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跃青搬了个藤编竹床到屋檐底下,让水鹊坐在上边儿正好吹凉风,赶走暑热。
他把老水井里的木桶拎起来。
瓜搬到院子里,他撕一片苇片儿,因为水鹊忽而凑过来,香气扑到他鼻间,李跃青原本对准了西瓜中间的,结果错了点位置,轻划上一道,饱熟瓜崩裂开,分一大一小的两半。
两个人肯定吃不完这么大的瓜。
李跃青把小的一半瓜放到饭桌上,用竹编的桌盖蒙上,留到傍晚李观梁回来吃。
他又重新拿了个大勺子出来,水鹊猫在地上看瓜,好奇地问:“用勺子吃吗?不砍一瓣儿一瓣儿?”
李跃青用勺子挖了中间一大块瓜肉,这种瓜,黑籽红瓤,中央这个位置是没有瓜籽的。
他们这儿把那口没籽的瓜肉叫做葡萄肉。
李跃青递勺子,是装得满满的一勺肉,“你先把中间的葡萄肉吃了。”
他原意是让水鹊接过勺子就好。
结果水鹊直接就着他伸的大勺子,阿呜的一口。
瓜肉塞得脸颊鼓鼓囊囊,嘴巴本来就红,吃了鲜脆爽口的瓜,甜津津的汁水溢出到唇瓣上,唇珠鲜润嫩红。
水鹊在他眼前晃晃手,“我吃完了?”
李跃青猛然回过神来,“哦,哦。”
欲盖弥彰地,他低下头,刷刷刷手起刀落把瓜分了好几块,“吃吧。”
两人坐在藤编竹床上,就着午后凉风吃起瓜来。
吃到后面,瓜皮堆在地坪上让鸡群啄食了。
天边的乌云还酝酿着没有落下。
李跃青只感觉手臂和肩膀上一沉,是旁边的水鹊靠过来。
鸽羽似的睫毛覆下,睡着了,红润润唇瓣张开一道微小的缝儿。
李跃青觉得自己有点儿发癔症了。
他竟然冒出一个念头……
小知青的嘴巴,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李观梁打了个喷嚏。
他从谷莲塘到县城,走路要四个小时,借了罗文武的自行车,后面负重两大袋的米,一袋有五十斤重,蹬自行车蹬了一个小时才到的县城。
进了县城,又花了点时间找到大姑家。
前些年大姑一家还是租房住的,一个月房租得有八块钱,现在换了工厂分配的房子里去,是筒子楼。
长长的走廊两端通风,一排过去房门虚掩着,叮叮咚咚的锅碗瓢盆响。
大姑家住在一楼,李观梁锁住了自行车,扛起两袋米到那边,敲门。
一个中年女子打开门,惊喜满面地让李观梁进来,说道:“辛苦了辛苦了,怎么不先敲门让你姑父出来帮个手?”
李观梁闷声称呼了人,“米放到哪儿去?”
大姑在前面领着,趿拉着塑料凉拖,“跟我来,放里面厨房门后去。”
李观梁踏着草鞋,他多看了一眼大姑穿的和进门时地上摆放的塑料凉鞋。
有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声一直响,李观梁四周打量,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
房内的陈设整洁简约,刷着白墙,桌上铺了碎花布,墙边长柜上一个九寸的黑白盒子,原来是里头的人正在播报天气。
李观梁了然,那是之前听罗文武说过的,电视机,一个九寸黑白就要三百块。
大姑和姑父两夫妻都是县里国营衬衫厂的职工,每人每月工资三十元,有副食补贴还有全勤奖,差不多每人能到四十元上下。
姑父从摇椅上起来,“观梁,来啦?真是辛苦你,留下来吃中饭吧?”
李观梁有些无所适从,摇了摇头,他把两袋米放下。
大姑道:“要留的,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中饭还是要吃!我现在就切菜,等你表弟放学回来,大家一起吃餐中饭!”
又问:“观梁啊,那儿有一百斤米吧?按照信里来的不?那我给你拿三十元钱,这么远路头,真是麻烦你了!”
私底下买米粮是顶风险的灰色地带,被人抓住了,再严重的要说成是投机倒把。
县城里凭借粮票买的米,一斤一毛五倒是便宜,但供量实在不够,城里很多没有农村兄弟姐妹的,就只能去和黑市那群不怕打靶的人做交易。
大姑边往房间走,边说着,“这边儿黑市那些人,哄抬物价,五角钱一斤米,前段时间抬到八角钱去,你表弟长身体像牛一样吃,家里一个月要耗五十斤米,这样下去哪里吃得起饭”
因此她才在信里头打商量,问李观梁能不能送米来,按粮店的价格乘两倍算,三角钱一斤。
这种顶风险的事情,如果不是亲戚,乡下人很少这样做。
李观梁想起自己拮据的存款,问她:“大姑,你信里说你的同事朋友也缺粮?”
大姑在卧房里翻找钱袋子,李观梁不便进去,就站在门外边,听到对方回答:“对!城里米粮供应紧张嘛,每月去粮店还排老长队!”
她把钱塞给李观梁,不让人有回绝的余地,又说:“观梁,你要是愿意往这里送米来卖,那就再好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得事情,我回头和人说一声,说乡下亲戚也没那么多的粮食。”
李观梁低眉,“我初八再来一趟。”
到时候快要小满时节,水鹊以后每天要从上村东头的知青院走到下村西头的学校去,好一段路,一天来回得走上四十多分钟,要是有辆自行车就好得多。
李观梁攥在手里的钱,好似变得烫起来。
大姑听到他的答复,“诶好!那我上夜班的时候悄悄和那朋友说一声,你放心,她嘴巴严实的。”
待到中午,李观梁吃过饭,就准备走了。
姑父送到门口去,从衬衣口袋里拿出印着丰收两字的一包烟,抽出两根烟,一根递给李观梁。
李观梁摆摆手推拒了,“不抽烟。”
姑父讪讪笑一下,他一年多两年没见李观梁,一时间忘了,收回来,“观梁,是不是到了要成家的年纪了?”
他塞给李观梁一张鞋票,“去年过年厂里发的,你拿去买双好点的胶底鞋或者皮鞋,人家看你不是寻常泥腿子,才乐意和你成家啊!”
县城里的大姑和姑父看他们兄弟俩无父无母的可怜,之前李跃青还在上学的时候,经常三五过年的会帮衬帮衬。
李观梁不好推拒,道谢收下了,一踢自行车的撑脚架,“姑父,我回去了,不用送了。”
“好,”姑父道,“你到外边龙头街的蓝塘鞋店买,那家做工好。”
龙头街两边的都是专门商店,物品全都要票证买。
他不认得招牌上的字,但好在整条街就那一家鞋店。
李观梁没看胶底鞋和皮鞋,他驻足在前面摆的好几双塑料凉鞋前。
这种鞋子夏天比胶鞋布鞋透气,看起来也不会像草鞋那样,把脚磨出水泡。
鞋店的伙计上来,“买凉鞋吗?这可是时兴的材料和款式,卖得可火热,你有没有鞋票?”
李观梁拿出兜里的票。
伙计看了,确实印刷着奖售专用鞋票一双,盖了省商业厅的公章,日期也是今年的。
伙计问:“要多大码数的?”
李观梁耳根火烧似的烫,用手比了一下大小。
说:“要白色的。”
那伙计诧异,“你穿?”
男人个头高头大马的,比划的码数不像,况且寻常人全买耐脏的黑色,他倒挑上白色了。
李观梁摇摇头,闷不吭气。
伙计按着他比的,找来一双,“这样的,合适吗?”
李观梁又大致比了一比,点头。
幸而黝黑皮肤遮掩住他面红耳赤。
下午放工得早。
因着远处天边酝酿翻滚的乌云,浓得泼墨水一样,伴随一声惊天的闷雷,热浪滚滚冲来。
转眼的功夫,大风夹着雨点子噼里啪啦,兜头盖脸地砸人身上。
太阳晒了一个上午的地面,热气终于冒出来,和天地间密密麻麻白线一样的雨汇合,冒起青烟一般的雾蒙盖在山头和村边。
水鹊坐在门坪前,忧心忡忡,“观梁哥出门是不是没有带蓑衣?”
没人回答他,水鹊一转头,李跃青站在门边,正面无表情,啃了一口瓜。
大风大雨的,像大毛巾拧水一样泼,从屋檐哗啦啦打下来。
斜飞的雨丝沾湿了小知青柔软的乌发。
李跃青垂下视线,看水鹊一眼,“他都二十八了,下雨不会自己躲?”
“噢。”
水鹊转回去,盯着地坪上因为铺得不平整而积起来的小水洼,雨点打得叮叮咚咚。
燥热的温度退去,让西瓜放一下午也不会放坏。
李跃青蹲下来,随口问:“你不吃了吗?西瓜。”
水鹊扣了扣手指,垂着湿漉漉的睫毛,细声低语:“留给观梁哥回来吃,他在外面跑一天了。”
“……”
李跃青把西瓜籽吐到了米糠盆里。
他冷冷地问:“你们两个,没有背着我,有什么过度的牵扯吧?”
李跃青问法比较隐晦,没有直接问这两个人是不是背着他在谈对象。
水鹊压根藏不住事情,他眼皮覆下,不敢面对李跃青,留给人一个坐着的背影。
还抿抿唇,装作轻松玩笑的语气,“没有呀,你怎么会这么想?李队长就像是哥哥一样,看我身体差照顾我而已。”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还生疏地称呼起李队长。
李跃青扯了扯唇角。
像哥哥一样?
哪个哥哥?
好哥哥?还是情哥哥?
李跃青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你不觉得,我哥年纪大了一些吗?和你——”
不是很般配。
叮叮当当的车铃声从村口飘荡过来。
水鹊一撑膝盖,欣喜地站起来,“肯定是观梁哥回来了!”
暴雨来得突然,在县城里还是晴空万里,是回城过了黄泥圩的地界,闷雷一震,仿佛响在脚下,天上就开始下起刀子雨。
李观梁原本在晴空底下踩得就快,车前的篮子里团团挤着一块破棉絮布,后座上绑着鞋盒。
雨一下起来,他神色慌张地把外衫脱下来,盖在车前篮上护着。
上了年头的自行车,在风雨中快得如同一道闪电。
劈头盖脸而来的雨势,像是鞭杆子驱打快牛。
快些,快些,还需要再快一些。
李观梁抬不起头,胸膛闷着一口气,蹬动脚底踏板,黄土路上留下一道用力的车辙。
雨水很快集聚到身后的车辙里,变成奔流的极细小溪。
到了最后的青石板麻石沙的道路,李观梁抹了一把脸上冰凉凉的雨水,掀起眼皮,远远的,视野里容纳进一只金黄蝴蝶,立在路口等着他。
水鹊身后披着棕叶蓑衣,高兴地挥挥手。
他动作一大,身旁撑着老油布雨伞的李跃青,当即不耐地轻啧一声,“别乱动,想要被雨淋湿感冒吗?”
雨下那么大,就这村道到这两三里路的距离,他哥又不是会迷路了回不来,非要到路口等。
李跃青只好翻出蓑衣和雨伞来。
李观梁在水鹊去那边一段路下了车来,快步推着自行车走,“快回去,雨太大了,快回去。”
水鹊:“嗯嗯!”
他抬腿跟着李观梁走,李跃青要拿伞撑着他,也只得亦步亦趋紧跟着走。
李观梁将自行车停在了屋檐下,这会儿没大风,雨直直地下,虽然大,但不会刮进屋子里来。
李跃青收了伞,皱紧眉头问:“怎么不在路上避雨再回来?这是急雨,多等一阵就停了。”
李观梁摇头道:“等不得。”
他也不管自己像是河里捞起来那样形容狼狈,急急地拨开车前篮子上蒙盖的外衫和破棉絮布,检查里头盖着的东西。
水鹊探头好奇地看,“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他看见三个薄油纸包裹的长条,一端还有木头棍子。
眼睛晶晶亮,水鹊道:“是冰棒!”
李观梁从篮子里拿出冰棒时,眼角余光偷看水鹊,又低头,“对,是冰棒,我回来的时候在城里街上看到的,没见过,一问才知道,带回来让你们尝尝。”
但是看水鹊的样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观梁恍然才想起来,小知青是海城来的。
不像他这样的村野人,夏天口渴了,喝生水、喝粗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像是严冬腊月才会结出来的冰锥子、雪杆子。
他问了街头叫卖冰棒的人,那人小心打开木头箱子,里面铺了厚厚的棉被布隔热,中间一根根薄油纸包着的就是冰棒。
县城里有个制冰厂,但是离谷莲塘太远了,也知道庄稼汉不会浪费这钱,没人到这里来卖冰棒。
最贵的奶油冰棒,一根一角钱,他买了三根,又问卖冰棒的扯了点破棉絮布,怕太阳大,回去的路上晒化了,对方本来不愿意,李观梁付了五角钱,他就用棉布严严实实地帮李观梁把冰棒包起来了。
李观梁蹬动脚踏,风驰电掣地扬长而去,生怕慢一点点那冰棒就全都化成水。
虽然后半程下雨,好在有棉布和衣衫遮住,没怎么打湿。
李观梁剥开薄油纸,纸上滋溜溜滴水。
眉头紧紧锁起来,“还是化了。”
“没有化得很严重。”水鹊知道他辛苦带回来的,握着他的手腕,凑上去抿了抿冰棒上化的水,唇边旋出涡儿来,“是甜的!”
湿红的舌尖在李观梁眼前一闪而过,将他的心神全一并带走了。
李观梁不知所措,光会痴愣点头,“嗯,嗯。”
给小知青一笑,迷成什么样了。
李跃青低嗤一声,拿起剩下两条冰棒的其中一条,“有我的份?”
李观梁:“吃吧,一会儿全化了。”
李跃青往屋里头走,“谢谢哥。”
李观梁陪水鹊坐在屋檐底下,静静看雨。
他剩下的那根冰棒没动,看水鹊快要吃完了,就把自己那份递过去,下雨天气凉快,只比刚才化了一点。
李观梁:“还要吃吗?”
水鹊嘴巴还是馋,但还是礼貌地往回推了推,“你吃吧,你不是还没吃吗?”
李观梁道:“奶油是甜的吧?我不喜欢特别甜的食物。”
水鹊嘟囔:“这个甜是不腻的,你先尝尝,你都没吃过怎么知道不喜欢?”
他刚吃完一根冰棒,唇上是晶莹剔透的,嫩润得像是啫哩粉果冻。
李观梁怔怔地盯着看,“……我能尝尝?”
水鹊捏着那半化的冰棒,“当然可以啊。”
为什么这么……
心音最后一个字,在李观梁凑过来的时候,卡顿住了。
滴答,化了的水落在地上。
李观梁贴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退开,薄唇抿直成一道直线。
原本不怒也自带三分锐利的鹰目低着不敢去看水鹊。
听到小知青不满地咕哝道:“我不是让你尝尝冰棒吗?”
李观梁讷讷出声:“我就不吃了,这根你吃吧。”
水鹊没明白,“怎么了?”
还没试过呢?
李观梁手足无措,擦擦裤摆,局促地从凳子上起来,“太甜了。”
他刚刚一抿嘴,尝过了。
最后那根冰棒留给水鹊吃,李观梁转头到自行车后座那里解开绑住鞋盒的带子。
鞋盒是纸盒,雨大打塌了,不过里头的是凉鞋,没什么影响。
说是白色,其实更接近那种透明的颜色。
大小合适,雪白脚背和淡粉杏仁似的脚趾,能看清楚。
水鹊坐在椅子上,撑着手,问道:“送给我的吗?观梁哥,这要花你不少钱吧?”
那鞋子的尺码也不可能是给别人的了。
李观梁:“三元钱,不多,我今天卖米,大姑给了三十。”
亲戚之间,肯定不会收钱太贵,何况要是他再进城卖米,像黑市那样五毛钱一斤的价格,被抓起来那就是打实了哄抬物价,百口莫辩。
李观梁觉得三毛一斤差不多了,未雨绸缪也好留条退路。
他说出自己的计划,“剩下的钱攒起来,我初八又再进城卖米一趟。”
李观梁决定明天到供销社门市部,报上自己要预购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
“观梁哥,就送到这里吧?”水鹊小声道,“不然知青院里其他人要看见的。”
李观梁点头,“好。”
他像个浸水的木鱼,敲不响,不会那些滑头年轻人的柔情巧言,只会听水鹊的话。
水鹊翘了翘唇角。
多亏了男主的哥哥,让他一天挣了好多软饭值,程序判定的软饭值是根据物价来的,一角钱就能进一个。
他懒得踮脚,于是扯了扯李观梁衣角,“你低头。”
李观梁依旧听话,俯身低头。
唇角擦过温软的触感,点水即离。
水鹊拎着鞋盒,三两步逃开,又转回身,青色上衫衣摆随晚风旋起。
俏生生的小知青,笑脸被夕阳染着柔和金色,冲他摆摆手道别,“观梁哥,明天见!”
等到人都再转方向回知青院了,李观梁才迟钝地摆手,又呆头呆脑地收回。
蝈蝈在豆苗架子底下、在篱笆墙角落叫了起来,唤起柳梢头的一半白月亮。
另一头夕阳还没完全落下,知青院炊烟袅袅。
院中钻天杨不像芭蕉林那样茂密,戴着眼镜的青年一眼就见到了,院外不远处,依依不舍和男人分别的小知青。
兰听寒敛起眸中冷光,薄唇重新上扬起温和的弧度。
他正在洗米,问水鹊:“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晚?”
水鹊没设防,说了一半真相回答他:“李队长从城里探亲回来,请我吃冰棒,我就多待了一会儿。”
兰听寒颔首,没再问什么。
但是等到夜深蛙鸣的时候,水鹊躺在床铺上,不大舒服地向外侧翻了个身,眼皮微掀起,差点让床边立着的高大身影吓一大跳,他抱着被子坐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听寒哥……你晚上还不睡,做什么啊?”
兰听寒静默了一阵,坐到床沿。
出声问:“你是不是在和李观梁谈对象?”
水鹊揪紧被子,兰听寒还没等到回答,先看清楚了人惨白的脸色和额际一片汗涔涔,心中一慌,急切地问:“怎么了?是疼?”
水鹊咬住唇,殷红当中压出白痕,话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肚子痛。”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兰听寒。
兰听寒稳稳回握住那发冷的手,“我带你去卫生所。”
梁湛生前不久才见过这个患哮喘的小知青。
他胸口前挂着听诊器,立在杉木床边,掀了掀眼皮,“吃了冷西瓜?吃了多少?”
水鹊垂着脑袋,点点头,弱声补充:“大半个吧……还吃了两根冰棒。”
梁湛生笑了一下,“怪不得你的肚子跟着你受罪。”
他给水鹊冲了药剂,喝下去。
夜已经深了,梁湛生是让急促有节奏的敲门声吵醒来的。
兰听寒一人背着水鹊过来,知青院里其他人第二日还要上工,就不再闹醒他们。
卫生员抱出来一床干净的薄被子,给少有的夜晚住院的患者用。
梁湛生转移视线,问兰听寒:“就一床被子,你是守着,还是回知青院去?”
村里卫生所一年到头没有什么住院需求,因此为患者准备的就一个床位。
兰听寒拉过一张木头椅子,坐在床边,对水鹊道:“我守着你睡就好。”
梁湛生嘱咐:“一会儿把煤油灯吹灭了,替所里省着些用。”
卫生所的经费紧俏,中药材都得医生和卫生员自己上山挖,自己下地种。
水鹊吃过药,一夜好眠。
兰听寒后半夜看他没有异样,就趴伏在床边休憩。
天还未完全亮,水田里星星闪着微光。
邮递员脚蹚着露水,把卫生所的门敲得嘭嘭嘭响,“梁医生,有你的信。”
水鹊眼睫毛颤了颤,兰听寒快步打开门,放低声音:“我帮你转交给医生,里面病人还在睡。”
“哦哦,好。”邮递员也降低了音量,从军绿挎包里翻出给梁湛生的信件,又问,“这位小哥,你认不认识水鹊?这儿有好几封给他的信件,也没写详细地址,就写到谷莲塘,我没听说过有人这个名字啊?”
兰听寒道:“水鹊正在里面睡,你一并交给我吧,我转交,往后还有他的信,就送到上谷莲塘村东知青院。”
邮递员:“诶好。”
他把一沓信件交给兰听寒。
重新掩上门,兰听寒看了看手中的信封,最顶上的那封是给梁湛生的,他放到了一边的木柜台上,剩下的三封收信人全写着水鹊。
兰听寒在其中两封的寄信人一栏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是他的养父,以及养父的儿子。
水鹊这时候醒来了,迷迷糊糊地睁眼。
兰听寒说了刚刚邮递员来过的事情,把信件交给水鹊。
水鹊低着头,一边困倦地揉着眼睛,一边拆开信封。
第一封是父亲的,不过水鹊的记忆之前由于大世界的命令封住了,导致他并没有什么对于对方的印象。
似乎不善言辞,书信也写得比较简洁。
问了水鹊怎么没和他商量过就下乡,又问了最近习不习惯一类的事情,后面写已经汇了三百块钱到水鹊在这边的信用社里,让他记得去信用社取出来用。
多、多少钱?
三百块钱……
一天十分工分是一角钱,那三百就是三千天工分……
水鹊和77号说:【其实角色完全没有必要去巴结未来的男主吧?这个爸爸好像很有钱诶。】
77号解释:【因为原本的剧情里父子关系没有这么好的,都是77不好,设置错了时空锚点,让宿主胎穿过来变成小宝宝……】
谁能拒绝它77号的宿主宝宝呢?
本来的角色剧情里是哮喘病拖累,让副军长对这个儿子相当失望。
它的宿主一过来,副军长的什么铁血也都化成柔情了。
这些77号当然没说出来。
水鹊翻了翻信纸,发现反面还有字迹。
他三两眼扫完了内容,疑惑地抬眼看兰听寒,迟疑地喊道:“哥哥……?”
兰听寒淡笑,没有说话。
水鹊小声道:“爸爸在信里说给你的信用社账户汇了一点钱,补助一下粮食。”
他没把信纸给兰听寒看,因为里面的内容,读起来有些像是让兰听寒的好厨艺多给水鹊做做饭的意思。
水鹊低下头,又去拆第二封信件,寄信人是水川。
是他的异卵双胞胎弟弟?
他阅读信件,和父亲如出一辙的简洁,甚至利落的笔锋也像了十足十。
前面是简单的问候,末尾写到——
“今年春节过来住吧,我缝补好了小时候你最喜欢的那只小马的腿。”
“父亲虽然不说,但他很想见你,我也是。”
水鹊心头暖暖的,是身体自觉的反应,即使他连弟弟长什么样子也没记忆了。
最后一封信,拆开,没有信纸,有张汇款单,以及零落的散钱从里边掉下来,有的是面值五分、贰分的硬币,叮叮当当掉到地面上。
水鹊下床把硬币全部捡起来。
汇款单上是整整齐齐的三十六元。
加上零散的钱币,八毛九分。
三十六元八毛九分。
水鹊盯着信封上的寄信人名字:“荀定?”
兰听寒问:“你的继弟?”
扶了扶眼镜,兰听寒说道:“看来他是留在城市里找到工作了。”
水鹊不解地坐回床上,回答:“应该是吧……”
兰听寒看了一眼汇款单。
不然也不会有一个月的工资整整齐齐地寄过来。
又一日清早,水鹊蹲在知青院的地坪前,揪了一把篱笆墙下的野草。
紫花酢浆草,在篱笆墙底下长了两三丛,上面布着淡紫色的小花。
他拔了一根,绷着小脸,把一瓣儿一瓣儿花揪下来。
【也不能换算成软饭值吗?】
水鹊问的是前几天收到的汇款,不过他没拿着汇款单、身份证和信用社的存折去取钱。
77号也很遗憾,【不可以的,宿主,他们大部分身份都是剧情里没提及过的边缘人物,不能算到软饭值对象范围里去。】
而且剧情里,他这个角色不招亲爹待见,也不叫继父喜欢,生母心有余而力不足,导致在村里日子过得穷穷巴巴,家里根本没有汇钱过来帮衬的,不然也不会又是巴结男主又是哄人家的老实人哥哥了。
水鹊幽幽叹了一口气,蔫头耷脑地应答:【好吧。】
那他手里的三百多块钱,却是一点也不能用上了。
水鹊决定改日到信用社里将钱款改为存成定期的,那样还有微薄的利息,就当做是他们寄钱过来他帮忙理财了……
三百多块钱,如果是吃冰棒,他能吃三千多根。
水鹊想了想,之前吃多了生冷的食物,冰得胃疼,又瑟缩了。
那换个单位,要是买自行车,就买最好的永久牌,他也能买两辆呢,一天蹬一辆,在山上骑行下来都不怕擦坏了心疼。
水鹊设想得很好。
但实际上他压根还没学过怎么蹬自行车,青涩的技术让他平地踩脚踏也会歪倒。
陈吉庆他们也吃完了早饭,拎上锄头,这几天他们的活计不在水田里,在山坡的旱地上,早稻插过了,要分人手去种杂粮。
看水鹊还坐在院子里,汪星问他:“在等李队长吗?”
水鹊点点头。
他现在不和兰听寒陈吉庆他们一道上工,小满一过,因为身体原因,水鹊就被分到新建设好的谷莲塘中心学校里去当老师了。
从知青院到学校,路头远,早出晚归,虽然不是一整天都是课,但下午五点放学,回来也是临近黄昏时分,这时节到了夏天容易碰见蛇,李观梁天天送他。
清脆的车铃响,叮铃铃,叮铃铃,从青石板道路尽头往这边过来。
水鹊赶紧拍了拍手里的草茎叶子,刚刚揪过紫色的花,把他指腹也沾上了隐约的淡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