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欢正要答应,萧君泽便随意道:“不必了,我来教他就是。”
桓轩尾巴和耳朵一齐耷拉下去,他小声叹了口气:“阿萧,你回去不忙么?”
“会忙一点,但不多。”萧君泽笑了笑,然后向对岸的码头招了招手。
那里,一名将军,白马银枪,正在眺望江面。
那是他家明月。
第171章 早该如此
斛律明月看到萧君泽时,身上的冰冷肃杀瞬间像遇到喷枪般融化,整个人都洋溢着太阳般的光芒。
他咆哮了一声,扒下身上的铠甲,如一条大鱼一般,窜到水里,几个扑腾,便已经到了他们船边,让萧君泽轻松地拉到了船上。
然后,斛律明月一把抱住了君泽,整个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没事了,没事了,”萧君泽拍拍他的湿透的衣服,“回去我给你讲前因后果。”
斛律明月过了好几息,才缓过来,上下打量着君泽,确定对方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锐利的目光便落到船夫、贺欢、桓轩这三人的身上。
首先是船夫,这个没什么异常,他扫了两眼便过去了,然后是桓轩,这小子怎么也在这里——崔曜说他是君泽用来解闷的,让不要暴露君泽身份,他现在知道了么?
最后,斛律明月的目光落到的贺欢身上,立刻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种来自草原的同类气息,还是很强大的同类,但是,再强大又如何呢?
思及此,斛律明月心中生起一股自傲,他是跟在君泽身边最早的那批人,也是最受器重的人,如今他执掌大权,整个敕勒族也因此受惠,投奔的小部族不计其数,在襄阳更是威望极高,这种后来者,怎么有能力与他相……相……
他鼻尖耸动,看看君泽,又看看贺欢,清亮的目光从的自信,变得迷茫,又变成难以置信的扭曲。
“明月你莫慌,”萧君泽轻咳一声,“先回去,等会再同你细说。”
一番鸡飞狗跳后,萧君泽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崔曜也心急如焚地跑了过来。
“阿曜……”
“你再不回来,我都要考虑举兵称王了!”崔曜眼下青黑一片,一看就是这几日未睡好,“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你,朝廷都乱成什么样了?”
“有元勰在,乱是不会乱的,”萧君泽小声道,“南边有萧衍和谢澜,我消失几天,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崔曜大声道:“你还有脸说,你在先帝灵前当众承认自己是南朝帝王,有没有想过会将雍州置于何等境地?”
萧君泽有些惊讶:“啊,元勰不会承认了吧?”
崔曜生气地瞪他:“彭城王自然不会承认,你在灵前,杀了冯司徒、禁军将军于烈,又烧毁了太极殿,最后劫持陛下,升天而去……他们是有神仙降临太极殿,带走冯司徒与先帝,两人一同登天,陛下与他同去相送,遨游四海,不日便会归来,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起你过!”
萧君泽忍不住笑了出来:“元勰倒是机灵,那么快就想出找补的理由,也真是为难他这个老实人了。”
崔曜恨恨道:“我知你必会大闹一场,但万万没有料到,你能闹出这样的大事来!”
灵前决裂,无敌仙术,将冯司徒与先帝同葬,劫持皇帝,升天而去——这样刺激的大事,居然没有带他!
天知道他知晓前因后果后,是如何悔得捶胸顿足,他甚至猜测,元恪那位置说不定就是给他崔曜准备的,凭虚御风,遨游四海啊,这样的机会居然就让他从此错过了。
萧君泽立刻安抚:“阿曜,你误会了,当时情况复杂,我也是担心会牵连到你,你看,我连魏贵妃都没有带着一起,对了,她现在还在洛阳么?”
“还在,”崔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让情绪平稳下来,闷闷道,“她在太医院,总是搞出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宫中有人传言,说‘魏鬼食人心肝’,元勰无奈,将她暂时安置在自家府上。”
“那倒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了,”萧君泽揉了揉太阳穴,失误了,“回头我会想办法将她带回来的。”
本来捏着元恪,元勰肯定会乖巧地把魏贵妃给他送回来——等等!
萧君泽计算了一下时间,元恪脱困的消失肯定还没那么快到元勰手里。
他起身拿笔,写了我已经脱困,现将元恪安置在桓叔兴处,可放魏知善南归等寥寥几字,便收起来,递给的崔曜:“立刻去给洛阳暗哨传书,将我的这手书送到。”
他设过几个信鸽哨站,主要通信就在襄阳到洛阳、襄阳到建康,但不是大事,一般不会动用这些信鸽。
崔曜知道轻重于是出门,去安排此事。
而这时,斛律明月的幽怨的目光才终于引起了萧君泽的回应。
“明月啊……”萧君泽立刻露出愧疚之色,拉着明月的手,“这些年,我不是故意隐瞒你的,你不会怪我吧?”
他在北朝闹出这样的大事,北魏的高层肯定是瞒不住的,斛律明月当然也是一并知晓。
难得他家明月还愿意每天在码头等他归来,真是让他感动。
斛律明月此刻神情低落,整个人都失去精气神的模样:“明月果然不如崔曜,唉,也难怪,明月愚钝,只知道信任您,体会不了您的心思,又哪比得上崔曜精明能干……”
“哪有哪有,”萧君泽立刻安慰道,“明月武勇非常,不告诉你,是当时你还在抵御南朝,怕你心神出错,反而乱了方寸,后来则是一直在南边,没什么机会……明月,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斛律明月看君泽态度那么真诚,心里的不平稍缓:“你真这样想?”
“当然!”萧君泽说得斩钉截铁,“我把北方的商路都给你家,这是崔曜都没有信任啊,如今,我不也向你坦白了么?你我之间,再无隐瞒!”
斛律明月这才点头,却又忍不住道:“那,那……”
他言语间吞吞吐吐,带着迟疑。
“怎么了?”萧君泽问。
斛律明月踌躇了一番,才低声道:“先前,我闻到你身上,有那贺欢的味道。”
他嗅觉极灵,别说这点味道了,就是大军路过了多久,他都能闻出来。
萧君泽不由轻笑一声:“不过是萍水相逢,他怎么能和你比呢?”
斛律明月倒不是吃醋,他只是想不明白:“可是主公,你怎么、怎么会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就因为是萍水相逢啊,”萧君泽轻笑一声,“若是崔曜、桓轩这些人,必然百般纠缠,公私难分,他帮过我,我也回报一番,如此,缘分便算尽了,多好?”
斛律明月大受震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中却不免生出几分同情。
萧君泽于是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缓缓坐上主位:“明月,这些小事暂且按下。最近,必然会有些麻烦,我需要你来处理!”
“请主公指点。”
这才是他一心效忠的主公!明月立刻恭敬叩拜。
“先前,我在朝廷大闹一番,朝廷必然会在襄阳试探,”萧君泽平静地道,“若我所料不错,过不了多久,元恪便会以南巡之名,带大军南下。”
“雍州一地,是洛阳门户,”萧君泽轻笑道,“也是当年元宏耗费无数心力才拿下的国土,他们不会轻易放手,你的队伍,准备得怎么样了?”
斛律明月眸中精光闪耀:“主公放心,属下的铁浮屠已经大成,只要他敢来,必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不,光铁甲精骑还不够,”萧君泽微笑道,“我还需要一支精兵。”
斛律明月目露不解。
“也不需太多,”萧君泽指尖在桌案上轻点,“我会在军中挑选勇士,组织一支精兵。”
斛律明月安静地听着。
“到时,他们也由你指挥,”萧君泽十指合拢,“襄阳之地,南朝也好,北朝也罢,都无人可以染指,我说的。”
夜深了,萧君泽沐浴一番后,在阁楼上,迎着夜风,看着这襄阳城中灯火。
煤油和玻璃使用,让整个襄阳城都有些满城繁星的模样。
他摇晃着手中的温酒,看着天上星空。
时光啊,改变他,也改变了这个世界。
“终于,一切开始步入正轨。”萧君泽低声道,“兄长,元宏,你们会看到天下一统的江山,也算是继承你的遗志了。”
他昨晚放纵了一下,不是因为动心,只是想做一个告别。
告别那个不成熟,不愿意接受现实,不想接受故人真心的任性的萧君泽。
告别以前的张狂与放纵,认真地对待他的责任、他的人生,对待那些相信与支持他的人。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么些年了,枪炮这两物,也可以登上历史舞台了。
在他的治下,下一个时代,是属于生产力的时代。
如今的天下未安,人需要抱团取暖,所以南北两朝,庄园经济坚不可摧。
但庄园制最大的问题,便是剥削极为严重,那是一个个小型的王国,人们甚至连最基本人身权也无——他们本身就是庄园主的财产,这是一种违背人性的经济模式,在严苛乱世求存不得已而为之。
但只要生产力发展,人们不需要宗族便能保全自己时,宗族的势力便会自然消解。
只要不起战乱,庄园便会瓦解成村落。
只要有足够的铁器和耕牛,人们便会自己前去开垦。
只要能有赚钱的工作岗位,他们会不远千里去追寻。
那些最最普通人啊,不需要指引,便会自己寻找生命的出路。
他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不需要再顾忌。
就由我来,镇压这个时代。
夜风吹过,秋意更凉,弯月高悬,仿佛在与他见证。
他笑了笑,举杯敬天,将手中酒洒下大地。
萧君泽休息一夜后,精神恢复,坐在襄阳的卧室之中,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翻看着崔曜送来的资料,里边是他上次离开时,要求崔曜搜集的消息。
如今襄阳城外,有大小炼铁、炼焦坊六十余座,能产铁水三百七十余万斤,焦炭一千九百余万斤——听着好像很多,但三百七十万斤铁水不过是三千多吨的铁产量,换成普通货车,也就两百多车次就跑完了,平均每天产铁不够一个大货车拉走的,要知道这可是整个襄阳的产量啊。
好在,无论是如今开垦云梦泽,还是三长制改革后的北魏,都能吃下这样的产量,平均下来每人都不到四两的铁,加上草原诸民们,需求还有巨大缺口。
另外就是羊毛,如今毛料的年产量已经达到十万匹,绢、麻更是达到七十余万匹……
如今整个襄阳的人口已经达到五十万,和总共六十余万人的洛阳城相差无几,但要知道,洛阳是举全国之力在供养,有无数权贵世家积粟、布匹流向洛阳,还有本身十五万禁军的巨大消费市场,而襄阳却是个纯粹的产业城市。
崔曜对这样的成就十分骄傲,他对君泽道:“先帝在位时,就不止一次写信给我,要属下入朝当度支尚书,并且承诺只要磨练上几年,于朝廷中积累威望,司徒之位,指日可待。”
“那倒是可以去,”萧君泽笑道,“想想看,南北两朝,想当哪里的司徒,都任君挑选,也算位极人臣了。”
“这可不行,”崔曜顿时就飘了起来,得意道:“两朝皆不是梧桐,属下只等主公一统天下,当您一人的司徒!”
“嘴真甜。”萧君泽笑了笑,又翻看起了其它细节。
但光看产业规模不够,整个襄阳城,如今有大约三十余万的工人,男女各半,男工多在炼铁、炼焦、采石等行业生活,而女工则绝大部分在纺织业中,会有女工的原因不是因为男女平等,而是女工的价格更低,不到男工的一半,更容易管理。
“这些工坊,你去巡查过了么?”萧君泽问。
“自然,每月皆会掩饰身份,悄悄前去巡查,”崔曜对君泽交代的事情,总是十二分用心,“据属下探查,这些工人除了少量本地人,大多是南阳、新野、司州的逃奴,还夹杂着山中蛮夷,他们最初在鱼梁州外的水泽、山间搭起窝棚,每日去码头、道桥找些零散活计,这两年,他们也大多落了户籍,在鱼梁州找了活计,整个雍州的多余的米粮,都是由他们购去……”
同时,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干活非常拼,积蓄了一点钱财后,便要购买农具、垦荒契,前去开垦土地,不再继续做工。
好在,虽然工人流失比较严重,但每年新来的逃民也很多,如今汉化快十年,多的是被印子钱逼得走投无路的逃民。
“印子钱?”萧君泽找到其中的要素。
“对,”崔曜笑道,“如今北朝大兴佛寺,供养人、铸佛皆需要大量钱财,而放印子钱,便是敛财最好的办法。”
他还给君泽说了一下基本操作,简单说,就是强行放贷,欺凌弱小,不管对方需不需要这些钱,就得收,甚至还一定是钱,比如要求借出去一个鸡蛋,就得收回来一只鸡;借出去一升米,还回来的米必是一车米……
用这种办法,先前那些在均田制中分到田产的庶民,不但保不住自己土地,甚至连自己都会变成还款的一部分,被拉去修筑佛寺、石窟,或者成为家奴。
“那,雍州也难免有这些事吧?”萧君泽皱眉问道。
“有自然有,但远不如司州那么厉害,”崔曜感慨道,“咱们这里的农户过不下去了,会举家逃亡,在襄阳混口饭吃,而土地若无人耕作,便是大过,到时这些乡豪,该给的税赋,一分不得少,他们自然也不敢对治下太过严苛。”
虽然朝廷规定了税率,但谁去管每个田的具体产量啊,通常收税都是估计一下某乡某郡的产量,按这个数量要求收上来,至于对方家里有没有遭灾,有没有减产,都是不管的,反正三长制在那放着,交不够,郡里就会找党长,党长找乡长,乡长找邻长,一个个找下去,就像一根绳上的蚂蚱,总是跑不掉的。
说到这,崔曜还有笑了起来:“最近,户籍之上,连女婴都都多了许多。”
萧君泽听到这里,心中略为有数。
于是他又提起了朝廷的事。
洛阳离襄阳只有五百余里,以鸽子的速度,哪怕中间多休息一下,三五个小时就能飞到,如今一天已经过去,完全可以更新情报了。
“彭城王回了您的消息,”崔曜答道,“他说,放魏大夫回去可以,但沔水之北五郡,是由先帝拿下,需要交还给朝廷。”
沔水就是汉江,等于要将襄阳以北所有的雍州土地,都交给北魏。
“他想的真美,”萧君泽轻哼一声,“这么一来,襄阳岂不是要人心惶惶,你回信给他,靠近洛阳的义阳、方城两郡,我能交给他,其它的,没得商量。另外,我没有要揭穿洛阳宫变之事,也不会直接将雍州并入南朝,算是我的诚意。”
虽然君泽在洛阳做出那么轰动的大事,但朝野之中,对襄阳一地,目前却处于闭口不谈的状态。
目前的情况是,朝廷不能、也不愿直接揭穿君泽的身份。
襄阳目前已经集结了一切的叛乱条件,没有人怀疑君泽一但回去,便会立刻带着雍州回到南朝,但,朝廷还是完全不承认君泽就是萧昭泽这个事实——承认了,襄阳是真的会反,要知道,雍州之地,朝廷从南朝夺来,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
当没有一头牛时,怎么高呼都没事,可真有一头牛了,说话行事便要三思而后行了。
同时,若是承认了君泽的身份,无疑是北朝上下的奇耻大辱,所以,只要君泽不主动承认,那么,北朝表面也会当不知道,假若无事发生。
“魏大夫这身价,比和氏璧还贵了。”崔曜酸溜溜说了一句。
“那可比不得,”萧君泽笑道,“人家秦王是用十五座城换和氏璧,魏妃这才两座城呢。”
“可秦王最后不也是耍赖了么,”崔曜轻哼一声。
“但是,如果是阿曜你有危险,”萧君泽真诚地看着他道,“我会愿意拿襄阳城来换你的。”
一瞬间,崔曜心花怒放,红霞满脸:“这、这多贵啊!”
“阿曜你值得!”萧君泽说得斩钉截铁。
崔曜本想再问一句斛律明月值多少钱,但又觉得这话有点儿侍宠而娇,便把话吞下去了。
“好了,说说襄阳军备。”萧君泽转移话题。
“……如今,襄阳有大军两万,”“皆从的敕勒部、秀容部、还有诸胡酋中挑选的精锐,其中明月的部众装备最精,人马皆的着重甲,鱼梁州水军有大小船舰一百余,水军一万三千,同时,各郡有郡兵两千。另外,各地乡豪,皆愿归附,若要回归南朝,只是您一声令下的事情。”
“不必,”萧君泽轻笑一声,“南朝那些权贵,一无是处,把襄阳并进去,只是徒增麻烦,不如就这样维持着。”
“但是……”崔曜有些迟疑道,“可一旦我等若是不遵守北朝调遣,那些财货,可能就进不了洛阳,入不了河北阴山之地,还会截断与草原商路。”
“这事,我会处理,”萧君泽托着头,微微皱眉,“到底还要做过一场,分出胜负才能算,如今襄阳形势正好,若有战火,必然会有所动荡,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崔曜立即道:“您放心,诸家商坊、各大乡豪,明月都已经派人盯住了,一但他们胆敢冒头,我便立刻将他们处理干净。”
萧君泽抬头看他,沉默数息,才幽幽道:“我说的动荡,是战事一起,商坊必会停工,许多工人便会衣食无着,要你备着粮食,避免有匪类掠劫,至于那些乡豪,便照你说的做。”
崔曜一时有些尴尬,但他很会调整自己,立刻恭敬道:“还是主公你的想得长远,我这就去安排。”
萧君泽看着他离开,无奈地摇头。
虽然阿曜是他的精心培养出来的左右手,但让他一下子就有觉悟,也不可能,慢慢来吧。
贺欢是第一次来襄阳,对这个繁华之地,并没有多作停留,而是找斛律明月去借一匹快马,准备回桐柏山去。
虽然知道那些袭击者的目标不是他们这几十个胡人,只要他们逃走,对方也按理也不会和他们这些擅战的军卒多加纠缠,但,生死大事,他不可能的放弃自家兄弟,必须第一时间联络上他们。
斛律明月也十分感激的贺欢将君泽带回来,于是果断将自家手下的一支百人骑兵派出,队主贺拔胜随他一起,去找回那些属下。
桓轩也随他们一起回去。
他这次和家族算是撕破了脸,回去还有的麻烦。
于是,军卒开拔,在骑行一日夜后,便到了先前那处小村,找到了正在那里等他归来的同伴。
如他所料,那些山蛮在君泽等人落水后,便没再纠缠,而是直接退去,他们沿河寻找了两日,看到了贺欢留下的印记和消息,正准备去襄阳与他会合呢。
当得知队主成功抱上雍州刺史的大腿后,他的兄弟们都十分振奋,觉得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桓轩婉拒了贺欢送他回去的好意,说他有另外的事情,便独自己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在骑兵队主贺拔胜的帮助下,贺欢一行人踏上了前去襄阳的客船。
贺欢这些兄弟们激动得一夜没睡,大家都商量着到襄阳后,该如何过,要买多少马,多少铁锅,送去草原,到时大赚一笔云云。
但,他们的激动,只维持到了离开船泊,上了鱼梁州的码头。
斛律明月知道贺欢回来了,亲自来迎接他,还带他们去了码头上最好吃的一家面摊。
贺欢等人被码头上香喷喷的烩面吸引,老板招呼着军爷来尝尝,这面是这码头上最便宜的一家,绝对不吃亏。
加上一日夜的奔波,大家都饿了,于是他们坐在码头,每人点了一碗面。
摊子的马扎坐不下,很多人便捧着陶碗,蹲在路边,大快朵颐。
每碗足足的半斤面条,加上浇头,结账时才知道,要十钱一碗!
他们一行人,要九百多钱,这钱在洛阳买米都能买两百斤了!
这真的不是遇到黑店了么?
一时间,贺欢面色大变,掏钱的手都有几分颤抖。
斛律明月却是自信一笑:“看来贺兄弟手头并不宽裕啊,回头去我军营,我给你们预支一月俸禄!至于这顿嘛……老板,记在我账上。”
“好勒。”老板爽快地答应了,“军爷下次再来啊!”
贺欢顿时羡慕,恭敬道:“多谢将军!可、这军中也有俸禄么?”
斛律明月看他好像一点也没吃到下马威,不由有些失望,答道:“如今襄阳有两种俸禄,其一,是每月两百文钱,其二是由郡城划出府田,每户十亩,有大军开拔时,自带武器、马匹。”
贺欢和兄弟们倒吸了一口气,立刻便有兄弟大声道:“第二种,我们要第二种!”
斛律明月笑道:“那可不行,只有落户三年、或者立有大功的兵卒,才能赐下良田,当上府兵。”
回头他就找个理由,把这些家伙送回六镇去!
十月末的襄阳寒意十足,许多工人已经在为年节做准备。
朝廷的风云变幻,帝位更迭这等大事,对这些襄阳的民户来说,遥远都像是天边的事情。
斛律明月没有太过为难贺欢,把已经当成仓库的襄阳军营划分出了十几间营房,让他们居住。
“新营房那边没有新的床位了,你们暂时住在这里,条件简陋,八人一屋,被褥在箱子里,扫帚在门后,你们自己清理一下,水井在街道东首,今天的午食已经过了,夕食要去鱼梁州的主营吃,当然,你们也可以自在城里吃,记得给钱,不给会被抓进大牢。”斛律明月冷淡道,“回头挨个去军管处领军籍登记,就在营外的左边二十丈的地方。”
贺欢自然多谢多谢。
斛律明月便离开了,他的事情非常多,不能只呆在这里——太无趣了,这个胡儿就像是个木头,怎么刺他他都不生气的,自己和他计较什么。
等斛律明月走了,贺欢与属下们对视一眼,顿时欢天喜地推开了营房大门。
“砖房啊!我就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贺欢的一位小弟先是摸了摸凹凸不平的墙壁,然后便倒在铺着稻草的床铺上,“啊,这床太大了,这真的是我一个人的床榻么?”
“啊,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睡过单独的床呢!”另外一位小兵爬上了床架子,那是个二层的木床,简陋的木梯似乎已经被踩出了包浆,但躺上去完全不影响。
“好大的屋子,你看,还有柜子,天啊!还有盖絮!塞了碎纸的盖絮,你们快看啊!”
“真的啊,天啊,我只盖过苇草絮,这里居然是碎纸絮!快让我盖一下!”
“这被褥都是浆过的,硬硬地,睡着好妥帖!”
所有人都激动了,他们以前最好的时候,也是睡二十人大通铺,人挤人,暖和是暖和,但难受也是真难受,如今居然可以每人的一个床。
“啊,柜子里还有鞋!”有人惊了!
“什么鞋,是靴子,看到没有,有鞋帮的,两寸高呢,能把脚踝都围住!”
“我穿着有点大……要塞些稻草,可不能掉了。”
“我这有点小,没事,穿穿就大了。”
贺欢看他们激动得要在地上打滚了,轻喝道:“都安静些,自己选床,分完了还有打扫军营,挑水洗衣,弄完了还去吃夕食!”
众人这才听从安排,分成几个小组,很快把房间和床位分了,中途很多人都想要睡上铺,上铺不够分,不得不打了一架,这才分好,然后铺床、打扫军营。
打扫中,他们偶尔有发现,便惊诧不已,比如发现了晾衣杆,再比如发现了不知哪位军士落在院里的一个铁水壶,又或者是发现哪个士卒留在床上的一些针线、碎布……他们就像一个个寻宝的耗子,进了粮仓,快活似神仙。
不过,也不全是好的发现,有个士卒发现自己的木头床上长了蘑菇,顿时惨叫出声:“我的床,我床朽了!”
一时间,许多人前来围观,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后,大家决定回头在城外找根硬木,把这床柱换掉。
贺欢看着兄弟们那已经完全从先前的惊惶中走出的模样,心中大感安慰。
这一个多月来,他也时常感觉前路迷茫,本来都已经做好入山为寇的打算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反而有了新的天地。
还得去感谢阿萧才是。
他回忆着阿萧那的美得飘渺若幻的模样,少年狡黠的模样近在眼前,仿佛还轻声地问他,你倒是睁开眼啊……
贺欢一个激灵后,猛然回神,平稳住呼吸,有些无奈。
他还不知道阿萧的身份。
虽然他从桓轩那旁敲侧击出阿萧是君泽刺史的人,但以他这些日子对阿萧的了解,这想法不说是臆想,至少也是可能性不大。
在他的眼里,阿萧杀伐果断、学通天人,他这样的人,若是都要以色侍人,那被服侍的人,需得有几条命啊!
要么桓轩被阿萧骗了,要么就是桓轩不愿意告诉自己。
贺欢想到先前阿萧提起朝廷那种轻蔑不屑的神色,果断止住了自己的猜测。
不是他不好奇,而是以他现在的身份,有些事情,不去知道,反而是一种自我保护,等到需要时,阿萧自然告诉他,最好不要自作聪明,毕竟,一但成为别人心里的“麻烦”,那些大人物甚至不用说出口,下边的人便会把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这种事,他已经遇到过一次了。
打扫完军营,贺欢又带着小弟们前去领取军籍,得到了写着每人名字、年纪,并且盖了大印的腰牌。
那几位录写的文房非常年轻,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有一位甚至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让他有些疑惑,为什么襄阳这里文书好像都非常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