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梁点头称是,他管理下的第八生产小队占多数是青壮年,无病无灾的情况居多,很少面对像水鹊今天这样的情况,因此对这些生疏不大了解。
梁湛生想起了什么,又道:“他是村里新来的知青?合作医疗办下来了吗?”
水鹊不清楚这件事,他看向李观梁。
李观梁解释:“会算在下个月发下来给公社的补贴里。”
梁湛生点头,“那就不必收药钱了。”
谷莲塘前两年文件下来,就办起了合作医疗,社员每年缴两块钱,全年看病拿药不需要花钱。
西药那些成药,由公社向制药厂那边以便宜的价格拿药,就用的每人年初缴费的两元钱,要是经费还不够的,赤脚医生和助手卫生员上山采药,队里也划出来一块地,给卫生所种中药材,七凑八凑,中西结合,有时候偏方验方一齐下,总能把社员们的病治好。
和其他下地干活的社员一样,赤脚医生和卫生员也是拿工分而非工资。
唯一有差别的是,他们有额外的补贴。
梁湛生问水鹊:“你平时跟着他们下地干活?”
水鹊点点头。
梁湛生眉峰紧紧皱起来,对李观梁道:“换一个工种吧,发作这么严重,他的身体情况不太适合长时间的繁重体力劳动。”
水鹊坐在床沿,心虚地靠了靠脚。
也不算太长时间太繁重?
他的活几乎都让李观梁包揽了,李观梁忙的时候还有别人搭把手过来,他每天就在田间地头逗逗小蝌蚪。
李观梁赞同梁湛生的话,道出原本的打算,“大队的乡村学校还没填好地坪,等到竣工了,就打申请让水鹊调到那边去。”
乡村学校没办好,村里的小孩就只能到县城里的学校去念书,不仅路头远,一来一去就要走大半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月亮高悬了才回到家,而且学费收得也贵,村里很多人家交不起,觉得教育识字还没有回家念农业大学的重要,就干脆让小孩辍学回家种地干活。
上下游的村子里,就数谷莲塘条件不错,公社拿了钱出来,去年就开始动工建起外面红砖内里水泥白墙的两层楼高的乡村学校,原本还想学县城里的学校外边贴瓷,但是经费不够,只好作罢,先用来把做操场用的地坪修好。
村里适龄的孩子也就一百来号人,两层楼,一层楼有五个教室,绰绰有余了,估计到时候还会接收上下游其他村子的小孩。
他们正说着,有人敲了敲卫生所的门。
李跃青立在门边,衣衫干燥,只额头沁汗打湿发际。
提着个布袋,装的是两个人的衣裤。
“民警下来了,让我们跟到派出所去做笔录。”
谷莲塘没有派出所,派出所位置在黄泥圩那边,上下游的村庄算一个乡镇,都归那个派出所管辖。
李跃青看起来是把王升押到了大队,得到指示又跑回去换了衣服,还拿了两个人的衣裤过来。
卫生所其实离李家有好一段距离,来回走路大约得四十多分钟,水鹊他们在卫生所里逗留了才不到半小时,李跃青估计来回都是跑步赶来的。
时间紧,他没功夫去知青院里和其他知青说,让找水鹊的衣服,李跃青拿的还是之前下雨天水鹊借过那一套。
当时水鹊洗干净还回来,李跃青神使鬼差地,就把那套自己早就穿不上的衣裤叠在了衣服堆上方,没再压回柜底。
李跃青上前来,装不经意地观察过水鹊的脸色,把衣服递给他,“喏。”
梁湛生让他们到一楼后边,有两个存放干燥药材的房间换衣服。
难听些是卫生所条件简陋,好听点的是方便通风,两个房间没有木门,就长长的宽布帘子垂地充当门起遮挡作用。
李观梁换衣服的动作利落迅速,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旁边那一间,水鹊弱声道:“观梁哥,我可能需要帮忙……”
听到求助,李观梁下意识担心,抬手小幅度轻撩布帘,侧身进去,“怎么——”
话音像是生生掐断了线的电话,霎时间止住了。
小知青上身只穿进了衬衫右手的衣袖,扎过针的左手好像使不上力,狼狈地穿不进袖口里。
李观梁入目就是小知青那粉白的胸脯和腰腹,线条单薄柔软。
热气直往头顶上窜,他慌张地避开视线。
水鹊灰心地解释:“我左手手臂好酸痛,总是穿不准袖口。”
可能是在江河里挣扎脱力,也可能就只是刚刚扎过针没恢复过来。
李观梁薄唇抿成一根直线,缓步上前,出声道:“……我帮你。”
午后的空气里只有呼吸声,两个人没说话,存放药材的窄小房间里,落针可闻。
李观梁极力想要躲避视线,但是帮忙穿衣服时,还是没办法完全地做到不冒犯到对方。
偏偏小知青无知无觉,好像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寻常青年有什么不同。
李观梁反正没有见过肌肤又细又嫩成这样的,像加了奶液的豆腐。
胸脯单薄,起伏轻软,细腻肤肉上方嘟起两颗红粉花苞。
圆圆溜溜,又像是山野里那种乌泡野果,味甜多汁。
春夏时节熟了,人一采撷,送入口中,因为红果子娇嫩易破,往往不需要动牙关,唇部一合起压下,清清甜甜的汁水就流出来。
担心水鹊左手依然用不上力,李观梁双手尽力平稳地帮人系上纽扣。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皮肤晒得黝黑也有好处,起码这时候应当不会让他脸红得太过于显眼。
只是不自觉加重的呼吸和打雷似的心跳声,李观梁还是担心自己露了馅。
他又想起王升那时候找茬,说他和水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李观梁还记得自己当初怎么说的,他说他不是畜生。
水鹊注意到了李观梁的异样。
他模模糊糊地觉得,现在好像是一个不错的时机,讨人厌的男主又在外面,不会过来搅和他的计划。
最顶上那颗纽扣也要严严实实地系好,连脖颈也争取不露出一点儿肌肤来。
李观梁松开手,像卸下了重担。
还没等他心神俱静地喘口气。
水鹊慢吞吞地轻声说道:“观梁哥,今天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及时赶到,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在这里了……”
李观梁耳根通红地回答:“不必客气,这是我分内之职。”
他是生产队长,怎么说社员的安危他都应该放在心上。
李观梁为自己的异常找到了由头,心里反复重复着,确信他自己不是畜生禽兽。
水鹊缓慢发问:“对我好也是你的分内之职吗?”
李观梁听到轻软的声音继续问他——
水鹊:“那你能不能一直对我好,一直照顾我?”
细柔的手,扯住李观梁的手,让对方掌心按在了自己胸口。
鸽羽似的睫毛掀起,水鹊模仿着绿茶口吻,道:“观梁哥,对不起……”
“我好像生病了,”他仰起小脸,一字一顿,细声小气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和你亲近,和你亲近我心跳好快,你发现了吗?”
水鹊确实由于紧张而心跳加速,但错误地把闷雷似的强有力心跳声误以为是自己的。
李观梁脑海中的那根绷得死紧的线将近要断了,他启唇又合上,接连如此三次,还是卡壳一般说不出话音来。
水鹊按着对方的手掌,挪动找到心跳的位置,力图证明,“能感受到吗?”
艰难应声:“……嗯。”
宽阔肩背悄然能起,仿佛忍受着千万斤重担。
李观梁发觉自己粗粝带茧的手掌底下,按着衣扣系到脖颈上的小知青的……红果籽粒。
小知青好像真的在为心跳声认真烦恼,眉眼无处不可怜。
抬眼问李观梁:“我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很奇怪?”
“不……”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流落,李观梁否定,“没有,没有很奇怪。”
李观梁打心底认为,水鹊由于身体原因,受到照顾而依赖他,想和他亲近不奇怪。
奇怪是他——
李观梁,你是畜生。
李跃青倚在卫生所门边,正午的日影很短。
卫生所里来了新的病人,梁湛生正忙着诊病,当助手的卫生员给站在门口等候的李跃青递了个竹凳子。
李跃青摆摆手,“谢了,但是不用。”
他往里屋看去,眉心皱在一起像绳结。
奇了怪了,换个衣服也要这么久?
过了一会儿,就在李跃青想着要不要进去催一催的时候,两个人才终于从屋里头出来。
那件白色衬衫料子旧了有些透,所以水鹊还罩了一件薄薄的青布外衫,他和李观梁一起出来的,因为前头的男人是长手长脚的大骨架,水鹊走着走着就要落后人半步。
李观梁留意到之后,还特意停了停等他,又故意放慢步速。
水鹊就冲人弯弯唇笑,拽住李观梁单衣的一角。
李跃青火眼金睛,这点细微的举动根本逃不过他的视线。
他觉得两个人的氛围好像有些不对了。
对比之前客客气气的样子,要更暧昧黏糊,好像挑破了窗户纸,粉绿春光从窗缝里乍泄入户。
走到外间,水鹊就松开了手,礼貌地和梁湛生道别。
小知青拽着人的手不松开还好,到外边见到生人,一松开反而有了避嫌的嫌疑。
好像这两人在躲着所有人谈朋友似的。
李跃青眼神几度变幻,先安慰自己是他多心了。
梁湛生正在给旧疾犯了的一个老爷爷开药,尖头钢笔刷刷不停,瞥了一眼水鹊,笑了笑说道:“那些药最多吃到下个月,记得再过来拿。”
水鹊点点头答应了。
李观梁一手提着装了他们两人湿衣服的布袋,一手拿的是小知青要用的桑皮纸包好串在一起的十包中药。
水鹊就两手空空地跟在李观梁半步后边。
乖成什么样儿。
李跃青看着,忽而向门外偏了偏头,说道:“走吧。”
从黄泥圩下来的民警,正在向谷莲塘大队的公社大队队委了解情况。
正午的太阳火热,澄澄刺眼。
公社是整个谷莲塘里最好的建筑,大地坪,大院子,整整齐齐的青瓦白墙还不止,盖了三层楼的两间大屋子,一间是开会的会议室和各个办公室,粮站也在里头,另一间是村里最重要的供销社。
地坪都被日头晒热了。
当阳的地方,队委里有人搭了葡萄架,如今那葡萄架的立柱上,正拴着一个人示众,系的还是个贼扣儿,自己挣扎是挣不脱的。
四月多的太阳,虽然不算灼热的地步,但足够澄黄刺眼。
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供销社门前买换东西的人来人往,王二流子拴在葡萄架立柱上,正对着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人人经过看他那样,简直都要唾弃一嘴。
打在王二流子身上的众多视线,毒辣得要将他钉死在立柱上。
两个民警从公社队委里出来,大致了解了这人一往以来的生活作风,还差要接被害人、证人回所里做个笔录。
李氏兄弟正跨过了公社的门斗子,从外面走进地坪来。
这边警力不足,上下游好几个村庄,就黄泥圩那间派出所五个民警管辖,民警他们每日都会有三个人坐班,其余两个骑上警用的三轮挎斗摩托车,下到各个村子巡逻。
他们对谷莲塘这两兄弟有印象,刚刚询问大致情况的时候,队委会里的也说了正是李跃青把人扭送到这里来的,受害者有哮喘,由李观梁紧急送往卫生所了。
一个瘦一些的民警问:“受害者呢?一起过来了吗?”
兄弟两人让开中间的道,正好露出来后边跟着的脸色白生生的小知青。
瘦民警诧异了一下,他就了解到受害者是个知识青年,按照过往的办案经验,他就下意识以为是下乡的女知青受到了村里地痞的骚扰。
没想到这回是个男生。
但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警察,什么牛鬼蛇神乱七八糟的案子也见过了。
瘦民警确认一句,“就是这位小同志是吧?叫什么?”
水鹊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瘦民警怕他紧张不利于到时候记笔录,拉了拉家常,“是从海城那边过来的吧?来多久了,还习惯吗?”
水鹊正要回答,门斗子那边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扬着一个大扫帚,狠命得像孙大圣打白骨精一样劈向王升,“个龟儿,没给老子上供两毛钱,一天天就在外头给老子丢人!狗娘养的!”
这人来得快,动作迅速,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一边污言秽语,一边扫帚结结实实地打在王二流子身上。
王升啐了一口,“我要是个龟儿,那你就是王八!”
眼见着场面越来越混乱,门市部过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胖民警赶紧维持秩序,把那个中年男人扯开,“你是他爹是吧?你莫在我们人民警察面前搞这套,到时候有什么手续会通知你,王升我们就先送到看守所里等待讯问。”
瘦民警对水鹊他们说:“情况呢我们大致都了解了,你们先和我们回所里再做个正式笔录。”
两个民警一人开的一辆三轮挎斗摩托车,比起几年前的两轮自行车,载人方便许多。
等到从黄泥圩的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早就过了下午上工的时候,好在李观梁走之前让政治队长帮忙下午带第八生产小队。
水鹊中午受惊落水,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喝水也只呛了江里水。
他饥肠辘辘。
这天正好是黄泥圩五日一次的圩市,但是圩市是从天刚亮的时候开始的,加上本就不是农闲时节,也没多少人摆摊,这会儿大家也收摊了,尤其是新鲜菜果鸡蛋的摊子,几乎见不到了。
就街上稀稀落落的还有四五个摊子支着。
这年代也没有私人饭馆,要有饭店,那也是在县城里,还是国营的,下个馆子不仅要钱,也要用票。
至于黄泥圩这样的地方,就只有附近人家支起来的地锅儿小摊了。
水鹊眼巴巴看着,那地锅儿煮开了水,旁边桌边放着有挂面。
他有点儿饿。
他扯了扯李观梁的衣角,小声地说:“观梁哥,我出门没有带钱……”
明白他的意思,李观梁上前问:“阿伯,二两葱油面多少钱?”
二两就才一碗面。
摊子的阿伯摆了个数,说:“一毛。”
李观梁出门没带多少钱,兜里刚好就泡过水后半干的一角钱。
阿伯看他,又道:“嫌贵啊?县城里头饭馆的要一毛二嘞,下的面还没我家的多,又不用收你粮票。”
一碗面当得上一整天的工分钱了,因而大家赶集一般自带饼子干粮,很少有在外头吃的。
李观梁把兜里那泡过水又重新干的一角钱拿出来,“要一碗面。”
他让水鹊在小摊唯一那张桌子边上坐小板凳。
水鹊坐下来,又看他,“观梁哥,你不吃吗?”
李观梁沉默摇摇头,“我不饿。”
他坐下来,倒了两杯桌上的白开水。
白开水是不收钱的。
一杯推到水鹊前边,一杯自己喝光了,润了干燥的口舌。
想起来李跃青还落后他们一段距离,在和另一个青年说话。
远处两人说罢,李跃青手里捏着个信封过来。
就看到他哥坐在那儿喝白水,水鹊面前一碗葱油面,热气腾腾。
李跃青:“……”
别告诉他,他哥拿出了身上仅有的一角钱出来,自己凉水充饥。
他目光左右扫视两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
看到李跃青过来了,李观梁再拿了个杯子倒水。
水鹊觉得过意不去,推了推自己那碗面,“观梁哥,你要不要吃?”
李跃青生怕他们两个一会儿就紧巴巴地分享起一碗面来,虽说按照他哥的性格,肯定会拒绝,让小知青一个人吃就算了。
但要是水鹊举筷子夹面喂他呢?
李跃青“啪”地一声把信封拍在桌子上,打断两个人的对话,黑着一张脸坐下来。
从兜里找出带在身上的一张贰角钱,一张一角钱,“阿伯,再来两碗葱油面,一碗加份一角钱的肉片。”
“好嘞,很快!”
阿伯笑呵呵地收下钱,他可不管钱是不是半干的皱巴巴的,只要是真的,没烂就能够花出去。
李观梁看了眼桌上的信,“大姑寄来的?”
他识字不多,但他们家信件来往的,只有嫁到县城里的大姑,县城到谷莲塘,走路要差不多四个小时。
刚才李跃青就是遇到了邮递员,对方正好把信交到他手上,不用再下村子里送到家门口。
“嗯。”
李跃青回应,他三两下拆了信封,一目十行地浏览。
水鹊听他们的话题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乖觉地低下头吃面。
李跃青看完信件的内容,压低声音对李观梁说:“大姑问家里有没有多的米?城里供应粮有限,表弟长身体吃不饱,她想找我们私下买粮。”
说到后面,声音就更低了。
“她厂里的朋友也想找我们买。”
这会儿城里的米粮全是家家按照分配的粮票定量到国有粮店购买的,找农村的亲戚私底下买粮还是灰黑地带。
李家分到的有块自留地种了稻,照顾得很好,当初拿的种子也是供销社里说产量高的南优2号,种了两季,去年自留地收的谷,加上队里年终和每月分发的,装满八九个尼龙袋,就堆在楼上。
他们兄弟两个肯定吃不完。
李观梁沉眉,“改日我送一袋米到大姑家里。”
他没提到大姑工厂朋友的事情。
李跃青知道他的性格,做事稳妥为先,不会为了那点卖米钱冒风险。
这一会儿的功夫,两碗面煮好给兄弟俩端上来了,摆在李跃青前方的是撒了肉片的一碗葱油面。
水鹊自己吃了小半碗面,有了饱腹感,吃着就慢起来了,好像过一会儿就要放筷子。
李跃青看着直皱眉。
吃这么点?
而且吃这么久了,面汤好像都不见变少的。
难怪瘦得下巴尖尖,再病一病,两边颊肉好像都要没了。
他强硬地把自己跟前的荡着肉片的葱油面,推过去,换了水鹊剩的那大半碗回来。
水鹊迷茫地抬起脸,唇边还沾着点汤汁,“为什么……?”
把他的面换走了?
李跃青没好气,“哪来这么多为什么?你吃就是了,我不爱吃牛肉。”
汤面上浮浮沉沉的三四片肉,确实是牛肉。
物资匮乏的年代,又是乡里,哪儿会有人不爱吃肉的呢?
大概也就城里来的小知青,没真的过过什么苦日子,将信将疑地最后相信了李跃青不爱吃牛肉,笑弯眼,“谢谢你,那、那我帮你吃掉吧?”
李跃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吃了口面,“嗯,吃饭少说话。”
他可不会像他哥那样,自己凉水充饥,让小知青吃面。
第173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14)【修】
其他人也有些茫然,听到水鹊说话,视线又转到岸边坐着的小知青身上。
暖风熏着,外衫沙沙摇曳,敞着的白背心衣领宽大,锁骨窝儿好像盛着水一般,在阳光底下白得反光。
没像他们似的一个箭步扎下河里,而是卷起裤摆,小腿浸泡到清透的水里。
几个愣头青赤着上身,讷讷说不出话来,可能是日头晒得脸上发烫,可能是觉得自己的模样举止太鲁莽,他们也不管衣衫湿透,粗手粗脚、钻头套脑地赶紧套上衣服。
李跃青怕水鹊晒得慌,待会儿又把外衫脱了。
哗哗河水流淌,他水性好,浪里白条地三两下从河中央游到了浅岸,出水站起来,行走的时候,身上衣衫沥沥落水。
一手牵起水鹊,一手把岸边草丛那顶新新的草帽拿起来,盖回水鹊脑袋上。
李跃青:“走了。”
洪松有点儿不甘心的语气,“不是,李跃青你就走啦?这么大太阳不泡会儿水,晒脱皮。”
他话是对着李跃青说的,视线却追着水鹊跑。
小知青让人家扣下来一顶草帽,那宽大帽檐压得眼睛前方都看不见了,挣动了一下,把李跃青牵住的手拽回来。
李跃青不耐地反驳洪松的话,“泡水才给你泡发皮。”
他又看水鹊,人正在仔仔细细地调整帽檐。
戴个小草帽儿,还怪认真可爱的。
李跃青顿了一下,问:“走不走?”
“带你去吃西瓜。”
说罢,他不自在地转头,好像怕被人发现自己连小知青之前自言自语地说想吃西瓜的话都要偷听过去。
也算不上偷听,谁让水鹊小声低喃自语,他耳力又好,说出来的话不就是让他听的?
因为他哥嘱托他要照顾水鹊而已。
水鹊闻言,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那我们快去吧。”
高兴的小知青直接小步跑了两步走在李跃青前面。
双手自由自在张着大字,风沙沙吹鼓外衫,从背后看就像一只快乐的青蝴蝶。
李跃青低声,“吃个西瓜有那么高兴吗?”
这么说着,他眼帘里是水鹊的背影,薄薄唇角压不住弧度。
从这条河流继续往下走,顺着沙石路再过一条青石砖小道。
李跃青带着水鹊七绕八绕,在村外凉亭边上停下。
旁边是草木溪涧,顺着前人搬来的大石头阶梯,往下看是清河潺潺,引过底下一大片瓜园,水柳篱笆墙围着,里头是瓜秧四下蔓延,层层密密的绿叶。
李跃青让水鹊在凉亭里,说道:“等我一阵。”
下去的阶梯是胡乱堆砌的石头,这么多年没修整过,容易打滑。
他踏着下去了,扬声问:“刘叔,在不在?”
有个两鬓斑白的男子从瓜田里直起腰来,“诶,李家的二侄儿?来买瓜吧?”
篱笆墙的门半掩着,李跃青往里进去了,问刘叔:“嗯,早熟的有吗?挑个这时候熟了,脆点的。”
“好,侄儿你来,叔肯定给你挑个大个儿的!又脆又甜!”
刘叔在裤摆上擦了擦一手泥巴和汗,才在瓜田里顺着藤找起瓜来。
他老刘家从爷爷起就是种瓜的,他自己也种了几十年的手艺,田里全是斗大的西瓜,像是青石磙子一样。
要是偷瓜的虎孩子过来,没有二膀子九牛二虎的力气,偷也偷不走,还要重得在田里栽个跟头,额前鼓起个大包。
刘叔的瓜个大脆甜,但村里人买来吃,也不会买多少,一个原因是舍不得,一个瓜,看在是乡邻的份上两三毛钱,放城里卖的就更贵,十斤重的一个瓜,就要六毛钱,庄稼人是舍不得这些钱的,大太阳不如还是走快两脚,回家泡凉茶喝;另一个原因是统购统销,瓜田里这些瓜,都是有数量指标的,到时候刘叔要交公粮。
没一会儿,刘叔抱着个饱满熟瓜过来,花纹清晰,底面发黄,瓜蒂深深凹陷。
用手掂一掂,还有空飘感,不像生瓜沉沉往下。
刘叔:“保准脆又甜,给你挑了个新鲜的瓜王!”
李跃青把三毛钱塞到刘叔手上,刘叔摇摇头,把瓜给他,却不收钱,“不要你的钱了,刘叔今天请你吃的!”
他说着,神秘地压低声,“二侄儿,你是不是谈对象了?上边凉亭里有个妮儿等你是不是?”
刘叔人老了,眼睛发糊朦胧,就只看得清地里的瓜,人一离得远,分不清是妮子还是小子。
李跃青顺着他视线往上看,水鹊正撑在亭子的木栏杆上,乌发白肤,风格外凉。
村里确实没哪个皮肤这么白的。
也难怪刘叔连性别也认错。
李跃青不好解释什么谈不谈对象的,怕刘叔说错了尴尬,干脆扯开话题,强硬地把钱塞到刘叔手上,“行了叔,吃你一口瓜,就要给一口瓜的钱。”
亲戚之间推辞了一番,钱一塞,李跃青就抱着瓜跑了上去。
那瓜偌大一个,水鹊眼巴巴地看着李跃青。
李跃青:“想吃西瓜?”
水鹊点点头。
李跃青道:“上我家里去吃午饭?”
他花了三天的工分钱,抱个大西瓜,好不容易才钓回来一个小知青。
水鹊中途跑回知青院里说一声自己中午不回来吃饭,又跟上李跃青的步子,到李家去。
李家门前不远一棵大榕树底下就有口老水井,站在井头边,水鹊看着李跃青拿麻绳绑了一个木桶,桶里放下瓜,“咚”的一声落进冰冰冷冷的井水里浮沉。
圆形的井口,四周井壁攀爬着碧绿丝草,在水里漂漂荡荡。
夏日的深井格外冰凉,撑在井头边,好像风都变冷。
李跃青看水鹊盼望着井里一口瓜,目不转睛的,笑了一下,“行了,守着你的西瓜先。”
他到灶房去。
李跃青擅长木工,屋里的书柜就是他自己砍树扛回来打的。
但厨艺就没有他哥的好,下厨是他哥的一招鲜,但不是他的拿手戏。
他做来做去,也就会个炒鸡蛋。
韭菜炒鸡蛋,剁辣椒炒鸡蛋,葱花炒鸡蛋——
家里鸡蛋不够了。
灶房里有个缺了口的旧瓦罐,是用来装每日拾起来的鸡蛋的,底下空了。
李跃青想起他哥今早和他打的商量,送了十颗鸡蛋鸭蛋到知青院去。
……家里哪儿有那么多下蛋母鸡?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对象都没谈上,就巴巴地往外送鸡蛋。
李跃青撂了锅铲,收了手,端着三盘炒鸡蛋到堂屋的饭桌去。
中午吃的糯米饭,想到水鹊前头吃面那个食量,李跃青没给他盛多少饭,免得待会儿不仅吃不下西瓜,还要积食不消化。
吃完饭,午后天边忽然泛起乌云,滚滚地过来,可又没下雨。
大风摇动屋后芭蕉林,簌簌响,送来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