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畅想着又得一利器时,突然有副将来报,说有朝廷急诏。
萧衍起身,迎着阳光,接过诏书,便忍不住微笑起来,也是巧了,朝廷的诏书,正是让他护送临海王回京继位。
六月中旬,钟离城外,梁园的萧君泽正算着日子。
典签姜左的身体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他每日都在床上痛苦呻吟,腹大如鼓,连最喜欢的酒也不敢喝了——因为,他尿不出来。
这种情况下,他自己其实也已明白,已经不可能活下去了。
而那位小殿下却没有嫌弃他的模样,每日都来看他。
这一日,姜左觉得精神好些,能勉强坐起,连腹中的痛苦,似乎都没有那么痛了。
临海王给他做的轮椅,也终于派上了用场。
那少年握着他的手,带他看着山坡上的夕阳,面带微笑。
看着少年那朝气蓬勃,养出几分圆润的脸蛋,姜左心中突然泛起了浓浓的嫉妒:“殿下啊,这会投胎,是多好的才能啊!”
少年有些不解地看着姜典签,目露疑惑。
“我也不是生来残缺,”姜左语带讥讽地道,“那年萧齐篡位,尽灭刘氏宗族,我家只是与那义阳王有些姻亲,便被牵连,我也被罚入宫中,为了求活拼命侍奉萧家。而你呢?生来贵胄,一生衣食无忧,不过,天理轮回,过些日子,你便会像你祖爷杀刘准那样,死前哭诉‘愿来世不生在帝王家’。”
萧君泽微微一叹:“签帅啊,你我主仆一场,互相留些颜面不好么?”
“人之将死,还要何颜面,”姜左冷漠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个诸事不萦于怀的淡然模样,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怕么?”
“有什么可怕的,”萧君泽转头看他,夕阳在少年的侧颜染上一层金光,让他越发的好看,“他们会死去,但会很快,不会如典签这般难受。”
姜左闻言,先是皱起眉头,然后,整个嘴唇都抖动起来:“是你?是你?!我与你有仇,你要这般对我?”
他咆哮着想起身,但却做不到。
“因为,你凶我,”少年的微笑清澈无暇,“第一次见面,你就凶我。”
“就因为,因为这个?”姜左神魂俱丧,整个手指都颤抖了,“就因为我凶了你?”
“对于一个刚刚见面的孩子,你就要挟恐吓,不算好人,但我那时还没想杀你,”萧君泽轻笑道,“可你不是还想征召民夫,修缮城墙么,还与那郡守交流了占地圈田的心得,那,就对不起了。”
“不过是一群贱民……”看着少年那不经意的微笑,姜左心中泛起一股浓浓的恐惧,“你、解药,解药给我!殿下,老奴错了,求您给我解药吧……”
“太晚了啊,签帅,你如今的样子,吃了解药也无用了,”萧君泽很是遗憾。
“不,不,求您告诉我……”姜左涕泪横流,苦苦哀求。
“那好吧,”少年认真道,“解药就是,多喝热水。”
在一边的青蚨微微一震,瞳孔不可置信地睁到最大。
“胡说,怎么可能,我不信、我不信……”姜左咆哮着,咆哮着,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夕阳落下,冷风吹拂,青蚨给小殿下披上披风,低下头,认真地系好颈边的系带。
萧君泽伸手摸了摸青蚨的脸蛋,坏笑道:“青蚨,有没有觉得你家殿下深不可测?”
青蚨手指顿了顿,目光有些游移,不太确定地道:“您可以先告诉我……算了,您,还是别让我知道吧。”
“哦,为何?”萧君泽惊讶地問。
青蚨系好了带子,站起身:“会睡不着。”
他认真做好殿下吩咐的事情就行了,知道太多,会不快乐。
萧君泽轻哼一声,给他解释道:“青蚨,人要是不爱喝水,肾会出问题的,要是再喝酒吃肉熬夜,问题就会更严重,你记得,平日一定要多喝水。”
痛风不会死人,但姜左这明显是结石憋成了肾炎,后期的大量酒和汤药,加重了肾脏负担,最后变成尿毒症,在这个时代,是顶顶的绝症。
“知道了。”青蚨点头,然后出门,吩咐院外的两兄弟,把姜左的尸体收敛了,停棺三日后下葬。
许家兄弟明显是听到典签死前咆哮的,但两人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低眉顺眼地把典签尸体连轮椅一起抬走了,走的速度还非常快,最后跑了起来。
萧君泽笑出声来,回到自家院里。
青蚨低声道:“殿下,如今典签去了,直卫是咱们的人,正是离开的时候啊。”
“不急,还差一步。”萧君泽坐在桌前,继续拼接自己的小玩具。
青蚨看着那些一个个圆滚滚的铁疙瘩,不能理解,但也没再追问。
萧君泽则是将引线加入铁壳中,用小称认真地称量了旁边的黑色粉末,小心地添加进去。
按书里记载,七月时,他就会被立为新帝,被带回都城中,开始正文的剧情,而北魏听说南朝内乱,人心不稳,也立刻率大军南下,双方在淮河一线打了快一年,最后北朝退兵。
北朝在冯太后改革后,清点了户籍,设立了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的三长制,所以,他如果随便逃去北方,户籍很难隐瞒,他也不想当个难民一样跑过去。
但战争是秩序的天敌,只要大军在淮河战上一场,淮河两边必然十室九空,他在这些地方冒领一个户籍再容易不过了,而且还有可能混一个党长里长当当。
至于什么投奔孝文帝,那是骗许家兄弟的。
北魏一朝,民族矛盾极为尖锐,南逃的刘宋王族宗室被鲜卑权贵各种欺辱,当众撕衣服、咬手啃身子这种事甚至上过了史书,可孝文帝却管不了——只是假作不知,毕竟鲜卑贵族才是他的基本盘。
他这身体可是海棠文主角,需要时刻注意剧情惯性,要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未免贻笑大方。
他如今需要的是自由,所以整活都是围绕着这一个目标进行,先把这事做成了,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
第二天,清晨。
萧君泽还迷糊未醒,便听到院外有喧哗之声,他顶着一头呆毛,出门看出了何事。
就见一名女道士正被许玦等直卫围着,单方面地争吵不休。
“我当初答应让为典签治病,就是因为他愿意由我给他处理后事,是以,我带走他的灵枢有何不对?”那女道一甩拂尘,神色淡然,面带微笑,手里的书信展露,带有典签姜左的印鉴。
“一派胡言,敛骨哪里需要开膛破腹,你分明是在凌辱尸骨,”许大禁卫一脸义愤填膺,“你这些日子在庄子里各处坟地徘徊,肯定就是为了这里尸骨!”
“这是徐州,连年征战之地,哪里不是白骨露于野?我要尸骨,何必耗费体力,去开坟掘墓?唉,尔等无知之辈,不懂求真寻理,才会觉得我想查探典签死因有错,看你如此心虚,莫非是你做的?”
“胡、胡说,你有何证据?”
“若真是没有隐情,你倒是抬头看着我说!莫要做那心虚不言之态!”女道士牙尖嘴利,把许家大哥怼得快抗不住了。
好在他慌乱抬眼时,看到救星:“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然后许大便立刻狂奔过来,给小殿下讲事情经过,就是许玦在巡逻时,发现这女人居然私下打开典签的棺木,将其开膛,将各种内脏如杀猪一样放在竹筛上。
两兄弟质問,这女子却说是典签早就答应好的。
萧君泽轻声道:“安静!”
他微笑着走到那位女冠眼前:“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小道魏知善,号存真,见过临海王殿下!”女道士魏知善,恭敬地行了一个稽首礼,谦和道,“典签曾有言于小道,若是身死,让小道寻其遗体,探查究竟,若能查出,便焚于他知晓。”
萧君泽点点头:“那道长可有发现?”
魏知善遗憾摇头:“只探查出典签肾中有许多石子,比寻常人更加肿大,确是因病而故!非外力所为。”
萧君泽认真地看着她,微笑道:“道长倒是有几分学识,此乃是非之地,道长既然已经知晓,便早些离去吧。”
“谢殿下指点!”魏知善又恭敬行礼,缓缓离开,只是看着殿下离去的目光,带上几分探究。
处理这点小事后,萧君泽回房洗漱一番,换好衣服,这才招来许家兄弟,问让他们打听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许琛答道,这淮河一带,最多的便是水匪,他们以小船舟楫纵横淮水之间,抢掠过往商户,平时则居于淮水沙州的大片芦苇丛中,官府偶尔围剿,但流民太多,剿之又生,是以便懒得理会了。
离钟离城最近的,是一个头领叫魏行之的水匪,有数十乌篷小船,其众以船为家,生老病死,皆在船上。
再下游远一点的,有个姓杨的山匪,抢劫去徐州的客商。
至于上游寿阳一带,则没什么大的匪类,有也是那些大将军私下豢养,掠夺以充军资的。
萧君泽看了一眼他们画的那如简笔画一样的草图,摸了摸下巴:“我觉得这杨氏的山匪就很合适,咱们就占这地如何?”
这是他和许家兄弟说好的,先不直接去北朝,而是寻个水匪盘踞之地为基,略做休整,打听好沿岸北朝哪些是汉人官吏,再过去。
会这样做,是因为两兄弟打探到,北魏皇帝拓跋宏已经在淮北一带大举囤积物资,准备南征之役,而他们对岸正是北魏占据的半个徐州,这里的镇守的将领叫刘昶,正是当年刘宋王朝逃过去的王族,和萧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咱们先找一个地方落脚,等北魏皇帝南下时,君临淮水之时,再上前投奔,便能平步青云,”萧君泽给两兄弟画起大饼,“小不忍则乱大谋,行事万不可心急。”
“可是小殿下,若要离去,需得赶快,若又有一位典签上任,咱们怕是就跟不了你了。”许玦提醒道。
萧君泽当然也知道这点:“那好,你们便先带一队亲信兵马,去将那只山匪剿灭了,回头赏赐从府库中出。”
许琛领命退下,那些流民山匪,在他们这些禁军面前,不可能走过两个回合。
挥退许家兄弟,萧君泽走到一边,翻看起了梁园的账本。
这年代的账本,是收入支出都一笔笔记录,未有分开,看起来很容易,萧君泽都不用笔,心算就能大致计算出消耗。
这次来北徐州,朝廷给他派了一千禁卫护送,其中有七百人在送达后便回都城,剩下这三百人,相当于是他典签的私兵部曲,朝廷有需要时,听典签指挥,看押亲王,如果遇到敌人,就是保卫王族的亲兵。
但这三百禁卫,到如今,满员的只有两百人——另外一百人,护送丝车前去京城邀功,还未归来。
这几个月,姜左的病越发严重,便挪用了大量府库军资,用以寻访名医,还专门给佛寺捐了近千的铜,同时还打点上下,想要在临海王被处理后及时跳上新船。
“殿下……”就在思考时,许玦有些焦急地冲进来,“朝廷来了消息,要立您为新帝,让大将军萧衍来护送,您真的不快点离开么?”
自古废帝的下场都是极惨,被终身囚禁都已经算是好归宿了。
“许统领,”萧君泽转头看他,温和道,“你有父母妻儿吗?”
许玦怔了一下,低声道:“没有啦,我老家在钱塘,六年前,唐寓之起兵造反,朝廷派军镇压,我和阿弟被征丁,叛军去了我们村,我和阿弟归家时,已经一个活人都没有啦。”
当时来镇压的朝廷军队是周奉叔的军队,他们俩便从了军,后来周奉叔当了禁军统领,他们也入了禁军。
萧君泽没让他继续回忆,又问道:“那你的部下呢?”
“他们当然有,”许玦摸了摸头,有些憨厚地道,“还记得您头一回送软甲那小兵么?他就是在梁园里讨的媳妇,他家里的已经有了身孕,他还说要把那件软甲当传家宝,给儿子呢。”
“所以啊,”萧君泽叹息道,“你没法带他们一起走。”
许玦脸色顿时僵住。
他也明白,如果就这么走了,这两百人肯定会被问罪。
“所以,等萧衍来了,咱们再走,”萧君泽淡定道,“有他在,咱们走了,责任在他,不然,这庄园里的民户兵卒,个个都没有活路。”
许玦沉默了,半晌,才道:“小殿下,您顾自己都已经很艰难了……”
“倒也没有……”萧君泽安慰道。
“有!”许玦有些固执地打断他的话,“我觉得,您不怕危险,就是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这么明显么?”萧君泽失笑,“那是错觉,放心吧,另外,磨坊那边修缮完了,你陪我去看看。”
许玦有些不满意殿下转移话题,但还是恭敬地应了。
萧君泽便走出房门。
许玦忍不住想,小殿下,若真的是皇帝,该有多好。
梁园修筑在淮河之畔的一处河谷之中,有一条汇入淮河的支流小河,不过这条小河早就被当初的郡守以堤坝截留,并在堤坝上修筑水车磨坊。
魏晋时代已经有了不错的水利工程学,可以以水推磨、以水冶铁,于是世家大族们纷纷在江南的大河小溪上围堤建坝,让河道处处於堵。
萧君泽改进的大丝车也坐落在这里,他改进了扇叶,提高了水力效率,新做的丝车高有两米,有三十余个纱轮,能同时容纳十余名女娘在此索绪抽丝,这种大丝车出现于北宋年间,是在北宋繁华的商品经济中催生出来的高效机器——他当UP主时复原过这东西时,当时弹幕全是骂北宋三狗的,感慨明明已经出现工业纺机的前身了,就差一点。
看了一会丝车,发现女娘们都在喜悦地抽丝索绪,他便不再打扰,从水坝的房间中走出,看着坝上那平坦如镜的小湖,湖上的两岸有绿柳成荫,湖面有大船一艘,小舟数个,供人赏玩。
只是有堤坝在,大船小船都无法顺水而下,进入淮河。
“东西埋在哪的?”萧君泽转头问。
“您说您给的那个黑土粉吗?”许玦指了一个方向,“都按您的吩咐,埋那里了。”
“嗯,很好。”萧君泽仔细上前检查后,拍拍手,道,“这几日,你需得跟我紧些,明白么?”
许玦不明白为什么,但点头道:“明白!”
萧君泽点头,顺手在河提上摘了一节柳枝,回到居所,插在瓶中,与先前王郡守那摘的梅枝,放于一处。
他凝视数息,不禁莞尔。
不怕危险?呵……也不算错。
“殿下,这树枝早已枯死,你为何还要将它放于瓶中?”一边的青蚨不解地问。
“生活嘛,总需要一点仪式感。”萧君泽没有在瓶中加水,把那插根柳枝的花瓶随意放在书桌上,感慨道,“不然,有时会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又新开了一局‘维多利亚3’来重现罗马、咳,重现帝国荣光。”
青蚨听不懂,但也不分辨。
萧君泽笑了笑,低头在面前的纸上写下“萧衍”二字。
这位即将来到的敌人,是将来无论是原著还是历史上都有名的重磅角色,梁武帝。
萧衍少年时就有神童之名,文韬武略都是上上之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分出名,他当政后,选拔良才、重立儒学,让南朝平静了接近五十年的时光。
但是吧,这位皇帝运气、智慧都不缺少,但缺少的是君王最需要的决断。
他想拉拢世家大族,又想任用寒门,花钱想做大事,又不想落个坏名声,想严明刑律,却又舍不得对犯错的宗族施加惩罚,想用佛教化解社会矛盾,却又找不到矛盾原由,至于到后来信佛信的走火入魔,让天下人吃素,想用佛教治国。
于是才有那段梁武帝与佛教达摩祖师的著名问答:“我修佛寺,写经卷,供养僧人,有何功德?““没有功德。”
想到这里,萧君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萧衍了。
七月初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南齐朝中如今最有权势的大将军萧衍,便带着一千精兵,前来迎接临海王回京城继位。
一千人并不算少,因为兵马越多,需要的准备时间越长,行军时间越慢。
而继位这事,主打的便是个快字,一个傀儡宗室罢了,也不需要迎接。
但进入梁园时,萧衍是有些惊讶的。
这梁园之中,冬麦已收,菽豆兼作,长势十分丰茂,若只是河边上田有些长势,他倒也不惊讶,但一些山腰上的下田,也长势喜人,就让人很是意外了。
尤其是园中居然还放了一个木箱,其中有蜜蜂来来去去,看着十分热闹。
于是便询问了庄中奴仆,才知居然是那临海王让人把蜜蜂从野外放到此处,说是能帮助授粉,让山间贫田多收几斗豆子,一时心中有些惊讶。
顺着山谷走到园中坞堡,萧衍终于见到这位传闻中“性情懦弱,不喜与人相交”的临海王。
那日,这名少年未穿士族喜欢宽袍广袖,长发束起,而是穿着一件窄袖的常服,他眉眼生得极是精致,清秀绝伦,那肌肤生得如上品的白玉一般无暇,若是长成了,必然是何晏卫玠一般的好郎君。
他站在门口,明净如秋水的眸光与萧衍对视,带着好奇与纯真,像春天的花朵、夏天的雨露、秋天的果实、冬天的阳光,不由自主便让人心神放松,想要多加亲近。
“末将萧衍,见过临海王殿下!”虽然早已对王族已经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萧衍还是单膝跪拜行礼,不在礼仪上有分毫冒犯。
“快快请起,萧将军,”少年清澈的嗓音如鹿鸣一样好听,主动上前扶起萧衍,有些羞涩地道,“我早就听说你的威名,哪能让你这样的人物拜我呢?”
萧衍恭敬道:“殿下即将继位,礼不可废,未免夜长梦多,还要请殿下速速休整,与末将前往都城。”
“这是应当,”萧君泽连连点头,“不过天色已晚了,夜里行军不便,今晚住下,明早便与将军同行,可否?”
萧衍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便点头道:“谢殿下通融。”
见萧君泽应了,他便指挥着手下禁卫安营扎寨,同时收编梁园的禁卫——他本是军中大将,做这些事,自然轻车熟路。
做完这些事,他便准备去寻临海王谈谈。
若说未见到萧君泽前,他还担心有什么意外,但当他亲自见到这位临海王后,便已经将心放下,他手下的一千精兵是他的部曲,全是从自家奴仆中挑选出的健壮子弟,给妻给地,好吃好喝操练着,关键时候,会为主人奋不顾身,但这种完全脱产的私兵,每日至少要食五斤米粮,备武器盔甲,一个士兵,一月就是一石粮食。
如今南边一亩地能产两石粮食,就算是上田,就算以他门第,养这一千部曲已经算是极限了,
这也是他十分在意那丝车的原由,如今西南的广州、交州、云州一带少有战火,世家有大量余粮,需要有足够的钱财,才能与他们交易,供养更多部曲。
于是他褪下铠甲,换了一套便装,前去拜见临海王。
高大俊美的将军,换上峨冠博带,儒雅中又带着英武,惹得园中侍女频频脸红,系带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他前去临海王院后,很快那名为青蚨的侍者便为他通报,请他进去。
入得房中,见少年伏于案上,正以一木尺炭笔做图,听闻内待来报大将军到了,也只是略抬眉眼后,微微点头,便继续伏案作画。
萧衍等了片刻,心中便生出一抹好奇,无声地靠近了数步,看那少年究竟沉迷何画。
但见那图上,竟然绘画着一长串的各种木块,其线条横平竖直,车轮之物,线条遒劲有力,竟有一种异于寻常的美感,萧衍未见过这样的画工,一时兴趣大起。
“这是水丝车,”见萧衍神色有动,萧君泽伸手道,“萧将军请坐。”
萧衍谢过之后,跪坐于案前,有些惊讶地道:“我听闻您为制那一人当三的大丝车,这水丝车又是何物?”
萧君泽伸手,在图上给他解释道:“丝车要以脚力,驱动纺轮缫丝,水丝车则是以水驱轮,溪流之力,以一当十,大河之力则以一当百。”
“世间竟有这等奇物?”萧衍一时惊叹。
“不错,我已经在园中建成此物,将军若有心,明日行军之前,可以一见。”萧君泽语气诚恳而淡然。
萧衍点头:“原来如此,只是天色已晚,烛火伤目,殿下还是莫要太辛苦才是。”
萧君泽微微摇头:“还未画完,今晚彻夜绘尽,才能交给将军。”
萧衍一怔,脸色便有些严肃:“殿下,末将不是为了这丝车财务而来。”
就算真的是,也不能认!这萧君泽是必死之人,他岂会接对方的人情。
萧君泽轻叹道:“我自不是要贿赂将军,只是听闻,将军是礼佛之人,所以才准备将一些无用之物,托给将军。”
萧衍微微皱眉,沉声道:“请殿下明示。”
萧君泽拿出一叠图纸,一一摆出,白皙指尖从昏黄的纸面划过,给萧衍讲起了这曲辕犁的优势,还有蜂箱的来由,大小丝车的使用方法,应用原理。
萧衍学富五车,于数术一道也有涉猎,一时如听天籁,以前许多不懂之处,居然有茅塞顿开之感。
“萧将军,这个,是曲辕犁,节省畜力,且能深耕,方便山地、水田,能改两牛并耕为一牛独耕,还有这丝车,若是广为流传,能让人添衣加裳……将军,这些可能利天下?”
萧衍观察着那图纸,肃然道:“殿下于民有大功,此为神物,节省民力,必能利天下。”
“我此去京城,生死难料,”那少年神色悲伤却又坚定,“我听说,信佛者,以慈悲为怀,将军若能将此物广传天下,于长夜中做明灯,便是最大的慈悲。”
萧衍怔住:“慈悲为怀?殿下年纪轻轻,竟能说出如今佛语,实在让末将羞愧。请殿下放心,小将必会将此物传于天下郡县,只是,这些物件,怕是不会有您的姓名。”
嗯,慈悲为怀后世那么口头禅的佛语这时候居然没有么?
“本不必有姓名,”萧君泽心中一动,眼中盈泪,委屈中又带着一丝颤抖:“想是前世不修德行,今生于帝王之家,让将军见笑了。”
萧衍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有些无措。
萧君泽轻擦眼角:“萧将军,以后这山水,小王怕是见不到了,明日可否容我去堤坝间的小舟上走走,片刻便好,再看一眼这故居。”
“这是小事,当由殿下做主。”萧衍也见过那小水坝,顺便要去看丝车,就同意了。
看着这少年感激又带着不安的模样,萧衍忍不住心生了丝怜意。
如此少年,可怜生在帝王家。
第15章 插翅难飞
与萧衍约定后,萧君泽神色轻松了许多,眼睫间尤带着细小泪珠,似乎已经认命。
萧衍便见他有些失落地起身,缓缓走到院中,微微抬头,凝视着远方星野,那思绪仿佛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萧衍低声道:“夜风已凉,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萧君泽凝视着远方天空,轻声道:“将军,你知道岁差吗?”
“略有耳闻,天上星辰,每岁有变,”萧衍博闻广记,倒是知道这个,“祖仆射在二十年前曾修订《大明历》,便引岁差记入历法,由他算出,太阳每四十五年退一分。”
“他算错了,是七十一年八个月退一分,”萧君泽幽幽道,“我喜欢算天上星辰轨迹,也喜欢算地上人心,越算,便越觉得无趣。”
“天上星辰可算,地上人心,又如何能算?”萧衍只当少年笑谈。
“为何不可算,”萧君泽认真道,“将军,这三国乱后,换了多少皇帝,天下无有片刻宁歇,你可知这为何?”
“为何?这难道也是数术可以算出来的么?”
“为何不能呢?”萧君泽平静道,“我观史书,自嘉禾七年(三国时东吴的纪年),到前朝晋国建元年间,百年之间,建康城遇大雪陨霜七次,而建元年间至今,百余年来,却只有的一次陨霜,还是在八十余年前。”
“自汉末来,天下大乱,灾劫无数。”萧衍顺他的话说下去。
“梅花喜暖,而汉之时,梅花遍开长安,而到晋朝时,黄河一带,再不见咏梅之作。”萧君泽凝视北方星空,“秦汉时,石榴在青州之地可安然过冬,前朝之时,青州石榴树需要以藁草裹缠,方可越冬。”
萧衍似乎感觉有什么被触动了,但却怎么也抓不住,便不解道:“您的意思是,天下大乱,是因为天灾?”
“不,是气候,”萧君泽淡然道,“三国魏晋年间,天灾频频,整个北方都变得严寒,而江南炎热之地,却变得温和许多,所以,草原上过不下去的族群,拼命南下,而严寒少雨,让北方谷物欠收,势力大损,这才有了衣冠南渡,五胡乱华之灾。”
“这……”这种角度,萧衍大受震撼,但又莫名地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学富五车,不由得大脑急速运转,把这个理论与所学印证,但越是对照,却越发现有道理。
黄河一带,以三月桃花开时种谷为上时,但在秦汉时,种谷却要早过一旬,还有冻树时节,都能推断,最近这两百年,中原之地,确实要比秦汉更为严寒。
而晋书五行志,更是记录了大旱七十余次。
农谷讲究节气,严寒干旱,不但会使减产,还会促生蝗灾……
但回忆越多,他又越心惊,因为按着对方的理由:“可是,如你所言,如今建康城已经许久不见陨霜大雪,梅花年年来,似乎已经开到了洛阳,如此,草原必然不再严寒,可鲜卑人,却也不见回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