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鹊只教上午的第一节课,后面还有兰听寒他们教。
这样两百多名学员分了五个小班,对上原本学校的三名老教师和院里的五名知青,双方都不会太吃力。
水鹊和前几天一样,第一节课上完,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课室。
一个青年上来,在门口处拦住他。
“水鹊、水鹊老师……”
门口有冷风,课室的窗子也是报纸糊的,四角底下漏风。
有时候,冻得人分不清楚课室墙角的是剥落的墙壁灰,还是残雪。
冬天上课异常煎熬,水鹊现在就想回知青院的房间里,垒起炭火。
他已经把右手塞进了棉袄的兜里,只有拿着教材的左手冷得发红。
但听到有人叫自己,还是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很年轻,面孔比较陌生,邻村人,大约二十来岁出头的样子。
挠了挠后脑,嘿嘿一笑,从裤兜里拽出一本小诗册。
他递到水鹊面前,指着上边的一行行字,“水鹊,这两首诗,上面的字我都不认识,念给我听听可以不可以?”
水鹊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仅仅扫了一眼诗册上的一两页内容,才前头的两行,就让水鹊蹙起眉头来。
面露难色,劝对方,“这个不是什么好书,你别看了……”
年轻人故意揪着他没放,“为什么这个不是好书?你不能念给我听吗?你不念,我怎么知道它的内容?”
他纠缠的态度显而易见。
水鹊看他的表现,恍然发觉对方就是故意的。
这诗册上面的全是半露骨半隐晦的情爱诗,用词都是拥吻、交戈,又是什么水中、岸边的,光是看起来就让人发窘。
年轻人贪婪地盯着小知青,看对方由于为难而蔓延绯红的脸颊。
水鹊忽而把求助的视线投到年轻人身后,李观梁沉默无言地拍了拍这人的肩头。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门口来了下一堂课的老师。
兰听寒扶了扶镜框,幽幽看了看他手中的诗册,缓声问:“是在请教水鹊吗?不如让我来帮忙?”
他说话的时候,玻璃镜片被水汽晕白了,透露出来的目光和语气皆有种说不出来的渗人。
年轻人被这两个人一吓,瑟缩着把诗册收回裤兜里,“不、不用了,我自己琢磨生字。”
慌慌张张地退回课室当中去。
兰听寒帮水鹊整理了一下枣红的围脖。
一端在前,一端垂后。
李观梁看人的手指冻得发红,帮忙接过教材,道:“我中午给你带过去,你先回去喝杯热茶,烤火驱寒。”
这样水鹊就可以把手指揣进棉袄的兜里。
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棉袄鼓鼓囊囊的一个圆团。
李观梁每天踩单车送水鹊过来,他自己也要学一上午的扫盲班,不能和水鹊一道回去,就托李跃青早上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过来,帮人踩自行车送回去。
李跃青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旁边是那辆李观梁早上停好的黑漆自行车。
他眼力好,隔老远就看见水鹊从教学楼那边走出来。
枣红色的围巾绕着颈,耐脏的一身黑布棉袄黑洋布裤,分明是十足简朴的装扮。
但是小半张脸缩在红围脖里,露出的脸白白,像是普山普岭盛开的白洁茶子花,或者是压着青松翠竹的一点瘦雪。
等人走近了,李跃青才看见水鹊一直在小心呵气,吹出来的热气,化作白雾,人边走,雾边往身后飘散了。
“真有这么冷?”
李跃青斜倚着自行车问他。
水鹊下巴压着红围脖,上下点点头。
李跃青拿出兜里揣的东西,是一个用油纸袋包着的红薯,个头很大,底下烤焦了一个角,香甜扑鼻。
“辛苦了,小水老师。”他递给水鹊,“吃这个暖暖?”
水鹊从棉袄的衣兜里伸出手来,碰了一下油纸袋,就和撩到火苗一样迅速收回去。
李跃青解释:“还是烫的,我在灶膛里烤完就带过来了。”
他低着头,帮忙把红薯的皮剥开了,底下是烤过之后橙红的饱满肉,蒸出热气,冒着光泽。
送到水鹊唇边。
李跃青示意:“喏,吃吧。”
水鹊吹了吹,又吹了吹,再小心地下口。
李跃青感觉他吃东西的时候,像某种该被人揉在怀里的可爱生灵,舌是小猫舌,一点烫也受不了的,胃是小鸟胃,多了又吃不下的。
“好吃!”
水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跃青。
“这个红薯好甜。”
糖分累积得特别多,吃得水鹊满足地微眯起眼睛。
李跃青忽地问:“你是不是大寒之后就要回家?”
大寒之后没两天就是小年,那会儿回去正好赶得上。
水鹊重重点头:“嗯!”
现在才刚过小寒。
但天气已经足够冷。
村头村尾的水田和池塘全结上了一层大冰盖,有时候顽皮的小孩踩在野塘上,蹦蹦跳跳不留心,冰盖漏一个洞就要冷湿鞋。
石板巷子和青瓦屋,连绵的后山和四散的河汊,连夜鹅毛雪一下,天地全被厚白覆盖。
水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迎面有冷风打,他额头抵在李跃青脊背后方,又去扒拉自己的红围脖,恨不得把小脸全用枣红色的围巾蒙上。
用围脖包着小半张脸,还能闻到村头巷尾的豆腐香。
过冬这边家家户户要做豆腐,腌腊八豆,酿冬水甜酒。
因此这个腊月是石磨豆腐的月份。
水鹊喜欢甜酒,是糯米酒,味甜而香,度数低,和糖糍粑或者是煎鸡蛋一起煮开,唇齿留下的是糯米香。
李跃青送他到知青院门口的地坪。
水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为什么你的手不怕烫?”
他说的是李跃青刚刚和没事人一样帮他拿着红薯。
“你张开手。”
李跃青说。
水鹊听话地从兜里抽出左手来,摊开。
他手心嫩得没一点茧子,肤肉泛着浅粉色,掌根和指尖要红一些。
李跃青张开自己的手掌,晃了晃,“看见没?茧子。”
是做农活、做木工留下的,掌根是粗茧,指节缝隙里的是薄茧。
水鹊看了看,“噢……”
猝不及防,李跃青的左手包裹住他的。
十指相扣。
薄茧摩挲了几下。
水鹊看他的右手又搭上来。
变戏法似的,再松开的时候,水鹊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机械手表。
水鹊认得这个牌子——
“春蕾”。
这个手表工厂在海城。
和名字一样,手表背面和针盘刻印着一朵花,形状像是郁金香花苞。
水鹊好奇地抬眼,“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钱?”
这个手表起码要一百二十多元,李跃青怎么突然变出这么多钱,还要送给他。
水鹊想把手表剥下来还给他。
李跃青牢牢摁住他的手,“你戴着。”
“你之前和我说的话,我深思熟虑过了。”李跃青满面严肃,“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比我哥差的。”
水鹊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李跃青将水鹊之前什么三转一响的梦话放在心上,他踢起脚撑,对水鹊摆摆手,一跨就蹬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了。
“你就等着吧。”
水鹊茫然地站在原地。
冷风一吹,才捂紧棉袄回知青院里。
知青们回家的那天,李观梁和李跃青去送了。
一路送到火车站里。
水鹊想了想,怕自己回去过年不在男主和他哥身边,会出什么岔子,他写了一张字条给李观梁。
“如果有急事,寄信太慢的话,”周围人来人往,水鹊认认真真地叮嘱着,“你就到县城里找到电话亭,可能是我弟弟或者是我爸爸接,他们会转达消息给我的。”
妈妈和继父住的家里没有住宅电话,所以他留了父亲家的。
水鹊肯定是先回原来的地方住,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父亲在的军属大院里住几天。
水鹊决定要公布一个消息。
比如他交男朋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的……
总之要向家里出柜。
他回忆起家里不管是谁,好像都对这样的话题忌讳莫深的样子,这样一来,他肯定会被切断生活费补贴、驱逐出家里甚至是断绝关系。
那就完全和剧情里的设定契合了。
男主肯定也能够正确地怀疑他是骗钱骗情的。
水鹊已经把计划一层层打通了,规划得尤其完美。
他甚至为了试验,还先给继弟写了一封信,说的就是谈对象的事情,打一个预防针。
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在李观梁手上,李跃青装作不经意地斜睨一眼。
把号码背了下来。
绿皮火车汽笛鸣响,车头两边蒸汽缭绕。
哨声催促乘客赶快上车。
兰听寒回首望了一眼,水鹊和李家兄弟还在几步远的位置,他提醒:“水鹊,走了,回家。”
水鹊的行李大件包裹在兰听寒手上,他背着个军旅挎包,和来的时候一样,小步跑向兰听寒,“来了!”
又转头对李观梁和李跃青摆摆手道别,“明年见!”
绿皮火车只有几节卧铺车厢。
水鹊他们抢的是靠窗户的硬座,与短桌板挨着,方便放东西,也能趴着休息。
还能在短桌板上打扑克。
火车上人多杂乱,吃东西训孩子听广播的都有,充斥了烟火气。
一打开窗子,空气就好得多,不那么窒闷。
出站的时候比进站还麻烦。
因着是在县城进站,在海城出站。
人群熙熙攘攘的,挤得喘不过气来。
出发还是清早,这会儿已经是下午要到傍晚了。
水鹊和同伴们走出来,人群散开了一些,才各自打算着要搭乘交通工具回家。
水鹊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长身立着的人影。
“荀定!”
好久没见面,他高兴地喊着继弟的名字,跑过去,甚至忘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还在兰听寒手上。
荀定一下接住了水鹊。
他身材高大,已经不是像刚毕业时那样的少年劲瘦,而是像工厂车间里被千锤百炼的钢铁一样,十足壮健。
浓眉大眼的英气长相,眉毛刷漆一般浓黑,栗色眼睛,轮廓明朗。
然而眉骨旁有一道疤痕,就显出狠厉。
水鹊忽然发觉不对劲。
他松开了异常沉默的荀定,低下头察看,“你……带着扳手来做什么?”
合金材料结构钢制造的扳手,闪着寒芒。
“你说你谈的男朋友,是哪……”荀定望向水鹊后方的知识青年们,语气一顿,调整用词,“是哪几个?”
“你别这样……”水鹊摁住荀定的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你拿着这个东西多危险,会吓到大家的,要是火车站的保安过来了就不好了……”
知青们就看着,水鹊轻轻松松地按住对方,好像是捻住了什么命脉。
那个眉骨留道疤的后生,虽说脸黑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扳手塞进黑布工装裤的大裤兜里。
汪星觉得这个人有点儿令人胆寒。
像是那种坏学生,今天迟到,明天早退,后天旷课,在校外认识了很多游手好闲但讲究什么江湖仗义的兄弟,受老师照顾的好学生见了会不舒服,而班里中末流的透明人看了他就心中害怕的那种。
很不巧,汪星在高中时就是挤在教室里不上不下的透明学生。
他讪讪地对水鹊打一声招呼,“水鹊,我家里这边近,就先走了。”
水鹊转头,对他摆摆手,“好,明年见。”
兰听寒将水鹊大包小包的行李交给荀定,颔首示意,也对水鹊道:“那我先走了,什么时候想回毅叔那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他口中的“毅叔”,是水鹊的生父,水毅,水副军长。
家里就二楼客厅装了一台住宅电话。
水毅水川父子和兰听寒在住,兰听寒住的是二楼原本的客房,门边不远就是电话,方便接通。
荀定一边拎着行李走,一边问:“他和你什么关系?和水家什么关系?”
他的架势严格严峻得像是查户口。
“是我爸爸收养的,应该是老朋友的孩子。”
水鹊和兰听寒聊过这个话题,知道人家父亲曾经在军队做过一两年文职,是他父亲为数不多的文人朋友,兰听寒本来就早早没了娘,父亲也蒙冤死了之后,水毅干脆就把老友的孩子接过来当半个儿子,接过来的时候兰听寒都十五六岁了,也不需要大人操心。
荀定冷着脸,“他和你住一个知青院?”
“对啊,他和我一个房间。”
水鹊漫不经心地回答荀定的问题,正在忙着看站前广场来来往往的车辆。
都是自行车,比起菏府县,海城街头的自行车密度要高得多了,一辆辆自行车汇成像河汊一样四面八方的水流。
这边的火车站是老站了,受限于城区的规划,没地方扩张站内面积,每天客流量又大,候车室和行李处设置在站前广场的周围,旅馆服务处和火车时刻表的大牌子高高挂着,日夜商店和新华书店开在边缘。
一片人来人往,摩肩擦踵的景象。
“啊,我看见乌龟车了!”
水鹊高兴地一指。
对面的马路街头正停着好几辆“乌龟车”。
所谓乌龟车,实际上是类似后世微型汽车的一种三轮摩托出租车,蓝白的短车身,前方是挡风玻璃和后视镜,车顶上是贴合车身结构的遮雨棚。
“我们到马路对面去吧。”水鹊回头看从刚刚开始就沉默下来不说话的荀定,“你怎么了?”
“是不是我行李太重了?”
水鹊自己背着一个军绿挎包,手上只有一个装了部分土特产的小布袋。
他想着要分担一些荀定手上拎着的。
荀定侧一侧身,躲过了水鹊要分行李的动作。
“你和刚才那个四眼一间房?”
水鹊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好没礼貌,为什么要叫别人四眼,听寒哥比你大哦……”
荀定猛地转过头,眉骨沉沉压着,“你怎么知道?!”
水鹊:“?”
“我当然问过他的岁数啊。”
兰听寒二十四了。
毕业后在军队里当过文职,也给报社撰写过文章,后来希望体验些不同样的生活才决定下乡插队的。
他是他们知青院里岁数最大的,人生阅历更丰富,院里的分工安排大多数时候是听他的意见。
荀定清楚是自己方才脑子一抽想到别处去了。
“他戴个玻璃眼镜,不是四眼是什么?”荀定眉头皱得能够夹死飞蝇,脸色也臭,“四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还有那个,你高中毕业时领毕业证,结果尾随你回家的那个男的,不就是个四眼?你忘了这个教训是吧?”
幸好他当时在巷子口修自行车,等水鹊回家,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尾随水鹊。
荀定侧身躲入巷内,等那男生过来了,一扳手敲得人猝不及防,眼冒金星,后脑渗血。
那就是个瘦削高个儿的怂包孬种,看到荀定就不敢再继续了,跌跌撞撞地逃离。
对方似乎平时在班级里伪装得很好,是个好学生。
水鹊看他打了人,还和荀定吵了好一架,两个人一整个暑假都在冷战没说话。
要不是后来在街头看到那四眼狗在纠缠女学生,荀定的冤屈还洗不了。
荀定现在一看到戴眼镜的四眼就来气,恨不得来上一扳手。
“听寒哥不一样……”水鹊嘟嘟囔囔,“人家道德过关的,可好了。”
他想起那时候,也不是故意要和荀定吵架,他本来就是想好好和对方说,凡事不能第一时间只想到武力解决,太冲动,结果荀定似乎认为自己对他有意见,后面说着说着就成了吵架。
荀定冷声哂笑,“对,他不一样,他道德好。和我不一样,我像是混混,对吗?”
水鹊揪着他过马路,去找对面的三轮出租车,“没有,你不是混混,也不像混混。”
荀定瞟了一眼水鹊挽着他小臂的手,“那为什么你那些朋友,见了我像是老鼠见猫一样,跑得飞快?”
他说的是汪星和苏天,那两个人见了荀定,忙不迭地和水鹊告别了。
水鹊安慰他,碰了碰他眉骨边上的疤痕,“那是别人不了解你,而且,你带了扳手,只是看起来比较危险。”
荀定是继父和前妻的儿子,继父和母亲重组家庭的时候,水鹊刚好上初中,第一次见到小自己一岁,但是六年级了还和流浪野狗一样,滚过泥潭一般灰不溜丢还凶得想咬人的“弟弟”,他被吓了一跳。
荀定刚开始一直很抵触他们,抵触重组的家庭。
后来是怎么样软化态度的呢……
水鹊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他习惯每天回家的时候在小卖部随手买点糖果,回到家里见到继弟,就分享上一两颗糖。
顺便有时候帮人瞒下在学校打架斗殴的消息,以哥哥的身份去糊弄了继弟的班主任。
后来……
荀定突然有一天回家的时候,给了他一罐子白兔奶糖。
水鹊还记得对方当时的话——
“别客气,偷的。”
真是把他吓了好一大跳。
赶紧带着人去街口的商店道歉,归还原物。
那时候荀定问他:“你不喜欢吗?那个奶糖,是最贵的。”
水鹊很认真地告诉他,“我不喜欢你这样。”
六年级的荀定沉默了很久,“哦。”
小学三门科目加起来才两位数的荀定,最后居然合格了,报名了水鹊在的初中。
水鹊提起这件事,“当时家里还以为你会因为小升初考试不合格,没法上初中。”
没想到从那之后荀定就和变了个人一样,收拾整齐,也不打架旷课了,像是野犬驯养后融入了人类社会,转眼高中毕业还找到了工作。
荀定垂着视线,语气厌烦,“……还不是因为你有个优秀的弟弟。”
他指水川。
荀定看不惯对方,可能是因为对方是和水鹊血脉相连的亲弟弟,和水川那个上档次的名牌家伙比起来,他像个做工粗劣的冒牌货。
水鹊沉默了一下。
决定收回刚刚心里说荀定再也不打架的话。
也不是完全不打,是只和水川约架。
毕竟当时三个人在同一所初中。
他们把行李塞进三轮出租车的后箱。
挤到前方载客的座位。
这种出租车起步价要一两毛,大多数人还是更倾向于选择去最近的公交车站等候公交。
但是这会儿是放工的高峰时候,马路上不仅自行车汇成河流,连公交车也是人挤人推后背才能乘上去。
“等一等。”坐上车里,水鹊忽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你刚刚拿着扳手,不会真的想要敲他们一扳手吧?”
荀定:“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好不好?我不会和以前那样冲动。”
至少会先确认水鹊谈的男朋友到底是谁。
水鹊对出租车司机道:“师傅,去平仁里。”
他们家在海城众多老弄堂里的其中一条巷,是继父的房子。
荀定听见他的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先合上唇。
车子小,车内就很挤,紧紧挨着,好在是冬天还能挤暖和。
水鹊抬手碰了碰荀定眉骨边那道疤,“这个说不定以后能消……”
虽然现在还那样没有不留痕的祛疤技术。
荀定满不在乎,“消它干什么?就这样也挺好的,你嫌弃我带着这疤又凶又难看了?”
水鹊摇摇头。
荀定曾经和他说过,那是在很小的时候,荀定父亲醉酒后,冲着荀定打碎啤酒瓶,碎片炸出来割伤的。
水鹊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十分吃惊,因为荀父在他印象里是个还算温和的人,在家里和妻子孩子是有商有量的。
很多人见了荀定眉上破相的疤,第一印象是他和人打架弄出来的,或许是因为荀定看起来不太好相处。
实际上并不是。
水鹊一直有留心荀定对那道疤痕的态度,担心他会过于在意。
了解荀定现在的态度,水鹊放下心来。
出租车在平仁里弄堂出口的烟纸店停下了。
钱是荀定付的。
水鹊想起一件事,嘀咕:“你以后不要往谷莲塘给我寄钱。”
荀定:“为什么?”
水鹊:“你平时不用花钱的吗?你把工资寄给我,那你花什么?”
荀定才第一年工作,按照技工等级,就是16级技工,每月工资三十多元,全寄给他了,在海城要喝西北风。
荀定:“又不是只有工资,每个月会有奖金和伙食费之类的补贴,我怕你在乡下饿死。”
水鹊:“……哪有这么夸张,你担心过头了。”
荀定:“你在家里连被套都要我套,没资格说这句话。”
“而且,我年后就转正了,到时候工资能提到四十二。”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
水鹊突然好奇地问:“你们厂里做什么的?”
荀定念了一个专有名词。
理工的范围,水鹊没听懂。
荀定言简意赅,“造飞机的。”
水鹊点点头,“噢。”
他们家在一排排两三层的房子里的最里面一栋,二楼。
水鹊和荀定大包小包地提回去。
路过的一家家二楼小阳台上晒着家常干菜,底楼的人家用麻绳拉紧,还没收的被褥衣服晾在上面。
黄昏时候的弄堂里飘着饭菜香,从每一栋房子的后门公共厨房传出来。
水鹊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楚玉兰,茫然地望着中年女人往外搬东西,“妈,你去哪儿?”
荀定才出声,“楚姨,我还没和他说那件事。”
楚玉兰抱了抱水鹊,眼眶发红,“小鹊,外婆老了,前段时间在老家摔了一跤,妈妈坐火车回家照顾她一段时间。”
“你今年先去爸爸家住好不好?”
“等妈妈回来。”
水鹊只有一个爸爸,他对荀定的父亲,是称呼荀叔的,就像荀定称呼楚玉兰称呼楚姨一样。
水鹊手中的布袋落在地上,立即道:“那我也回去探望外婆。”
楚玉兰面露难色,疼惜地摸了摸他脑袋,“要你来回奔波,太辛苦了,妈妈回去就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小川一会儿开车过来送我去火车站,”楚玉兰道,“送我到那边,他就折返回来,接你去爸爸那。”
楚玉兰转头又问荀定的意见,“阿定,阿定也去吧?陪小鹊过去那边住,也安全,离你们工厂好像还近一些。”
水鹊茫然无措地被安排了。
为什么不带他回老家?
为什么不能留这里住?
为什么妈妈安排荀定也和他一起过去?
他总感觉好像他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
荀定道:“一会儿和你解释。”
他们的行李放下来,帮忙楚玉兰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到弄堂口。
水鹊再回到这边家里二楼。
发觉很多东西也已经收拾走了,尤其是他妈妈的生活痕迹。
他有点儿后背生凉。
荀定在他身后,道:“楚姨和我爸离婚了,前几天才办完手续。”
水鹊立即转过身来。
荀定:“别担心,你还是跟着楚姨,不过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到你爸那边去。”
“我路上再和你解释吧。”
荀定一边说着,一边随意收拾了一些行李。
水鹊才回来喝了一杯茶。
两个人最后站在弄堂口,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开始飘小雪。
车身漆黑的一辆桑纳塔,转到这边,闪了闪车灯。
水川从车上下来。
“哥哥。”
他帮水鹊把行李放到后备箱。
皱着眉头,看见要放行李的荀定,“为什么你也要来?”
水川没管他,一拍下后备箱,径直走向驾驶位。
水鹊坐上副驾驶,担忧地望着荀定。
荀定耸耸肩,把自己和行李挤在后座上。
“楚姨没和你说吗?”荀定道,“我还没在工厂的工人新村分到房,先到你们那避一避,当然,主要是陪水鹊适应环境。”
凑到水鹊旁边,着重音,“对吧,哥哥?”
水川冷峻的目光,抬起投向后视镜。
看到荀定懒倚在后座。
水川一字一顿严肃道:“他是我哥哥。”
荀定讥讽地嗤一声,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真好笑,水鹊难道是你一个人的哥哥吗?”
荀定:“原来进部队还可以保养脸皮,真想学一学,保养得这么厚。”
水鹊被他们一见面就吵得头疼,绷起小脸,“……不许吵架。”
水川立刻沉寂下来,认真开车转出弄堂口。
荀定还没闭嘴,“他先挑衅我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水鹊转过头来盯着他。
荀定:“……哦。”
水鹊像是幼稚园的小老师一样,“小川不对,你也有错,大家不许继续吵架,快点和好。”
两个弟弟沉默下来。
车中落针可闻。
荀定幽幽问:“喊他是小川,我就是连名带姓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嗯?”
第191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32)
“没有。”水鹊抿了抿唇,他转向后排的荀定,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脸轻轻贴着,“你很重要,才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他脸贴着臂弯,和荀定对视。
寒夜里马路上没有灯,稀薄的月光漏下来,除此之外只有前方车灯照射到物体上的反光。
荀定怔住,他将近要陷进那双清澈柔和的眼睛里。
刚刚还刺头又嚣张的年轻人,默默偏过头,不自在地收敛起坐姿。
水鹊坐回去,看着前方的路况。
他轻声说:“你们都很重要,如果吵架了我会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