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着姜临笑了笑,屁颠屁颠拎着盘子过去打饭了。
姜临隔着人群,看着路上一走一颠的风澈。
他头上胖胖的蝴蝶结有些松了,耷拉着倒像是两只兔耳朵,衣袍甩来甩去,袖口还有一块儿蹭上的墨水,简直就和当年没长大那会儿一模一样。
某人四百一十七岁高龄,虽然学会在寄人篱下的情况下去讨好人了,没当初那副理直气壮占便宜的不要脸劲儿了,但还是闹腾得不像是个乖的。
姜临看了一会儿,轻轻勾了勾唇角,原本幻境中几近崩溃的情绪得到了喘息。
他默默捂了捂胸口忍了半天,观察到风澈专心致志地点菜不会回头时,终于开始闭上眼调息。
灵府之中,姜临凝聚的神魂被注入了意识,在半空豁然睁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这副神魂形成的身躯。
意识注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身躯从晶亮透明逐渐凝实成他平日里那副模样。
他从悬浮的半空微微向下沉去,直到脚尖点在一条川上才停止下来。
银白的靴子点在水面,却只堪堪留下一点向下凹的弧度,神魂溢散的灵力晶晶亮亮,形成衣袍边际的拖尾点缀。
神魂身为灵府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注入意识后更是成了这方世界中心,姜临的整个神魂都在发光,然而这盛大的光亮却不能点亮川底。
这条河死寂得像是人间与阴间交界的忘川,分割阴阳生死,连半分水波荡漾的纹路都没有。
川两岸漆黑一片,只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姜临心念一动,左手“无渡”剑剑身飞速凝实,挥向川水的左岸。
左岸顷刻被银亮如水的剑光照亮,黑暗褪去,光明腾跃。
穹顶一轮盛大的红日高悬,奔腾的热气带着旭日初升的繁荣,将烈烈的日光肆意泼洒。
近岸侧,花草繁荣,绵延的绿色一路迤逦到远处的茂林。
然而那茂林似乎太过繁茂,密密麻麻的树叶遮盖着日光,光线甚至无法穿透,以至于林中光线稀薄,昏暗森然。
林子中激荡的剑气带起树叶的沙沙声,一些剑气冲天而起,耀眼的剑光灿烂至极,欲与那朝阳争锋。
姜临打量片刻,扬起手中的无渡,剑气四溢而出,纤薄的剑身流出如月华般的剑光,却灿烈难匹,将林中乱动的剑气顷刻镇压。
盛大灿烂的朝阳洋洋洒洒落在万物之上,左岸一片静寂。
灵府化景,关乎心境灵气。
姜家剑气至纯至刚,呈现的自然是这般景致。
因为他刚刚于幻阵心神不稳,灵府激荡,林中剑气才会出现暴乱。
然而,镇压了左岸的姜临并未露出欣喜的神情,反而神色凝重地看向右岸。
他左手执剑,此刻一动不动,反而却将右手抬了起来。
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朝着右岸的天际点出。
他指尖一点泛着紫色的灵力丝丝缕缕溢散而出,像是黑暗中燃起的烛火,融入右岸的浓黑后扩展开巨大的水波。
右岸的模样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
紫色的寂灭雷光在天际轰鸣,地表干裂,远方连绵的火山簇拥着,粗略看去足足有二十座。此刻位于正中的三座火山正冒着浓烟,黑灰的烟中掺杂着硫磺颗粒,泛着黄。
随着天际的雷电肆意劈下,岩浆从火山口滚滚而出,所过之处燃起熊熊烈火,炽热的温度焚烧过境,寸草不生。
姜临保持着指尖轻点的模样,看着那片惨象沉默不语。
他指尖慢慢流泻出紫芒,以极慢的速度覆盖了半截手指。
随即,以指为笔,以天为幕,以气为墨。
一串串古朴的符号从他指尖跳跃而出,孕育的神韵富有节奏,如惊鸿一舞,极尽优雅。
片刻,那一串串古字交叠,在他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飞速扩大,向天际飞去。
泛着浅紫色的电光形成一道道电链,连接在一起,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径直覆盖在了不断喷涌岩浆的火山口上。
像是沸水骤然浇入冷水,只是翻滚着起“刺啦”一声便恢复了死寂。
意识之中,姜临攥紧拳头,将手指隐没在袖中。
那幻境太过写实,直接把他此生不想再经历的事一一重现,风澈再一次在他面前魂飞魄散的模样,险些就让他临近了承受阈值。
若不是残存的理智和他临行前准备的封印尚在,他的灵府可能就不止受到这点波及了。
他眼底浮现出浓重的阴霾。
面对这种孩童的幻阵情绪就已濒临崩溃,日后遇见更厉害的幻境,恐怕会把他的执念引出,心魔已存,若是走火入魔……
他将手指狠狠地收紧,骨节用力发出咯吱一声,他却像是没听见一般。
风澈既然已经回来了,无论日后如何,他绝不会让风澈再次以身犯险。
刚刚调侃风澈说的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是真的会拼尽一切,护他周全。
刀山火海,不悔不怨。
他看了一眼天际,估算着时间,缓缓闭眼。
意识从神魂中抽离,灵府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现实之中,他睁开了眼。
风澈这会儿刚打完菜,朝食堂打饭的童子喊了句什么,然后一手端着一盘匆匆朝姜临这边跑,随后“啪嚓”一声把餐盘放在桌子上,突然弯下腰直勾勾地看过来。
他一只手拄在姜临肩膀上,另一只手可疑地放在姜临眼皮底下,手心呈向上盛接东西的半弧状。
茶色的眸子闪动着意味不明的笑,这会儿娇憨和可爱都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狐狸般狡诈。
他可怜兮兮地放软了声音:“姜临,灵石……”
姜临:“……”
他不该认为某人没了以前那副理直气壮占人便宜的不要脸模样,他忏悔。
姜临无奈地从储物袋里掏出两颗灵石,放进了风澈准备盛接灵石的姿势已久的手里。
“拿去花。”
风澈应了一声,乐颠颠地跑过去,把灵石放到柜台上,豪气冲天地喊了句:“再来两个鸡腿!”
姜临在身后轻轻一笑。
吃完了饭,自然去找睡觉的宿舍,学堂向来是两人寝,风澈本来以为学堂还像以前一样随机分寝,他还想是哪个小孩儿那么倒霉遇上他当室友了,结果分的号码牌居然和姜临一模一样。
他心想这是什么缘分,这都能凑一起去?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这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啊!
他一手搭着姜临的肩,一手转着手里的寝室号牌,笑嘻嘻地又带着点暧昧地凑近姜临的耳边说:“姜临,咱俩好有缘分,居然可以一起睡嗷?”
姜临眼睫微微抖动,沉默了一下,艰难地说:“不是的。”
风澈挠挠头:“啊?”
姜临握紧手里的寝室号牌,垂下头,解释道:“学堂现在是根据各家来人的人数分配房间数量,至于谁和谁同寝全凭各家族意愿自行分配。在姜家上交名单的时候,寝室就已经分配好了。”
他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以风澈的聪慧程度,自然会听出来他的暗箱操作。
对于姜家少主来说,闲来无事去管低年级寝室分配问题,确实不妥。但他还是通过层层关系,瞒着所有人操作了寝室分配的顺序。
他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缘分,所谓的有缘,不过是他的蓄谋已久。
不过如今面对风澈的询问,他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不过真诚才是最好的办法罢了。
姜临抬起眼,神情紧张又可怜:“我不想骗你,是我未经你的允许,就擅自安排这些,我知道你一贯不喜欢被人掌控的感觉,可能会厌恶我吧……”
他一连串说完,垂下眼帘,像是在等着风澈的不悦。
风澈僵了一下。
这是,姜临安排的?
他想明白来龙去脉,就开始咯咯地笑,然后带着笑意拍拍姜临的肩膀:
“姜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自愿和我在一起睡觉的?”
姜临回望着他,见他茶色的眼睛闪着快乐的情绪,没有半分的阴沉不悦。
风澈怕他反悔,凑到他耳边,慢斯条理地追加了一句:“早说嘛~”
他看着姜临的神色,猜想对方可能还是有些紧张,似乎对他的调戏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着好玩,一边走着,一边准备再逗逗姜临。
然而此时,姜临低着头,又紧了紧手里的寝室号牌。
力气不小心用得有些大,险些一下把木质的薄板捏碎。
他见状仓促收手,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风澈,眸里闪过一丝欢欣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猜猜姜临那半灵府怎么回事?
第50章 一起洗澡
风澈接连调侃了几句,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回头看见姜临还站在原地发呆,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他往回跑了几步,故意和姜临并排走着,似随意地瞟了瞟姜临。
他耳尖微微涨红,红色这会儿漫卷上来,透过耳根,渐渐侵袭到脸颊,偏生他的神色还是冷而镇定的,一时间,两者碰撞,生出了几分风澈自以为的娇羞。
风澈:看看,害羞了!姜临分明是慌得不行,才如此强装镇定,心里肯定是期待和自己一起睡的。
风澈如此揣测半天对方的心思,就越发没有底线地无耻起来。
他乐颠颠地拉过姜临的手,轻轻摇了摇,故作无辜地眨眨眼:
“等会儿我要洗澡,你要一起吗?”
那张小脸笑得干净纯洁,眼瞳如一汪泉,倒映着人影,让人萌生一种听者有意,说者无心的罪恶感。
姜临回过神来,转头就与风澈对视在一起,紧接着呼吸一窒,别过脸去不看他。
风澈咯咯笑:“这么说,”他故意把脸凑到姜临面前,自上而下打量姜临的神情,不想错过一丝对方的反应:“你同意啦?”
姜临无奈地反拉住他的手,把人挪远了些:“走吧。”
风澈不依不饶:“是不是啊?”
“你同不同意啊?”
“回答我啊?”
姜临咳了一声,应了句:“嗯。”
风澈听了这一句,反应了半天,只能眨眨眼,继续跟着姜临往宿舍走,莫名有些失落。
盯着姜临的背影,他心底萌生出一种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他和姜临类似的玩笑数不胜数,姜临害羞是害羞,但恐怕是当做少时开了个无关痛痒的玩笑,才如此哄他。
只是真假掺半,多少隐秘的情绪裹在一句句状似平常的玩笑里。
玩笑开多了,他说着说着也越来越真,不知何时开始,已经期待起了姜临的回应。
当这种心思越积越多无可宣泄之时,他又当如何。
万一对方不喜欢他,他又当如何。
一贯自信的风二世祖耷拉着脑袋,有点担心自己的感情问题。
先前只一心想着弥补二百年前的遗憾,光顾着想自己心里的欢喜,忘了关注姜临到底喜不喜欢。
不是,姜临不会不喜欢男的吧?
或者嫌弃他喜欢男的?
亦或是产生多年兄弟想睡他的恐惧?
风澈越想越害怕,整个人蔫巴巴跟在后面,姜临停下来了都没有注意到。
姜临发现闹腾得欢的人突然没了声音,回头一看,见风澈低头委屈地走,莫名有些好笑。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不开心,但是他还是伸出手揉了揉风澈的头:“等会回宿舍再说。”
风澈眼睛一亮,立刻把刚刚的担忧抛在脑后。
什么,说什么,研究一起洗澡的事情吗?
宿舍不大不小,一左一右两张床榻,床榻边各有一张桌案和书架,正中央的墙上立着收起来的屏风,似乎是为了隔绝两边分界用的。
风澈刚一进来就嚷嚷着洗澡。
他一边哼哼一边瞅着姜临,挤着眼睛眉飞色舞,示意姜临一起。
姜临盯着他,面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
风澈逗了他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个盆子,端着走出去,和一堆小屁孩抢了半天热水,端了满满一盆,走到宿舍门口,一时腾不出手来开门,正准备一脚踹开房门,里面的姜临直接拉开了门。
风澈刚打算夸他懂事,等会儿热水分他一半,就看见不知何时,姜临已经换好了衣服。
姜临极其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盆,端到屋里,放在风澈床榻那边的地上。
风澈看着他,有点困惑:“你不洗澡就换衣服?”
姜临直起身子,将垂在胸前的发捋到背后,沉默地看着风澈。
见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一手掐诀,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
符箓燃烧,而他另一只手施展出的清洁法术直奔风澈而来。
法术带着微潮的清风,缭绕风澈全身一周,随后在符箓燃烧还有富余的时间里,穿行满堂,最后卡着一个巧妙的时刻,与符箓一同消失,顺便将刚刚留下的灰烬和气味也一并消除。
风澈满身的潮湿黏腻褪去,甚至整个宿舍都焕然一新。
这一幕在眼前发生的时候,风澈已经明白,为什么姜临路上要说,回去再说;也知道姜临的表情为什么会那么无奈,过来哄他可能也是为了照顾傻子。
只有他自己入戏太深,真当自己是七岁小孩儿半分法术施展不出,乖乖拿水洗澡,一路上还邀请姜临和他一起洗。
啊不对,七岁小孩儿不喜欢邀请别人一起洗澡,这里是大人的好色心理作祟……
他眼角一抽,咽了咽口水:“我这不是怕符不够嘛,省着用……”
姜临从怀里拿出一沓刚刚的符咒:“不必担心,我来之前带了许多屏蔽灵力的符,一张就能把清洁术程度的灵力波动完全遮蔽,就算是许一诺也发现不了。”
他说完,觉得不够严谨,又加上了一句:“就算每天两个人一起洗澡,清洁屋子,也是完全够的。”
风澈:“……”
姜临见风澈还在原地盯着他手里的屏蔽符发呆,心思一动,恍然大悟道:“你要吗?给你几张?”
他把屏蔽符塞到风澈的手里,轻轻点了点风澈的掌心:“可是不是你说要和我一起洗的吗,这会儿怎么又单独要几张?”
他撩起眼睫,神色无辜:“是我刚刚的清洁术不好吗?”
随后他伸手朝着风澈的热水盆一指:“对了,你端热水干嘛?”
风澈不知道怎么回答,一句话答不上来的感觉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刚刚调戏姜临起劲儿的是他,自作聪明的也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也是他。
谁要和姜临一起用清洁术洗澡啊?
他嘴动了半天,嘟囔一句:“我明明想和你……”
姜临微微歪头:“什么?”
风澈顿了顿,摇摇头:“没什么。”
他说完觉得有些窝囊,恼怒地看着手里的符箓,陷入了沉思。
算了,有便宜不占是傻子,还是收起来吧,万一哪天用得上。
他把符箓一股脑塞到枕头底下,然后开始铺床整理行装。
姜临坐在榻上,看着他气急败坏的动作,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替风澈收拾好了行装,顺便把自己的也打理妥当的姜临终于得了闲,走到一旁的烛台架旁,将一盏烛灯挪到了桌案上。
跳跃的烛火在桌案上燃起,投射的光芒被很快落座的姜临遮住大半,大片的阴影笼罩下来,站在一旁游手好闲半天的风澈终于抬起了头,见姜临坐在桌案前,好奇地凑过去看。
姜临从怀中取出一枚圆球,灵力致密成壳,晶晶亮亮光滑通透,仿佛是抛光的琉璃,裹着一团红色。
内里的东西动也不动,恍若死物。
若非隐隐的灵魂牵绊尚存,风澈还真以为那球有什么玄机,如此看来,“尘念”那白眼狼就躺在里面。
因为是被他揉碎神魂抽取出来的浸染血腥戾气的魂魄,“尘念”生性狡诈易怒不好控制,甚至一直企图在他衰弱之时取而代之。
平日里他稍微表现出神魂不稳的脆弱模样,“尘念”就会果断反扑,张牙舞爪准备夺取他的意识,相反,若他灵魂强势,“尘念”就老实得像条哈巴狗,点头哈腰一副任他差遣的模样。
正因为它的不确定性,风澈不知何时“尘念”会成为祸端,趁他衰弱之际给他致命一击,于是便有了银铃“何夕”。
银铃“何夕”,说是银铃,不过是雕刻成了铃铛形状的骨头罢了,又经过他昼夜不息的心脉血滋养,才会似银质金属。
它随他心意而动,既可压制尘念,亦可助长其威力。
然而“尘念”上并无“何夕”,亦无他自身神魂镇压,他本以为姜临多少也要费一番力气压制“尘念”的凶性。
谁知这吃里扒外欺软怕硬的东西,在姜临手里老实得和孙子似的。
区区一层捏合压缩的灵力禁制,就把“尘念”困得结结实实,连动都不敢动。
之前在姜临房中,他色令智昏才把“尘念”仓促交出,再加上他下意识规避可以联想到那日情节的事物和话题,就没问姜临剥离魂魄的进度。
他眼巴巴地凑了过去,看着姜临手指上下翻飞,丝丝缕缕的灵力绕上“尘念”,“尘念”软软塌塌地躺在姜临手里,一副享受至极任人宰割的模样。
风澈:“……”
这副没尊严的傻样真是当年和他一起大杀四方令人闻风丧胆的“尘念”吗?
风澈忍住想要抽“尘念”两巴掌的想法,问道:“姜临,这是第几魄了?”
姜临眼睫微颤,手上动作放慢了些许,很快抬眼朝他笑了笑,回答道:“进展不错,已经是最后一魄了。”
风澈心想,姜家平日里也不尽是教尊卑规矩和乱七八糟的剑法,现在竟然连这种法器吞噬魂魄的疑难杂症都能处理了。
姜临的手指掐着一个个复杂的法诀,风澈看了一会儿也没看懂。
他刚打算起身不看了,突然发觉头有点疼。
不知为何,自从今日抵抗幻阵探查伤了神魂,那段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就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脑海,甚至这次更是毫无征兆地自行弹出,一遍一遍彰显它的存在感。
记忆与现实交织,他的神魂难以承载这段记忆,额角血管涨起,冷汗横流,怕姜临注意到他的诡异停顿,他忍着疼,克制自己的颤音:
“最后一魄?”
他这一声,本已经做好把一身的力气抽尽的准备,疼痛却在此刻戛然而止,只剩下冷汗在空气中缓缓蒸发带来的凉意。
疼痛消失,那记忆自动回笼,却让风澈心里阴霾更重。
因为就在刚刚,疼痛达到顶峰的瞬间,他听见一声温润如玉的清雅嗓音,从声带震颤透过骨骼血肉,传进了他的耳膜。
“逆天而行之术,还是废止了为好。”
他恍惚了一会儿,连姜临的说话声都没太听清,完完全全被脑海里突然涌上来的怪异声音混淆了视听,此刻还处于意识模糊状态。
那又是一片崭新的记忆。
他压下不适,慢慢调整好状态,在姜临的注视下镇定地笑了笑:“幸好只吸收了四魄,不然我还控制不住尘念这缺德玩意儿。”
额角的冷汗飞速褪去,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平静放松,看上去没有半点纰漏。
姜临瞥了他一眼,状似没有留意,就继续施展手里的法诀了。
只是他转过头时,眼中的黑更浓了几分。
风澈在那一瞬间表现出的恍惚失神姑且解释为走神,可他为何故作轻松欲盖弥彰先前的举动,就值得思量了。
既然风澈不想让他知道,便是他不应该知道的。
姜临老老实实地继续装傻。
【作者有话说】
嗯,一起用清洁术洗澡,怎么不算一起洗澡
顺便一提,风澈现在还以为姜临是个直男(π_π)至于姜临,他装的,别管他了
风澈回忆起“尘念”吞噬魂魄的顺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最后一魄,不就是姜思昱的吞贼魄么?
他想起姜思昱平日里那张欠扁的嘴脸,忍不住想笑:
“哈,等姜思昱那小子吞贼魄回来,想起自己都干啥了,不得吓死他啊?”
姜临像是想起什么,手里的法决顿了顿。
风澈一看他的神色,想起姜思昱这段时间得罪的人不少,但通常都是同龄人,私下解决了恩怨也就罢了,但眼前这位,可是真没少气啊。
幸好姜家少主宽宏大量脾气太好,不然姜思昱早死了八百次了。
他这般自顾自地想着,姜临忽然开口:“不过,说起那日,即使你现在修为受损,也不至于抓不住这“尘念”吧。”
风澈抬起眼,正巧撞上姜临被烛火映得深邃的目光。
暗色的室内,唯有烛光摇曳,若隐若现的视线刹那相撞,彼此交融的瞬间,姜临眼底闪过一丝躲闪,很快又恢复镇定:“是什么耽搁了么?”他笑了一下,将风澈的头挪远了些:“究竟是什么,竟能让你失手?”
风澈被挪了一下,以为自己离得太近了,让姜临有些害羞。
他轻咳一声:“咳,就是,我遇见了幻阵,一个咒法合成的幻阵。”
“那幻阵诡异得很,好像是姜思昱的记忆图景,可是我一直寻不到阵眼,且咒法形成的幻阵又太霸道,我生怕它伤了姜思昱的神魂。情急之下击碎了他记忆图景中投射出来的姜启,结果他并非阵眼,我被幻阵耍了。”
姜临皱眉,表示不解:“姜启?”
风澈点点头:“对,姜思昱这孩子,自小被姜启家暴,”他像是回想起了姜思昱在幻阵中的惨状,流露出于心不忍的情绪:“生长环境如此,他才那般胆小啊……”
姜临沉思:“我倒是不知道姜启那么没出息………”
风澈愣住了,脑海里电光火石穿成一线。
他浑身僵硬地转过来,终于想清楚来龙去脉的他被难以想象的震撼支配了语言功能,过了良久才艰难地问:“你……不知道么?”
姜临见他面色凝重,但还是点点头:“姜思昱如今十七,我镇守边城一百五十载,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几次。”
风澈猛地明白过来,那幻阵精妙之处就在于,并不以姜思昱从小到大养成胆小如鼠的性格的始作俑者为阵眼,而是给姜思昱的意识部分主导权,让他自行构筑一个幻想和现实拼接的世界。
在这个虚幻与真实交织的幻阵中,姜思昱构筑了他想要的真实。
面对自以为的真实,他将恐惧献祭,而幻阵的主人就达到了目的——让他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魂魄。
他想起那日他潜进赵府,用异眼回溯往昔,看见赵家前妻大颗大颗滚落的浊泪,最后释然一般死寂地坐在原地,恐怕就是在经历幻阵。
她和姜思昱一样,他们都想逃避自己的情绪,不想让掌管这种情绪的一魄成为自己的负累,甚至觉得如果没了这种情绪,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接受自己现阶段经历的一切了。
那日的幻阵,其中投射出的姜临,是救助姜思昱唯一的希望,但也只是姜思昱构筑的虚妄。
那才是真正的应该击碎的阵眼。
他回忆起幻阵中,姜启一遍一遍地施以暴行,姜思昱在血肉模糊中等到了姜临的到来……
他的叔叔,是姜家少主,久负盛名,光芒万丈。
是他的偶像和目标,是他千疮百孔的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原来,姜临连他的生命几乎都不曾踏足。
他们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每次都只有他自己躺在血泊中,等自己有力气爬起来了,再趔趔趄趄地爬回去。
他从来不曾等到谁的拯救。
他一直是自己扛下来的。
他只是给自己个幻想而已。
风澈神情复杂,心想姜思昱如今这副模样也很好,至少无所畏惧,不会因为再见到父亲吓得浑身战栗,也不会去厌恶自己的怯懦自卑。
他可以恣意地活着,不惧任何人和事。
风澈拽了拽姜临的袖子,姜临抬眼看见了他眼底的于心不忍。
“要不,还是别还他了,这吞贼魄……只会让他更痛苦,反正修士失了一魄没有影响,无所畏惧无忧无虑,对他也好……”
姜临明白他的为难。
姜启自小被奉为姜家小辈里最有可能成为少主的人,然而被他这个外来的贱/种平白无故抢了少主之位,他早就看出姜启的不甘。
他这些年镇守边城归来次数不多,但还是听说过姜启近些年愈发丧心病狂和扭曲。
若是姜启对孩子施以暴行,以他近些年心魔滋生的魔怔模样,恐怕真的会对姜思昱造成不可逆的影响。
如果姜思昱真的不懂恐惧为何物,自然会无忧无虑地活着。
但姜临还是摇了摇头:“唯有懂得恐惧为何物,才能真正地无所畏惧,唯有知道痛苦为何物,才能真正地无忧无虑,否则,他便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乌黑的眸子盯着桌案上的烛火入神,跳动的火光在他眼眸里形成一片燎原的明亮。
“或许,他曾狠过上天赐予他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但是,他现在应该无比感谢这份痛苦的馈赠。”
他转过头来看向风澈,浅色的薄唇抿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欣慰,也似感激,更多的却是庆幸:“谁说这份痛苦又不是一份救赎。”
风澈看着眼前的人,明明是以平淡的语气,却说出了惊世骇俗的道理。
他早已不是那个一声不吭受尽欺辱的少年。
他懂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更懂得视而不见学会释然。
风澈自认为经受过在痛苦中挣扎百年,早已刀枪不入。
然而在风家屠门后,他亲手拿起的屠刀,手起刀落斩尽血缘羁绊,还是会在归去的路上崩溃至极,一遍一遍质问自己,就连午夜梦回全是那日的惨景,蚀骨噬心的感觉伴随着愧疚和质疑,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甚至他会后悔,为何自己这般不听父亲的劝,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走上这条路,折磨自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