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整好出门,在院子里不觉得,一出来,风一吹,庄冬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真冷啊。
缩了缩脖子,还好年节已经过去,往后就会暖和了,庄冬卿心里安慰自己道。
他们院子实在是偏,再加上庄冬卿病将将才好,走到夫人院子里的时候,身上凉透了不说,庄冬卿低低的又犯起咳嗽来。
夫人身边的管事,刘妈妈见两人道:“夫人刚起身诵经,二少爷稍等。”
庄冬卿礼貌,“不妨事。”
刘妈妈诧异瞧了他一眼,见他在咳,吩咐丫鬟领他们去一侧的屋子等待。
进得室内,只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丫鬟们上茶水,庄冬卿喝了两口,这才感觉四肢开始回暖。
悄悄瞧了眼炭盆,果然木炭和他们屋里的不一样,没什么烟,闻着不呛人的同时,用量也不见得多。
有钱真好。
庄冬卿小小酸了下,低头喝茶。
“这得等多久啊?”六福张望着嘀咕。
“等着吧。”庄冬卿只道。
庄府的情况,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
庄老爷是京官,品级不高,祖上务农,考科举的时候被夫人娘家相中,娶了京城的小姐,仕途上得了岳家襄助,虽官当得一般,但好歹留京工作着。
原身是庄府的二少爷,唯一的庶子。
年龄和他一样,但是,只比长子小了半岁,也就是在夫人怀头胎期间有的。
大户人家这种时候妾室通房都要喝避子汤,也不知道原身是怎么有的,不过庄冬卿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生下原身没几年,那位妾室就病故了。
后续一子一女都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府里妾室不缺,但谁也没再有过孩子。
原身不受夫人待见是很正常的。
深知自己的碍眼,庄冬卿等得也安然。
三盏茶过去,六福在庄冬卿身后换了好几个位置,庄冬卿的眼神也从清澈渐渐变得放空,掀门帘的声音终于响起。
庄冬卿赶紧起身,在檀香气混合着珠串相撞的清脆声里,一位丰腴端庄的中年美妇缓缓步入。
发髻上簪着金玉,捻着一串白玉的佛珠,肤白,衣着光鲜,神情却淡漠,一开口,腔调也带着威仪:“病了一场,见了我不认识了?”
眼神压根没有正视庄冬卿。
庄冬卿愣愣,六福在背后小声递答案,“叫夫人啊,少爷。”
庄冬卿这才后知后觉行礼,补救道,“夫人金安。”
夫人在主座坐下,喝了口茶,眼神凉凉拨了庄冬卿一眼,才挥手道,“行了,坐吧。”
接着好一阵,只听得到茶盏相碰,佛珠相击的拨动声,庄冬卿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交握的手心却在这过久的安静中,微微出汗。
“罚你一场,可知错了?”
“知道,我不该夜不归宿,败坏家风。”
夫人讶异掀了掀眼皮,感受到视线投来,庄冬卿坐得越发板正,“爹罚我是应当的,再没有下次了。”
秀眉挑了挑,夫人轻哂:“倒是认错认得快。”
庄冬卿只低着头。
“罢了,这事留给老爷责问去吧,原本也是他罚的你。”
“……”
“我这次叫你来,是为着别的。”
茶盖轻碰碗檐,发出叮的一声脆音,庄冬卿脑子里的神经跟着绷了下,便听得女声问道,“你可知最近上京不安生?”
“听说了些。”
“哦,都听了些什么,说说?”
庄冬卿只得硬着头皮,把几户官员抄家的事磕巴着复述了遍。
夫人:“倒是八九不离十,那你可知,他们是因何招祸的?”
一句话问到了庄冬卿盲区,庄冬卿踟蹰道:“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面上的原因罢了。”
蓦的话头一转,又道:“灵儿说你那日留宿广月台,是替别人挡酒喝醉的?”
庄灵乃庄家三子,是原身的弟弟。
这个六福倒是说起过,那天在广月台的不止他,庄灵也在,但是两兄弟关系一般,也不在一个酒席上。
“应……当是。”
“应当?”
庄冬卿这才道,“我那天在广月台里摔到了头,在祠堂也是头倒地,醒来很多事情便记不得了,大夫说是撞到了脑子,要等淤血散了才会好。”
夫人这才抬起了头,正眼瞧庄冬卿,刘妈妈出去了一趟,回来在夫人耳边低语几句,便见夫人眉头拧了拧,却没有纠缠这个问题。
只疾声问道:“那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庄冬卿:“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府里的人也认得差不多……”
夫人打断他,“那天晚上的情况还记得吗?”
“只记得……喝醉了酒……睡、睡了一觉……怎么醉的,和谁一起喝的,目前还没想起来。”
十足的安静。
夫人的目光像是探照灯一般,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视着庄冬卿,仿佛要把他扒开来。
被看得额头又有些出汗,庄冬卿也不敢去擦。
“所以,也不记得是哪个朋友了?”
“是的。”
啪的,茶盏被重重放下,庄冬卿心也跟着跳了跳。
又一阵死寂,夫人吐了口气,厌烦道:“罢了,你目前这样,多的也听不懂,直与你说。”
“上次院考你拿了第一,马上春闱在即,想必也是榜上有名。”
“既然要入仕,那自然须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今上年过花甲,皇子们也都大了,我庄家小门小户,可掺和不起太子和皇子们之间的纠葛……”
其实说得也很不直白,但庄冬卿看过这本书,知道主线是夺嫡。
不过,太子?太子现在还在呢?!
庄冬卿懵懵的。
庄夫人:“那夜太子、定西王,连着另一位贵人也在,你回来后没多久,广月台便被定西王府的亲兵封了,扬言有人给王爷下毒……眼下获罪的三位官员皆是定西王审的,宫里连着还处置了位公公……”
庄冬卿大脑已是过载。
头抬起来,眼神清澈到夫人语窒。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
“有、有的……就是……不太明白……”
“……”
夫人深吸口气,庄冬卿直觉自己好似闯了祸,抠手。
“罢了,你脑子还不清醒。”夫人按眉心,“总之你记好,近来不要乱攀附结交就是。”
“好的。”
语气乖顺,且诚恳。
夫人:“……”
打发走了庄冬卿主仆,刘妈妈正在给夫人按头,佛珠被按在掌下,夫人呼吸不顺。
“你说这小崽子是不是讹我?!”
“哪次来不是不阴不阳的,好不容易瞧着乖顺一回,故意在这儿给我装呢!”
刘妈妈:“夫人觉得,二少爷是不想显露与六皇子熟识一事,故意装傻?”
回想起庄冬卿的行为举止,夫人气闷:“……倒是装不出这么傻的。”
“罢了,横竖也只是试他一试,他既不肯与我老实交代,那六皇子特意发帖请他去春日宴,给他撑腰一事,我也不必相告。”
“免得见太子势弱,他和他那个爹一样,打起两头主意,拖累全家才好……”
离开主院有一段路了,庄冬卿还是懵懵的,脑子很乱。
怎么说,来了这么久,庄府是什么情况,他搞清楚了,穿的是哪本书,他也有数。
但在今天之前,这两者一直都是独立存在,互不相交的。
是的,庄冬卿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自己是书里的谁。
也并不记得有这么个同名同姓的人物。
而夫人的一番话,仿佛拨云见日,替他指点了些许迷津。
原来,故事还没有开始。
书是从废太子事件之后开始写的,现在太子尚在,也就是说……
呆呆仰头望了望天,开阔的景色并没有开阔庄冬卿的心胸,总觉得有一口气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压抑得厉害。
也就是说,之前的风波都是前菜,上京真正的风暴,还在汇聚。
而废太子一事兹事体大,牵涉甚广,死了不少人的同时,幸存下来的配角们也大多改名换姓,转投其他皇子麾下。
原身……
庄冬卿扶额。
一想之前的事就头疼。
他撞到头的那番话并不是胡诌,而是真真磕出了大包,发高烧的时候还摸得到,现在瞧着消了,但只要一想原身的过去,还有看过的原书剧情,就总是头疼。
大夫说是暂时的,消淤血有个过程,但具体是三天三个月还是三年,这就说不准了。
“……”
庄冬卿重重叹了口气,这可是所有debuff都给他叠上了。
只希望不要是反派吧。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这么倒霉!
起床伸手摸闹钟的习惯都给他纠正了过来。
陆陆续续的,庄冬卿又见了庄父,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小姐。
见庄父主要是挨训,这次不跪祠堂了,说了一堆之乎者也拐着弯儿的骂,庄冬卿没怎么听懂,最后打了一顿手板子,可疼,整个手心红彤彤的一片,到第二天,庄冬卿还瘪着嘴,偷偷给手心吹气呢。
大少爷庄越,是庄冬卿去学堂请假的时候碰上的。
没说几句话,但庄冬卿能感觉到,对方投视而来的目光中浓浓的戒备。
三少爷庄灵是亲自来找的庄冬卿,说了一大堆劝诫的话,虽然叫着他二哥,语气可没有半点委婉,被打断了几次,庄灵有点生气,但庄冬卿好歹把那一番话听了个明白。
四小姐还小,路上遇见打了个招呼。
“你说我帮忙挡酒的朋友叫什么?”
六福:“季公子?”
这应当是个化名。
庄冬卿感慨:“他是个贵人啊。”
“如何见得?”
如何见得,那可太多了。
先是夫人一番不要攀附权贵的劝诫,再是庄父最后拐弯抹角问他结交朋友的详情,最后到庄灵,巧了,重点又落到了他这个朋友身上。
他不算很聪明,但答案都递到了眼前,再察觉不到,就是蠢了。
庄冬卿长出一口气,把三个皇子挨个过了一遍,心里没个着落。
想不出,不想了。
顺其自然吧,他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晓。
比起外界的纷纷扰扰,庄冬卿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少,比如,最紧要的,学业。
原身才在书院院试拿了个第一,以前哪怕再藏拙,也是名列前茅,换成庄冬卿……
只能说虽然进入了原身的身体,也能想起一部分原身拥有的记忆,但是知识并没有以一种轻松无痛的方式灌溉进他贫瘠的大脑。
繁体字,能看,会看。没了。
是的,没了。
写,不存在的。
提笔就是简体,活了十多年,庄冬卿头一次在自己身上清晰地看见义务教育成果。
哦对,说起提笔,光是毛笔运笔,庄冬卿依葫芦画瓢,画了三四天……也依旧没有很好地掌握手腕发力呢。
字都写不顺。
就更不用说原身引以为豪的书法、诗词,还有锦绣文章了。
填鸭硬学的过程很痛苦,已经岌岌可危的心态,在六福无意间的一句嘟囔下雪崩。
不是多正式的话,在庄冬卿又一次吃不下饭的时候,六福来了句,“等少爷去了书院,就会好了。”
这么一句勾起了原身的记忆碎片。
很小,可能八`九岁,九十岁的时候,一些生活场景一闪而过。
“……”
庄冬卿看着一桌子素菜苦笑,
原来,这已经是改善过的生活水平了啊。
放下碗筷,努力适应的庄冬卿,头一次有了股饿死算了的冲动。
晚上点着油灯练字,有一个字笔画繁多,总是写不对,庄冬卿情绪本就不好,再多练几次,笔画好不易对了,笔锋又错了,弯弯扭扭糊在纸上一团乌黑,宛如庄冬卿眼下毫无光亮的生活。
耐着性子还想再练,不小心一下,手上蹭了一大团乌墨。
“……”
庄冬卿瞬间崩溃。
推门出去,一屁股坐台阶上,夜幕低垂,月色如水,他却无心欣赏。
“庄冬卿”的学业再也变不回以前那么好了。
十数年的学习、练习,就像是原身解不开双曲线方程式,不知道什么是有丝分裂,庄冬卿也不可能在一两个月之间精通诗词歌赋、策论文章。
现在将将能过得去的日子,是建立在他课业好的基础之上的。
回忆里,原身小时候经常和六福只能吃个半饱,偶尔夫人想起来了,或者府上有什么活动,才会给他裁一件新衣撑场面,炭火也是远远不够的……那种浸骨的凉意,光是想着,庄冬卿就受不了。
不能入仕,便没了价值,那往后的日子……
庄冬卿抱膝而坐,头深深埋进膝盖,穿进这个世界的烦闷、苦恼、还有无奈,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人生头一次如此想吃社会主义买房的苦。
好废啊。
怎么能这么没用的。
眼眶发热,庄冬卿死死咬牙。
起夜的六福见书房没人,在台阶上找到了庄冬卿,怕他着凉,劝不动人进屋,六福只好给庄冬卿拿了件披风披上,还贴心给他倒了杯水。
庄冬卿慢慢喝完,抹了把脸,等情绪过去,还是选择了回书房练字。
醒过来后,他的衣食住行都是六福经手的,如果没有六福,都没人给他熬药。
哪怕不能维持住两个人现有的生活水准,
他能做一点便是一点,但求问心无愧吧。
事实证明,临时抱佛脚还是有用的。
因为往后没几天,庄冬卿就收到了春日宴的邀贴。
了解了一圈,说是春闱前,京城各大书院联合举办的文人集会,连办几天,每日选题都不一样,或是作诗或是写文,又或是比拼书法,想切磋的学子当场参与,选出的各类头筹,文章诗词悬挂于集会正中,供众人览阅。
席间不乏贵人莅临,前几年还有过圣驾亲临的美谈。
而这些文章诗词若是有幸能得贵人青眼,学子们便不仅扬了名,更是多了一条入仕途径,传为佳话。
问过六福,原身在学堂院试之后,便开始着手准备春日宴。
有这个前情在,庄冬卿不参加显然不合理。
且醒来后一直被禁足府中,外界的诸多消息,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借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看看是个什么情形,也是好的。
打定主意,转眼便到了春日宴的日子,庄冬卿和庄越与庄灵,同乘庄家马车赴宴。
举办地点就在学堂,庄冬卿来请过假的。
再次进入,和上次来时还是有些变动,门口挂了数幅书法,验了邀贴入内,道路左右摆满了花卉盆栽,有当下应季的迎春海棠,开得迎风招展,也有文人赏玩的盆景奇兰,孤高狷介。
途径廊道,书画文章高低错落的悬挂两侧,庄冬卿看不懂,庄越与庄灵倒是停步数次观赏,想来也是极好的。
一路到宴会上,人头攒动,庄冬卿见了不少认识他的同学,见一个打一次招呼,庄冬卿就要解释一次自己撞了头不识人的事,一圈下来,相熟的基本也都知道了。
在一侧不起眼处落座,庄冬卿看着几案上的瓜果点心,偷偷咽了口口水。
不急,一会儿都是他的。
心头默念,庄冬卿正襟危坐。
就是时不时的,余光总是瞥到。
啊,糕点,没吃过,看着好精致。
居然有肉脯,感动,想吃。
枇杷黄澄澄的看着也好甜,不行,忍住,忍住啊。
在这种内心的左右互搏中,庄冬卿跟着大家走开宴流程。
主办人讲话少不了,庄冬卿听了两耳朵书院院正的发言,之乎者也立刻把他脑子绕晕了,后面接着又是老师和邀请来的大学士,有声名在外的学者,也有品级不低的文臣。
边上偶有小声议论,庄冬卿伸长了耳朵。
“不是说太子太傅会来?没见着啊。”
“那都是多久前说的了,况且最近……春闱将近,且避嫌着呢……”
庄冬卿在脑海中搜索了下,依稀记起,废太子事件仿佛与科举舞弊案挂钩,科举舞弊……那不就是春闱的时候……
“太子驾到!”
蓦的一声高呼,等庄冬卿跟着众人一同跪了下去,才意识到,这略尖的通传声是司礼太监发出的。
跪拜,恭迎,山呼千岁。
礼成后再次坐定,庄冬卿才敢抬眼去打量。
盛武帝早年征战,活下来的儿子都是在称帝后出生的,因此太子虽贵为嫡长,实际年龄也不到三十。
太子名李成,庄冬卿远远看着,只觉得锦衣华服上的面庞儒雅敦厚,和院正学者说起来话来,也平易近人。
没一会换到太子讲话,庄冬卿又开始放空。
直到那尖锐的嗓音再次响起,“定西王到——”
稍慢了一拍,急急跟上众人再次行礼,喊起的声音换了一个,应当是王爷的随从。
再次落座,庄冬卿后背出了层虚汗。
刚才没第一时间跟上行礼进度,惊出来的。
用衣袖擦了擦脖子,看着眼前的枇杷肉脯,庄冬卿苦涩,这顿饭也不是好吃的啊。
吓了这么一回,庄冬卿认真谨慎多了,低头垂目端坐着,只听听周围人的低语。
“这尊煞神怎么来了?”
“我怎么知道,不过,太子脸色不大好了。”
“谁见到定西王脸色会好啊?之前那三位罪臣,可都是经他手……”
定西王岑砚,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几年前奉诏进京勤王,立下大功,其后皇帝便将他留在上京,后数次请命返回封地,帝未允。
其实岑砚算是和男主一起长大的,老王爷还在的时候,他作为世子奉诏进京伴读,与众皇子一起受教,年幼就颇得盛武帝喜爱,立功后,更是简在帝心,风光无两。
不过他只听命于皇帝,对皇子都不搭理。
在大后期,为了拉拢他,皇子们一个二个想尽了办法。
想到此处,宴会前的发言终于告一段落。
休整的间隙,气氛活络了不少,前方院正大学士们与突然到来的两尊大神热络攀谈,周围的文人学子们也开始喝茶聊天吃糕点。
庄冬卿迅速拿了两块肉脯,塞了一块给六福,自己咬了一口。
呜,真的是肉,还挺好吃。
全部注意力瞬间集中到了味蕾上,不知不觉抬起了头,等和前方一站立的身影对上面,庄冬卿愣了愣。
原身早年熬夜看书坏了眼,有些微的近视,离得过远了,庄冬卿只能大致瞧出那人高眉深目,轮廓流畅,应当……是好看的。
眯了眯眼,仍旧模糊,不确定,但总觉得对方也在瞧自己?
边上的院正倏尔对着那人鞠了一躬,庄冬卿后颈一凉,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太子就是定西王,猛的低下头去……看不见他看不见他!
紧跟着开宴。
刚得了消息回来的柳七,上前换下服侍的随从,一边给岑砚布菜,一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六皇子也来了,刚进侧门。”
说完并不见有任何回应,柳七抬头,却发现岑砚一瞬不瞬盯着下首。
“主子?”柳七唤了一声。
岑砚这才回神,默了片刻,抬手指了个方向,“去查下那个学生是谁。”
柳七往下看去,瞧了又瞧,一时间不能确定,“主子说的是……?”
岑砚又看一眼,按了按眉心,“嗯,吃得头也不抬的那个。”
王府的人都知道,近来主子气不顺。
那日处置完黄兆,郝三跟着便带人将广月台团团围住,习惯半夜做生意的老鸨刚睡下没多久就被提溜起,等看清楚眼前站的人各个铠甲长刀齐备,一张老脸更是在晨光下煞白煞白。
郝三报出王府的名号,当下无有不从。
一番搜罗,伶人清倌,还有那刚落贱籍尚在调教的,一个都没落下。
下午回禀没找到人,休息了没多久的岑砚甚至洗漱起身,亲自去了一趟广月台。
一个一个地瞧,从暮色四合看到月明星稀。
刻漏滴滴落下,老鸨头上的汗越擦越多,男倌里遍寻不着,最后高个子的女伶也未能幸免,都被拉到岑砚面前走了趟。
没找到。
不在里面。
岑砚坐着不说话,阴着脸,院子里明火执仗,安静得只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老鸨后背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郝三徐四柳七更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打回京后遇到的阴谋阳谋就没断过,但那些分毫都近不了岑砚的身,偏偏这次,不仅中了情毒,还被人算计到了床榻上去……岑砚内心的滔滔怒火,可想而知。
回府后,郝三徐四都领了罚。
岑砚一连旷了三次早朝,对外只说是中毒休养,太子传了数回,约莫是想当面致歉,岑砚都给推了。
后面连着数道皇帝口谕,处理完后两位太子派系的大人,太子也不再传了。
但岑砚却一反常态的又往太子跟前凑去。
若说那局是太子做的,不大可能,岑砚也不会想不透。
但这就是要碍对方眼的做派,柳七猜,大抵是主子嫌太子太蠢,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出幕后主谋,一口气憋着,最后索性全算在了那日的东道主太子头上。
知道岑砚邪火中烧,随侍近来亦皆是小心翼翼,就怕一着不慎,犯了忌讳。
岑砚让柳七去查人,柳七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夜消失的清倌。
心头大震,从席面上退下来,又觉得自己想岔了,这春日宴来的可都是官宦之子,即将要参加春闱的,和那清倌实在是沾不上边。
柳七办事向来利落,没一会儿便将人查了个底朝天。
“叫庄冬卿,是庄兴昌庄大人的次子,庄府唯一的庶子。”
手指沾了茶水,将姓名一笔一划写出。
岑砚:“庄兴昌?”
“从六品的官员,主子没印象也正常,好些年都没升过了,家里庄户人家,能力一般,但庄夫人有些来头,姓毕,是毕家的远支。”
毕,元后姓氏。
岑砚凉凉睨了太子一眼,没成想,绕了一大圈,又绕了回来。
太子本就时刻关注着岑砚这桌,冷不丁被觑了下,登时心弦紧绷,准备迎接定西王的发难,脑子里回答都转了一圈,却再不见岑砚瞧过来,“……”
岑砚在看庄冬卿,
的脑袋。
少年人苦吃得卖力,想看脸,也看不着。
视线定在庄冬卿身上,寻思着怎么中间也会抬个头,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仍旧吃得贼香,抬头,根本不可能抬头。
岑砚垂目扫了一遍桌面菜色,普普通通。
再凝视庄冬卿须臾……人间美味。
不确定,再尝尝。
跟着庄冬卿一道菜一道菜吃过去,岑砚在困惑中,竟是难得的多添了半碗饭。
是心绪不愉的近来,吃得最多的一次,转碗的时候,柳七布菜都积极多了。
落筷,岑砚看着仍旧低着头的学生:
确定了,是人的问题。
庄冬卿一口气狂炫,放下碗,嗝,吃撑了。
好久没吃过这么正常的饭菜了。
怎么说呢,就,一尝就是给人吃的。
看着碗碟陆续被撤下去,庄冬卿甚至有些可惜剩菜不能打包。
六福作为书童,书院专门提供了随侍们吃饭的地方,等人回来,庄冬卿问了下,吃得也不差。
将新换上桌的肉脯又塞了几块给六福,庄冬卿喝了会儿茶消食,敷衍了两句想和他聊天的学子,乍然锣鼓敲响——
春日宴的文化交流开始了。
举办的场地大,案几摆放正中,书童们将笔墨纸砚依次铺好,便成一方临时书桌,供学生文人笔走龙蛇,各抒胸怀。
出题的地方则在四周散落的几个大景亭里,由院正引导,众人先聚于一处,听院正讲出题答题的章程,庄冬卿吃得太饱,犯食困,在外围听之乎者也,无异于最好的助眠,听着听着眼睛就眯上了,脑袋一点一点的。
有几瞬感觉到视线投射,把眼睛艰难睁开,也不见谁在看自己。
庄冬卿挠了挠头,错觉,一定是错觉。
与此同时,柳七却见岑砚一心两用,嘴上答着院正,视线却又落在了学子之间。
规章讲完,院正邀请太子和定西王亲作一首诗词开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直夸得两人诗词一绝,天上有地下无似的。
太子很是受用,怡然接了笔。
岑砚也接了,但转头递给了一位文臣,奉笔的院正欲言又止,知晓岑砚近来连斩了三位官员的文臣战战兢兢,缄默中,到底认了下来,硬着头皮与太子同台竞技。
这么点儿插曲,岑砚再抬头,不见了庄冬卿。
视线抬高,瞧得一片衣襟没入转角,思忖须臾,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作诗的太子身上,悄然离场,跟了上去。
庄冬卿是被季公子喊走的。
准确来说,是他的小厮。
本就好奇这季公子是何方神圣,这下更是瞌睡碰上枕头,正合庄冬卿的意。
庭院树木茂盛,折了几个弯儿,不多时,周遭就安静下来,宴会高涨的喧闹声不仔细去听,几不可闻。
庄冬卿的心,也在这份清幽里变得宁静。
在靠近荷塘处停步,小厮比了个请的手势,树丛后隐约能瞧见一个人影,思及应当是某个皇子,庄冬卿吞咽了下,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视野骤然开阔,湖面化了冰,碧波微漾。
一身藏蓝的男子宽袍广袖,临湖而立,微风徐来,衣袂浮动。
看似随意的站姿,却也肩背挺拔,独具风流。
转过身来,冲着庄冬卿拱手作了个揖,言笑晏晏,张口便呼,“冬卿兄,别来无恙~”
“……”
庄冬卿还礼,也扯出个笑容,唤道,“季公子。”
旋即注意对方手中拿了把折扇,眼下天气虽然回暖了,却还远不到需要使用折扇的地步,应当是参加春日宴,附庸风雅,席间不少学生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