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心园那次,那日没人看清钟宴笙是怎么掉进湖里的。
每个人都喝醉了,若不是最后景王把钟宴笙救了出来,恐怕钟宴笙已经死了。
若是那时候钟宴笙死了,钟思渡就可以顺顺利利毫无阻碍地回到侯府,等解决了最势大的德王,就不会再冒出个麻烦的先太子之后。
哪怕到现在,萧闻澜想起此事,仍旧惊骇不已。
他拍了拍胸口,安抚了下自己,半晌没听到钟宴笙回答,才纳闷地转过头:“小殿下,你、你不惊讶吗?”
钟宴笙表情更闷了:“嗯。”
除夕那日,钟思渡带着食盒来到宫里,告诉钟宴笙景王在宫里,他不便多话了,又留下了那张纸条。
人在一方天地,是囚,远信入门先有泪,是澜。
钟宴笙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叫人去查看萧闻澜,随即才想起了这个名字。
被安王派去德王身边做幕僚,最后让德王摔了个大跟头的,神秘的囚澜先生。
那位囚澜先生,在德王下狱之后就不知所踪,线索被断得干干净净。
之后安王被带上来问话,露出了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告诉他们,囚澜先生是个同样痛恨德王,想要为家人复仇的人,所以安王帮忙,将囚澜先生安排到了德王身边。
关于囚澜先生的事,钟思渡是不该知道的。
可是他知道了。
思渡是渡水,囚澜是囚水。
钟宴笙那时才恍惚明白了,为何太原的援兵久久不至。
钟思渡就是囚澜先生。
他……没有把求援信发去太原。
难怪钟思渡每次见到他都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心事重重的样子。
所以钟宴笙立即写了两封密信,去太原求援的,发去漠北的。
解开字谜的时候,钟宴笙第一反应是钟思渡与安王搅合到一起了,可是写信的时候,他想起了更多的事。
钟思渡很忌惮景王,可他都来找钟宴笙准备自报身份了,为什么要忌惮跟钟宴笙站在一条线上的景王呢?
除非景王跟钟宴笙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钟思渡又是从何得知景王有问题的?
……因为与他合作的另有其人。
隔日得知信鸽被射杀、鸽笼里仅剩的几只信鸽也被毒死后,钟宴笙就更确信了。
钟思渡说,他是考完院试后“遇到了一个人”,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钟宴笙在淮安侯夫妇那听说的是,钟思渡是被一个惜才的学政认出的。
学政两个字也不烫口,那么印象深刻的人,钟思渡没必要遮遮掩掩不说清楚是谁。
当初京中流传起真假世子的流言,钟宴笙猜到了是钟思渡做的,可是没有说出来。
现在想想,钟思渡那时刚回京,哪来那么大本事放出的流言,连淮安侯都按不下?
他偷偷溜去长柳别院的那些时日,有一日偷偷抄小路回院子时,见到钟思渡好像在跟谁说话,只是他那时候被鬼影重重的小路吓得毛毛的,没有太在意。
还有去雁南山游猎那次,他困得迷迷糊糊的,一上景王的马车就睡着了,听到景王好像在跟谁说话。
剿匪回来后,景王带他出宫散心,离开时他恍惚见到了钟思渡跟着谁匆匆上了酒楼。
钟宴笙越想心里越沉,又有些说不出的困惑。
他其实是有感觉到,裴泓的及时赶来很奇怪的。
可是景王殿下一向人好,钟宴笙也没在他身上感觉到过恶意,又见多了老皇帝多疑惹出的种种悲剧,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裴泓。
那些隐隐约约的怀疑每每爬上心头,再看看关心着他的裴泓,钟宴笙心里就会涌出愧疚。
裴泓总是像个好哥哥,诚挚地关切着他。
他到现在还有些糊涂,裴泓从前到底是真的关心他,还是只为控制皇城,拿他要挟萧弄。
若是后者,从他回京之后,景王接近他的种种行径,都只是为了今日吗?
可那时他只是淮安侯府世子,若不是钟思渡回来,城中关于真假世子的流言纷纷,老皇帝也一时不会怀疑到他头上。
景王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先太子后裔的?
钟宴笙突然想起个东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除去母蛊之后,他后颈上的小花瓣印记就淡去了,萧弄对他这片肌肤的喜爱之情也似乎回来了,总喜欢叼着他咬。
小时候他把裴泓带回侯府后,十分珍惜这个小玩伴,每天都黏在裴泓身边,跟裴泓同吃同住。
裴泓是那时候发现他颈间印记的吧。
若是裴泓长大之后,从老皇帝、抑或老皇帝身边的人那里,听说了蛊毒的事,又发觉了钟思渡这个真世子的存在,从而发觉他的身份……就很合理了。
老皇帝当年那么“宠爱”先太子,安王又与先太子相处过,对先太子和先太子之后有忌惮,想直接解决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老皇帝对康文太子念念不忘,祸及身边与后代一般,与老皇帝那么相似的人,见过先太子,又怎么能容忍任何一丝的可能。
钟思渡那时刚回来,痛恨他,想要除掉他很正常。
那景王呢?
沁心园那天,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的手,究竟是景王还是安王,抑或钟思渡?
宫乱那晚,安王在钟宴笙和萧弄面前说的话,必然是虚虚实实,七分真三分假的,若是全是假话,骗不过他们的。
现在回忆一下,安王被德王母子俩虐待是真,没有派刺客是真,囚澜先生一事是假,乌香一事真假难论。
所以春风谷刺杀他和萧弄的最后一支刺客,是景王派的。
还有沁心园、雁南山,次次都是想要他的命。
钟宴笙胃里翻腾得厉害,捂着小腹,额上浮起一片薄薄的冷汗,濡湿了低垂的长睫,眼眶微微发红,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他真的、真的很难过。
要是哥哥在他身边就好了。
萧弄一定会抱着他安抚他,告诉他谁敢欺负他就杀了谁。
萧闻澜正六神无主,见到他这样,吓得赶忙端茶倒水递帕子:“小殿下、小殿下,你还好吗?”
钟宴笙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趴到桌上:“还剩口气呢萧二少。”
萧闻澜也跟着趴到桌上,一脸愁容:“这可怎么办啊,景王和安王是一伙的。”
他想到中午听到安王说的“禁脔”等话,再看看对面的少年惨白的脸色,哽了一下,没把那些话说给钟宴笙听,只道:“还好他们看起来有什么矛盾的样子,联盟并不牢固,不然京城明天就失陷了……”
钟宴笙垂着眼睫毛,听他絮絮叨叨,突然不解问:“景王和安王为什么会牵扯到一起?”
景王看着就不是甘居人下的,安王隐忍多年更不可能,这俩人现在合作,到最后不还是会打作一团吗?
萧闻澜愣愣地道:“安王……啊,那是安王吗?他从前太没有存在感了,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了……我记得安王好像跟景王说了声‘别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钟宴笙眨眨眼睛,不由想起了宫乱那晚,安王最后离开前,那句意味深长的“八弟出生之时,被疑血脉不纯”。
现在想来,安王应当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
当年京城大旱,不止是刚出生的裴泓被送出宫,连景王的母妃也被迫去了千音寺苦修。
裴泓从不提及自己的母妃,以至于钟宴笙总是忘记他的母妃仍然在寺庙里清修着。
如果景王血脉不纯,那后果……是很可怕的,包括他和他的母妃,没有人逃得掉,更何况他还是老皇帝看中的人。
但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而已,裴泓已经在钟宴笙这里丧失了信任,安王更是一开始就没几分信任的。
萧闻澜看钟宴笙兀自沉思着,伸手戳了戳他的小臂,苦着脸道:“小殿下,你别学我哥想什么都闷在心里啊,求你陪我说两句吧,我都快吓死了,现在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明早迎接咱们俩的会不会是两杯鸩酒啊……”
钟宴笙摇摇头,认真地给搞不清楚局势的萧闻澜解释:“不会,哪怕他们攻下了京城,若是哥哥回来,他们也很难守住,所以他们会留下我们,威胁哥哥。”
钟宴笙也是被钟思渡提醒之后,才满背冷汗地惊觉,叛军迟迟没有发动总攻,景王进了京后也迟迟没有动作,是有原因的。
他们忌惮着萧弄手中的兵权,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拿下京城。
钟思渡第一句“人在一方天地”的囚,也是在提醒他,整个京城在叛军和景王亲兵的围拢下,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他和萧闻澜,两个与萧弄关系最密切的人,都被囚禁在了京城。
京城被围困了这么多日,萧弄在草原深处,消息滞后,不过也应当已经收到信报了。
可京中的情况传不出去。
若是萧弄现在带着黑甲军赶回来,他在明,景王安王在暗,被掌握着动向,极容易吃亏。
而且还有他和萧闻澜做要挟。
钟宴笙本来是想跟景王再多周旋一段时日,不要撕破脸皮,尽量拖延时间的。
可惜还是在今日撕破脸皮了。
裴泓是故意的。
萧闻澜跟他那么熟,他哪会看不出来萧闻澜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的。
“啊?威胁我哥?”
萧闻澜听到钟宴笙的话,愈发惴惴不安起来:“那怎么办?我、我不能再拖我哥的后腿了,要不我找根房梁吊死吧。”
钟宴笙好几日的坏心情都被萧闻澜冲淡了,由衷赞叹道:“萧二少,你可真是太出息了。”
萧闻澜惭愧地低下头,情绪大起大落之后,乏意逐渐涌上来,嘟嘟囔囔:“我好歹也是萧家的人……”
“放心。”钟宴笙隔了很久,眼神坚定,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我不会让你吊死的。”
没有人清楚钟宴笙身边的暗卫有几个,发现信鸽都死掉的那天,他把身边的暗卫遣散出去了一部分,加快搜寻宫里的地下密道。
还需要密道的地图。
地图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老皇帝手上,万一被老皇帝交给了景王就麻烦了。
现在兰清殿外被人围着,钟宴笙估摸着自己是没机会去逼老皇帝交出地图的,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一晚过去后,外头果然没有送两杯鸩酒来,而是规规矩矩地送来了饭食。
一看菜色,钟宴笙就认出了,是裴泓带他去过的那家姑苏酒楼的招牌。
“……”
钟宴笙拧起眉尖,很不理解裴泓的意图。
明明那么多次都想杀了他,为什么又频频反悔,为什么总是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自称“景王哥哥”,做这些多余的事。
他满腔疑惑,很想当面质问裴泓,可是裴泓却不知道是躲着他还是怎么,一连好几日都没有露面。
钟宴笙和萧闻澜被困在兰清殿里出不去,也没什么胃口,饿得厉害了才会吃两口。
于是每日送到兰清殿的饭菜愈发精致,都是他从前喜欢的。
钟宴笙原本心里是疑惑和难过居多,这回是有点生气了。
将他困在宫里,拿捏着他,又这样假意对他好做什么,将他当做笼中的鸟儿对待吗?
但是裴泓始终没有露面。
第四日时,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先出现了。
安王带着人跨进了兰清殿,眉宇间褪去了以往低调沉默的平凡,颇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望见钟宴笙,朝他一抬手:“侄儿,请罢。”
见到是安王来了,钟宴笙心里猛地跳了几下,有些不安起来。
可是萧闻澜比他还要不安,他只能尽力维持平静的神色,示意萧闻澜别担心,便低着头跟着安王跨出了兰清殿。
安王是不会杀他的,这一点钟宴笙很清楚。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大概是如今境况不同,安王不再掩饰,眼神锐利,精光四射,十分感怀:“上次见面,本王还是被黑甲卫挟持过去的。”
钟宴笙抿抿唇:“我不明白,你都鞭尸德王了,为什么德王余孽还会愿意与你合作?”
他眉目漂亮柔软,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因为这几日吃住都不安稳,又瘦了一些,脸上透出股病色,嗓音也沙沙软软的,毫无威胁和心机的样子。
志骄意满者,面对这样的败家,自然不会吝啬回答,安王负着手,微微一笑:“德王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他手底下的人,又会是什么聪明的货色。”
安王唯唯诺诺地跟在德王身边多年,非常清楚他的手下有哪些人,带走德王的尸体后,让人往德王余孽那边传的信息截然相反。
德王余孽收到的消息是,钟宴笙和萧弄不肯放德王尸骨,要将他挫骨扬灰,是安王忍辱负重,为了保全全尸,不得不做戏用马车拖走了德王的尸首。
分明是安王夜夜愤恨鞭尸泄愤,落到德王余孽那边的消息又成了“萧弄派人盯守安王,安王不得已为之”。
钟宴笙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安王还能这么颠倒黑白,呆呆地张了张嘴,感到几分荒诞的好笑。
安王一边鞭尸德王,一边得到了德王余孽的支持。
以德王那个暴脾气,要是知道了,恐怕会气得诈尸,生生掐死安王。
说话间,钟宴笙才发现,安王是把他带来了养心殿。
他心里生出奇异的预感:“陛下醒了?”
安王没有回答,跨进了老皇帝的寝房里。
虽然宫里轮到安王和景王掌权了,不过他们两人似乎跟老皇帝也没什么父子情深的表现,养心殿仍然只有田喜一个人,老皇帝身上还是溃烂着在发臭。
钟宴笙跟老皇帝灰蒙蒙的眼睛一对上,就见到老皇帝闷闷咳了几声,露出了个奇异的笑容,话音含糊着开口:“朕,说过,你会是朕,最适合的陪葬品……”
钟宴笙被他看得心里一毛,忍不住退了一步,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日不见的裴泓大步流星跨进来,扫了眼安然无恙的钟宴笙,似乎松了口气,摇摇扇子,笑意不达眼底:“四哥,你不打招呼把人带走,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安王预料到了裴泓回来,听到他这番话,讽刺地笑了下,没有说话,转头望向老皇帝,眉宇之间的自信愈盛:“父皇,储君之位多年未定,如今该定下了吧。“
听到这么一声,钟宴笙才明白安王把他带过来的意思。
他父亲是先太子,他和父亲在安王眼里恐怕都是眼中钉,安王自然要在他面前,刻意把有资格坐上的人都叫过来,让老皇帝定下储君。
他自信满满,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已经达到了老皇帝心目中继承人的标准。
多年伏低做小,隐忍做戏,如今一朝得势,安王兴奋不已,眉目间的气焰已经烧得要赶上之前的德王了。
甚至更甚。
裴泓闻言只是眯了下眼,没有开口,抬步走到钟宴笙身边。
钟宴笙默不作声往旁边挪了挪。
裴泓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钟宴笙又往边上挪了挪。
裴泓静默了一下,不再试着靠近钟宴笙。
田喜低垂着脑袋立在床畔,屋里一时静默,老皇帝阴沉的视线从钟宴笙身上转到安王身上,又缓缓望向裴泓。
安王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储君,自然是,该立了。”
老皇帝的嗓音里带着沉重的喘息与闷咳,每一个字都很费力:“传,朕口谕,朕百年后……”
哪怕如今老皇帝已经没什么话语权了,但他到底还是皇帝,若是他正式立下传位诏书,盖上印玺,那其他人都会落个得位不正的名头。
钟宴笙听着老皇帝艰难的话音,心莫名其妙悬了起来,安王的呼吸也越来越重,死死盯着老皇帝。
“立,景王裴泓……”
安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打断了老皇帝:“陛下,您想清楚,立谁?”
老皇帝的声音虽然艰涩,但语调毫无波澜,继续道:“景王,若要登基,需得让皇太孙,为朕殉葬。”
钟宴笙猛地攥紧了袖中的小匕首,错愕地望向裴泓。
暴怒过后,安王突然笑出了声:“哈,德王是障眼法,本王也是障眼法?你……陛下,你可真喜欢你的小儿子啊!”
老皇帝一派悠如平和,露出个从前一般的慈爱笑容,只是显露在他如今干瘦抽搐的脸上,让人心底发寒。
安王皮笑肉不笑了两声,倏地冷了脸色:“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尊贵的皇帝陛下吗?要不要本王告诉你,你看中的人是什么东西?”
裴泓脸色漠然地合起扇子,神态与前些日子喝醉后几乎一模一样,没有要阻止安王开口的意思。
老皇帝嘴角的笑意逐渐褪下,似乎意识到了不对。
“你也不想想,你多大岁数,本王的好八弟又是多大岁数?”安王已经彻底失去了从前低调的样子,每一句话都带着深深的恶意,“你哪来的能力下崽?宫妃寂寞得很啊。”
老皇帝灰蒙的眼底逐渐漫上了血丝,猛地看向了裴泓。
安王边说边冷笑:“你以为当年那个道士,为什么劝你将八皇子送出宫,又让你把丽嫔送去吃斋念佛?自然怕你发现,诛他九族!”
“你猜你为何没查出来?自然是因为你的好奴才田喜,收了丽嫔的好处,伙同那个江湖术士瞒天过海,用尽了戏法,消除了你的怀疑啊。”
“还有那折磨了你许久的乌香,你以为最初是谁给你献上的?当然是你的好儿子!”
他每说一句,老皇帝的脸色就红一分,枯瘦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指着裴泓,喉间发出了古怪的嗬嗬声,眼睛仿佛要从深陷的眼窝里瞪出来。
景王面色淡淡的,一句话也没有,平静地回视老皇帝。
“您当年怀疑大哥不是您的亲子,没想到,您寄予厚望的小儿子才不是啊。”
安王的语气陡然一转,露出森然笑意,低下身来:“本王可以原谅您老糊涂,父皇,该立谁为储,您应当心里有数了吧?”
老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安王。
他这辈子,逼死了自己的发妻与大儿子,远嫁了三女儿,又将五儿子生生逼疯,效仿大哥宫乱。
如今才得知田喜早就背叛过他,小儿子并非亲生,亲孙子揣着手站得远远的看着他,四儿子还丧失了以往的诚惶诚恐恭敬之态,步步紧逼。
老皇帝喉间的声音愈发粗沉,终于禁不住一开口,喉间带着痰的血喷出来,溅了安王一脸,眼睛涣散起来,却仍死死瞪着眼前的人。
安王叽叽咕咕的话音倏然一止。
田喜愣了一下,冲上前一探老皇帝的鼻息,半晌,放下手指,老太监的冷汗一阵一阵地冒出来,尖细的嗓音发着抖:“陛下、陛下宾天了!”
钟宴笙歪着脑袋往那边看了一眼,又被裴泓抬手挡住视线:“……别看。”
钟宴笙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景王可能以为,他看到这些会害怕,其实他一点也不害怕,他胆子可大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老皇帝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安王和景王活生生气死的。
作者有话说:
喜讯(?)老皇帝死啦! 宝宝有一个看似反派实则正派的老公哥哥,外加两个真·反派哥哥(
第九十六章
只是一小会儿, 连续发生的事太多了,钟宴笙刚从老皇帝的死里抽回神,脑子里把安王方才激怒老皇帝的那些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 呆呆地望向裴泓。
所以, 他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景王不是皇室血脉。
万一此事暴露出去,从宗室到朝臣, 都不会放过景王和他母妃的。
安王许是从田喜这里得知了此事,以此做要挟?
裴泓避开了钟宴笙的视线,没有看他, 无所谓般摆弄着手里的檀木扇。
田喜发颤的尖细嗓音落入耳, 急怒攻心的安王冷静了点, 掏出帕子面无表情擦了擦脸, 吐出几个字:“来人,将玉玺拿过来。”
老皇帝的口谕没有说完,在场的也只有他们几人, 没有顾命大臣在侧,自然是不作数的。
但若是有传国玉玺和田喜这个曾经的掌印太监在,伪造传位诏书也不是不行。
寝房里一片死寂, 除了脸色难喻的田喜外,老皇帝的死没有惹起谁的伤心。
看得出来, 安王着急想要赶紧把一切确定下来。
钟宴笙眨了下眼,敏锐地在安王身上看到了德王的影子。
安王笼罩在德王的阴影里三十多年, 遭受无数虐待侮辱谩骂, 恨德王恨到了骨子里, 结果德王一死, 压在头顶的老皇帝一倒, 他身上压抑多年的气性爆发出来,竟与他痛恨蔑视的德王相似极了。
到这会儿,钟宴笙才看出来,这位曾经唯唯诺诺的安王殿下,跟德王原来当真是兄弟。
钟宴笙和萧闻澜被软禁后,藏在书房里的玉玺自然也落到了安王和景王手里,今日安王特地趁着老皇帝醒了过来,想要确立储君,自然也让人带上了玉玺。
传国玉玺意义非凡,哪怕没有老皇帝的遗诏,有此信物也能名正言顺。
底下人躬身将装着玉玺的檀木盒送上来,安王接过来,取出玉玺,刚想开口说话,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将玉玺翻过来一看。
上面刻的不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而是四个大字“贼子敢尔”。
玉玺太过贵重,前两日把钟宴笙囚住之后,确认了玉玺所在,就没人动过。
檀木盒砰地落地,安王沉沉的视线飞扫过来,先是在钟宴笙身上一点,把那几个字露出来,寒声问:“这是什么?”
钟宴笙无辜地睁大了眼,露出一脸震撼的表情,吃惊不已:“你、你把玉玺弄丢了?”
他看起来胆子小小的,不会撒谎,惊讶的表情也太真诚了。
安王皱起眉,钟宴笙在景王暴露之前又不知道情况,还一直被盯着,哪能换出玉玺,现在又被囚困住了,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那道目光旋即落到裴泓身上,冷声质问:“玉玺呢?”
裴泓的表情看起来比钟宴笙还错愕。
他扇子都忘了摇了,上前两步,仔细打量了下那四个大字,噗地笑出来,随即在安王越来越冰寒的视线里,笑容一敛:“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玉玺这几日就放在大殿之上,我们的人各自看守,我可没机会碰,你不会是把玉玺藏起来,演得这出戏给人看吧。”
安王略显阴鸷的视线又落回钟宴笙身上,眼带杀气。
裴泓扇子啪地展开,挡住钟宴笙,笑容一敛:“老四,小笙的人都被我关押起来了,这些日子他都在兰清殿里待着,你在想什么。”
安王眼底是深浓的怀疑,语气怪异:“你当真把他的人都关起来了?你舍得严加看守着他?”
钟宴笙略微不适地后退了步,对他的语气很不舒服。
裴泓淡淡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
“有数?”安王话音里多了几分讥嘲,目光再次盯向了钟宴笙,“若你心里当真有数,还会有这么多麻烦吗。”
钟宴笙被他盯得一毛,心里怦怦跳着,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想到他方才那个带着杀气的眼神,汗毛竖起。
安王也知道他和萧弄身上的蛊毒牵连,杀了他的话,萧弄也会死。
难怪在得知他的身份后,他们一次次想杀了他。
一开始或许是景王犹豫,后来钟宴笙身边又有了萧弄、有了卫绫等人,再难以下手。
……好在蛊毒已经解了。
钟宴笙悄悄在心里想,就算他死了,萧弄也不会受伤的。
不过看眼下的局面,想要挟持他威胁萧弄似乎的是裴泓的意思,安王更倾向于杀了他,顺道解决萧弄。
安王和景王应当是互相掣肘的,否则安王早就杀了他了,安王知道景王血脉不纯,那景王是怎么牵制安王的?
钟宴笙拼命转动脑袋,视线不经意扫过安王手上眼熟的扳指。
裴泓嘴角还是带着笑的,语气却沉了沉:“老四,别得罪我,若是我撤了兵,都不用萧弄回来,你猜德王手下那群人能不能手撕了你?”
安王话音滞住。
钟宴笙艰难地辨认了会儿,也终于认出了那个和田扳指在哪儿见过。
这东西,原本是在德王手上的,象征着德王的权势,也是一种信物。
结合方才过来时,安王态度轻飘说的话,钟宴笙恍悟。
安王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为了足够低调,手上八成也没几个兵,叛军说不定一半以上的人数,都是靠的收拢德王势力。
若是被景王揭发出去,叛军军心必然大乱。
钟宴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衣服都要比别人多穿几层,现在又被囚困在深宫之中,手下无人可用,以至于安王毫不在乎地将这件事说给了他听。
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
钟宴笙细细回味了下安王说那番话时的姿态,那般志骄意满,仿佛不止是在对他说。
说不定还透过了他,在对曾经压在头顶的他父亲说的。
在对某个出现在生命中的耀眼存在的执着上,安王与老皇帝也不愧是亲父子。
安王和景王沉默对峙了片刻,钟宴笙无聊地绞起了手指,朝外面看去。
漠北那边形势如何,哥哥接到消息,回来了吗?
他正发着愣,安王敛去杀气,冷声道:“秘密搜查,务必寻回玉玺。”
屋外的人都是一激灵,立刻领命下去。
安王眼神里犹带着浓浓怀疑,望了眼钟宴笙,一挥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安王一走,屋里就只剩三人,田喜回身朝着钟宴笙行了一礼:“小殿下,还望您莫怪罪奴婢。”
钟宴笙轻声道:“公公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不必多言,不过我有些想问公公的话——你知道我身上与定王殿下身上的东西?”
田喜跟在老皇帝身边几十年,是最了解老皇帝那些阴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