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告发,放心吧,我没那么无聊。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化,可是?比他们关心的寿命长久更有趣呢。”
她听不?懂后面的话,但是?“不?会告发”四个字就像是?免死金牌,把她从恐惧的沼泽里捞了出来?。
纪红茶回想她刚才的话,“树神……选择了我?”
胖夫人?惊讶道:“噢,看?起来?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只?是?打开了匣子……”
那天她打开匣子之后,看?到里面有一块木头,从边缘的年?轮来?看?,那似乎出自一棵非常巨大的古树,脱离了身体之后,它的碎块都还带有苍老悠久的气息。她情不?自禁地亲近了它,抚摸了它,答应它,会一生一世侍奉它……
“它说可以实?现我的所有愿望。”纪红茶犹豫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后,她的体内似乎就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能感觉得出来?,那力量不?属于自己,但又为她掌控。
胖夫人?笑了起来?,“哎呀,你的月力似乎被唤醒了呢,而且还跟最古老的树建立了联结,那就是?你自己的生命树呀。”
“生命树……”纪红茶喃喃念着。
她还不?知?道,这是?她们本族的历史,但因为眼前的人?——所在的部?族掠走了他们,所以他们的部?族被终结了,连历史都要由人?转述。
纪红茶小?心问道:“那我……可以继续吗?”
这些天她似乎发现,越是?虔诚祈祷,匣中的树木就越能回应她,给予她更多的力量。虽然一开始,要的只?是?一具完好的身体,但是?充沛丰盈的力量在体内流动起来?的感觉非常不?错,以前需要走下楼,而她现在可以越过所有人?飞翔。
飞到高空,本来?就是?她的心愿。她要飞离这里,飞离人?群,飞得越远越好。
胖夫人?笑意盈盈,“当?然可以啊,越多越好。”
纪红茶松了口气。
太过放松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力量多到什么程度才算“好”呢,也许在没有标准的时候,只?有让前面这个人?满意才可以算作“好”。胖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好胜心和逞强欲,知?道她会因为贪心神明的力量朝另一个方向不?可受控地奔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从小?被关在象牙塔的她和在外面左右逢源的女人?比起来?,阅读人?心的能力弱得像是?一只?没有见?识的牲畜,也没有错,她们从小?就被当?成牲畜喂养不?是?吗?
看?着放松下来?的纪红茶走远,江月鹿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画面又一次轮转了……
这一次,变成了教室。
是?晚上,但教室却没有开灯,学生们无声地站满,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无法?形容的沉痛、愤怒,其中一个低声咆哮起来?,“他们在骗我们!”
“小?钟——上一次被带走的人?,他们说为他找好了家庭,其实?是?骗人?的!外面没有人?等着我们,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我们毕业……”
眼泪涌了出来?,模糊的视线里是?老师们照顾他们的样子、和他们玩游戏的样子……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森林,这些老师对于他们的意义,就好像是?父母一般。
而现在,他们却被自己的父母欺骗了。
“小?钟那么信任老师,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去?什么地方……你们有见?过他后来?的样子吗?”有人?撇过头去?,眼泪一滴滴落在了肩膀上,哽咽的声音仍在继续,“他枯萎了……内脏被割掉,牙齿被拔走,血液也流干了……就算如此,那些人?还在排队等着他重新长出内脏、牙齿和鲜血。”
“可是?……”秦雪喃喃地看?着他的手,血管和人?一样的颜色,“我们为什么不?会死呢?正?常人?枯萎以后,不?是?会死掉吗?”
“但我们还能活着,就像……树一样。我们难道真的不?是?人?类?”
“红茶,你觉得呢?”
在秦雪这边,遇事不?决,请教纪红茶是?铁律。可是?后者却神情恍惚,被人?摇晃了两下才回过神,“噢……树吗?”
“你最近怎么了?好像魂不?守舍的。”
纪红茶微微笑:“我很好,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但是?谁都能看?出她状态不?对,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迷醉又狂乱地呼吸着。秦雪甚至有了一个离奇的想法?——纪红茶此刻看?到的世界,和他们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纪红茶伸出手来?,就像在隔空仰望着什么巨大之物,双眼迷离地叹息道:“我们原本是?树神的子女啊,生下来?就有一棵长久相伴的生命树。不?用吃饭喝水也能活着,区区取走血液和骨头又能如何,只?要生命树常在,我们就能永生不?死。”
这番惊人?言论震慑住了所有人?,好久之后,秦雪才说出话,“红茶……你还好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纪红茶像是?梦魇住了,转了个身,面对着秦雪,却没有看?他的脸,在和他说话,却又好像不?是?。她面孔上的狂热与痴迷散发着诡异的香味,让秦雪屏住呼吸,不?敢眨一下眼睛。
“你知?道我们的故乡在哪里吗?”
“就在月河的对岸啊,那片迷人?的森林深处,有着不?老不?死的不?枯之泉,那是?我们的自由天地——可恶的雪村人?,他们将我们从故乡连根拔起,带到笼子里圈养起来?!”
“这是?对树神的不?敬!”
秦雪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像在用灵魂发问,“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红茶平静道:“因为他们活不?长,而我们永生不?死。他们窃取我们的身体,其实?是?在窃取我们的命运。”
“怎么会……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纪红茶:“现在你知?道了,还要留在这里吗?”
秦雪有些犹豫,不?光是?他,身后的学生也是?。他们刚才还在愤怒地咆哮,现在却一言不?发。因为喊两声发泄很简单,可是?要从这里逃出去?却很难,再?加上学校植入了多年?的【不?可违反校规】的观念,很难因为一番话就消除干净。
纪红茶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那么明天,就是?你,还有你……”她一连说了十来?个名字,“这是?下一周将要被家庭领养的名单,我敢说绝对是?真的。你们马上就要紧随小?钟的命运,被人?一点点割掉叶子和枝干,在不?见?天日的笼子里等着枯萎了。”
“别说了!”
“……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一层浪越过一层浪,很快整个教室的人?都坚定了信念——一起逃。
从这个高中,一起逃出去?!
这一次似乎是?从空中降落,江月鹿稳稳踩在了雪上。很快,他发现脚下的雪层正?在震动,好像有数千人?正?在这片黑暗的森林中奔跑。太多太多人?匆忙的脚步声,在地上带动起飘扬的飞雪,就像是?低空翻卷的雪天铺在地表。
他看?到队伍的末端,纪红茶正?艰难地跋涉着。
她和旁人?的步伐比起来?实?在过于缓慢,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那些追逐来?的老师,很快就要赶上来?了。
秦雪急道:“红茶,快一点,快一点啊!”
“你之前不?是?都好起来?了吗?下楼健步如飞啊!”秦雪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攀爬着,急得跳脚,“怎么看?起来?比之前还要……”
“别说话。”纪红茶虚弱道:“你说话我就生气,一生气我就没力气了。”
事实?上,她的手已经?抓不?住拐杖了。
神明的力量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获取……她内心苦笑。健步如飞吗,那样的日子还没过多久,她就又虚弱了下来?。与之相对的,是?她以为不?够虔诚惹得神明发怒,收回了自己馈赠的礼物,于是?更加卖力地去?祈祷,甚至还许了一些近似于赌咒般的发誓……
最开始是?奉献出自己的双手、双脚、舌头……慢慢地,变得更多,她将自己的寿命都给了树神。可这远远不?够,但她已经?没什么可以拿来?去?赌,如果还有下一次,就是?她的灵魂了……
她怔怔地出神,忽然有人?蹲在了她面前,“上来?!”
“干什么?”
“上来?。我背你跑。”秦雪道:“这样会快一点。”
纪红茶哦了一声,爬上了他的后背。意外地发现,她童年?的玩伴如今已有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成熟肩背,她认真地计算着,如今打过他的胜率还剩多少。算了一小?会,她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嗯?”
“你从前打架在让着我吗?”
秦雪呃了一声,正?要说话,纪红茶就打断了他,“好了,你闭嘴吧,我知?道了。”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差,人?也懒懒地趴在了他背上。从这个视角看?去?,能看?到被遮蔽在树荫之外的发白天空,还有一小?块发红的耳朵。
“我们的故乡会是?什么样呢?”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
“我觉得……”纪红茶沉思起来?,“应该没有那么多树吧,能看?到天空。应该有一半晴天一半雨天。应该有一棵非常巨大的古树。应该会很好……”
秦雪感觉有热热的液体滑落在他脖颈间,他不?敢回头,也不?敢问她是?不?是?哭了,他那时候想的事很简单,就是?希望这条路可以没有尽头,他的步伐可以再?慢一点。
他犹豫地开口,“纪红茶,等我们回到了故乡,你愿意……”
话未说完,后方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他们都听见?了。悚然地站了一会,秦雪加快了步伐,在雪地上沉默地狂奔起来?。但是?后方的人?比他们更快,一只?只?闪电般的光突袭到了他们身后,像是?雷点穷追不?舍。
“不?要跑了!你们回头看?啊!”
秦雪和纪红茶下意识地回过头,在一片冷光中看?到了扭曲抽长的人?影,亲近的老师忽然变成了怪物,他们的手里拎着一颗……一颗……
他们都认得,这是?刚才落在后方,发出尖叫的同伴。可她已经?叫不?出来?了,舌头被拔掉之后,嘴巴满是?鲜血,张大口在对他们说着……
“救救、救救我……”
秦雪从未见?过这种画面,他麻木地将视线移开,依靠本能往前跑了两步,忽然被石头绊住,摔了一跤,背上的人?也跌了出去?。
他摔向了远处,爬起来?就要去?找她,“纪——”
他张不?开口。恐惧像是?最强力的胶水黏住了他的嘴巴。
“放开……放开我!”纪红茶被他们拎了起来?,虚弱无力地挣扎着,“放开我,秦雪!秦雪!快来?救我啊!!!”
快去?救她啊!他也这么喊着。
可是?动不?了。他的脚被钉在了地上。无意识地流着眼泪,好像已经?清晰预见?到了接下来?的永别和分离,也预见?到了他的无能和懦弱。一束光打到了纪红茶难以置信的脸上,她望着自己转身离去?。
头也不?回地离去?。
“看?完了吗?”鬼魅的声音响了起来?,“希望我的过去?没有让你觉得乏味呢。”
“这之后的故事就没有太多意思了。”
“我成了厉鬼,怨念难消,又恰好还有点本事,所以就让两批人?换了个个。我把雪村的人?全杀了,只?剩下一群孩子,也养在了笼子里,隔三差五送来?森林。很眼熟吧,是?模仿了他们那一套呢。”
纪红茶说道:“但是?我呢,又不?想我的同族也过得快活,毕竟他们那一晚全都弃我而去?了。”
江月鹿明白了,“所以那些不?死的树人?颅,其实?是?你的杰作。”
纪红茶咧开白牙,“一点小?小?的惩罚。”
“故事看?完了,能答题了吗?别忘了我们最开始的约定。江月鹿,你能解开当?年?的死局吗?救下秦雪,救下他们,包括我?”
江月鹿干脆:“我不?能。”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外,而且不?是?很让纪红茶满意,她刚要不?快地说话,就看?到江月鹿从地上拿起了刀来?。惊讶道:“你想对我动手?”
“我没有想要对你动手。我只?是?想试一试我在这里的参与度。”江月鹿试着在他手上划了一刀,很快渗出了血来?,“原来?如此,和我进了考场一样。这里类似于你一个人?的考场。就像熨斗镇里,于熊死了就是?真死了,我在这里也会受伤,严重了也会死。”
纪红茶皱眉:“你啰啰嗦嗦到底要说什么啊?”
“你其实?不?想复仇,对么?”
“哈?什么啊?”
“一开始,你就以付梦如的身份活跃在我们身边,谢小?雅她们拥抱你的时候,你是?否感受到了人?的体温呢?”
“一直都没有动手的你,是?为什么突然开始翻脸自爆?”
“让我想想,是?因为废墟中出现了真的付梦如。正?主出来?了,你这个假的自然瞒不?下去?。我相信以你的实?力,想要瞒天过海很容易,如果不?是?你自愿暴露,那为什么那个当?下,真的付梦如恰好会出现呢?”
江月鹿问道:“在这里,除了你,还有另一个从过去?就在的角色。胖夫人?,于老师,她也有参与进来?,对吗?”
纪红茶鲜少沉默,她没有否认,“这是?我和她的事,你用不?着插嘴。”
“那我不?说她。说说你吧。”
“你不?想复仇,但也不?无辜。站在看?戏的立场,不?知?不?觉跟谢小?雅她们培养出了一点革命友谊,其实?我不?太想说这个词的,用友谊来?形容你和她们的关系,实?在有点对她们不?起。”
“那你可以不?说。”纪红茶冷冰冰道。
“不?想复仇,那你的怨恨来?自何处呢?你最恨的人?是?雪村人?吗?是?于老师?司祭?似乎都不?是?。”
“你的心魔不?是?死去?的仇恨,而是?被抛弃的仇恨。你无法?原谅丢下你离开的朋友,这或许才是?你死后怨念难消的理由。”
纪红茶反唇相讥:“所以呢,救世主,你知?道了这一切,又打算怎么做?”
“如果那天晚上有个人?没抛下你呢?”
纪红茶:“……”
江月鹿环视一周。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过去?仍在上演,这是?无比逼真的过去?,他必须在此做出选择。一个能引发蝴蝶效应,煽动起巨大风暴的小?小?选择。
他下定了决心。
“我现在是?你们班的老师,纪红茶。”
“是?的。你是?。”
“我也是?追杀你们的人?。”他指着雪地上的扭曲长影,“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是?的。你确实?是?。”
“那么,我要换一下方向。”
“什么方向?”
“从对立的,换成站在同一边。”
纪红茶诧异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来?救一个鬼吗?我可杀了不?少人?,还杀了你的队友呢。”
“你杀了多少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答题。我要通关。我要从这里出去?。”我从很早就说好了,我要从阎王手里,找回三个人?。
道德廉耻全都无所谓,为了达成目的,卑劣下贱都没关系,他会付出代价,在所不?惜。
江月鹿如此说着,也做出了相应的动作,他慢慢走到了那些影子身边,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砍断了,“要保住我的学生,就是?让他们逃走,回到家乡。为此,需要先杀掉他们。”
纪红茶愕然了。
“然后,我要背起你。”
她看?着过去?的自己被人?再?次背起,看?着他在雪地上狂奔起来?,而后方还有更多人?追来?,他们似乎不?清楚为什么中间出了一个叛徒,但是?很快都拎刀朝他砍去?,纪红茶叫了起来?,“你疯了!这绝对会死!”
“我知?道。”江月鹿忍住痛意,心里想到,这比上次的粉身碎骨可轻多了,“如果死才能救出所有人?,那就只?有死路可走了。”
事实上,这是一个好破解的题目。
打?个比方来说,江月鹿如今被换过来的这个考场只由纪红茶控制,她凌驾于系统之上,制定了自己?的规则:【解决我们一族当年遇到的困境】
看似是救出所有人,其实江月鹿看得?出来,纪红茶更在?意自己?。
就像比武过招,要对准对方的死穴下手,他?在?千钧一发之时选了背着她、顶着刀奔逃,也是豁出去的狠招。
纪红茶像是不相信似的,一直在?后面跟着他?,碎碎念道:“你真的会?死,我不是在?开玩笑。”
江月鹿:“我也没有在?开玩笑。”
纪红茶凌空而起,停滞在?空中?,沉默地看着他?跑到了雪林的边缘,在?天?亮之前耗空所有的体力?,他?的后背被砍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最终气喘吁吁倒在?了地上,背上的小纪红茶茫然地睁着眼,“……你是谁啊?”
这句话成功让她的眼神凌厉了。
一抹白光忽然从?后方闪出,将懵懂发问的少女瞬间撕扯成了碎片。
即使没有转过身,江月鹿也能感受到来自后方的杀气,沉默的纪红茶似乎被自己?这句天?真无邪的发问激怒了,“不要露出那么没出息的表情!”
“还要被人救,你自己?站不起来吗?你为?什?么这么弱啊?”
事实上,地上早空了,她在?对着一团空气发泄。
隔着沉重的时光和生死,她的大?吼大?叫变得?太没有意义。她恨了太久太久,活着的时候胜负欲占据了她的身体,死了以后又被怨恨和煞气占据,她的心灵从?没有自由过,永远被关在?笼子里。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四周忽然响起了悼念般的叹息声音,江月鹿也听到了。
他?已经越过了雪林,来到了月河的另外一边,如果没有猜错,这里就是十年后的月河墓地,从?前树人一族生存的地方。眼前出现了虚幻的海市蜃楼,但?是很快,他?发现那是真实的景色,一棵巨树缓缓现身了。
它非常高,耸入云霄。江月鹿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它遮蔽日?月的树冠。
他?一瞬间知道了过去的人为?什?么会?将树视为?联通天?地的通道,当人站在?地上,看见这样一棵巍峨的巨树,一定会?为?之震撼,因为?它的枝干长到没有极限,那是完全超越人类极限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接近神明了。
纪红茶喃喃,“……树神?”
“是的。你就是树神……你的声音和那时一模一样。”她的耳边又出现了树神的声音,一遍遍催促着“杀了他?”、“快杀了他?”。纪红茶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迷蒙的痴态,她走到了江月鹿面前,抬起手来。
但?那只手,却一直没有落下去。
“唉……”
巨树叹息起来,翻涌着的绿浪波涛像是巨鲸吐出一口长息,地面因此震动起来,江月鹿必须紧紧抓住地上凸出来的石块才不被狂风卷走。但?是也因此,让他?本就剧痛的全身更痛苦了。
“无论你补不补这一刀,他?也一定要死了。别?说此刻,就算他?侥幸能从?这里出去,也面临着必死的局面。”
“为?了保住那群女孩,他?自不量力?地承载下神的力?量,那具脆弱的人类躯壳,应该早就被碾得?支离破碎了。”
纪红茶看着江月鹿,“……承载了神的力?量。”
她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江月鹿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别?把我说得?……说得?这么伟大?。”地上传来了两声轻笑,江月鹿咽掉嗓子里的血,断断续续说道:“……我只是想要答题,仅此而已。”
“再给?你一次机会?,杀了他?。”
高空中?的声音冷到极致。
“这是树神的命令。”
纪红茶吐出一口气,“好吧。”
她俯视着江月鹿。从?这个角度,能看清她的双眼汇聚起淬星般的微芒,将她瞳孔本身的光都遮盖了。她在?接近神的世界——江月鹿无比相信。即使她已经死了,变成了鬼,也还在?被生前所奉的树神控制。
所谓巫师,身负神力?,其实更有身不由己?的悲哀。他?忽然深刻懂得?了学院的气氛为?何总是凝重,高大?的柱子撑起的白玉楼阁在?通向神明的同时,也与尘世离得?越来越远。这就是为?何巫师和学院远离人界的原因。
他?们非鬼、非神,也非人,当神明抛弃他?们以后,他?们就无处可去。
但?是——
他?还有最后的抵死一招、奋力?一搏。
江月鹿睁开眼,“你要杀了我吗?”
“想要求我心软吗?省省吧,可能刚才还有点用,但?是——”纪红茶不像自己?的冷淡声音忽然被死死掐住,四处突然出现的人影让她愕然地呆住,停下了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四个懵懂又倔强的少女。
那是她。十年前的她。
过去的已经死了的她。
她的命运本不该有任何变化,就像她营造出这个考场空间,她在?里面始终扮演着逃跑-丢弃-背叛的角色,然后再狼狈又灰暗地退场。这就是她一贯的、注定的命运。
可是这一晚的她出现了小小的变化。
她退场了,然后又再次登场。带着被自己?抹除掉的怒意,和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她从?遥远的时空追问道:“他?救了我,你为?什?么要杀他??”
顿了顿,又换上另一种?果决的语气。
“他?救了我,你不能杀他?!”
和她一模一样……纪红茶下意识回答:“因为?这是命令。”
“命令?”过去的自己?却更生气了,“老师指教你,树神命令你,鬼都的人叫你滚蛋你就滚蛋,你怎么这么听话啊?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自己?的想法吗……”
纪红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她晃神的刹那,江月鹿终于等到了时机——就是现在?。
不可以再等,必须一击必杀!
就像按下了静止键,一股微弱的气流从?地面爆开,纪红茶的瞳孔猛然睁大?,她瞳仁倒映出的影子是本该在?地上昏迷虚弱的江月鹿。可是他?忽然从?濒死状态复苏,上半身以惊人恐怖的速度折起——
纪红茶下意识垂眸看去,等看清江月鹿是怎么站起来的,她的双眸睁得?更大?了!
这个人,不知何时在?背后放了一沓符咒,朱砂勾勒出的咒语对应着火神的力?量。这么近的距离,没有哪个傻子会?在?背后贴符咒,除非他?想被熊熊烈火烧死!
纪红茶下意识倒退,“你是傻子吗?你也躲不掉的——”
可是她退后的速度远远不及火焰飞射而起,眼前炸开的炎光灼痛她的双眼,这还是中?间隔了距离的她,如果是用后背血肉之躯直接承接了爆炸和火焰的江月鹿呢?
她睁开眼,看到江月鹿——不,准确的说,是肩背燃烧起来的江月鹿对准她抬起手来。
他?够不到我的……
他?的双手、双脚都无法支撑起身体,他?根本没力?气做出动作……
可是纪红茶眼睁睁看着气流推着江月鹿疾行数步,一张燃烧了一半的灭鬼符咒刺杀到了她的咽喉。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江月鹿为?什?么要在?背上燃烧火焰,他?是需要借助神明送来的炎光气流直接被推起而行。
为?此,肩膀和后背被烧掉被炸掉也在?所不惜。
这个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死啊。
纪红茶的喉咙烧得?剧痛,这张灭鬼的符咒专门?为?了克制她,想必是学院那些人发给?他?的。疼痛让她厉声起来:“就算我死——你也活不了!”
“那又怎么样呢?”
江月鹿缓缓将燃烧的符咒刺穿她的身体,淡薄至极地看她一眼,“总能比你多活一步。”
手起刀落,干净收尾,一人一鬼双双倒地。
江月鹿吃力?地朝身后看去。
他?知道,那位“树神”如果想要做什?么,他?此时一定无法做出回击。但?他?猜测,这位“树神”或许只是神明的眷属,不然不会?对纪红茶说“这是树神的命令”。
在?他?图谋、执行、完成的整个过程中?,背后都没有动静。
很快,他?又听到了另一种?鸟类的叫声,凄惨无比地传来。
天?空中?落下一只红眼睛的乌鸦,它的背上翻下来一只虚弱的鬼,他?浑身闻起来像是刚被烈火灼过,一看见纪红茶倒在?地上,秦雪就跑了过来,“纪红茶!”
“是你。”纪红茶虚弱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在?熨斗镇抛弃你一次,你在?雪村抛弃我一次,我们早就扯平了。你为?什?么老是出现在?我面前碍眼呢?”
秦雪呆呆看她,“你怎么……怎么……”
“我怎么看起来像是要死了一样?”纪红茶说道:“很简单,因为?鬼也会?死啊。”
“在?这个世界……人的死亡不是从?人死以后算起。人死之后为?鬼,鬼死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我和树神做过许多交易,反噬早已开始,何况还在?鬼都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就算没有他?杀我,我也早就时日?无多了。”
她闭眼:“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秦雪嗫嚅道:“我一直想和你说,那天?丢下你,对——”
“你看那边。”纪红茶忽然道。
秦雪不明就以,还是随着她的手指向后看去,等看到空落落的一片,忽然反应了过来。转过头看到的,就是一抹红茶般的影子高高跃入断崖的一幕,纪红茶她跳入了悬崖深渊!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唯独你,我不要听对不起。”
“纪红茶——!!!”
没有声音传来,他?大?哭起来,“只剩我们两个了——只剩我们了啊!!!”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那只乌鸦沉重地走过来,想要安慰他?几句。
它不由自主想起之前来的路上,秦雪对自己?说的话。
“她可真凶啊,那么扇你你都不还手?”
秦雪低声道:“我欠她的。”
“欠她也不能这么惯着她吧……”
秦雪没说话,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和纪红茶还在?读书的时候,毕业的前一夜,他?们约好要逃走,头也不回逃走。学院的学生在?那一晚大?逃亡,翻上墙头,在?茫茫大?雪里狂奔,纪红茶摔了一跤,但?是手电筒已经快打?到他?们的位置,他?在?那个时候犹豫了片刻,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