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笙辞的指尖顿住,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到大,未曾感受过半分真正的亲情,都是利欲熏心之下扭曲的产物,只有无尽的利用。他不知生在千娇万宠的家庭里的人,骤然失去庇护的羽翼,会面对怎样的崩溃。
哭成这个样子……何况是被自己牵扯到的无辜,今日之事纵然不能善了,至少不要牵连到楚无忧。
夏笙辞任由楚无忧这么抱着,放下了手:“我自愿放弃家主之位的继承名额,不参与夺权,今日之事与他无关,查出什么我一力承担。”
夏如箫听了他这一句,眼神落在夏笙辞身上许久,双唇颤动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夏笙辞,你以为你认了所有的罪,就能偿还一个人的命吗?”
他抬眼看见那几个调查的弟子回来,语气阴冷:“我要你付出代价,要那踩着他人尸骨上位的毒妇付出代价。”
夏笙辞皱了皱眉。
他似乎明白过来了,夏如箫这样针对他,甚至非要治他于死地的原因。
夏鸿鹏待他不好,夏如箫不可能对夏鸿鹏有什么所谓的父子情深,何况当年与他合谋要杀夏鸿鹏的神态做不得假。偿还一人的命,只能说的是夏家的第一位主母,也就是夏如箫的亲生母亲。
他不知晓自己的母亲是如何上位的,但如今看来,似乎并非是简简单单的续弦。夏如箫必然知道一些当年的内情,但又因为权势不足,才会卧薪尝胆到今天。
他的目光扫过昔日的几位心腹,如今都面容冷漠地看他,如同看一个死物。夏如箫假意与他合谋,表面上是以夏鸿鹏为目标,实际上是要一箭双雕,如今看来,他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被握住把柄折断羽翼,纵然是他,只有放弃一切才能翻身。
那几个弟子被传唤走的弟子重新归来,法器盛着拓印下来的戾气丝展示全场,然后高声道:“只在家主和小少……夏笙辞屋内找到了戾气。”
夏如箫睨过来:“将戾气携带入风家,与今日那两人合谋,残害家主,却不小心留下了证据——夏笙辞,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旁的姜临看着眼前紧逼的局势,逐渐理解了他进入夏家院落发生的一切。
并非他随手一选的易容身份就恰巧有问题,而是夏笙辞身边其实根本没有心腹,都是被夏如箫安插好的细作。
夏如箫筹谋了今天的一切。
他为季知秋和姬水月提供了便利,让他们自由进出,在屋舍布下戾气后,姬水月趁夏鸿鹏感染戾气心神不定,不知用什么办法占据了对方的肉身,压制了神魂。因此只看见姜月儿的躯壳平躺在地上,神情平静不像是意外死亡。
至于季知秋,要将戾气留在夏笙辞屋内,见有人跟过来,便授意夏家人不要进来打扰,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这是一场互利的杀人,是夏家嫡子夺权的开端,是扳倒夏家最受宠最得势的嫡子的局,更是夏如箫立威的手段。
一旦今日夏笙辞倒台,夏如箫最大的竞争对手离去,他接下来继位就会顺畅许多了。
至于楚无忧,不过是被波及的无辜。
姜临默默地想,夏如箫错就错在,没想过以楚无忧的脑子也想不出这招。
他抬起头想要找风澈商议一下如何应对,然而发现,风澈已经入场了。
方才流言蜚语议论之声已经太多,甚至还有人在猜测楚无忧是不是也是要杀母夺位,楚家那边也坐不住了。
风澈看不惯,到了季知秋身边,一把把他拽了过去。
季知秋也没反抗,任由自己被他薅着领子,还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装傻:“风大哥,你这是干嘛?”
风澈没理他,走到夏笙辞和夏如箫身侧,将他向前一送:“与其在这里归咎责任,不如让真正的杀人者来说说自己和谁一起做了这些。”
季知秋微微侧过眸:“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只是帮凶,未曾杀人。”
风澈冷眼看着,没搭腔。
夏如箫咳了一声,撩起眼皮:“这位……”
风澈看了他一眼:“风澈。”
夏如箫点点头,也不意外:“风道友,他这副能言善辩的模样,如何能保证他说的都是实情呢?”
“好说。”风澈指尖的阵图施展而出,正是“引船就岸”,直指季知秋的灵府。
“引船就岸”效果取决于施阵图之人的神魂强度,风澈修为到了如今的地步,神魂甚至还要更强一些,就连大成期的人在不设防的情况下,都会被控制五分神智,季知秋就算再强,也应当足够了。
如他预料的,季知秋受了这一下,摇摇晃晃地向后一倒,风澈下意识地想要挡一下,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的姜临一步跨过来,拽着风澈向后一退。
季知秋没人来扶,“吧嗒”一声躺在地上,嘴里还迷迷糊糊地喊:“风大哥风大哥,我可太喜欢你啦~”
姜临黑了脸,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很难将这个人和刚刚举手投足间使战局变换的人联系到一起。
风澈沉声问道:“方才附身在夏鸿鹏身上的,是姬水月么?”
“是。”
“你们来做什么?”
“楚凌和夏鸿鹏当年参与姬子诺的判决,杀了无辜之人,便该杀,所以她来杀人,我是帮凶。”
“她如何经过轮回还有记忆?”
“不知道。”
“谁为你们提供了进入夏家的便利?”
“自然是夏家人。”
“是谁?”风澈问完这一句,敏锐地感觉到面前的夏如箫浑身都绷紧了,他心底隐隐有着些许猜测,等着季知秋的回答。
“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记得他的脸,他带来戾气,我们负责注入夏鸿鹏体内。”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眯着眼看向站在面前的这几个人,指着夏笙辞:“就是他——”
夏如箫如释重负一般,微微松了一口气。
风澈皱着眉,猛地凑过去直视季知秋的眼睛,发现对方似乎还处于空洞状态时,突然感觉到事情正在向着难以掌控的方向进行。
身旁的姜临暗暗传音过来,风澈皱了皱眉。
季知秋神魂要比他想象中的恐怖,“引船就岸”似乎只能控制他的部分理智,这人说的话最多五分可信。
他张口想要提出可以去夏笙辞屋内回溯一次,又想到只能自己见到,不足以成为证据。至于时间回溯……太多人回到曾经,变数恐怕不可估量。
如此一看,季知秋一句话出来,对夏笙辞几乎是死局了。
四周目光死死地盯着夏笙辞,他顶着强压尽量保持冷静:“此人举手投足天地变色,即使是风家阵图也未必可信,何况这人我这人我从未见过,怎么保证他不会干涉其中?”他抬起头:“我不可能认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若今日不能拿出足够的直接证据,兄长不能动我。”
一旁的姜临站出来:“季知秋说的话确实不可信,此人法术诡秘,集百家大成,不能确定他是否有可以抵抗‘引船就岸’的手段,但风澈绝对不可能参与今日的合谋。”
夏如箫略一挑眉:“你拿什么……”
姜临将“无渡”归鞘,拱手道:“以姜临之名担保。”
地上坐着的季知秋愣愣地抬起头,看到姜临的刹那,忽地一笑:“今日不是也有你一份功劳么?你担保什么”
满场陷入一片死寂,风澈再次揪住季知秋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凝聚出灵力就要贯穿他的灵府。
“一派胡言……”
季知秋猛然向后仰倒,风澈瞬间脱手,下一瞬息,季知秋已经站在了百米之外。
“真不好玩,风澈你这么信他干嘛?都不相信你的阵图了?”季知秋一脸不服,松松散散地站在那里,也不怕在场的所有人攻过来,撑起一面灵力墙,毫无形象地往上面一靠。
风澈皱了皱眉。方才这人演的太真,那副完全被掌控的状态实在是让人生不出怀疑的心思,前面他无论怎么说,风澈也只是旁观,若不是他颠倒黑白,说姜临参与其中,风澈也断然不会出手想要试探他。
然而,此时风澈的神识修为可以媲美渡劫圆满,季知秋完全不受他掌控,究竟已经到了什么水平?还是像是姜临猜测那般,有可以规避控制的手段?
季知秋笑嘻嘻地看着他陷入沉思,然后转向姜临:“姜临啊,说实话我真的很嫉妒你啊……”
他扫了一眼另一侧握紧手中灵剑的姜疏怀,舔舔嘴唇:“你说说你,这么得人心,和姜疏怀互相制衡这么多年是做什么?既然已经掌控了长老院和姜家子弟,不如也像今天这两位一样,杀家主然后取而代之啊?”
一旁的姜疏怀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似乎在思考方才季知秋说得是不是真的。
姜临冷着脸:“我没有争家主的想法,为何要杀他?试问满场的少主,除了夏家那位狼子野心,还有谁想要坐上这劳心费神的位置?”
季知秋点点头:“也对,你还是更像姬家人,姜家这边不想要,姬家家主之位如今空悬许久,来姬家也是不错的选择。”
风澈听了半天实在受不了,张口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姜临不想当就不想当,你老是这个家主那个少主的,他本就不是争抢的性格,当上少主我还诧异是不是姜疏怀良心发现呢?”
“不争不抢?”季知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用仅剩半边的胳膊指着姜临:“他?”
“我在姜家看了这么久,姜家每一寸资源,凡是可以用作培养修士的,哪份没有姜临的份额?不然你以为你死的这二百年,姜临如何飞速从一个筑基中期,爬到今天的渡劫后期?你以为他是天道之子吗?你以为他是先天剑骨吗?”
四周人群开始议论,以往虽然知道四大家族谁都不干净,但是多少心照不宣互相隐瞒,结果今日爆出来的密辛太多,一时都不知道看夏家还是姜家了。
刮骨的视线越来越多,姜疏怀越想越觉得不对,多年以来的恐惧爬上他的心头,让他终于憋不住了,带着颤意问道:“姜临,你一路晋升,可是要有朝一日替你父亲夺回一切,将我取而代之?”
姜临握着“无渡”的剑柄,认真地看他,叹了口气:“做这姜家少主只是为了更好的晋升,我有必须尽快提升修为的原因。至于家主之位,没想过也不在乎,若你想传位给姜启,我无所谓。”
“姜启是什么废物,也配当少主,姜家少主需要何等的风姿气魄——”姜疏怀一听,骂了一句,随即戛然而止,神情恍惚了一会儿。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一直是只认可记忆中的一抹身影,下意识地觉得,只有与之相似的人才应该去做少主。不然当年姜临纵然再强横地拿守城为由换少主之位,以他的性情也不会同意。
他似在怀念谁,又似在痛恨谁,目光沉沉,想了很久,最终垂眸道:“原来你从未争过这些……你和他一样,他人拼尽全力去争的,你们轻而易举得到了,偏偏却说,从未想过要这些。实在是,招人恨啊……”
他以为自己今日已经做了太多违背本意的事情,如此看来,他只是在遵循本心。放姜临入场是这样,出手帮风澈一把是这样,如今内心涌上来浓浓的悔恨和亏欠也是这样。
于兄长姜寻予,于姜临,他都不该这样别别扭扭地去争抢。
“我早该把这位置还给你们这一脉,挣扎地守着这个该死的位置这么多年,压制着你去立什么家主之威,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可是还是在乎至极……”
他收起手中的灵剑,转过身:“我早该明白的。”
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一个多年来辗转反侧不得其解的困惑,背影失去了那份硬撑起来的张扬傲骨,此刻看上去甚至有些落寞。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失意,亦不去藏起自己的情感,难得没有口是心非,他摆摆手:“去吧,今日之事姜家已经插手这么多了,你想弄死面前这个大放厥词的小子我不拦你,只是——”他回过头瞪了风澈一眼:“风澈这小子我还是看不上。”
季知秋翻了个白眼,似乎见不得面前逐渐缓和的氛围:“行了,别说你们有没有本身弄死我这个事情,咱们还没说清楚姜临你这不得不做的理由呢。”
如今他只顾着针对姜临,夏家那边倒是懒得管了。夏如箫看出话题已经偏向其他,不适合再逼问夏笙辞,但他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直接让手下将夏笙辞押回去了,似乎打算改日再审。
其余三家要么自顾不暇,要么没有理由去阻止,只能任由他们回去。
人一下走了不少,风澈收心看向这边,见一旁的姜临压了压手里的“无渡”,冷冷地看着季知秋:“你还想说什么?”
季知秋挑衅一笑:“自然是讲一讲你的腌臜事啊,”他言语暧昧:“毕竟我们合作过,我不能看他们被骗啊。”
姜临忍无可忍:“闭嘴。”
季知秋躲过他的一道剑气,身形闪到风澈面前:“风澈,告诉你,你可知你的‘尘念’为何会在边城出现?为何你死了二百载了,它只在最近三年开始收集魂魄?”
风澈抬指朝他挥去一道法阵,并不打算听他的鬼话。
“尘念”出现在边城,他不觉得奇怪,毕竟那里是他的埋骨地,本命灵器乱窜到城内很正常。后来在赵家宅看见阴影之中的人,他自然觉得是“尘念”自那时起被姬家利用,才开始收敛魂魄。
季知秋不过是想蛊惑人心罢了。
风澈带着怒意看他:“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尘念’?”
季知秋绕到风澈身后,凑到他耳边,低低地问:“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且问你,怎么不想想,姜少主掌管边城大大小小事务,丢魄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他没有发现,反而纵容了三年呢?”
风澈猛然一顿。姜临手中剑芒开始起势,面露焦急:“风澈你别信他!”
季知秋指着他的表情嘲讽道:“若我说,‘尘念’就是在被默许的状态下开始吸收魂魄呢?”
风澈怒道:“不可能!‘尘念’吸收魂魄,分明是被咒法掌控,涉及邪法,姜临怎会发现了之后置之不理?”
季知秋轻轻哦了一声:“邪法吗?当初我唤醒‘尘念’,带着它开始吸取魂魄,姜少主抓住我之后,一看是为了复活你,立刻就同意继续了呢……”
风澈盯着他:“当时你分明和姜思昱他们在学堂历练,明明是后面才到了边城!”
季知秋见他不信,猛然变换了语调,不再是少年人的语气,而变成了伊烨的声音:“风澈,毕竟我就是为你而来的……”
风澈瞳孔骤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脸,企图找出属于伊烨那张脸的痕迹,目光逡巡到他断裂的手臂上,已经不能看出赵家宅时骨节分明的模样了。
但若是知晓此事的,除了他和姜临,便只有伊烨本尊了。
即使对方承认了身份,但他仍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姜临没有理由复活我,他不至于因为一个空有其形的虚影——”
季知秋闪身到姜临身边,碰了碰“无渡”的剑身,“无渡”再次发出一声刺耳的争鸣:“姜少主用情至深,他为什么不会同意?就别说同意了,甚至他还甘愿献出魂魄呢。”
风澈争辩道:“不可能,姜临当时分明是中了幻阵——”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想起当时姜临已经是渡劫中期,为何还会被一个普普通通的幻境控制到差点丢了魂魄?
季知秋笑眯眯地看着他陷入沉思,拍了拍手:“我猜你在想,为何他会被幻阵控制心神?或许你想没想过一种可能,就是,姜临他根本没有陷入幻阵呢?”
他的声音像是一条绳索,步步紧逼,偏偏又带着诱哄:
“他就是故意献祭魂魄的。
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魄之中前四道已经齐全,后三道只能在一人身上抽取,姜少主这个人,爱恶欲都已经浓烈到骨子里,而且自愿献祭,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风澈怒道:“你休要胡说,口口声声说是为我而来的,一直在说姜临,你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复活我?”
季知秋笑了一声,指尖一抬,一道黑漆漆的口子在空间之中撕裂开来,他的身影瞬间在其中消失,而话却传了满场:“可这不能否认,姜临想要复活你。”
几人欲追过去,都扑了个空,那道口子消散在空间之中的速度,就像江河之中坠入了水滴,也再难找到踪迹。
季知秋早能自行离开,任谁也没法留住他,留下只是为了说刚刚那一番话。
风澈如遭雷击,产生了一股莫大的荒谬之感,当初姜临在学堂之中,一缕一缕地剥离“尘念”身上的魂魄时,对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能说出那种话的人,怎么会去以他人魂魄性命为代价,只为了复活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可那些蛛丝马迹如何解释?
姜疏怀在一旁憋不住,已经开始咆哮起来:“姜临,你他妈疯了十年还不够,在边城不好好守城,还成天想着怎么复活这个孽障,被下了迷魂汤还是咒术?多亏这孽障回来了,要不然你是不是要打算去死啊???我看你他妈就是疯了!!!”
四周一片死寂,随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声。这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不再压抑,显露出了疯狂和歇斯底里。
姜临执着剑,似乎控制情绪很久了,另一只手握在剑刃上,把整个“无渡”都染成了血色。
见众人看过来,他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捂住了脸:“是啊,我就是疯了。”
【作者有话说】
全体注意,准备掉马和表白
风澈死了我就疯了。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风澈,我去哪里找你?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让你回来……”
他的血顺着下巴往下滴,没入脖颈,跌入衣襟,砸向地面。被剑刃割得满是伤痕的手指之间,他只露出了一双眼:“所以,我只能复活你。可我……”他突然哽咽,伤口猩红,眼眶也通红,泪水混杂着血水肆意在他手上流淌:“我一直没有成功,我试过无数种办法,我坚持了二百年!”
“我只是想你,我想见你,哪怕只有一点可能,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影像,哪怕只是你的模样,给我留一个念想——风澈,我只是想有一个念想……”
姜临这样说,其实已经认了刚刚季知秋所说的话,牵扯到无辜之人,不顾他人性命,已经触及了风澈的底线,他本该愤怒到一句话也不想和姜临说,转身就走直接一刀两断,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心抽疼着,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明明已经那么难受了,他还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在低低地咆哮,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能察觉到的哀求:“那些魂魄的来源者怎么办?是不是我不回来,他们就注定会失去一魄,最后踏入轮回时,随着磨损逐渐消散?姜临,你是这样决定的吗?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不接受……”
姜临看着他,满眼泪水:“风澈,你如今还信我吗?”
风澈浑身发冷,闭了闭眼:“给我一个解释——”
他正说着话,“尘念”从他发间窜出,青丝散落,“尘念”已经到了掌心,轻轻地拽了拽他的手指。
它依旧不能说话,但即使被控制住了灵识,还是拼尽全力在表达着意思。
风澈隐约看懂了,似乎是不要生气,听姜临说。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等着姜临的解释。
姜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当时第一魄丢失并未引起波澜,许是姬水月本身就是自愿献魄的缘故,无人发现。第二魄丢失时我已经注意到了,待我找到窃取魂魄之人时,也就是伊烨,他告诉我这是可以复活你的办法。
我已经查到太多关于复活之法的古卷,这种办法自然也看过。我知是只能凝聚出你的虚影,可我放不下。
‘尘念’我找了太多年,这次终于有机会,即使是虚影,我也要搏一搏。
正常人失了一魄,几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且他们自愿献魄,木已成舟,魂魄已经在‘尘念’中了,它在伊烨手里,我无法拿到本体,只能静待时机。
那咒法并非不可逆不可改,若我最后献祭的时候,将其他四魄用自己的四魄替换出来,再归还回去,我既可以看见你,也不会影响任何人。”
他戚戚一笑:“并非我多在乎那些人,而是我知道,这是我的事情,我绝不能因此去影响他人,以他人的性命为代价。我能掌握的,只有我自己的命。”
他擦了擦泪水:“你神魂肉身皆碎,既然拼凑不成,便以‘尘念’做三魂,以我七魄补你七魄,换你回来而已。”
四周一片哗然。
古往今来丢失魂魄之人自然也有,丢失一魄之后,再次踏入轮回就已经不完整了,日后终有一天,会就因为磨损而在轮回里消散。
因此,纵然是修为顶天的大能,也不敢拿魂魄为代价去做什么。人死如灯灭,失去了肉身的灵力支撑,谁都是一样的。
丢失一魄尚且如此,丢失七魄只剩三魂更是闻所未闻,恐怕都难以支撑灵魂走过忘川。
姜临这是抛弃了所有转世,去做一场只有虚无泡影的梦。
何况,人活在世上就会有无数的牵绊和情感,放弃了七魄,相当于放弃了所有的牵绊和感情,只守着一个虚影过一生,然后寡淡无味地走向魂飞魄散,这简直就是对自己的酷刑折磨。
以往无人不知姜家少主清隽温润,稳重自持,如今发现,这些也表面看来。
姜临以生命去做一场豪赌,简直比疯子一样的风澈还要疯得彻底。
想明白的姜疏怀一时没缓过来:“姜临,你和我说,你当年自请去守边城,是为了什么?”
姜临满脸血迹,也没擦,垂着眸子开始破罐子破摔:“自然是,为了守着风澈的埋骨地。”
姜疏怀一脸痛苦,他就知道。
风澈还在愣神,掌心的“尘念”拼命摇晃着他的手指,然后呜呜咽咽地在他脑海里喊着。
风澈知道,它在认同,在说姜临的话是真的。
他不知道一个人放弃了所有轮回转世,只为了今生一个可怜的念想,是怀着怎样浓烈的思念,或者说是……爱意,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以为姜临顶多只是有一点喜欢他,再不济,也可能是他一厢情愿的兄弟情深。
这些年来,自从他意识到他对姜临的感情之后,他总在想姜临是怎么看他的。
他一直担心姜临是喜欢女人的,毕竟当年学堂时期,所有人凑在一起讨论七夕的时候,满屋热情高涨地讨论着姑娘,姜临也悄悄地告诉他,想求一求姻缘。
姜临喜欢什么,在意什么,他了如指掌,唯独这件事,他看不清楚。
辗转反侧,也只能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还要骂自己一句自作多情。
自他背负着救世的责任之后,姜临的名字就仿佛和他隔了一条天堑,他们中间是苍生大业,是家族人族,是阴谋诡计,唯独没有儿女情长。
他当时,根本不配和姜临在一起。
他能给姜临带来什么?
带来颠沛流离,带来举世非之,还是带来白眼冷落
总之不是幸福温馨。
他只能将这份感情藏在心底,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最后在消散前终于释然,期盼着姜临在未来找一个伴侣,不要孤身一人伤痕累累地去证道问鼎天下,去好好享受这人间。
然而他偏偏又活了。
他不管这是谁的阴谋诡计,总之让他归来人间,他又重新拾起了那份感情。
他想弥补缺憾,一点一点地让姜临喜欢上自己,然后等一切都结束,他就和姜临在一起。
可现在他知道了,姜临已经没法一点一点喜欢自己了。
他魂飞魄散的狼狈过去背后,还有姜临失魂落魄歇斯底里的二百年。
姜临失踪了十年是为了找他,以七魄为祭是因为想他,放弃转世轮回的机会,是因为爱他。
二百年来,朝朝暮暮,仅仅是为了一个他。
他以前觉得这份感情是不对等的,姜临还要再喜欢他一点,才能同意和他在一起。然而今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份感情,是否配得上姜临所投入的万分之一。
胸腔之中的怒火早就已经休止,此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已经奔腾汹涌到无法控制的情感。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以前只是喜欢姜临,然而现在,他可能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情绪之中。
比喜欢更浓烈彻骨,如一把熊熊大火,烧烂了他心里压着的那些所谓的改命责任,苍生人族,天地人伦。
他只想,他为什么不和姜临在一起?
他看着姜临的脸,这张脸,他已经朝思暮想了几百年,殊不知对方亦如是,也想了他几百年。
风澈向前一步,不顾自己和姜临身上的血污,一把抱住了他。
姜临浑身颤抖,方才解释得太急,胸腔之中的心跳声怎么压抑也压抑不住,风澈猝不及防的动作让他呼吸也颤抖了起来。
“风澈——”姜临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双唇凑到他的耳边,低低地问:“你信我?”
他此时还担心风澈在想他之前的算计是否触犯了风澈的道德底线,见风澈没搭腔,整个人开始慌:“风澈,我真的——”
风澈伸出手把他的头彻底按在耳畔,另一只手勒住姜临的腰,将脸埋在了他的脖颈拱了拱:“姜临,在一起吧。”
怀里的人整个人都僵硬了,他像是忘记了呼吸,心跳声如加速的鼓点,过了好半天,风澈感受到一滴泪砸在了肩膀上:
“风澈,我的感情不要成为你的负担,若你因为我当年一意孤行的自私行为,选择和我在一起,我不能接受,我要的是你爱我,我不要你的负罪感……我不要这样。”
他的哽咽到涕不成声,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沾湿了风澈的衣服。风澈心底一疼,急急地喊出了声:“不是的!不是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