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何这才注意到,李灵运握着碎片握得太紧,竟是割破了手指。
“你……”
“滚。”李灵运又重复一次,这回拔高了音量。像是裹着一层紧绷的薄膜,温度要灼伤方何。
方何从没见过他这样。
方何看着陌生的李灵运,心中怯了。
他临走前又说了一次“我会赔给你”,然后他本想再狡辩几句,终究没说出口。
方何走后,李灵运继续默默地捡着珠子。捡着捡着,他突然下定什么决心,将碎掉的珠子一把扔进了垃圾桶里,脸色诡异又森然。
李灵运离开洗手间时,地面上还留着一抹淡淡的血迹。是他用割破的手指捡珠子时,不小心蹭上去的。
几小时后,一只小飞虫跌跌撞撞,刚巧落在这抹血迹上。
下一秒,竟当场暴毙。
整个下午,方何在办公室里都坐立不安。想着要不找借口去看看李灵运怎么样了,再顺便讨论下手链的赔偿问题。
但他想着想着,又突如其来地恼火。
明明是李灵运拉扯在先,他这至多算是正当防卫。
可是那手链……
哎,希望不要太贵吧!
平复下心情后,他走出了办公室。
路过办公区的时候,很多人看到了方何。方总监经常会来办公区巡视,大家习以为常,都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只听“咚”地一声,如同重物从高处坠落,听得人牙根发酸。大家抬起头,发现方何居然摔在了地上!
“方总监?”
“没事吧总监!”
“怎么了这是?!”
很多人围上去,其中一个离得最近的男同事想要扶他,却被另一只手截了胡。
李灵运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把方何拦腰捞了起来。
方何的腰很细,扎在皮带里更是窄窄一小圈。李灵运一条手臂就环住了,扶着他的小腹的手臂,像是一条结实的绳索。
方何表情还算镇定,但是李灵运能感受到,自己手臂下的身体在细细颤抖。方何死死掐着李灵运坚实的手臂,像是握着什么救命稻草。
“没事吧?”李灵运在他耳边说。
似乎是听出来身后的人是谁,方何微微瑟缩了一下。但与平时不同的是,他这回没有躲,更没有挣扎,反而往李灵运怀里缩了缩。
“我……”他咬紧牙,抖着嗓子说,“我好像看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以前从来没有过。是最近盯电脑时间太长,没有好好休息眼睛?
会不会以后永远看不见了?不行,我怎么能做个废人……
最坏的可能性在方何脑海中盘旋着,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想象吓懵了。这也不怪他,毫无预兆的黑暗,极容易击溃心理防线。
四周一片虚无,方何无法判断自己的位置和周围的情况,只有喋喋不休的议论声充斥在耳边。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后背。修长炽热的手掌透过薄薄的衣服传递过来坚实的力量,止住了他下意识的颤抖。
“没事,别怕。”李灵运的声音冲破一切嘈杂,准确无误砸在方何耳朵中。
方何能感受到耳边微微湿热,那是李灵运的呼吸。
方何抓紧李灵运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
因为李灵运用了力气,胳膊上肌肉硬邦邦的,方何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去。
“快去医院看看怎么回事!”
围观同事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大家这才如梦初醒。便叽叽喳喳叫嚣着派几个代表,赶紧带方何去医院。
“我带他去吧。”李灵运平静地说。
“没事,李总监您忙您的!我找几个手头没活的带方总监去!”
“对,用不着您亲自过去。”
“没事,我带他去吧。”李灵运又重复了一遍。
尽管他声音很轻,但作为这里面的最高领导者,他的话自带权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为难。
“不要你带我去。”当事人突然开口道。
李灵运微怔,眼睁睁看着冷静下来的方何,上演了一出彻头彻尾的过河拆桥。
“冯峰。”他大声喊自己某位下属的名字。
“总监!我在,我在这里!”
听到不远处传来冯峰的声音,方何松了口气,客客气气地说:“麻烦你带我去一趟医院。”
“好嘞!坐我车,咱现在就走!”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方何能感觉到,李灵运在死死看着自己。那灼热的眼光几乎能穿透黑暗,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来。
方何小幅度扭动腰,没能挣脱束李灵运的束缚。他干脆用力掰小腹上的手,一根根挑开手指,这才重获自由。
冯峰带着方何来到医院,结果刚到医院门口,方何的眼睛突然又能看见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举着吊水的护士,神色匆匆的病人……一切都是那么鲜活,那么清晰。就好像刚才短暂性的失明,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渺小意外。
但是来都来了,冯峰还是带着方何做了个全面检查。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也无法对刚才的失明现象作出合理解释,只叮嘱他好好休息。
一通折腾,时间来到傍晚。冯峰开车,把方何送回了家。
麻烦人家一下午,方何也怪不好意思,于是说:“别急着走了,我请你吃个饭。”
冯峰听罢嘿嘿一笑,摸着脑袋说:“谢了方总监,下次吧。今晚和哥们约了去喝酒,提前挺多天就定好了。”
话说到这份上,方何也就不再挽留。
冯峰正准备踩油门走人,脚底却突然停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袋柑橘,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
刚巧赶上李灵运下班。
方何心里几乎想骂人了。
“李总监,你怎么在这?!”冯峰把头从车窗探出来,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你好。”下班后的李灵运,比在公司见到的还要生人勿近。他穿着一套灰色运动裤和米白色连帽衫,单调又简单。
“你也住在这个小区吗?哪栋楼啊?”
李灵运看向后面,用眼神做了回答。
冯峰的表情瞬间僵住,他看了看那栋小洋房,又看了看面前的两位总监,迟疑地问道:“二位是在……同居?”
“什么?!不……”
“只是邻居,这一栋是两户。”
李灵运的反应如此寡淡,倒显得方何此地无银三百两。
“哦哦哦。”冯峰明显松了口气,又咧开大嘴笑着说,“哈哈哈好巧,好巧!既然你们两人是邻居,那方总监也有人照顾,我就不多待了。你们好好休息,拜拜。”
冯峰走后,只剩下两人站在原地,气氛重新变得微妙。方何不堪忍受,率先迈步走回家,李灵运紧随其后。
方何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见李灵运在背后说:“你需要照顾吗?”
方何果断回答:“用不着。”
“我想也是。”
话音未落,方何就关上了门。
人体总是很奇妙,经常有些小毛病无法解释。既然方何检查不出问题,他便以为刚才是特殊情况,很快抛之脑后。
但现实狠狠打了他的脸,回到家一段时间后,他的眼睛居然又看不见了。
方何蜷缩在沙发一角,祈祷着自己尽快恢复正常。
黑暗仿佛变成了空气,充斥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你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运动,一切都被定格,被湮灭了。
如果只是暂时性的倒罢了,怕就怕变成经常失明,甚至永久失明。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忙于加班,没有回家再看一眼老妈的脸。
以后还能看到吗?
忽然,时钟叮咚一声,布谷鸟弹出来报时。方何懊恼地捂住脑袋,怎么都呆坐这么久了,才过去一个多小时?
他真的有点熬不住了。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不轻不重敲了三下。
“怎么样了?”门外传来李灵运平静的声音。
方何起身去开门,脚底一软,差点摔在地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中午开始就没怎么进食,这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原来是源自饥饿。
方何摸索着打开门,他看不见李灵运的脸,却能感受到人的气息。
“还没吃饭,饿了,能帮我点个外卖吗?”他说。
饥饿是真的,但方何没有什么心情吃饭。他这么说,其实是想创造机会和李灵运讲讲话。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无所事事的黑暗,快把他逼疯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
“拜托别人要说什么?”李灵运的气息突然逼近,“小孩都知道的道理。”
方何感觉李灵运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一抬头就能吻上去。但方何明白,这只是因为自己看不见,从而产生的错觉。
方何犹豫着,他不想给李灵运服软。
“不说我走了。”
又要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熬这没有尽头的夜?
方何咬着下唇,急忙伸手往前胡乱一抓,抓在了李灵运的衣角上。
“帮我点个外卖。”他的声音哽了哽,才继续说,“请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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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不喜欢和别人住一起。”李灵运把目光移到方何脸上,面无表情地说。
“我和你这种离群索居的人可不一样。”方何忍不住皱眉,拨开李灵运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
李灵运没有再说什么,迈步走进楼道。和冯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扫了对方一眼,冯峰立刻赔上笑脸。
但很快,那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他发现,李灵运冷淡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眉目间饱含锋芒乍现的美。
但仿佛是他的错觉一般,李灵运又很快收回目光,走开了。
方何看李灵运都不见踪影了,冯峰还矗立在原地,于是忍不住推他一把,“傻站着干嘛?”
“不,那啥,我怎么感觉李总监不高兴?”
“不高兴?”方何费解地想了会,然后调侃道,“觉得你这人太吵,不想和你当邻居吧。”
“真的假的,我有这么吵吗?!”
“你现在就很吵。”方何嫌弃地推开冯峰,但随即一挑眉,满不在乎地说,“你管他干什么,又不住他家。”
两人很快把这个小插曲抛之脑后。
回到家,冯峰备菜,方何掌勺。久违地做了几个好菜,喝了几罐啤酒,一周的疲惫清扫一空。
两人酒足饭饱,躺在沙发上看电影。
看到剧情的高潮,方何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灌往嘴里倒,结果竟一口也没有了。他立刻按下暂停键,起身去拿冰镇啤酒。
眼见着炸弹即将被反派爆破,冯峰观影兴致正浓,却突然被掐断。他忍不住抱着头,发出一声哀嚎:“你干嘛呀方何!”
“别叽歪。”方何一边扒拉冰箱,一边强硬地命令道,“等我回来一起看。”
“太霸道了!蛮不讲理!”虽然嘴上这么骂,冯峰却还是乖乖等着,没有碰旁边的遥控器。
方何也急着看后续发展,抱着四五罐啤酒一路小跑回来。他刚刚把啤酒放稳在茶几上,正准备按下播放键,突然听到有一个声音,仿佛贴在他耳边说:
[我爱你,方何。]
声音不大,却如炸弹爆破。
方何瞪圆了眼,身边的空气骤然如潮水般退去,巨大的海啸随之席卷而来。他仿佛一个被刺破的气球,横冲直撞,血管里的血液都开始震颤。
“你说……什么?”方何愕然地看着冯峰。
冯峰却比他更愕然。
他似乎被方何的表情吓到了,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什么也没说啊?”
那刚才的声音是?
[方何,我爱你,好爱你。]
下一秒,那个声音又出现在方何的耳朵里。这一次更近,方何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细微的呼吸和鼻腔的热流。就好像有人趴在自己耳朵边上,不厌其烦地诉说爱意。
自己耳朵上的细小绒毛都倒立起来,像是贴上了柔软的唇肉,被吐息吹得战栗。
方何涨红脸,“你胡说八道什么?”
冯峰更冤枉了,“我没说话啊!!”
方何也发现,这好像不是冯峰的声音,而是……
冯峰觉得方何莫名其妙,但他对电影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从方何手里夺过遥控器,按下播放键。
瞬间,电影里的炸弹爆炸了。巨大的轰鸣后,主人公被炸弹的冲击波震飞,狼狈地滚了好几圈。
方何仿佛也被炸得发丝飞舞。
无数句“我爱你”盘旋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就是在这一瞬间,方何意识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居然是李灵运!
而这个房间里,分明没有李灵运。
更可怕的是,“李灵运”在他耳边倾诉的爱语居然越来越露骨过分,甚至富有挑逗意味。他脸颊滚烫,呼吸急促,小腹隐隐躁动起来。
冯峰看着看着电影,发现方何还没坐下,于是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顿时把冯峰惊了一跳。
方何捂着耳朵,脸颊绯红,嘴唇嗡动,好像在念念有词。
“你这是咋了?”冯峰赶紧站起来,扶住方何的肩膀。
然而方何却挣开他,直接冲进卧室。下一秒,传来门锁被反锁的声音。
整个客厅只剩下电影的嘈杂。
男主扒在悬岩边,握着女主的手,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会丢下你的!”
而冯峰此刻已经兴致全无。
明明失明已经快痊愈了,这又是来哪一出?!他知道不是方何的错,却的的确确感到无比扫兴。
两人经常这样,玩得正嗨的时候方何突然失明。他不得不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去照顾他,一次两次还好,多了谁受得了。
况且这又是失明,又是幻听的,该不会方何的脑子有什么问题?
真怪瘆人的。
冯峰虽然郁闷,但也没有留方何一个人在卧室里。他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敲了敲方何房间的门。
“方何,你怎么了?别怕别怕,没人说话,这里只有我。”
方何没有回应。
他蜷缩在床上,夹紧双腿,磨蹭床单,胸口微微起伏着。尾椎像是通了电,一路到头皮都发麻。
[我喜欢你方何,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哈……哈……”
[你很想听我说这种话?不过,倒也不用高兴成这样吧?]
“嗯……”
[听到我的声音就有感觉了?]
“我没有……”
声音特别近,就好像李灵运压在他身上说话似的,他仿佛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
[真·恶·心。]
这三个字出来的一瞬间,方何猛地抖了抖,然后眼神失焦,默默抓紧床单。
门外,冯峰焦灼的呼唤声还在继续,唤回了一点他的神智。
我在一墙之隔做什么?
方何把脸埋在枕头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幻听这种话?明明最近不去想李灵运的事了。
方何捂住耳朵,感觉快要被逼疯了。
“真的假的?幻听?”
洗手间里,同事震惊地看向冯峰。
冯峰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洗着手。洗手间的白色瓷砖里,飘荡着水流哗哗的回声。
“他都幻听些什么?”
“不知道,问也不说,总是神情很恍惚,满脸通红。我也不可能就这么丢下他不管,但是,哎……我这几天下班比上班还累,主要是心累。”
同事沉默,表情古怪。
他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冯峰。犹豫片刻后,才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还是从方总监家里搬出来吧。”
“为什么?”
“咋说呢,方总监这又是失明又是幻听,很像精神分裂的前兆啊。哪天再幻想着你要杀他,先发制人,把你给捅了怎么办?神经病杀人,可不用负法律责任。”
“不会吧!”冯峰瞪大眼睛,他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同事这一番话,确实把他说毛了。
“他白天也挺正常的,就晚上那一阵。”冯峰似乎想为方何辩解。
“要真是精神问题,会越来越严重的。反正我可劝过你了,别为了省几个小钱,把命搭进去。”
冯峰垂着头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再考虑考虑。”
两人离开后,不远处的厕所隔间“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方何满脸烦躁地坐在马桶盖上。
想也知道,刚才的对话自然是一字不落飘入他耳中。
方何有个怪癖,心情郁闷的时候,就会坐在马桶盖上冷静一会。他前脚因为幻听来这平复心情,后脚就听见冯峰他们怀疑自己是神经病。
看冯峰的态度,估计两人的同居生活,不久后便会告一段落。
但这能怪冯峰吗?
一般人谁不怕的?他自己都怕。
不能再拖了,他周末得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到底怎么个事。
方何叹出一口气,扶着膝盖起身,往洗手间外面走。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迎面撞见李灵运。
两人都愣住了。
“早上好。”李灵运更快反应过来,淡淡地说。
方何则看着李灵运的脸,表情痴痴的,一时半会没有回应。
李灵运盯了他一会,突然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小声地用气音问:“怎么不说话?”
熟悉的声音。
那一刻,方何回忆起在幻听里,李灵运说过的所有骚话和挑逗。还有把他的声音当成小菜,自渎的自己。
他就是听着这声音,s出来好几次。
方何无地自容,实在没脸见李灵运。他脸颊滚烫,一把推开李灵运的肩膀,转身就走。
李灵运被推得踉跄两步,索性懒散地靠在了门框上。他看着落荒而逃的方何,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作者有话说】
李灵运也不知道幻听的具体内容,所以并不是李灵运跟方何告白哦!
李灵运第一次看到李家人行偶人厌胜之术,是在表哥的中医馆里。
以粗麻为体,加入研磨成灰的虫尸,辅以香料。于烈火中焚烧而不燃,有通感之效。
所谓偶人厌胜,是巫蛊术的一种,最通俗的就是扎小人。《后汉书·清河孝王庆传》记载:“因巫言欲作蛊道祝诅,以菟为厌胜之术。”
只不过,按照上述步骤,普通人也做不出巫蛊娃娃。
关键是最后一步,表哥划破手指,用血作笔,给小人儿画上五官。只有他们李家的血才有用,据说这血大有来头。
这一步,被称为点睛。
很快,另一个房间的病人便疼痛全无。临走前他紧握表哥的手,反复说:“神医啊!神医!”
其实他哪里是什么狗屁神医?只是让病人感受不到痛苦而已。人体90%的伤病都可以自愈,剩下无法自愈的因为他延误治疗时间,他也荤不在乎。
靠着这份不要脸,表哥赚得盆满钵满,挣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送走大客户,表哥才向着靠在门框上的李灵运迎上去。
“哟哟哟,看谁来喽!”他想去抱抱李灵运,被冷淡地躲开了。
那时候李灵运才十岁,却有着和年龄不匹配的老成。平时也不爱笑,总摆着个臭脸,一点也不可爱。
“李邈,姑姑让我送你这个。”他递出一个卷轴。
表哥笑着接过去,手腕上的和田玉的珠链叮当作响。
展开一看,是一副毛笔书法。层次分明,苍劲有力,白纸上尽显风骨。
上面赫然八个大字——“y海无涯,回头是岸”。
表哥看着看着,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李灵运微微皱眉。表哥面容俊俏,和李灵运不同,带着几分混不吝的痞气。
他说:“好字,给咱姑说,我会挂在主卧床头……对了,今天机会难得,我教教你怎么下咒吧,你也到年龄了。”
姑姑的话,他是一点没听进去。
“我不学。”李灵运摇摇头说,“姑姑不让碰这些歪门邪道。”
“你管她那个迂腐脑袋干什么。你再对她这么言听计从,大好的人生都浪费了。”表哥无奈地摊开手。
“前几天,堂叔也自杀了。”李灵运突然说。
这句话像是一记钟鸣,久久盘旋在两人上空,余音袅袅。
李家人有这等本事,按理说应该各个飞黄腾达,事实也确实如此。可代价是李家多早夭,且几乎都是“自杀”,玄之又玄。如今人丁凋敝,竟只剩几人。
因此,有一部分李家人不愿再用巫蛊术,姑姑就是这样。
“是嘛。”表哥磕了磕鞋尖,他和堂叔不怎么来往,感情自然也不深,“我会抽空去出殡。”
“姑姑是担心你。”
“哎呦,她老人家可真瞎操心。”表哥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半个身子压在李灵运身上,压得他踉跄两步,“这么好的日子,我恨不得长命百岁!怎么会自杀!”
他笑得张扬不羁,极深的双眼皮几乎要扫到鬓角里。
表哥一直这么恣意地过,金钱、女人、地位什么都不缺。他不仅在北上广坐拥八九处房产,还有有数不胜数的存款和黄金。
李灵运也渐渐觉得,或许真是姑姑杞人忧天。
直到李灵运十二岁那一年,表哥给他找了个“嫂子”。
虽说叫嫂子,却是个男人。
嫂子剃着板寸,五官立体又深刻,颇有男人味,看起来不像个会搞同性恋的。他看表哥的眼神,充满了不屑。
但是每天下班后,他都会乖乖回表哥家。明明没有任何人囚禁他,他也从不逃跑。
暑假的时候,李灵运借住在表哥家。
清晨他睡得迷迷糊糊时,偶尔能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压抑的谩骂,和身体撞击的声音。
“不要给我下咒,强迫我做这种龌龊事!我真想宰了你!”
“你要是再敢跑的话,我直接当众搞你,你信不信?”
“你敢?!妈的,李邈你还是人吗?你非要让咱俩走到这一步?!”
挣扎和吵闹由大变小,紧接着传来微弱的啜泣。
那时候李灵运还小,他又晚熟,以为只是两人打架,便继续昏昏沉沉睡去了。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他回忆起这一幕来才总算明白,那个房间里每日上演着怎样的强迫与苦涩。
再次来到表哥家已经是一年后。
李灵运刚进门就被吓了一跳。
男人瘦了好多,脸颊几乎是凹陷进去。双眼无神,目光浑浊,像是一个活死人。再没了当初的锐气,反而透露出一股胆怯。
“欢迎。”表哥不在家,男人强打起精神给李灵运倒了杯水,他说,“好久没见过外人了。”
“你不出门吗?”李灵运抬起眼皮问。
男人摇了摇头,看着门口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灵运放下茶杯,沉默片刻,突然仰起脸对男人说:“要我解你的咒吗?”
看到他惊恐的眼神,李灵运又补充道:“别担心李邈,姑姑会教训他。”
男人的瞳孔闪烁了一下,他张张嘴,干燥的嘴唇止不住发抖。李灵运也不催促,平静地等待着。
突然,男人浑身一抖,红着脸蜷缩起来,开始发出深深浅浅的喘息。
李灵运立刻放下茶杯,踮起脚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哪里不舒服?”
话音未落,李灵运察觉到视线。他看向门口,发现表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阴惨惨地看向这里。
表哥眼窝很深,眉弓立体,投射下的阴影笼罩住眼睛,嘴角皮笑肉不笑的。
“我不在的时候,聊什么呢这么开心?”他用轻佻地语气说。
见对面两人都不说话,他又看向男人,冷冷发号施令,“你回房间等我。”
男人没有犹豫,立刻狼狈地起身冲回卧室。因为跑的太快,衣角还掀翻了李灵运的茶杯,茶水流了一地。
卧室门轰然关闭后,表哥才转回头,笑嘻嘻地对李灵运说:“今天哥比较忙,你先回姑姑家住吧,过两天再来。”
李灵运看着他,淡淡地说:“他现在状态很不好。”不等表哥回复,他又接着说:“你也是。”
表哥一愣,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对于他这种很讲究外貌的轻浮男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从刚才李灵运就能感觉到,这个家阴暗沉闷。明明是大白天,窗帘也不拉开,只隐隐约约有些暧昧的光。仿佛是一个封闭的玻璃罐里,在里面呆上一会就会缺氧窒息。
“小孩儿别管大人的事情。”表哥不耐烦地说。
“李邈。”李灵运却不怕他,“姑姑让你别下咒了,别像堂叔一样。”
“堂叔是堂叔,我是我。”
表哥直接上手,推着李灵运的后背往门外赶,“再让我看见你跟你嫂子说些有的没的,我可饶不了你。”
姑姑收到李灵运的告状,亲自去了一趟表哥家,希望他放过嫂子。但表哥固执又偏激,她管不了。
饶是她也没想到,半年后再得知表哥的消息,竟是死讯。
根据警方的说法,屋子里有两具尸体,是男人和表哥的。男人是割腕自杀,表哥是服药自尽,表哥的死亡时间比男人要晚三天。
也就是说,表哥在房间里守了男人的尸体三天三夜,最终选择殉情。
没人知道,那三天里表哥在想什么。
经过调查走访,警方未发现非法拘禁和限制人身自由的情况,因为玄关就挂着家门钥匙。
外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瞒不过李家人。虽然一切都是表哥自作孽,但看见他玻璃柜里俊朗的遗容,李灵运还是捏紧姑姑的手,眼睛一眨不眨。
李邈毕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而可怜的男人没有亲戚朋友,丧葬事宜也由姑姑一起操办。姑姑把他和表哥葬在了相隔最远的墓地,因为姑姑觉得,他死后都不会原谅表哥。
表哥无父母无儿女,按照遗嘱,遗产全部赠予李灵运,包括那串价值不菲的珠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