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狸珠看见那位城主拿出了一把匕首,尖锐泛着银光的刃尖,直直地刺入水球之中。
远处惨叫声随之传来。
“啊啊啊啊——”
竟然还没死……狸珠呆了一下,下一秒,他的眼睛便被捂住了,身旁的少年掌心遮住了他的双眸,他眼睫轻轻地扇着,触动江雪岐的掌心。
他抓住了江雪岐的手指,稍稍地扒拉了两下。
江雪岐低声说,“不要看。”
狸珠耳朵尖动了动,随着那位城主每刺一下,他仿佛能够听见刀尖在人肢体上刮过的声音,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明明感知到水球里没有了气息,为何此时却又有了,对活人施此酷刑……陈生却没有对修仙弟子做这些,莫非是只对仇家动手?
还是给自己妹妹治病需要特定的药引。
“饶命啊——放过我们吧……你这个罪该万死的孽种……列祖列宗不会饶过你……啊啊啊——”
整整五十三下,陈生看起来病殃殃的,此时却好像变了个人,狸珠听的心跟着跳起来。
此地近灵泉,空中浮出一片血腥之气,待他触及到身旁少年掌间的温度,以及对方身上有好闻的冷香,狸珠便没有那么害怕了。
人在看到同类相残的时候,难免会触目惊心,待空气中安静下来,陈生与那位侍卫离开了这里,地上多了一摊血迹。
与此同时,水球里的气息再次消失。
“二哥哥,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方才会听见惨叫?”狸珠问道。
方才陈生刺入的那具尸体已经变得不成人样,血肉模糊一片,江雪岐直接伸手碰了一下,一团黑雾在他手上凝聚。
“这尸体上有邪咒,他们的灵魂被锁在此处,每次受刑时会苏醒………应当是为了将他们凌迟千千万万次。”
凌迟千千万万次,什么样的仇怨才会做到如此地步。
狸珠闻言说:“‘二哥哥,方才过来的那位便是城主大人,他的妹妹病重,前两日我见过他妹妹,他妹妹受了凌迟之刑……身上多处缝合痕迹,若是我猜的没错,陈生应当是凌迟了其他人,以残肢缝合在自己妹妹身上。”
“还有一事,”狸珠说,“我们还见到了红棺相,红棺相那日也在,当时在陈生身旁,写了前往看病出言不逊的大夫的名字,当日那位大夫便死了。”
狸珠说着不好意思地挠脑袋,他这么讲的七零八落,不知道二哥哥能不能听懂。
“狸珠……”江雪岐看着他,墨色的眼中隐有情绪闪过,温声说,“原本我还担心狸珠,狸珠这般聪明,想来不用我担心。”
狸珠闻言呆了一下,紧接着脸便红了,平日里总会有人说他笨手笨脚,二哥哥却夸他聪明,他抿起嘴巴。
“……我很担心二哥哥,”狸珠说着,瞅白衣少年一眼,手指软软地搭在了江雪岐指尖上,“若是有二哥哥在,我会更聪明一些。”
江雪岐掌中还有一道金印,闻言轻轻地碰过他的脸颊,垂眸说,“我自然会一直在狸珠身边。”
狸珠脑袋里胡思乱想,也怪他不好好练剑,回去要多多努力才是。
“狸珠随我来。”江雪岐开了口。
他便跟在江雪岐身后,这里连着灵泉是一处地宫,四根柱子撑起了一片穹顶,往下是水道,这里的泥土松软充满灵力,只是被血腥气浸透已经没有了良效。
“此地应当是先前为了做实验用的一片茶田,这里靠近灵泉,灵力充沛,泥土是原先山上的黑土,山下没有这种黑土。”江雪岐说。
狸珠闻言往下抓了一把泥土,透过血迹依稀能够看到黑色,还似乎有茶种混在里面,只是茶种已经干瘪,失去了活性。
“为了种茶做的实验……二哥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毕竟枕忧茶业已经有数百年底蕴,九阴茶是近来闻名的,可谓是锦上添花。
江雪岐应声,对他道:“此地有壁画,陈氏有宗门历史,代代延续,壁画所刻便是茶业相关的来源。”
他先前只看到了神话故事,王母座下异兽守护此地,此地泉水灵邪参半,若是想要灵泉……需要每年祭祀。
狸珠被领着去看墙壁上的壁画,壁画相连,上有异兽相栩栩如生,面容凸起,双眼血红,狮鬃人臂,碗有沉锁,周遭有咒文浮动。
他认出来这是他原先所见壁画所刻,被西王母派到镇守碧泉山的异兽。
第二幕是一座巨大的阵台,仙君神像屏目凝思,十二道仙锁锁着台下异兽,上有层层咒文压制。
往后是一群人围绕着泉水,泉水灵邪参半,邪泉喝下之后此地多邪祟增生瘟疫,净瓶倒流,所出之泉形同血水。
为了灵泉此地村民开始献祭,狸珠边走边停,最后一幕雕刻的便是被献上阵台之上的女子,仙童转世,以此血脉献祭,可镇压神兽。
所出血泉转为灵泉,灵泉能够栽种出茶树,茶业令此地繁荣富庶,仙童转世每百年现身一次,在此地掌管枕忧的城主隔代会寻找此血脉。
被困在灵台之上的女子他一并认出来了。柳叶眉、碧波眸,垂眸沉思,生的似山下灵泉一般沁人,如同王母座下仙女。
碧焕神姿,穿着不同时代的衣裳,有秦制,有魏晋,掌中落茶,成为此地的守护神。
“那位城主的妹妹玉蝶……便是此世转世的仙童吗?”狸珠问,“他们如何能代代都找到转世。”
“狸珠,这世间的阴邪之法诸多,若是在灵魂打下烙印,转世便能找到,”江雪岐温声说,“若是下咒,甚至能控制对方的出生之地,年月以及生辰……这般,找起人来便十分容易。”
狸珠闻言杏眼稍稍睁大,那这位女子太惨了些,如此阴毒之法,她岂不是要世世都要受陈家纠缠?
“二哥哥,这般好吓人,”狸珠小声说,“那陈生……他是为了妹妹报仇吗。”
“不知。”江雪岐回答了他的问题。
“红棺相代掌阴司,他应当是站在玉蝶那一方,因此凡是参与此事之人他都有资格审判,为此受害女子鸣不平,若是我猜的不错,这水球之中的便是陈家祖上三代所有亲眷。”
江雪岐话音落下,一道剑光翩跹,藤蔓被劈碎,遮掩的石墙显露出来,阴影落下,灵牌被遮挡在光阴缝隙里。
所写名姓,皆为陈氏,全部都死在近年,立于今年年初。
亲眷足有九九八十一人有余,悉数死于三年之内。
枕忧城内。
大个子、小个子, 东既明三人集聚在院子之内。传闻此地出了疑案,城中的大夫在问诊回来之后捅了自己五十多刀,之后便吊死了。
尸体已经被挪走, 这一户人家也搬走了。
“尸体前两日去衙门那里看了, 必定是邪祟害人……红棺相出世, 薛遥让我们过来,简直是来送死。”小个子忍不住嚷嚷。
殿中还堆积着血迹, 一层深色泼在墙上,血迹落成深色, 此地连着凝聚了一层阴气。
“小明,你可有发现什么?”大个子问道。
东既明看着书架的位置, 这里有许多医书, 医书未曾被带走,尘封在书架上。
他未曾言语, 一旁的小个子已经开口,“他能知道什么, 试炼都没有通过……我们这一组随便混混便是,反正薛遥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大个子挠挠脑袋, “若是能找到线索帮老大就好了。”
“这倒是,那我们再找找。”
一层层的书架上, 大多是关于医术,也有几本晦涩的古籍,上有一对阴气的邪祟之眼,黑色的咒文一个“封”字落在其上。
大个子和小个子很快去了院里, 东既明在书架前停驻了片刻, 晦涩的古籍摊开,随之若有若无的黑雾弥漫出来。
“这里的灵泉, 能够通往碧泉山的地宫,那处便是异兽的封印之地。”江雪岐指尖灵力翻转,掌间的树叶变成了一扇小舟,小舟能够容纳两人,沿着灵泉向上翻涌。
江雪岐朝他伸出了手,“狸珠,上来。”
狸珠依言踩了上去,小舟不大,摇晃的容易失控,他抓住了一截白衣少年的衣角。
“二哥哥,我们现在要过去吗。”狸珠问道。
薛遥和他们分头行动,如今应当还在陈生那里。
江雪岐应一声,对他道:“此地堆积邪气,陈生养了诸多邪祟之物,兴许会对封印有影响。”
“二哥哥懂得好多,”狸珠在白衣少年身后,对方执着船桨,轻轻地摆过去,船只的方向便改变了。
他脸颊蹭在江雪岐肩膀处,看着灵泉在船桨周围翻涌出滔滔的浪花,他脑袋枕在江雪岐肩头,眼睛一点点地闭上了。
江雪岐感到肩膀一沉,脑袋落下来,狸珠枕着他睡着了。
这几日应当没有休息好,少年眼睫下有很淡的眼圈,因为皮肤过分的雪白,变得格外显眼。
狸珠抱着自己的小枕头,他脑袋一点一点,小舟划在湖面上,两侧是深暗连绵的洞穴,一双双深红色的眼一晃而过,黑雾弥漫之间怨气浓重。
深褐色的土壤浸入泉水之中,血腥之气随之扩散,时不时地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随着耳边飞向远处。
狸珠脑袋磕到了一角鹤纹,他随之睁开眼,入目的便是白衣少年艳丽的侧脸,那双眼侧过来,江雪岐对他道:“还有一段距离,狸珠可以再睡一会。”
他感觉得到周围扑散的阴气,这种情况下居然睡着了,狸珠揉揉眼睛,他瞅着面前的少年,定是因为江雪岐在他身边。
“二哥哥,现在如何能睡,我帮你看着。”狸珠坐直了,他抱着自己的剑,瞅一眼船边的灵泉,底下有若无若有的黑影,一跃之后闪开了,似乎有鱼。
他正想着灵泉滋养出来的鱼会是什么样,“噗通”一声,一尾鱼影跃了上来,鱼长了一双人眼,有着锋利的牙齿,牙齿看上去能把人直接撕成两半。
狸珠呆住了,他下意识地用剑扫过去,鱼“噗通”一声又掉进去了。
“二哥哥,这里的鱼长了人眼,还有牙齿,牙齿像钢铁一样。”狸珠凑过去跟江雪岐说,用剑指了指湖面。
江雪岐闻言看了一眼,对他道:“应当是食用了沾有阴气的人尸,一并染上了邪祟之气,它们会吃人。”
狸珠撑着脑袋,那位陈生城主屠了自己家门上下三代,使此地怨气冲天,可若追溯上去,是陈家作孽在先,这账要如何算。
“二哥哥,原先祭祀是被允许的,若是当时仙道接到如此疑案,应当如何处理。”
邪泉会毁一方百姓,若是只有一人受难,可保一方太平,那么只要受难的不是自己,当地百姓自然会欣然接受。可牺牲的那位女子,又有谁为她鸣不平呢?
“狸珠。”兴许察觉到他在思衬,江雪岐转眸看向他,眼底深邃明净,沉吟了片刻方才回答他。
“人力有限,若是没有办法改变现状,只得顺应时势。”
狸珠哦一声,“如果是二哥哥,应当会怎么做?”
闻言白衣少年看向他,依旧是温温和和的模样,那双漆黑的眼却有些许邪气散发出来,唇角若有若无的扬起,嗓音轻飘飘的。
“若是死的不是狸珠,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狸珠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他不由得稍稍睁大眼,虽说他平日里读的书不多,却隐隐知道江雪岐这般想法是不对的。
“二哥哥,你这说的是混蛋话,这天下又不只有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他抓住了江雪岐的手腕,凑近说,“每个我经历无妄之灾,我都会感到心痛。”
这是先生所说,普天之下,凡世之间,众人为我,我为受苦难众。今日他人受苦,若是坐视不理,明日苦难会亲身轮回。
他不想江雪岐有受苦的那一日。
狸珠眼珠子转过去,他不知江雪岐听进去没有,脑袋靠在白衣少年身上,他揣着手,眼皮子一闭,又要昏昏欲睡。
像是长在江雪岐身上的一只猫一样。
那些凡夫俗子说的圣人之德……当真会有人听进去,江雪岐扫了一眼身侧的少年,少年安稳地靠在他身上,眼睫扇落,他指尖碰上去,触碰到一片柔软。
越往前,灵泉翻涌的越厉害,水势也越来越陡,狸珠在晃荡之中再次醒了,灵泉隐隐遮挡住了梁柱,掀起的浪上至穹顶。
耳边隐隐传来了剑光相触的动静,狸珠顺着看过去,“二哥哥,前面是打起来了吗?”
若是他记得没错,这处坟冢由沐微迟他们几人负责,原先联系不上,不知他们几人怎么样了。
狸珠话音方落下,随之“砰”地一声,一道黑影飞了过来,玄衣少年像是一道破抹布一样落在了他们穿上,“啪叽”一声,手里的剑一并飞出去了。
船上多了个人,李云锦晕了过去。
“李云锦?”狸珠因为船只晃荡险些被掀下去,他一瞅飞到他们船上了,他拍了拍李云锦的脸,李云锦晕过去了。
他顺带着瞅一眼,为何李云锦拿的是沐微迟的琉璃剑。
“二哥哥,李公子为何飞过来了。”狸珠问道,他好奇地瞅着前面。
“不必管他。”江雪岐扫了一眼那把琉璃剑,待小船随之飞上去,到达浪尖时,这里是一处瀑布,灵泉直直的往下坠,偌大的仙君神像立在他们面前,灵泉围绕着阵台飞驰而下。
阵台之上,两名少年一名少女的身影依稀可见。黑雾弥漫之间,隐隐形成一头狮鬃兽,巨大的锁链随之晃动,兽吼声如雷贯耳,裹挟着威压向四周翻涌。
威压向四周扩散,翻涌着浪花,直直地把他们的舟船扑翻,狸珠与江雪岐连同李云锦一并沉入水中。
深蓝色泛幽的灵泉之下,十二道仙锁穿透阵台,阵台之下黑雾弥漫,一头兽形隐隐可见,仙锁贯穿灵兽的身体,随着它挣扎间,整座地宫都在颤动。
“砰——”剧烈而震颤,整座地宫仿佛在移动。
狸珠屏住了呼吸,他远远地看到了一道白影,白衣少年一并随之坠入水中,他朝着白衣少年伸出手。
此地异兽原先被封印,多年来受邪祟之气的影响,加之鬼王出世,异兽封印松动,若是它冲开封印,兴许整座枕忧城转瞬之间会被灵泉冲毁。
手掌在水晕之中模糊,他抓住了白衣少年,随之整个人脱离水面,狸珠双眼发胀,身上湿漉漉的发疼,咳嗽了两声,扫到了李云锦被灵泉冲的撞上了岸。
“二哥哥,你没事吧。”他凑过去,掀开白衣少年的发丝,对方那张面容受灵泉滋养,此地是邪祟之气弥漫之地,五官容貌艳丽至极,犹如黑暗幽邃深处爬出来的艳鬼。
“没事。”低沉的嗓音,白衣少年抓住他的手腕,深黑的一双眼,沉甸甸的收敛了情绪。
狸珠扫一眼台上,如今异兽灵体显然要冲出阵台,沐微迟和琉璃三人他们三人在和异兽交手,看样子落于下风。
“二哥哥,如今怎么办,这地很快要塌了。”他们应该前去帮忙才是,狸珠松开手,他依旧被紧紧地抓着,直到双眼被捂住。
“闭眼。”江雪岐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鼻尖前是融了冷香的灵泉,耳边在此时陷入了嗡鸣之中。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自天倾而来,银冷翻涌,自灵泉深处裹挟着黑雾从水浪之间破势而出。长剑在空中分裂成数道灵剑,如同箭羽一般,悉数落下,威压朝周围蔓延。
空气安静了一瞬,随之贯穿异兽灵体,“劈啪”一声,狮鬃兽发出一声哀叫,水滴“滴答”落下,灵体随之散了。
狸珠睁开眼,万丈银光落下,他在江雪岐怀里,容貌明艳的少年与剑光融在了一起,十二道仙锁沉重落下,某一刻,少年的面容与身后的仙君神像重合。
一个深敛沉邃,眸中暗涌连天,另一个慈悲醒怀,闭目落怜。
狸珠思绪随着稍稍地晃了一下。
第三十四章
沉闷的声响, 狸珠上一秒还在阵台之下,随着狮鬃兽被贯穿,十二道仙锁落下, 他们眼前蔓延出一道白光, 被带入了幻境之中。
狸珠侧眸看过去, 白衣少年在他身后,眼前换了副景象, 此时已不在地宫之中。
“二哥哥,我们如今在何处?”狸珠问道。
“这是狮鬃兽的记忆, 是此地孽源。”江雪岐说。
清霭的山峰,长雾缭绕在碧清山的山头, 此地每隔百年会寻找仙童转世, 以祭祀转灵泉,保此地清宁常驻。
“娘, 那是百年之前的习俗,先祖迂腐, 古往今来何来以人命献祭一说?”年少的陈生在殿堂之上反问陈氏父母。
少年年少时身体便不好,那张容颜显得单薄素清, 像是一张被药材沥净的白纸,双眼却坚定不移, 一字一句直直地逼人心间。
“闭嘴,你懂什么?”殿中的女子呵斥一声。“此事你不要再过问,此为先祖习俗,没有先祖铺路, 何来我陈家百年光景?”
“来人, 把少爷带回去,不准他再踏出房门半步。”
随之女子的吩咐, 陈生被带下去,他唤了两声“娘”,手指抓着门缝,殿中的女子未曾理会,让侍卫把他带走了。
狸珠和江雪岐随着陈生的移动而变,陈生被带回到自己房中,因了他身体不好,此地下人多不待见他,院中仆人零散,闲时便议论旁支带来的公子。
“陈公子这番模样,如何继承家业?看夫人老爷的意思,前段时间从旁支领来了庶出公子,兴许另有打算……”
“成日在房间里读书,读劳什子的心学理学,上回还跟香兰说仆人与他无而致……不知是脑袋坏掉了,还是在嘲讽我们。”
下人议论纷纷,这些议论声隔着一扇窗户,窗边点灯的少年都能够听见。他殿中烧了很旺的炉子,分明是初夏,殿中却见炭火,他穿的如临秋日。
陈生看着窗外的常青树,海棠春枝展着枝叶,树影缝隙之间,出现一道女子的身影。
少女梳着丫鬟的发髻,柳叶眉碧波眸,唇齿如贝,一双眼亮晶晶的,怀里抱着竹筐是刚拾捡来的茶叶。
玉蝶是陈氏的表小姐,虽为小姐,实际上与下人无异,在府上做一些杂活。
远远地看到守在门外的侍卫,玉蝶便知陈生又被关起来了,她到了窗前,竹筐里是方捡来的茶种,眸中带着柔柔的笑意。
“公子如何又惹了夫人,怎的又被禁足了。”嗓音清脆,笑起来时那双眼像是碧泉山上的清流。
“玉蝶,莫要取笑我了。”陈生稍稍端坐了些,他在窗边便是在等取茶路过的少女。
“近来便要祭祀了,玉蝶,兴许会有人遭殃……我前去劝母亲,被赶了回来。”陈生说。
“公子不必难过,今日我采了一些春果回来,据说和春茶一起泡能够解烦除忧……公子试试如何。”玉蝶从竹筐里筛出了轻盈盈的果子,连带着茶一并给他留下了。
“我明日再来看你。”少女柔声安慰他。
红色的果子被绿叶包裹着,带着属于山林之间的清香,玉蝶并不知那些祭祀礼仪,对方只喜欢茶与竹叶,像是山间徐徐而过的春风。
陈生收了果子和春茶,他叫住了人,“玉蝶,过两日我便能解禁。”
“解禁之后的清秋节,我们一同去一趟寺庙如何?”
“好呀,我等着公子,公子莫要再惹夫人不高兴才是。”玉蝶脸上浮出一层绯红。
虽说是逢年过节,但是男女之间单独出去,玉蝶抱着竹筐匆匆地便离开了。
陈家世代经营茶商,守着这一座小城,枕忧富庶,路边有士兵分发茶水,各地商贩常常慕名而来。
数代之中出了陈生这么一个举人,陈生对经商扩张没有任何兴趣,成日看九州论断,关心受难百姓,尤其在意自家茶业所延续的习俗,见不得杀生为祸,推崇圣言慈心。
整整三日,陈生翻遍了古籍陈册,写了十几页的论断,从古至今,以活人献祭多为邪祟,若是灵泉之处所封为异兽,不如舍弃灵泉,直接托仙门斩除异兽。
待他解禁那一日,他写的十几页论断送去了自己母亲那里。
希望母亲父亲能够悔悟,莫要踏上先祖的余孽之路。
“玉蝶。”清秋节,陈生见到了心悦的女子,他手指上沾满了墨痕,伸手时方察觉,垂敛神色,稍稍在意,“我方从府里出来……写了一些文章给母亲。”
“母亲并不待见我,兴许日后会将我逐出陈家。”陈生说。
玉蝶是打扮了才出来的,发簪缠绕着发丝落在发间,飞舞的蝶翼如同月光一样皎洁,在他身旁耐心地听着,闻言眼底一片柔色。
“公子不应这么想,夫人老爷并不是坏人,自然不会把您驱逐出去,”玉蝶看向他,“何况公子的文章写的那么好,若是真有驱逐出府那一日,到时候公子也能够放心的写文章了。”
陈生摩挲着手指上的墨痕,问她,“到时候玉蝶愿不愿意随我一起?”
九州之大,自有容下他们的地方。
“公子,我很喜欢茶,”玉蝶说,“何况夫人老爷收养了我,我尚未报答完恩情。”
玉蝶柔声说:“若是来日夫人老爷同意了,兴许我会去找公子。”
“公子,这个给你。”玉蝶把掌中的手帕丢给他,是自己缝的,上面缝了海棠花与窗台,窗台之间有等待的少年郎,犹若春思。
晚上他揣着那张手帕回到府中,见了自己父亲娘亲,一并前来的还有陈氏宗族,母亲坐在殿堂之上,桌上放着他写的论断。
“生儿,先前是母亲不明见,你写得一手好文章,留在茶庄实在可惜,娘决定把你送去书院,让拓儿陪你一同前去……”
原先他和母亲提过,母亲从未答应,如今突然答应了,还让前几个月领来的旁支领他一起去。
陈生虽觉得古怪,此事却是好事,难得母亲愿意松口,第二日侍卫便帮他收拾了行李,送他上路。
仿佛着急把他送走一样。陈生一路上不安,跟随他的旁支一直守着他,仿佛怕他临时反悔。
“你老实交代,夫人到底瞒了我什么。”陈生以匕首抵住对方,只是用了刀背,对方便吓得跪倒在地。
“公子饶命……我也是受了夫人的吩咐,这两日要举行祭祀,夫人和老爷担心公子会坏事,这才把公子支走。”
陈生松开匕首,跌倒在地的少年开口,“被带走的只是一个采茶女……公子不必在意。”
听闻“采茶女”三个字,几乎拨动陈生的心弦,不详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他连夜返回,府中已经没有玉蝶的人影。
玉蝶被带走了。
“娘!!!开门!!你把玉蝶带去了哪里?这是在害人你知不知道!!开门!!”
陈生在殿外拍门,殿中一片黑暗,身旁的侍卫拦不住他,待他踹开房门,殿中一片空荡,无人在内。
他抽了一把侍卫的剑前往碧泉山,碧泉山处有一座地宫,那里便是祭祀之地,入口处有侍卫守着,人人都知晓他是陈家的少爷。
陈生在地宫之外,他用长剑抵住了自己的脖颈,眼里若生郁石,初拿长剑手指在发抖。
“若是不让我进去,今日我便死在这里,你们这般向夫人回禀便是。”
一众侍卫为他让开了地方,阴冷的玄暗地宫,陈生剑尖一不小心便蹭破脖颈,鲜血沿着剑身连绵而下。
滔滔的灵泉水道,十二道仙锁落下,此地凝聚了陈氏宗族上下,唯独他没有参与这次仪式,阵台之上的少女被像牲口一样五花大绑,身下凝了一摊鲜血。
黑压压的人群,从指尖滴落的鲜血,他见证的是一场野蛮的惨案。
“砰”地一声,陈生掌中的长剑落下,他嗓间发不出来声音,台上的少女前几日还在采茶,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时分不清自己手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玉蝶的。
“来人,把少爷带回去。”
陈生因此大病一场,他分不清梦还是现实,一睡着便会梦到玉蝶,玉蝶是怎么被绑起来,如何被陈家放血,那群人如何冷目相待。
玉蝶……玉蝶……
陈生日渐消瘦下去,他昏昏沉沉的在病倒三个多月,身形瘦的皮包骨,一阵风便能吹散,一醒来便会自戕,因此陈家派了人一直在他身边守着。
“不过是一名贱籍女子……如此便要死要活,有负我陈家血脉。”
成堆的药材灌了下去,直到某日他娘给他送来了新药材。
新药材不知掺了什么动物的血,腥气难闻,恶臭扑鼻,他的宗亲在他旁边守着要他喝下去。
“公子,你喝了身体便能好起来……这是夫人好不容易找来的,先前几位宗亲喝过了,对身体有益,夫人对您一片苦心。”
药罐子在他面前低下来,里面装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肉,形似人指。
玉蝶的小拇指上有一颗小痣,他常见对方采茶,位置和形状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喝了几日的药材,某日趁着侍卫不注意跟随宗亲,随着对方进了地道,来到了先祖灵位之处,那里有一处笼子。
“先前几百年来,从未听说哪个被放了血还能活下来……这女人是唯一的例外。几位宗亲都已经吃了她的肉,果真对身体有助益,比灵泉要有益百倍。”
“她可是仙童转世,好好地看着,不要让她咬舌自尽。”
笼子里关着不成人形的一具肉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身躯被一片片的凌迟,那一双碧波眸如枯死灰。
第三十五章
狸珠和江雪岐从幻境之中出来, 阵台之上封印一并落下。之后的故事他们已经能猜到,陈生为了替玉蝶报仇,屠了自家满门, 终止了历代的人祭, 却踏上了另一条不归路。
满门的怨气堆积在这里, 此地成为邪祟巢穴,异兽险些冲破封印。
“薛遥, 你如今在何处?”狸珠给薛遥传了一道音,那处的少年立刻便回复了。
“如今在府中, 陈生在喂她妹妹喝药。”薛遥虽然蒙住了眼睛,却能感受到两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