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害怕太过安静的氛围。
尤其是在岑砚的注视下。
说完又隔了一阵,才听到外间开口:“你愿意生下这个孩子?”
话很慢,一字一句讲得很清楚,声音也低,能依稀听出困惑。
听出了情绪,庄冬卿松弛了些,“不然,呢?”
都怀了,他也没有选择啊。
“为何?”
“你之前学业很好,我看过你的文章,若是没有伤着头,及第是没问题的。”
也就是春闱高中,踏入官场。
庄冬卿不解:“所以?”
岑砚:“男子生子,本就罕见,若是要这个孩子,日后你会被默认为壬族族人,再想入仕,便难了。”
“寒窗苦读十数年,你舍得?”
“若是我不要这个孩子,你也照样会生下来?”
“啊?”庄冬卿懵懂,“可、可我已经……”
话语一滞,庄冬卿明白过来了,“你是想问,如果你不要,我会不会……”
打掉这个孩子。
岑砚:“嗯。”
庄冬卿下意识看向外间,发现岑砚也在看着他,虽然隔着纱层不甚清晰,但他就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是直直落在自己身上的。
“不,不一样的。”庄冬卿脑子有些乱,捡着能想到的说,“要生的话,得动刀子,要打掉,也不只是用药那么简单。”
“赵爷是西南的神医,若是你不要,由他操刀,不会有问题的。”
庄冬卿被吓得肩膀一缩,惊道,“你是想让我打掉这个孩子?”
“不是。”
否定得快,语气极为坚定,岑砚:“我只是不喜欢勉强。”
“有没有这个孩子,我都还好,但是之于你,意味可大不一样。”
“不考虑我,也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平稳从容的话语镇住了场面,也稳住了庄冬卿的心神。
吞咽了下,庄冬卿垂目。
彷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岑砚罕见温声道:“不急,你想好再答。”
“我……”
很有一阵,庄冬卿才开口,艰难道,“如果你不要,我想我应该,还是会生的吧。”
“为何?值得吗?”
庄冬卿低着头,声音也轻,“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
“是……他是……”
“……我的孩子啊。”
半晌无话。
岑砚:“这样。”
庄冬卿又听不出他语气的好赖了。
抬起头来,还是隔着那层纱,对方仍旧看着自己,哪怕一直都朦朦胧胧的,但庄冬卿还是觉得有什么变了,他又感觉到了那种要把他扒开来瞧的视线。
时间久一些,庄冬卿快要被看得坐不住了的时候,岑砚站起了身。
“这个孩子我还需要考虑考虑。”
心口一松,庄冬卿估摸着今晚的话算是问完了。
又见岑砚提道:“你家的卷宗我今天看了,庄大人还好,你哥的情况比较麻烦,你准备下,明天随我一道去大理寺吧。”
岑砚说完就走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人一离开,不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庄冬卿又感觉身边的空气活了。
六福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庄冬卿在拍着胸口,深呼吸。
“少爷,没事吧?”
今天把六福带了进来,庄冬卿想了下,有些事也瞒不住,索性一股脑都告诉了自己小厮,六福听得一愣一愣的,一个人消化了大半天,晚上才正常些。
乍然看到岑砚来找,六福精神也紧绷。
庄冬卿摇了摇头,“没事。只是问几句话。”
岑砚来之前,他本就困了,吓过一遭,精神再度放松下来,困意这下是彻底止不住了,庄冬卿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头发,干了吗,想睡了哦……”
六福上前摸了摸,确认干了,将庄冬卿扶上了床。
黄花梨的架子床,今天才从库房里搬出来的好东西,用料实在,又沉又重,随便庄冬卿怎么动都不会摇晃,床幔用的绸纱,薄薄的一层,又透气又能遮蔽视线,垫褥按庄冬卿的要求铺得厚厚软软的,全是今年新坊的棉花,庄冬卿一躺进去,恍惚有种陷入席梦思的错觉。
床单整套用的都是丝缎,滑溜溜,软绵绵……
头挨着枕头,庄冬卿就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等六福给他把被子掖好,纵使心头还觉得该捋捋今天的情形,身体已经率先被荣华富贵腐化,思绪稍稍放空,待六福拉好两侧床帘,庄冬卿呼吸已经匀了。
一觉无梦到天亮。
早上六福叫的时候,庄冬卿还懵懵的。
无它,怀孕让庄冬卿近来变得有些嗜睡,但左右都在府里拘着,时间总能自己安排的,吃食上没办法,睡庄冬卿是睡够了的。
但今天不行,他得跟着岑砚去大理寺,处理庄家的案子。
不清醒,庄冬卿愣呆呆的,六福让伸手伸手,让张嘴张嘴,六福可不敢让岑砚等,麻利收拾好庄冬卿,等到门口汇合的时候,庄冬卿眼神都是木的。
岑砚看过去,庄冬卿都没什么反应,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上了马车,庄冬卿与岑砚同乘,马车车轮滚动,庄冬卿头也一点一点的。
六福大气都不敢出,硬着头皮与柳七讨了个软枕,塞到庄冬卿颈后,让他靠着马车。
枕头放得好,不出一盏茶,岑砚便看着庄冬卿在他面前闭上了眼,睡踏实了。
岑砚:“……”
柳七:“……”
六福害怕岑砚责怪,小声分辨道:“我、我家少爷有了,近来都比较嗜睡。”
岑砚看向六福,六福噤声。
目光再转到庄冬卿脸上,少年已经半侧着身子靠睡在了马车壁上,眼眉舒展,现下倒是任由岑砚再如何打量,也不惧怕了。
凝视稍久一些,六福心头打鼓,在叫与不叫醒庄冬卿之间疯狂摇摆,刚下定决心要喊,便见岑砚收了视线,闭目养神起来。
六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眼不见为净。
好在一路平稳,到了大理寺。
“少爷,醒醒,到了。”六福把庄冬卿摇醒。
眼睛一睁开,便看到岑砚从自己面前近处掠过,庄冬卿头皮一紧,醒了。
哦,是下车了。
睡了一路,站起来也是脚趴手软的,王府的马车高,岑砚与柳七已经站在底下了,庄冬卿怕让他们等,心急,下了一半才发现,比他想象得高,一下子没踩到底,身子一歪,庄冬卿手在空中一捞,抓了空,心头一凉。
完了完了完了。
死死闭着眼睛,祈祷不要崴脚,也不要脸着地。
“庄公子!”
柳七惊呼到一半,庄冬卿被接住了。
岑砚伸的手。
有了支点,庄冬卿死死抓住借力的臂膀,整个身体都绷着,岑砚本想只扶一把,见庄冬卿不主动站回去,还在往下倒,索性伸手,揽着人腰把他整个带了下来。
“少爷,你没事吧?!”
“怎么都不看路的!”
六福出来见到这一幕,也吓到了。
“我,我,我没事。”
眼神发直,都站到地面上了,还死死地抓着岑砚不放,手指骨节都因着用力而泛白。
岑砚皱眉:“出事都不会叫人的吗?”
若非他同柳七就站在马车边,庄冬卿这个哑巴模样,摔下来滚上两圈,车夫都未必能发现得了。
“叫,叫谁?”庄冬卿还有点没缓过来。
岑砚不说话就看着他,面无表情。
那双浅褐的眼睛漫出冷意。
“……”
庄冬卿缩了缩脖子,乖觉道,“哦,下次我注意。”
“……站稳了吗?”
庄冬卿点头。
岑砚:“那可以放手了吗?”
他手还抓岑砚衣服上,且,人好像也贴别人身上。
感受到身体的热度透来,庄冬卿脚趾抠地,放开手的同时,火速退了好几步,磕巴道:“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
岑砚拂了拂被他抓皱的地方,倒是平静,“你头里的淤血什么时候能散尽?”
“大夫说,三五年?”
岑砚轻出口气,“我看也未必。”
岑砚转头对柳七说,“以后出门,记得再安排个人给他。”
柳七应下。
岑砚带头进了大理寺。
等后面六福上来了,庄冬卿眼睛还是黏在岑砚后背上,这是在内涵他吧,这次一定是了吧!
好好一尊煞神,怎么还阴阳怪气的!
科举舞弊案是三司会省,但人都统一拘在刑部。
庄冬卿进去录了一份口供,走了流程,岑砚先提了庄大人。
倒没什么难度,一问三不知,让庄冬卿私下见过庄兴昌,劝过,也告诫过了,再审,人变得极为配合,少了些套话绕话,但前后供词倒是都一致。
不出意料。
审庄越麻烦些,岑砚让柳七先带庄冬卿去他办公的屋子等着。
等柳七再折返回来,赵爷拿好了针,庄越也提了来,已经丢审讯室晾了有一阵。
岑砚领头进去,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从门缝里能看见庄越抖了抖。
坐庄越对面,柳七将卷宗摆在了岑砚面前。
岑砚也不说话,慢条斯理翻阅着,庄越心跳怦然,竭力镇定。
“庄大人早些时候我已经审过了。”
“你二弟也已经录了口供。”
刑室昏暗,窗户开的又小又矮,只一缕天光透入,打照在岑砚背后的刑具之上,能看到暗红污浊的使用痕迹。
岑砚:“对于你私联考官,卷面应用暗语,科考舞弊一事,可有要说的?”
问完庄越直呼冤枉,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晓。
关了这许多天,事涉太子,其实三司也在瞧皇上的意思,庄越身上又流着后族的血,倒是不曾动过刑。
听了两句,岑砚便知道,庄越这些日子,在狱中已经打好了腹稿,对舞弊一事一概不认,只说巧合,叫冤。
如此,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岑砚招了招手。
有人上前堵住了庄越的嘴,岑砚背着手站起来看了会儿窗外,银针根根落下,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伴随着控制不住的痛苦闷哼,半套针施完,庄越冷汗浸湿了后背。
把塞嘴的布扯开,庄越仍旧坚持自己冤枉,又半套针下去,再能说话,庄越竟是晕头骂起岑砚善恶不分、残害忠良、排除异己来。
柳七心惊。
岑砚的脸终于从窗户边转了过来,徐徐走到庄越面前,四目相对,庄越也害怕,但骂都骂了,为了不落下风,竟是虚张声势地还抬了抬声量。
官差意图上前再度堵住庄越的嘴,被岑砚抬手阻止了。
静静地看着庄越,那视线看得庄越惴惴,倏尔勾了下唇角,脸上的神色又是极冷淡的,庄越心失跳一拍,岑砚示意赵爷继续施针。
几乎是骂一句扎一针,赵爷在前面落针,岑砚在后跟着伸手,长指轻轻将那些针又推进去寸许,痛苦便成倍数地增加,庄越痛得嚎叫,便叫边破口大骂,如此五六句过后,已是疼得哭爹喊娘,再道不出半个字。
岑砚:“继续。”
半套下去,庄越痛晕了过去。
冷水泼醒,再度如此施针,十针都没挨过,庄越嚎啕求饶。
岑砚神色不变:“继续。”
再几针,庄越实在受不住,叫喊着要招供。
赵爷捏着针看向岑砚,岑砚不作声,赵爷懂了,继续。
这一回,在庄越哭喊声里,几近招了大半,岑砚才喊停。
柳七立刻上前询问,拿笔记录,问什么,庄越都老实答了,可谓知无不言。
等官差将虚脱的庄越架下去,室内只剩下柳七与岑砚,柳七:“庄大人没什么问题,明显是有人想栽赃,但是庄大少爷……”
皇上此次要发落的便是太子,如果……那后族一支,凡是涉案人员,都不可能轻判。
庄越又是庄兴昌的儿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捎带牵扯着,那可就难办了。
岑砚却笑了起来,“庄家的事,你愁什么?”
柳七愣了愣。
“主子你的意思是……”
“嗯,上门来说得那么好听,看看行事,又是个什么风格呢。”
于是伴随着两份状纸在庄冬卿面前摊开,岑砚笑道:“你大哥骂我善恶不分、残害忠良、排除异己。”
笑得庄冬卿心惊肉跳,岑砚缓缓道:“你们庄家平日就是这么看我的?”
被那双浅色的眼凝着,庄冬卿语噎片刻,继而狠狠摇头。
“我同我大哥,素日不怎么熟的。”
艰难分辨了一句,听起来却很像狡辩。
岑砚也不在意,“没事,我这个人,有仇向来当场就报了。”
“赵爷施的针,虽不至于落下病根,但那滋味,说一句毕生难忘,应当不为过。”
庄冬卿:“……”
庄冬卿:“……那,那我替我兄长,谢谢王爷高抬贵手?”
岑砚这下真的笑了。
“听出来了,确实是不熟。”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庄冬卿不仅能忍,还能顺杆子往上爬,点头奉承道,“王爷英明。”
岑砚笑容加深,点了点两份口供,说回正事:“先看看吧。”
庄老爷那份,同庄冬卿见他时,他所说的,别无二致。
就是正常办差,上下班,核心工作一点没接触,主要打杂,按他的品级也接触不到试卷。
庄冬卿看完庄老爷的,又小心翼翼抬眼看岑砚。
岑砚心情好,伸手帮他揭开了面上的那份口供,骨节修长的食指又点了点后一张。
庄冬卿低头读。
原身大哥,还,挺能造作的。
看到一半有点心慌,看到底,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
定了定神,脑子里先过了遍罪条,科考舞弊,私联考官,卷面应用暗语,唔,若是说得严重些,操纵科考,目无王法,大不敬,也都是使得的。
尤其,庄越身上还流着毕氏的血,后族远支,更是不可能轻饶。
庄冬卿多少有些汗流浃背了。
稍稍抬眼,去觑岑砚。
人就坐自己面前,单手撑着下颌,微微歪着头也在看自己,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但唇角挑起来的弧度,庄冬卿怎么瞧,怎么都像是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王爷,”庄冬卿出声,思忖着,保守道,“我看完了。”
还是把主导权交给了岑砚。
毕竟是他先让自己看的口供。
既让自己看,总是就此有什么想说的吧。
“嗯。”岑砚点了点头,“看出了什么?”
庄冬卿内心小人伏地。
在岑砚的灼灼目光下,硬着头皮道:“我爹,老老实实当差,没犯什么错。”
“那你大哥呢?”
行叭,故意的。
庄冬卿深吸口气,实话实说道,“我大哥,私联考官、卷面应用暗语,科考,舞弊。”
岑砚语声悠悠,“知道按例,科考作弊会怎么判罪吗?”
“知道,一点。”
“哦,说来听听。”
庄冬卿又去看岑砚,岑砚回了他一个狡黠笑容,嗯,也是故意这么问的。
知道要出事,历年来科考舞弊的判罚,庄冬卿还是早早了解过。
“轻则,取消科举资格,上枷号示众;重一点的,斥革,取消考生之前考取的功名,终生不得再参加科考;再重,就要上刑了……”
庄冬卿眼睫轻颤,岑砚不说话,仍是那副微微带笑的模样。
视线交错几霎,对方不接茬,庄冬卿只得继续:“先上枷号,短则几周,长则数月,时间不等,然后杖刑,杖刑后如果还不算完,许就是要发配流放了……”
“再重呢?”岑砚笑容收敛,再问。
庄冬卿头皮发麻,被盯得不得不回道:“情节重大者,处死。”
岑砚坐正了,两人距离些微拉开,那种逼仄的压迫感也随之退去不少。
“说得很全面。”
骨节分明的指节再次点到那张口供上,岑砚轻声:“所以,小少爷觉得,你大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庄冬卿张口无言。
嘴唇也颤了颤,又合拢了。
继而闭上了眼睛。
就在岑砚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庄冬卿再次同他对视,这次目光不再畏缩,神光内敛道:“按律,剥去考试资格,打了板子就行;不过这次不一样,眼下,怕是能保命,已是万幸。”
岑砚眉目微动。
庄冬卿任由他打量,眼神坚定,瞧着一派奋勇的模样,然而——
视线下落,能看到那袖内的手指根根紧握。
紧张还是紧张的,只是不再回避。
岑砚肃容,“不错。”
“正是庄家眼下的情形。”
“要解也有法子。”
庄冬卿松了口气,洗耳恭听。
岑砚:“一则,按例办,庄大人左右没犯事,你大哥的情况,你爹只要不保他,最多落一个管教无方,罢官或是贬谪,又抑或外放出京,总之,性命无虞。”
毕竟太子一事,可不就是教子无方吗,同病相怜,皇上只会从轻处罚。
“二则,若是想保住官位,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大难临头各自飞,庄大人狠狠心休妻,那庄家和毕家便可完全分割,各论各的,你大哥的事,或许也可被判成为毕氏子弟教唆的。”
庄冬卿讶异。
岑砚:“常规来说,就这两种。”
“小少爷觉得呢?”
庄冬卿想了想,迟疑,“那,庄越呢?”
这两种办法可丁点儿没提庄越会如何,所以,是就此撒手了?
庄越……会被处死吗?
岑砚:“你想保他?”
庄冬卿嗫嚅:“我想问问,还有没有办法……”
被问这么一下,又想到了点别的,古代家族同气连枝,如果庄越折了,真的对庄家对他没有影响吗?如果真的没有,那岑砚又何必再问自己?
“当然有,你不是找到王府来了吗,所以,你想怎么办?”
岑砚目光平直,不辨喜怒,情绪又完全收住了。
庄冬卿看不懂,也读不懂,脑子有点懵。
柳七在边上捏了把汗,也紧张。
“我想?”庄冬卿不解。
岑砚笑笑,“不是你求助吗,总不能又让王府出力,还给你把主意都拿了吧?”
顿了顿,若有所指道,“毕竟上面两条法子,已经能保他不落入贱籍了。”
说孩子。
点他呢。
用庄冬卿上门求助的理由,堵了回去。
倒,也是这个理。
毕竟这不是王府的事儿。
庄冬卿飞快回想剧情,若是还要让庄家下场好点,自己多一重保障,该怎么办。
对了,当时,他记得……
庄冬卿涣散的目光再次凝聚,缓缓,再度看向岑砚,欲言又止。
岑砚语声轻缓,“想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似鼓励,又似诱哄。
庄冬卿总觉得这话里有坑。
但他判断不出来。
只有做自己,老实巴交道,“事情已经做了,也,已经这样了,如果庄越还想减罪的话,是不是可以,可以出首告发?”
“协助三司办理案件,以此名义,得以减罪?”
“?”岑砚,“嗯?”
庄冬卿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口条顺了。
岑砚诧异,倏尔,失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怕是不好办,但,庄越到底不姓毕。”
岑砚这下真起了兴趣,蓦的凑近庄冬卿,几乎要贴他脸上,视线寸寸打量。
庄冬卿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又不敢退,硬绷着脊背,撑着。
久一些,庄冬卿眼睫都在颤,怕得。
岑砚忽地起了点玩心,乍然抬手,动作快,便见庄冬卿强撑的镇定瞬间溃散,眼睛一闭,整个人都抖着往后缩去。
“哈哈哈哈。”
“我有那么可怕吗?”
庄冬卿:“……”
全文就数您杀人最多,大哥您觉得呢?!
许是那眼神太过幽怨,岑砚笑得更欢乐了。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庄冬卿试图回到正题,“这样不行吗?”
岑砚抱臂,眼眉舒展,因着这笑,声音也轻快了不少,“我就是大理寺少卿,怎么不求我高抬贵手,反而舍近求远?”
因为您也解决不了啊。
大哥你都是替皇帝……
庄冬卿愣了下,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刚才感觉到的坑,到底是什么了。
垂了垂眼,庄冬卿选择说好话,“如果抬抬手就能解决,王爷也不必来问我了,既问了,那想必,此案牵扯甚广,不能糊弄。”
岑砚:“这样。”
又是这两个字,庄冬卿已经听麻了。
岑砚打住笑,正经道,“虽然难办,但这法子确实不错。”
也是目前唯一没有后患的解法。
“但庄越能听你的?”
毕家是庄越外家,告发母族,还是需要一些勇气与决断的。
庄冬卿摇头,“他不听我的。”
“但有个人的话,他肯定会听。”
岑砚:“谁?”
“庄夫人,毕淑玉。”
岑砚扬眉,“你是要让毕氏女,去劝自己的儿子,告发毕氏?”
“挟私报复呢?”
毕氏对庄冬卿不好,并不是什么难打听的事。
让她去劝自己儿子告发母族……这无异于杀人诛心。
庄冬卿却没什么得意模样,只凭心道:“我只是觉得,相较于我爹,夫人更想保住的是自己儿子。”
话落,引得岑砚深看一眼。
庄冬卿却仍旧垂着头,浑然不觉。
既然有了章法,那势必要回一趟庄家。
用过午饭,庄冬卿上了马车,岑砚也跟了上来。
庄冬卿不解,岑砚只说:“同你一道,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劝劝庄夫人。”
庄冬卿一个字也不信。
但他也左右不了岑砚,到底什么都没说,听之任之了。
到了庄府,岑砚也不与庄冬卿同行,只把郝三一队人拨给了他,平静吩咐:“人还是给你看着,总不能次次都办不好。”
郝三紧着头皮应了。
庄冬卿自觉拒绝不了,也没多言。
等人往主院去了,岑砚喝完一盏茶,起身,让仆佣带路,要去庄冬卿的院子瞧瞧。
仆佣刚想拒绝,便见王府侍卫拔刀,一段银光晃得人心慌。
哪里还敢说什么,登时躬身领路。
庄冬卿的小院,说一声简陋,不为过。
岑砚走了一圈,不说四面是墙,光秃秃没啥东西,是肉眼可见的。
柳七去看了看衣柜,庄冬卿与六福各自就带了一套衣服,做也需要时间,他寻思拿些旧的先用着,看到补丁的那刻,柳七缄默。
看向岑砚,岑砚哂笑:“这主母当家可当得不错。”
挑拣了一番,柳七一件都没瞧上,再度看向岑砚,试探着道:“不如我差人去大的布庄,先给庄少爷赶两身衣服应急,其余的王府再慢慢做?”
岑砚无所谓,“你留的人,你看着办。”
柳七应诺。
没什么别致的,从正屋出来,岑砚在一株枯死的盆栽前停步。
柳七赶紧上前,观察一番,又用工具翻了土,细细分辨过,禀报道:“土里应有水银朱砂,药材被吸收了不少,只能分辨,主药材应是活血的类别。”
“不过,为何……”
岑砚掰了根枯枝,想了下:“是打胎药。”
柳七悚然。
岑砚把玩着枯枝,思忖着,那晚上同他讲的,竟是实话么?
目光垂落,至少,能证明,光用药打不掉,是实话。
须臾有随从来报,主院那边吵了起来,庄夫人怒不可遏,要拿了二少爷打板子,郝统领不让,一干人已是拔了刀,双方僵持不下,请岑砚过去。
柳七一听,心急。
岑砚按了按眉心,也不知作何表情,摇头失笑,“他还真按原话说啊……”
也不知道是直,还是傻。
“带路,过去看看。”
看出来了,受刺激不小。
郝三这边带着人在庄冬卿身前一字排开,手下都已经拔了刀,郝三虽然刀还在鞘内,但手死死按着,也是个剑拔弩张的姿态。
至于庄冬卿,被郝三护在身后,脸色有些发白,抓着六福的手臂。
瞧着,有些吓到了。
“这是干嘛呢?”
岑砚朗声,走了进去。
毕淑玉看到岑砚,愤愤道:“定西王,庄家可没有请您过府!”
岑砚神色不变,“我是随贵府二少爷前来的,办差所需,还望夫人体谅。”
说着体谅的话,行事却一点都不体谅,柳七快步上前,将庄冬卿带到他们这侧,郝三带着一队人顶在前面,岑砚身后跟着又是十几余人配刀护卫,声势浩大。
当然,也显得十足挑衅。
庄冬卿:“……”
走到半道回头瞥了一眼,接触到毕淑玉发狠的眼神,赶紧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老实了。
岑砚有些想发笑。
忍住了。
这么点接触的空当,柳七顺势在庄冬卿手腕上搭了把脉,站定,对岑砚低声道:“只是受了些惊吓,无碍。”
岑砚点头。
扫庄冬卿一眼,现下人倒是不怕自己,还往他身后站。
说傻,关键时候,也还分得清敌友。
毕淑玉被被柳七这维护的举动刺激得不轻,想自己过来,被身边的刘妈妈死死拽住了,低声不断劝着。
岑砚从容与她对视,毕淑玉眼眶深红,死死瞪着他们一行人,一瞬不瞬的,想来是恨极了。
想了想庄冬卿劝她的事,岑砚也觉得,合理。
庄冬卿安置好了,郝三这才过来对岑砚行礼,将来龙去脉复述了一遍。
其实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但问题就在,太直白了。
庄冬卿近乎是把与岑砚商议的法子,不加润色修缮的,径直转达给了毕淑玉。
岑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