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不过九岁的模样,张扬热烈的自信却几乎灼伤了殿内众人的眼。
那张脸,才是真正的稠丽近妖。
他不会回来了,即使真的归来,断然也不会再与他们有什么交集。
赵承文回过神来,笑道:“你不会因为一双眼睛就迁怒吧。”
他难得看见卫世安吃瘪,这孩子三科里偏偏逮住卫世安气,实在给足了他赵承文面子。
他已经在心里单方面宣布不计较刚刚这个叫姜澈的小孩儿嘲笑自己外表的行为了。
他笑眯眯地重新看了一遍自己批完的满分部分,在卫世安面前抖了抖,一脸的得意:“我是觉得孺子可教。”
卫世安瞥了他一眼:“等着吧,这小子,就是个混世魔王,”他心里发紧,语气也僵硬起来:“简直,比当年那位还要嚣张。”
他皱皱眉头,似乎极不想提起那个人,别扭复杂的情绪在眼底划过,他没忍住叹了一句:“你说,他当年,何必呢?”
赵承文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僵住了,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佝偻的身躯晃了一下,将卷子放到桌案上,然后扶着桌案坐了下来:“他?”
赵承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上卷角,一遍又一遍将之卷成小卷儿。
他知道风澈当年那事儿给学堂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他们教导了风澈近十年的伦理道德礼仪廉耻,万万没想到他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
可后来,那孩子疯疯癫癫,众叛亲离世人唾骂,闹得孑然一身。
却像是不知痛苦孤独为何物,依旧我行我素。
他太过跳脱恶劣,任谁都无法揣测他到底在想什么。
赵承文喃喃自语,思绪飘向远方:“风澈这孩子,可恶可憎不值得可怜,他如果一直这个样子倒是好了,可为什么要最后让人们永远铭记他?”
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做姬水月一辈子的走狗时,最后竟是他背刺姬家,助人族安然度过了渡世之威。
他这样实在让人恨不起来。
赵承文手里的卷角松开摊了下去,他抬手遮住眼苦笑:“你说风行舟和整个风家怎么对不起他了?若是真如众人所说的野心勃勃,他在风家足以问鼎,何必又去姬家?”
卫世安闭上眼,攥紧拳头:“以他的性子,走到天怒人怨的地步是必然。”
他再睁开眼,困惑和悲哀散去,只留下愤怒与厌恶:“张狂跋扈,嚣张乖戾,走火入魔已是注定。”
赵承文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你便是宁愿口是心非,也要灭绝他有苦衷的可能么。”
卫世安甩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弑父逼母伤兄屠门,他坏事做绝,能有什么苦衷?我口是心非?我只恨没有教好他!”
他眸底怒火几乎喷发欲出,愤恨的情绪影响到了背后的唐刀,刀身在刀鞘中颤抖,铮鸣之声在殿内响起,肃杀之气带起冷风,赵承文捂住了欲飞的卷子。
“当年风家屠门,你没有见过。”
卫世安黑漆漆的眼流动着死寂,缓缓吐出一口气:“尸横遍野,满目疮痍,人间地狱。”
他指着水幕中还在四处乱窜的风澈:“我此生无法忘记,所以,我不会再允许我的学生,有违孝悌,枉顾人伦!”
这一声吼出他的遗憾和悔恨,字字泣血,身后的刀鸣越来越凄厉,灵力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四溢出来。
许一诺抬手搭在卫世安的肩膀上,冰凉的指骨带着温和的灵力,刀鸣刹那静寂下来。
卫世安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失控了,感激地回头对着许一诺要说些什么,许一诺摆摆手,轻笑一声:“你戾气太重,加之此事心障未消,情绪还需多多控制。”
卫世安点头称是,鞠了一躬后退到位子上,攥着拳头发呆。
屋里陷入了一片沉默,四位先生静寂无声地坐着,眼睛盯着水镜,却不知道心思在不在上面。
楚凝悄悄地缩起脖子,尽量忽略满屋子死寂冰冷的氛围。明明刚刚还是肃杀暴虐,此刻落针可闻让她些许有些不适应。
她虽然没接触过风澈,但他的名字对她来说可谓如雷贯耳。
如今,在凡人界,他的事迹衍生出话本评书,被人日日传唱诵读,茶楼酒馆至今还有人为究其善恶大打出手。在修真界,崇拜尊敬他的人如过江之鲤,近乎到奉为神明的狂热。同样,亦有人恨他入骨,恨不得食其髓吞其肉。
她一直以为卫世安和赵承文也是后者。
她曾多次听见两人情绪激烈地争辩风澈活着的时候的所作所为,观点不一评价不同甚至理解相悖,却对风澈出奇一致地厌恶。可能是在一起骂多了,骂的花样都差不多了。
她当时太年少轻狂,心里想着:这有什么可以吵的?明明都很讨厌那个人,还不如和和气气一起骂他。
她一时嘴贱,进去掺和,认为自己解决了一桩多年固化的矛盾,故作聪明地说:“风澈就是个混账这个观点难道不是公认的吗?既然你们评价统一,那你们还在争论什么?”
面前原本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齐齐转过头看她,表情变得奇怪扭曲,复杂的眸光一变再变,然后沉淀下来成了她不理解的,像是护犊子一样的情绪。
然后他们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平白无故骂了她一顿。
她一时被骂蒙了,竟然产生一种“这俩人不想让别人骂风澈,只能自己骂”的错觉。
她不是很懂,但是胜在懂得趋利避害,再见到这种场合,就明白当一个透明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一声清脆的叮咚声打破了死寂。
楚凝揉了揉缩得僵硬的脖子,欢欣雀跃自己终于不用在低气压里保持沉默了:“来了来了,又有学生交卷了。”
和上一张狗爬字的糟心不同,这张卷子明显让人心情愉悦。倒不是字迹多么惊艳好看,实在是因为对比太过强烈。
这孩子写得一板一眼,字体方方正正近乎刻板,执拗地列在一起,被无形的框束缚得死死的。
他的答案精简准确,几乎是教科书一般的答案,冷冰冰不带丝毫个人感情色彩,与先前的姜澈跳脱的答案完全不同。
赵承文看着手里全对的卷子,心里没来由不太舒服。
他很喜欢学习努力认真的孩子没错,可是这孩子每一步每一笔,都是按照他期待的来,他偏偏喜欢不起来。
他翻了翻水镜,找到了这个孩子。
水镜中,那个孩子交了卷子,依旧稳稳当当坐在原地,双手交叠放于腿上,腰杆笔直,一直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一张小脸微微扬起,冷静自持,只有从轻抿的唇才能看出他的紧张。
卫世安看着水镜上的号牌,心道一声了然,他与赵承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复杂。
赵承文有些无奈:“姜家修剑道,有些山门讲求约束己身的苦修,这孩子像是如此。”
他指掌拂过水镜号码牌旁“乔陌”这个名字,心想太过教条反而让人不太舒服。
然后他就瞥到一旁还在专注于拿小黑手摸墙,搞得满屋子一团糟的风澈。
赵承文:“……”
还是听话点好,听话点好啊……
姜临倒也不是不想快点交卷,主要是以往他用右手在学堂写字,先生们认识他的字,然而他偏偏是左利手,左手写得比右手好,直接让他犯了难,慢吞吞伪装小孩字体,实在浪费了好多时间。
他对自己的答案倒是不担心,就是怕某人一言不合就作妖。
答题的时候他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时顾着答卷没细想,现在交卷了他越想越不对。
风澈刚被先生们针对一次,不报复回去简直不符合他的性格。
以他目前能想到的方式,风澈也只能在卷子上做文章了。
他一想到风澈刚开学就把先生得罪透了,就忍不住扶额,这个开局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真的后悔先前告诉风澈,尽量进入年级前十,需要高调引起先生注意,才能有机会进后山。
现在他才知道,风澈进了门就像故意挑衅一样对着赵承文抽风,原来是因为他那句“高调”,合着这是风澈高调的方式。
他坐在原地,生怕风澈真像他想象那样再干出什么事来。
他这么一紧张,反倒迎合了刻意伪造出的人设,小脸绷紧,乌溜溜的眼看向门的方向,拘谨地等待着考试结束。
恨不得马上就飞到风澈身边。
风澈研究得差不多了,考试结束的铃声也响起了。
原本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身后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桌案,糟蹋得分叉的毛笔重新退回地下,墙体表面炫彩夺目的花纹渐渐隐没,整个房间顿时从富丽堂皇变得满目萧然,只留下一道道被某双小黑手摸得脏兮兮的墙体。
风澈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有花纹时满墙的色彩削弱了墨痕的存在感,如今空洞洞的模样才让他意识到那几道黑爪印有多刺眼。
生怕先生们现在就过来抓他现行,风澈快步低头,匆匆忙忙走出考场,还没走几步,就被一双手拉住了。
他一缩脖子,头上的蝴蝶结微微晃动,一张小圆脸埋在前襟看不清神色,似乎乖得要命。
姜临急着见他,封印了修为只能抬着两条小短腿一路从自己的考场穿过人群,跑到风澈身边来。
他虽然跑了很远,但一身剑修的体质还在,跑了半天只是呼吸微微急促,握住风澈的手腕,低头问道:
“风澈,你……”
然后他就看见风澈这副乖巧的模样。
知道眼前的人是个披着乖宝宝皮的窜天猴,姜临就已经猜到没好事了。
风澈听见他的声音,缩在前襟的脖子一下子伸直,他惊喜地抬起头兴冲冲地看着姜临,圆溜溜的眸子泛着欢喜的情绪:“陌陌?你来找我啦?”
姜临骤然收住要说的话,对上他的眼,视线缓缓下移,从眉峰到鼻梁,再到唇瓣,最后停在脸颊上。
进考场之前,他亲眼看见白白净净的风澈走进去,只不过过了两个时辰,他就从一个白团子变成了花团子。
看来在考场真如他所料,没少折腾。
姜临沉默无声地打量着,一双乌黑的眼幽邃暗沉,眼尾向后拉长,虽是幼年的形状,但居高临下那么往下一撇,风澈还是切实感觉到了姜家少主的威慑。
他心想自己这次没当着姜临的面搞事,怎么像是被抓住把柄一样尴尬呢
风澈低头看了一眼还在姜临手里攥着的小胖手,这才猛地想起自己故意糊了满脸的墨迹还留在脸上没洗。
他心底一惊,心想坏了,以姜临对他的了解,见他这副模样怎么能猜不出来他干了一票大的。
他吧唧一下把脸埋进姜临的胸前,小胖脸在姜临软乎乎的怀里拱来拱去,本就软糯的小奶音刻意捏得尖细,带着一股甜腻腻的气息:“陌陌,考试好累,还那么久看不见你,呜呜呜~”
他哭哭唧唧地撒娇,最后真带上了哭腔,让人听了觉得可怜兮兮,颤音抖起来像是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
姜临记得少年时候风澈惹事了,把别人打了一顿,甚至还动用了阵图灵力,情节严重被先生叫了家长。
前一秒他还咬死牙不承认自己有错,后一秒看见风行舟来了,直接埋在亲爹怀里就这副德行。
十几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鼓起腮帮嘟嘴卖萌,再配合上一张让人无法拒绝的脸,效果直接让人颠倒黑白。
卖惨成功后的风澈得意地站在亲爹身后耀武扬威,看着亲爹一边心疼地摸着他的脑袋,一边把前来讨公道的家长用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怼得哑口无言。
事后风澈送走了亲爹,惬意地躺在后山的歪脖子树上,嘴里叼着棵草,印着星图兰草的衣袍愣是被他穿出了狂放不羁的痞子模样。
姜临站在树下,望着他从树杈上垂下来的半长的发发呆。
风澈吊儿郎当地斜眼看他一眼,两手撑住树杈,抻着脖子将脸凑近了些。
等姜临回过神来,风澈纤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他的鼻尖,茶色的瞳仁借着树梢倾泻下来的光束透着蛊惑人心的琉璃色泽,垂下来的发拂过他的耳畔,丝丝缕缕扬起来,像极了一只吸人精气的精怪。
风澈微敞的前襟露出小片白皙近瓷的肌肤,穿行的风带来一阵极淡的木香,却绕在姜临鼻间挥之不去。
姜临一瞬间晃了神。
“喂!姜临,你想什么呢?”
风澈扑通一声从树杈上跳下来,绣着银色星图云纹的外衫随着他的动作翻飞如盛开的昙花,骤然绽放又立刻收敛了全部的芳华。
姜临别过头,喃喃道:“没什么。”
风澈一把揽上他的肩,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姜临只觉得那股清冽的木香愈发浓郁了,从鼻尖穿行至心间,化成一股绳子,缓缓缠上他的心脏,再慢斯条理地抽紧。
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风澈没在意他的敷衍和刻意的躲避,茶色的眼眸中闪着狡黠的光芒,美滋滋地炫耀:
“姜临,你看,今天你大哥我,不仅把欺负你的那个狗玩意儿揍了,还成功全身而退,”他扳过姜临的肩膀与他对视,姜临慌乱中只看清了他明艳上扬的唇:“最重要的是,你作为我的小弟,你得学会我刚才那招,你太老实了。”
姜临楞了一下,回忆起殿内风澈哭唧唧的撒娇模样,表情难得出现了恐慌。
风澈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你懂么,必要的时候,要学会示弱,学会卖惨,这种方式真的超级管用,反正我家人都受不了这招。”
姜临眨眨眼:“你家人?包括你么?”
风澈不假思索:“当然了,”他反应了一会儿,瞪圆眼睛:“哎?你转移什么话题?不是教你方法呢么,你大哥我用心良苦,还不学着点?”
姜临垂首看了看掌心放松得不能再放松的爪子,黑色的墨水糊得四处都是,还不要脸地在他手里甩来甩去,与他装得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完全相悖。
某人少时那点撒娇的技术,竟然到四百岁高龄还没长进。
而且更可恶的是欲盖弥彰的水平也越来越差了。
他叹了口气,扳起风澈还在像皮球一样滚动的脑袋。风澈的脸瞬间暴露在视野内,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骤然被迫抬头强行收敛了笑意,一下子把脸憋得通红,眼角的红意倒真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他憋了一会儿没憋住,见再也瞒不住就赶紧挣脱开姜临的手,冲着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不要脸地摇头晃脑,压低声音趴在他耳边悄悄说:“姜临,你知道的,你告诉我高调,我最听话了。”
姜临:“……”
我就知道。
他叹了口气,问道:“所以,你干了什么?”
风澈干笑一声,低头开始抠指甲,嘴唇蠕动了一会儿,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害……没啥,就是吧……给卫老头写了几句话,外加一幅画像……”
他偷偷瞟了一眼姜临的表情,踮起脚凑近了些,晃了晃,为自己辩解了一句:“绝对没有丑化他,连皱纹都没画,画得可像了。”
姜临拽着他往出走,良久才叹出一口气:“我只是担心你第二场面对卫老头出题时怎么办。”
风澈咽口水,艰难地说:“不怕,稳。”
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风澈他们出去后,先生们清点了一下人数,确定无误后,宣布第二场考试正式开始。
先生们按照名册顺序叫人上前回答问题,问题大多简单易懂,和三位先生教授的课程也出入不大,孩子们毕竟出自四大家族,虽然年幼,但大多不怯场,落落大方地回答问题,第二场考试就这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许一诺垂眸翻页,朗声叫道:“姜家,姜澈。”
他看向台下,无机质光泽的瞳仁扫过众人,视线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风澈身上。
风澈每每面对他的目光,总有种被看透的压迫与紧张感。他面上不显,腼腆青涩地朝着许一诺笑了笑,松开姜临的手,蹦蹦跳跳地走上台去。
他抬起短胖的小胳膊,向前一环抱,对着四位先生施礼,小奶音脆生生的:“先生们好~”
许一诺点点头,赵承文轻咳一声:“姜澈,我问你:今有一草药,只可救一人性命,亦可根治任何顽疾,天下再不能寻得第二株,”风澈突然举手打断:“先生,敢问此草药何名?竟有如此神奇药效?”
赵承文手中戒尺扬了一下,忍住没打下去:“不存在,你且听着就是。”
“此时若你父亲重病,需此草药治病,然而有一与你毫不相干之人将死,要此草药救命,你如何抉择?”
风澈不假思索:“自然是救父亲。”
赵承文挑眉:“哦?为何如此?”
“父亲于我而言,是至亲,孝悌为先,毫不相关之人,自然于我无关。”小孩儿满身的骄横顽劣褪去,此刻认认真真回答问题时,竟然添了几分沉着:“再说啦,他干嘛求我,找夏家厉害的灵医治病去呀,我又不会治病。”
赵承文笑道:“确实,你很有想法。”
他后退一步,楚凝拨弄了一下头发,走上前笑眯眯地问:“历史上曾有一人,弑父逼母伤兄屠门,却使人族避免了灭顶之灾,若此人压入裁院,该生该死?”
风澈脸色不变,仿佛楚凝所说并非是他,他只不过是一个历史车辙碾过后的看客,客观得近乎冷血地回答:“自然该死,有违孝悌,枉顾人伦,无论事后如何弥补,都不能更改之前犯下的孽障。”
楚凝点点头,将主位留给了卫世安。
卫世安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严苛有如实质:“今有一城,城中修士众多,相互争斗戾气滔天。凶兽受其戾气牵动,兽潮围城。若你在此城,该当如何?”
风澈愣了一下,低着头问:“先生,敢问我当时的修为如何?”
卫世安负手而立,微一颔首:“不足独抗兽潮,却可敌城内任何修士。”
风澈点头表示明白了:“先行劝说求和,若城中修士休止争斗,则合力对抗兽潮;若求和不成,则修为镇压,逼其共抗兽潮。”
卫世安沉声逼问:“就算逼其休止,日后依旧会复发争斗,只要城中修士在,兽潮不会停。此时你该当如何?”
风澈噘噘嘴,笑道:“太简单了,”他狡黠的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将争斗双方不同派系分开派往别处守城,只要不见,自然没有办法争斗。”
卫世安还想问什么,许一诺在一旁拍拍手,打断了他:“很好,姜澈你下去吧。”
卫世安退下来,敛住眸中的焦躁,沉默地站在许一诺旁边。
许一诺朝他摇摇头。
风澈不会在乎孝悌人伦,他完全是以一种近神的姿态俯瞰众生,在他眼里众生平等,父母亲族与毫不相干之人毫无区别,早在赵承文那题,若真是他,他必然会救将死之人,而非亲生父亲。
这样冷血无情的人,才可以做到伤兄逼母弑父屠门,还有回答出卫世安想逼问出的那个答案:满城修士,就地坑杀。
这个孩子,不可能是他。
【作者有话说】
风澈:姜临你套路和谁学的
姜临:你。
风澈:不可能,我不茶。
姜临:因为我发扬光大了。
第44章 灵府娇花
风澈闻言从台上下来,身后来自于先生们的几道视线有如实质,他仿佛体会不到如芒在背的灼热感,只像是一个被先生夸奖的孩子,欢呼雀跃着往前走。
台下小孩们的议论声渐起。
“哇塞,他的问题好难啊……”
“他居然能听懂,还被先生夸奖了,好厉害啊!”
“他叫什么?姜什么?”
风澈朝着台下对他充满崇拜和好奇的小孩儿们微微一笑,还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再将手指挥向他们,给在场的诸位递了一个骚包至极的飞吻。
台下的议论声变成了尖叫和惊呼。
风澈享受着即将收获大批迷妹迷弟的喜悦,不经意间看见姜临的目光在下面锁着他。
他乌黑的眸子深邃沉着,不同于周围眉眼弯弯不谙世事的孩童们,看过来时其中隐晦的关心如洪水汹涌冲垮堤坝。
风澈的心理防线被这一眼几近摧毁,刚刚心头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仿佛又回来了,疼得他几乎压抑不住汹涌的情绪。
他对四周孩童的叫嚷声突然没了兴致,收起与他们互动的手指,心大地对着姜临的方向笑了笑。
他的脸极具欺骗性,这样乖乖巧巧地一笑,眉眼弯弯,小圆脸嘟起两坨软肉,看上去心情很好。
全场都静了下来。
他蹦蹦跳跳地走下来,垂眸看路的刹那乖巧和软糯消失,只剩下了对静下来的效果的满意。
他漫不经心地松开掐了许久的袖口,尽力忽略自己产生的不适,很快把刚刚先生逼问残留下来的情绪清出大脑,以及止住了看了姜临的眼神险些要诉说出口的委屈。
他整理心情一直很有一套,对自己的情绪隐瞒得很好,在姬家混迹这么多年,若不懂得隐忍和隐藏,不能做到滴水不露,最后姬水月也折不到他的手上。
他笑意盈盈,走到姜临身边,刚想嘚瑟地来一句:“怎么样,你大哥我厉害吧”,藏在袖子里的手猝不及防中,就被姜临不由分说地直接攥在了手里。
性格火热如太阳的人,连手也是炽热温暖的,但此时风澈的手却冰冷入骨,根根手指冰如寒玉玄冰,不带一丝温度。
姜临被这温度惊到了。
他不露声色地看向风澈,乌黑的瞳色滚动着复杂的情绪。
他抬起风澈的手,苍白的皮肤在低温下弥漫出了紫红的纹路,指尖却因为刚刚用力过度掐得泛白。
姜临嘴唇翼动了半天,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你的手……”
风澈沉默不语,脸上的笑缓缓褪去,剥掉脸上那层名为强颜欢笑的情绪,终于露出了真实的表情。
他上扬的眼尾耷拉下来,一贯自信张狂的笑再也无法维持,垂下的眼睫抖动着,唇被咬得发白:“陌陌,先生的问题……我答不出……”
“姜家,乔陌。”
风澈想要倾诉的情绪如涨潮的江水,那声音像闸,残忍果决地落下,斩断了江水的势头。
他的话戛然而止。
指尖刚刚回归的温度一点点散去,风澈的神色微不可查地暗淡了下来。茶色的眼眸里的星光被垂下的睫毛遮住,他松开了姜临的手,再抬起头时又笑得漫不经心:“到你啦,去啊。”
姜临欲言又止,回眸看他一眼,终是转头离开。
风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抬起指尖,只觉得手空落落的,刚才属于那个人的温度还在手背指尖残存,心间的温度却比手上的温度退得更快,血液回归到心房不能融化其中的寒气,再泵出的部分都是冷的,途经四肢百骸,冰冷入骨。
风澈苦笑一声。
他为什么觉得会难受呢,这本就是他应该承受的,他当年选择了这条路,已经注定了孑然一身,为什么还在奢求温暖呢?
姜临属于这盛世,而他,不过是偷了光阴的孤魂野鬼。
他凭什么觉得对方会愿意倾听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苦衷?
鬼话而已。
他有些难受,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在地上扒拉一下,捡起一根树枝无意识地画圈。
那根树枝尖端细弱,他不敢用力划过沙石,只轻轻划入地表毫厘。
他在心里默念:刚刚学会的阵图需要复习一下,趁现在刚好无事。
仿佛这样可以麻痹自己。
他越画越觉得心烦意乱,原本流畅的笔触猝不及防地凝塞住,他泄气一般叹了口气。
姜临的传音就在这时传了过来。
他的指尖一抖,那树枝竟然直接不堪重负,折做半截,一截在他手里死命攥着,一截落在地上的圆圈里安详地躺着。
姜临的声音低沉磁性,透过传音法诀直接在脑海回响,如他本人亲临,伏在风澈耳后低语。
“风澈,我在。”
那一声似九天穹顶炸起的烟花,细碎的花火如坠落的星光,辉映着银河,缀着炫目的拖尾径直砸进了风澈的心里。
风澈听见流星坠入了自己死寂的心海,如水滴入海,“叮咚”一声激起涟漪。波纹越扩越大,弥漫了整片心海,蔚蓝银亮的光点自海底升腾而起,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他猛地站起,隔着人群与台上的姜临对视。
台上的小小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静似海,明明只有那双幽邃的眼尚存成年时的模样,风澈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身影。
是边城绝境上,视线模糊间,锐意无匹的剑芒;是漫天火雨中,灵力亏空时,握在腰间的手臂;是幽暗大殿内,光影斑驳间,勾人意动的脸庞……渐渐汇成完整的姜临的模样。
风澈只觉得他的视线灼热非常,弥漫了四肢百骸的寒气被逼出体外,甚至连同刚刚听了传音的双耳都开始跟着滚烫了起来。
台上赵承文的问题已经开始,台上姜临收了视线,传音却不受答题影响,跟着赵承文的声音一同传入了风澈的耳朵。
“风澈,管他世人如何分说,你只需记住,我信你。”
风澈站在人群中,四周的喧嚣仿佛退开隐去,他呼吸渐渐放轻,心跳却越来越重,在胸腔震如擂鼓,与传音共鸣。
他曾狂妄地以为,且不去管世人论他畏他辱他恨他,最后身归天地,魂入轮回,谁还不是大梦一场空。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爱恨与欢喜。
因为他选择的路,注定孑然一身。
然而他却被那句“我信你”乱了心神。
他惊异万分地感受到早已被他冰封千里的灵府震颤了一下,寸草不生的地面上竟抽根发芽,“啵”地一声,滋长出一朵动人的娇花。
风澈看着那朵数百年不曾在灵府内视到的生灵,心中汹涌的情绪一时控制不住,在灵府内化作了旋风,眼看就要席卷摧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