝倚靠着大树的谢知斐走过来。
这一转身,借着林间细碎阳光的照耀,谢知斐好像看清了少年的脸——他一瞬愕然,但在他完全看清之前,幂篱上的纱布又被少年抬手拂落下去。
“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少年回答了谢知斐刚刚的那个问题。
谢知斐皱了皱眉,为什么说是多管闲事?
少年并不解释。
他再度将叠好的湿布摁到谢知斐脸上。
随着他的擦拭,谢知斐眼皮上的黏重感已经好了许多,视线虽然不比平时好,但是基本上能看清东西了。
跪坐在他身前、认真帮他擦拭伤口的少年的身形也逐渐清晰,谢知斐垂眼看着,耳后莫名生出薄红。
给谢知斐清理了一遍伤口之后,少年抬头问:“你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口吗?”
“没有了。”谢知斐抓了抓衣襟,赶紧说道。
他不好意思在刚认识一面的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身躯——虽然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谢知斐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生出一种后悔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万花国待久了,也变态了,不然怎么开始对朝着陌生人宽衣解带这件事期待上了!
见谢知斐这么抗拒,少年也不强求,只是叹了口气:“你打了洛水镇最美的人,已经成了洛水镇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洛水镇你是待不下去了。若是想好好活下去,就换一个地方生活。”
他似乎还有一些话想说,但最后顿了顿,不知道是在顾虑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太多。
“我言尽于此,望君珍重,日后有缘再会。”
说完,少年将那一团湿布丢进谢知斐怀里,利落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谢知斐连忙追上去。
“你别走。”谢知斐道。
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谢知斐的喊话,在谢知斐的紧赶慢赶下,少年默默加快脚步。
谢知斐身上带伤,追得吃力,却也加快了步速,仍然紧追着不放:“等等!”
“你救了我的命,我想报答你,你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就这么跟出去了有一里地,谢知斐终于拦住了这个少年。
“我不要你的报答,我救你只是为了自己开心。”似乎是被追到不耐烦,白衣少年忽然猛地刹住脚,恶狠狠地将幂篱上的纱帷掀开,凶巴巴地说道,“你好好看看我的脸!要是不想死,就离我远点。”
少年的脸毫无保留的展露出来,哪怕谢知斐的眼睛依旧视线不明朗,却把他的眉眼瞧得清清楚楚。
谢知斐愣了一愣。
“看清了是吗?”少年看到谢知斐脸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却变得无比平静。
少年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说道:“你自己本来就很危险了,加上我,只能让你更加朝不保夕。现在你被人打伤,一张脸好看许多,单独行动,反倒有一条生路。”
谢知斐愣愣的,依旧没有说话。
少年再度横眉冷对起来:“看清了就别再挡路。不然,我不保证你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谢知斐发觉,这少年和他想得不一样,脾气并没有多温和,反倒浑身长满刺,一副凶得不行的样子。
但话里话外都在为他着想。
谢知斐忽然就露出了来到万花国后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肌肉一扯动满脸的伤口都在疼,但他还是只知道笑。
“傻狗。”他这幅不知道害怕的模样将少年气得不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气冲冲将自己头戴的幂篱解下,丢到谢知斐脚边:“送你一道保命符。”
没有了幂篱的遮挡,少年高束的长发与脸庞都暴露在林间的日光下,一脸冷酷地睨着谢知斐。他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板着脸说道:“戴上吧。”
“戴上之后,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少年又道。
谢知斐觉得这少年的性格很有意思,尚未熟识时,便总是频繁告别。
不过,这是讨厌上他了吗?告别的话从一开始的“日后有缘再会”,变成了现在的“后会无期”。
谢知斐连忙捡起脚下的那顶幂篱,拍了拍上面的灰。
他将幂篱举起来,却没有戴到自己的头上,而是一个箭步冲到少年面前,趁少年不注意,重新将幂篱戴到了他的头上。
戴上之后,也没有离开半步,就这么站在少年的正前方。
见少年一脸惊愕,谢知斐咧嘴笑道:“我不走。”
“我不怕死。”谢知斐笑着看向对方怔然的双目,朗声宣布,“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就任由你的处置——除了赶我走,只有这一点,我不依。”
“你……”见谢知斐执意如此,少年哽了半天,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憋出一句狠话,“良言难劝该死鬼,你想死我不拦着,我不管你了!”
说完气势汹汹地走进附近一间独门独户的低矮小屋。
门栓一落,谢知斐就被关在了外面。
谢知斐本想跟着过去,结果吃了个闭门羹,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倒也不恼,反倒莫名其妙地笑了几声。
他也不离开这附近,就这么等着。
谢知斐不信,这人能一整天都宅在家里不出来。
结果他等啊等,等到肚子都饿了,还是没等到少年从里面出来。
谢知斐:“……”
谢知斐忍着肚子饿,继续等。
日影悄然西移,待到夜幕降临,那扇门依旧没有打开的意思。
最近是暮夏时分,白天尚且有夏日的余温,夜半起了风,已经有了几分秋日萧瑟的寒意。
谢知斐默默打了个寒颤。
一个时辰后。
夜幕全然降临,呼啸的风席卷着落叶,拍向门板时发出重重响声。
那扇紧闭了一整天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
少年从中探出头来,往外看了眼。
见外面空无一人,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眼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了一两分难以掩饰的失望。
“算他不傻。”少年刚刚低低说完这么一句,忽然听到几十步开外的位置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终于开门了!”怀里抱着一大捆柴的谢知斐重新出现在门外这条羊肠小道上,“夜里起了风,我怕你冷,就去捡了点柴火。”
谢知斐飞快跑到门边,也不进去,只是将柴火一股脑全部倒进少年的院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以后我每天都捡柴给你。”
他这一张刚刚被狠狠揍过的脸这里肿一块,那里肿一块,看上去凄惨万分,更别说还要用这一张脸笑起来,看着就更惨了。
少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倒进院里的柴火:“你……”
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一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你可以讨厌我,但别讨厌这些木头。”怕触他霉头,谢知斐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说,“我不打扰你,我走之后,你记得把这些柴烧了。”
寒风中,他一双冻红的手紧张地搓了几下。
少年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在谢知斐打算离开时,他忽然侧了侧身子:“你进来吧。”
谢知斐眼睛一亮,连忙跟了进去。
这是个并不大的小院,只有窄小的几间房间,院子里摆满了竹条和各色染了色的纸,有一些已经成型的农具和漂亮的小玩意儿,瞧着像是装蛐蛐的笼子,院子的空间本来就十分有限了,西边的那块角落里种了些菜,西边屋子里养着一些蚕。
再一看那间坐北朝南、采光最好的屋子里,摆着纺车。
“这里还有别人在住吗?”看到这里摆着这么多东西,谢知斐觉得在这里生活着不止一个人。
“只有我一人。”少年道,“从来没有人愿意进我的院子,你是第一个。”
谢知斐感到意外:“真的?”
“自然。”少年看着谢知斐,忽的一副玩味的表情,“但凡脑袋好用一点,都不会和我扯上关系。你这颗脑袋倒是与众不同。”
谢知斐:“……”想说他傻就直说。
他还没忘少年被他惹恼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傻狗。
“你要是想反悔,就赶紧走。”少年一副警惕的模样,“你也看到了,我这里没什么好给你的,要走就赶紧走。”
“我不图你什么。”谢知斐道,“我是来报答你的,我说真的。”
“我不信。”少年说着,钻进厨房,忙活起来。
说着不信,他还是按两人的分量,煮了两碗面出来。
“吃完这碗面你就走吧。”他将一碗摆了青菜的素面推到谢知斐面前。
这碗面简直吃得谢知斐热泪盈眶。
他有多久没吃过这样热气腾腾的饭了?哪怕在那个煞笔财主那干活时能吃上饭,他也只能吃些残羹剩饭,没有一次是热饭,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谢知斐风卷残云地吃着面条时,少年安安静静地吃着他的面,一边悄悄观察着谢知斐。
等谢知斐将他那一滴汤都不剩面碗放下,他也立刻将手里的面碗放下。
他对谢知斐说道:“吃好了是吗?”
不等谢知斐回答,他自行安排了谢知斐的去处:“慢走不送。”
少年的眼角眉梢都写着冷漠。
谢知斐大概也摸透了他一二分脾气,坐在木凳上的身体岿然不动,还有心情淡笑着调侃:“又开始送客了是吗?一日送客八百回,到底哪回是真心的?”
少年闷声不吭了好一会儿,才语气生硬地开口:“都是。”
谢知斐不以为意,转着脑袋去看少年屋子里的摆设。
本来就是很小的一间屋,却因为物件太少,硬生生显得空间大了许多。
这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啊,不过比他好,他连四壁都没有。
再一联想到院子里那么多的活计,谢知斐能猜出来,这小少年的日子也不好过。
谢知斐心里有了主意,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文钱来,推了出去,推到少年面前:“街上一碗三两的素面卖一文钱,我在你家吃一碗面,就给你一文钱。”
看到那一枚小小的铜钱,少年的眼睛果然亮了亮,冷漠的眼神瞬间褪去不少,态度热情许多。他问谢知斐:“锅里还有些面汤,你还要不要喝?”
“要。”饿了太久的谢知斐当然不会拒绝。
他现在身上有三十文钱,不多,够他吃三十碗面。
一天三碗面,十天就花完了。
谢知斐一开始没想过要把这些钱花在进面馆吃面这等奢侈的消费上的,好不容易赚来两个子,要是几口就给吃没了,谢知斐觉得不太值。
但现在他觉得值得。
看着迅速将那一文钱收入口袋、然后再度钻进厨房的少年的背影,谢知斐心道:说什么后会无期、慢走不送。
那只是少年一个人的想法,不是他谢知斐的。
他会想办法将自己留下来的。
半是央求、半是耍赖, 一番软磨硬泡,谢知斐终于得到了在少年的床上睡一觉的机会。
等等,床上?
见谢知斐古怪地沉默下去, 少年重复了一遍:“你困了之后, 可以到里间的床上睡上一觉。”
谢知斐斗胆往里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张床。
这这这……这意思是?
“你你你!”谢知斐耳后发烫, 猛地抓住自己的衣领跳开,一副谨守男德誓死捍卫自己躯体的模样, 紧张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才十七岁, 你就想让我以身相许?这也……也不是不行。”
谢知斐说完低下头,几乎不敢直视眼前少年的那双眼睛。
刚刚白日里与少年对视,他便发现少年长了双很勾人的眼睛。对视一久,就容易乱了心中方寸。
万花国的许多规矩谢知斐还不懂,但在没穿过来之前,他看过一些古籍,在古代十七岁的男子早就可以成婚, 也许在万花国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他完全可以入乡随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反正说要报答, 说什么都能做的人是他, 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嗯, 就是这样的。
扭扭捏捏的谢知斐开始宽衣解带:“要不要我先洗个澡?”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三更半夜这么冷的时分洗澡,你也不怕染了风寒。我这里没有炭火,真想洗一洗的话, 你等太阳出来之后再说吧。”
谢知斐更加不好意思,正要说话, 又听少年问道:“还有,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
谢知斐一愣,宽衣解带的动作一停。他说:“是你让我睡在你的床上……”
“今晚我要在院子里忙活,天色未明时便要出门,床本来就是空的,借给你睡有什么不对?”见谢知斐像是对于独自睡一张床有些失望,少年琢磨起来,“难道说,你不想睡在床上?你喜欢睡地?”
他一脸“不尊重但理解”的表情,甚至还好心地给谢知斐指出一种更好的选择:“那你不如到院子里去睡,指不定,半夜还有虫子爬到你的身上和你做个伴,长夜漫漫,免却孤单。”
谢知斐打了个颤,连忙道:“我睡床。”
少年轻哼一声,这才满意,不再理会谢知斐,大步走到院外。
谢知斐还想和他说说话,大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怔。
紧接着,那道满不在乎的声音传来:“名字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左右不过是个称呼,爱喊什么喊什么吧。”
这是还不想告诉他名字了。
谢知斐沉默下去。
躺在里间那张木板床上,谢知斐翻来覆去,并没有真正睡着。
这张床上依旧残留少年身上特有的那种草木气息,盖上那床薄薄的被子之后,微微的清苦感蔓延在鼻尖。
按理说这该是让人清心静气的味道,却使得谢知斐心猿意马,更加难以入眠。
他睡不着,来来回回翻了几次身后,索性翻身下床,来到院里。
皎洁月光照着整个院子,少年换了一身深色的布衣,正借着月光与微弱烛火,用竹条编着各式大小的提篮。
大大小小的提篮装在一起,谢知斐走过去,举起一个在眼前,认真端详起来。
透过竹条的缝隙,谢知斐看着少年这一身换好的衣服,想到一整个白天都紧闭的门扉,撇了撇嘴,说道:“你总是这样昼出夜伏吗?”
之前辛泰总是说他阅历不足,不会观察别人,要想提升演技,就得多磨磨阅历,提高眼力。谢知斐今日才发现,他好像也是会观察人的。
譬如他此刻就能通过白日里那扇禁闭的门扉和此刻少年编竹篮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判断出来:他应该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的夜猫子。
总不能是不睡觉吧?
谢知斐此话一出,少年又拿一种“果然是只傻狗”的表情看着他。
“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少年叹了叹气,指了指墙角边放着的一顶草帽,“幂篱你不要的话,草帽最好戴着。”
他说:“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夜色是最好的掩盖,趁着夜晚无人能看清我们的脸,不管做什么都方便一些。”
谢知斐捡起那顶草帽,拿在手里转了转,然后扣到头上。
“大恩不言谢。”谢知斐道,“你这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少年立马警惕道:“我可没什么工钱发给你。”
“我不要工钱。”谢知斐道,“你不是说我傻狗吗?就把我当傻狗使唤。”
谢知斐继续摆弄起了怀里那个竹编提篮,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够只用几根竹条就能将篮筐编的这么好看,还兼具极强的实用性。
“这些你是要拿到集市上卖吗?”谢知斐问。
“不,卖给接头人。”
“什么接头人?”
“……”见谢知斐当真什么都不懂,那少年又是叹了一声,耐着性子说道,“若是我直接将这些东西拿去集市上卖,别说卖出去了,不被人赶走就算幸运。他们一见到我的脸,便对我做的东西也生厌,卖不掉,根本卖不掉。”
谢知斐道:“那你卖给接头人,岂不是要给他好处?”
他举着手中的那个提篮问:“这个市场价多少?”
“五文。”
“卖给接头人,一个能卖多少?”
“五个一文。”
谢知斐:“……”
他算是知道这少年为何有着这么好的手艺还如此之家徒四壁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黑心之中间商!”谢知斐只觉胸中气愤难平,“这简直是利欲熏心!敲骨吸髓!天理难容!”
“你不能这么说。”少年皱眉制止谢知斐,明显是有些动气的模样,“愿意帮我卖东西他也要承担极大风险,若是让旁人知晓他在我这里拿货,他也会遭殃。这世上多的是一文五个都不给的,不准你说一个真心帮我之人。”
谢知斐:“……”
“你这样,这次你多编一个提篮出来,将这个提篮交给我,我至少带五文钱回来给你。”谢知斐忍不了了,“只要我能做到,以后你做了东西,都交由我来卖。”
“你去卖?”少年挑眉问道,“你可记得来时路怎么走的?你可知道要怎么去镇上的集市?”
谢知斐想了想,刚刚他从河边一路跟在少年之后,走出了大概有一里地的距离。少年的家位于一座海拔不高的小山坡上,四周只有他这孤零零的一户。
这里不是洛水镇,按方位,应该是洛水镇的临镇,青岩镇。
古代运力弱,马匹更是珍贵物资,连那个财主家都仅有两匹,谢知斐更是没有骑马的资格,想要靠脚力探索周围的环境极其不易。来这里一个多月,谢知斐仅在洛水镇活动过,他不清楚关于青岩镇的一切,唯一认识的也就眼前这个少年。
“你把路告诉我不就好了?”谢知斐道,“上山的路我已经记得,下山能比上山难吗?”
少年却皱起眉头:“我再问一遍,你当真想去集市?”
谢知斐:“当然。”
谢知斐觉得,他骨子里流着商人的血,总有几分先辈的智慧在身上,今日还挨了一顿毒打,也算对万花国这个环境有了更深了解。而且他还拿到了那么好的商品,只是去卖一个而已,总能想到办法卖出去。
少年不再说话,走进屋,很快拿了张地图出来,丢到谢知斐怀里。
“你要是真想去集市,我给你一个提篮便是。这地图给你,但凡上面红笔落注标有人家居住的地方,你最好绕道而行。”
“为什么?”
少年指着地图说:“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王二狗家屋外有陷阱,顾大锤家树上有机关,吴小花家养着恶犬,你要是想到集市这一路走得顺一点,最好绕开他们的居所。若你听完这些,依旧不知悔改,一意孤行,那我只能建议你:要是被人当街敲了闷棍,索性躺下去睡一觉就好了。等到了集市……”
“等到了集市就好一点了?”
“等到了集市,若是被人扔了一身烂菜叶,你便挑一挑新鲜的带回来。”少年道,“去吧,走好不送。”
“对了。”在谢知斐脚要踏出门时,做着提篮的少年头也不抬地说道,“最后提醒你一句,江湖险恶,回来的时候,也老老实实照着地图上标注安全的路回来。不然,我不保证你能活着。”
谢知斐:“……”
谢知斐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他照着地图上的路线,先来到了标注为王二狗家的房子门口。
谢知斐没靠近,但提前捡了不少石头,一块块扔过去。
扔到第四块,只听一阵尘土塌陷和重石落地的声音,王二狗的家门外果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
陷阱一启动,王二狗家的人也跑出来了。
每个人手里还拿着铁铲铁锨火把等式样不同但都具备攻击性的东西。
一出来,他们纷纷围绕在陷阱周遭。
为首的往陷阱里看了一眼,气得直跺脚:“空的,又让那家伙给跑了!”
“就说能活这么久的丑东西没有一个是不够阴险狡诈的,难抓得很!这都第几个陷阱了?怎么还没抓到他?!”
“别提了,上一次陷阱没抓到他不说,还让他把做陷阱的方法给学了去,真是十足奸滑!”
“听顾大锤说,他不仅学会了我们做陷阱这一套,还给改良了不少,那陷阱是真真吓人,已经有不少小动物死在里面了。现在他那个屋子周围全是陷阱,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活着进去,太狡猾了!”
“顾大锤还敢说我们,他树上的机关也被学走了,也就吴小花不好模仿。”
“吴小花……吴小花也正在担心自己家的狗被那个丑东西给偷走呢!吴小花觉得家里那几只狗被他收买了,好像见到都不叫了!”
谢知斐:“……”
他算知道那少年为何让他严格按照地图上标注安全的路线回去了。
怪不得少年会对他说什么江湖险恶。
原来他自己也是险恶中的一环。
再想想他跟着少年那一路,谢知斐只感觉到一阵庆幸。
他本以为他当时已经把少年惹得十足不耐烦,甚至触及到了少年的底线,但到这一刻谢知斐才知道,少年对他可真是十足忍耐啊!
不然随便引他进个陷阱,现在的他可能就是一具凉凉的尸体了。
不过,少年那么放心地将地图给了他……就不怕他将这份地图卖给别人吗?
不说别的,就王二狗这家,肯定是想要这张地图的。
有了地图,可就有上山抓人的路了。
谢知斐垂下眼,看着怀中露出的那一角地图,心中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干嘛这么相信别人啊?
剩下的顾大锤家和吴小花家,谢知斐都没再去了。
他知道,那少年不会骗他的。
正午,日上竿头。
山上的小屋外,站着一道穿着白衣的身影。
他望着上山的路,一双眼睛静静的眨着,被阳光照得清透的瞳仁珠子里,波澜无惊,仿佛装不下任何的情绪。
但等到上山的道路尽头出现了一道蔫头耷脑的身影,这对瞳仁里瞬间闪过一瞬惊讶,宛若冰雪消融:“你居然回来了。”
谢知斐低着头站到他面前,手里还提着带出门时拿上的那个竹编提篮。
提篮里,装着些在河边清洗过的菜叶。
谢知斐将菜叶连带提篮一道递了出去,声音听上去郁闷得要命:“喏,你要的菜叶。”
除了提篮里这些,他脑袋上还残留着几根烂菜叶。但这些显然他自己没注意到。
少年静静看了他两眼:“进来吧。”
“等一等。”谢知斐叫住了他。
少年转头,只听谢知斐说道:“邬声,你叫邬声。”
“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你叫什么,你不想和我产生太深的联系,想尽快赶我走。”谢知斐有些烦躁地说道,“我想尽了办法打听,才问出了你的名字。这可能会惹你生气,但我真的不想做一个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仅仅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邬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知斐,对于谢知斐说的这些,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是想和我成为朋友,就是成为了众矢之的,到时候死了都不会有人来给你收尸。”
“而且我养活不了你。”邬声垂下眼眸,脸还是凶巴巴地板着,只是眼睫微微在颤,“我一直都是有了今日没了明日,自顾尚且不暇……”
“邬声。”谢知斐郑重地张开了手,里面躺着十个小小的铜板,“给你。”
“你看,我能自己赚钱。”他的手掌上满是来路不明的伤痕,但语气诚挚极了,“虽然提篮没有卖出去,但这里有十文,是我想办法赚来的十文。以后我到外面赚到了钱,都给你。你再收留我一段时间,我不求太多,你给我张床睡觉,给我口吃的就好了。”
谢知斐声线软下来:“别再赶我走了,邬声。”
第33章
十七年光阴都活得顺风顺水, 只在万花国这一个月来受过磋磨的谢知斐,性格里最受人诟病也让一些粉丝最为之着迷的地方,就是傲慢与张狂。
在万花国, 傲慢与张狂会让谢知斐吃更多的苦, 但他依旧没有低下头颅,反倒更加执着于向别人展示他不服的态度, 以此来彰显他灵魂的高傲。连在掌控着他衣食的财主面前,谢知斐的语气都未曾软过半分。
总之, 不争馒头争口气,争的就是一种不肯屈居人下的态度。让他搬石头可以, 但灵魂也跟着跪下,绝对不行!
可这会儿面对邬声,谢知斐低着头,语气软趴趴的,神情比头顶顶着的那几片菜叶还蔫,垂着脑袋的样子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病犬。
邬声总把他往外推,谢知斐害怕被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