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几近崩溃的时刻, 沈吉都会想:要不然, 就这样停下来吧……停在一段看起来还算不错的人生中, 哪怕能够暂时歇一歇也好。
可是那只不再会说话的白猫,总是会适时地出现,一如不停旋转的陀螺,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再之后,幻境世界终于开始崩坏了, 人物的冲突、规则的混乱、记忆的难以自洽, 甚至充斥着无以名状的怪物,或是刚刚生成便开始坍塌。
已被折磨到麻木的沈吉知道, 这是天垣无力维持环界的表现,馆长一定在一个自己无法抵达的地方苦苦坚持着,才让天垣逐渐精疲力尽。
在大部分冒险故事里,主角好像总会成长为一名了不起的英雄,拿着属于勇者的宝剑,去斩杀那条制造灾难的恶龙。沈吉以为只要自己活到最后,便也可以获得这样的机会,去与天垣对峙,去否认它的邪恶和自大,去祭上自己的生命,哪怕虽死也犹荣。
可惜就像蚂蚁的生与死都震撼不了人类,直至最后,他也没能见到天垣。
又是纯白色的病房。
好像在不少幻境世界里,沈吉都是在这种环境中醒来的,所以他虽然四肢无力,心情却冷静异常,甚至生出种“你就没有新套路了吗”的嘲讽感,瞪着天花板上小小的裂痕,许久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而后是有些熟悉的脚步声。
沈吉依然没动。
“阿吉?你醒了?”
宋丽娟的明显衰老的声音传来,带着种不受控制的发颤,感情比从前的幻境角色都要充沛。
沈吉这才慢慢侧头,对视上外婆的脸。
由于环界后来的幻境几乎都是错乱崩坏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如此稳定的环境里,见到正常的故人了。
宋丽娟仔细打量过外孙的脸,不敢相信似的摸摸他的手,而后竟然急匆匆地跑出了病房,亲手拉回了个医生,催促着他帮沈吉检查身体。
这一幕,不止发生过一次吧?
沈吉感觉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反正不管他说不说,只要等待自己惨死,或者这世界自行崩塌,一切便又都不存在了。
过于繁琐的各类检查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过程中沈吉仍未发言,只是疲倦地望着周身忙碌的人们,还有心急如焚的外婆,有些怀疑天垣是不是回光返照:怎么时隔已久,又出现了和第一个世界一样细腻的副本?
不会是……馆长被他吞噬了吧?
这个念头终于让沈吉产生了些情绪波动,他坐在病床边眨了眨眼睛,竟然忽地拿起床头柜上饭盒边的铁筷子,狠狠地扎向了自己脆弱的喉咙!
“你干什么?!”医生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沈吉的胳膊,而后指挥护士,“快,把他固定在床上!”
尽管那筷子没能成功地戳破喉咙,却还是害得沈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宋丽娟完全被惊呆了,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阿吉,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你不认得外婆了吗?”
沈吉不想看到外婆哭,可他不知道安慰一个幻象有什么意义,反正都会消失的。
医生在旁叹息说:“昏迷太久了,刚才的检查结果显示颅内有些感染,可能会影响到精神状况和记忆,我建议还是让白博士他们来看看比较稳妥。”
宋丽娟赶紧点头:“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们在外地出差,正在往回赶。”
“能醒过来就是好事,宋婆婆,千万别太着急。”医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之后肯定能恢复的,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宋丽娟对视上沈吉略有些惊讶的眼神,赶紧抹掉了眼泪,匆匆点头。
“别怪医生绑着你的手啊,你怎么能拿着筷子往脖子上捅呢?这大半年,你是不是一直困在那些副本里啊……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医生走后,宋丽娟就坐在床边对着沈吉念叨了起来。
沈吉不知道天垣这又是要搞什么鬼,便只默默地听着,反正刚才一番折腾,已经把他为数不多的力气用尽了,继续躺着,倒也是久违的安静。
宋丽娟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帮他按摩小腿:“你都躺了快七个月了……小白说你没成植物人,你的大脑一直高度活跃,所以我就一直盼着你醒过来……没想到,你竟然都不认得外婆了……哎……”
“外婆,馆长呢?”
沈吉忽然开口,嗓子哑得和重度感冒一样。
宋丽娟被他忽然出声惊了一下,立刻凑到沈吉脸边说:“你想起外婆来了?你感觉怎么样?”
沈吉对视上她的眼睛,想从中窥见天垣的冰冷和狡猾,可是此刻所能看到的,只有复杂到他自己也说不出的柔软,似是关怀,又似是痛苦。
为此而有些难捱的沈吉移开目光:“……江之野呢?”
他在每个世界里都会问这个问题,有时候虚假的馆长会带着温情出现,有时候他又彻底消失无踪,像压根不存在的幻梦一样。
宋丽娟为难地抿住嘴唇,过了几秒才道:“江馆长一直都没出现,你那次回家之后睡了就再也没醒……博物馆被封锁了。”
沈吉并没有当真:“哦,是吗……”
宋丽娟苦笑了下:“不过,心印越来越少,李蜀和那个小花也恢复了正常。秦警官说,这是江馆长答应的事情,看起来他做到了,也许再过段日子,他就回来了。”
李蜀这个角色在幻境中很少出现,沈吉眨了眨眼睛:“那李蜀呢?”
宋丽娟说:“还在美国呢,其实是上周才恢复的,刚才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会尽快回来看你,所以你也要加油啊。”
……加油什么?沈吉有点提不起兴致,又有点害怕对视上外婆的眼神,索性闭上了眼睛,可他还没机会继续假寐,病房的门又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
白尘子背着大包,一副气喘吁吁样子,惊喜道:“阿吉,你终于醒啦!”
她身后还跟着星宇大师,照旧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沈吉沉默地打量,好半晌都没吭声。
星宇静静地走到床边,被挡在黑布后的眼睛似乎在观察着沈吉似的,片刻后轻声询问:“我能单独和他聊聊吗?”
宋丽娟和白尘子互相看了看,竟还真地双双离开了病房。
星宇淡定地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笑了下:“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离开了环界?也难怪,我猜想天垣一定用了各种办法困住你,想要占据你的身体,幸好你没让它得逞。”
沈吉终于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服我,此刻是真实的?”
星宇摇头:“我也去过环界,离开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处在亦真亦幻当中,这个是没办法让别人说服的,只能靠自己去感受。”
沈吉实在是累了:“真的假的,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在于你怎么想。”星宇叹息了声,“目前心印正在缓速消亡,也许是江馆长牺牲了自己吧?你能回来,靠你自己的意志,也靠他的坚持,如果你觉得眼前这一切和幻境一样不值得认真,那多少也是辜负了他的牺牲,多少有些可惜。”
沈吉沉默两秒,动了动被绑着的胳膊:“放开我。”
星宇倒没怀疑他,伸手打开了病床上的皮带。
沈吉没多问,只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他看过日期,是2024年11月5日,如果没记错的话,之前他从博物馆回到年画店,是2024年4月28日,还真是相隔了大半年。
之后,沈吉又打开微信,除了为数不多的同学和老师发过问候之后,就只有李蜀这几天发的信息最多,依旧是毛毛躁躁的语气,好像已经登上了回东花的飞机。
星宇淡笑:“多瞧瞧这些也好,多少能让你觉得真实点,比自己琢磨要强。”
沈吉又打开了心印小群,消息停留在他和江之野去北海道找获麟之前。
紧接着……他又点开了江之野的头像,里面是自己之前发的一连串的大理旅游攻略,当时约好说要好好玩一下的,后来也没机会实现。
再往前翻,每句话,每个通话记录,每张照片……全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沈吉深吸了口气,忽地把手机关上:“江馆长真的会死吗?”
“我也不清楚,他和我们不一样,没办法用我们的观念去揣测。”星宇说,“你要是觉得他还活着,会让你自己舒服点,当然也可以那么相信。”
沈吉久违地感觉到了烦躁,他忽然看向星宇:“我要去博物馆,送我过去。”
好像春天才来过没多久,便又到了潮湿阴冷的冬季。
由于躺过太长时间需要复健,沈吉是被星宇还白尘子推到博物馆门口的,而等在那里的人则是久违的花林晚。只不过此时那家伙换上了休闲的衣服,正叼着根烟不紧不慢地抽着,怎么瞧怎么违和。
“你还真醒了啊。”花林晚见面就用随意的语气打招呼,一扫之前机器人般的木讷模样,发现沈吉眼里的震惊之后又道,“怎么了,我康复了啊。”
沈吉从不认识正常的花林晚,也无从评判,只能说:“我要去收容室。”
“行吧,去祭奠你死去的亡夫啊?”花林晚嗤笑了声,便接过轮椅,阻止星宇和白尘子道,“现在博物馆空间也不太稳定了,你们还是等在外面吧。”
白尘子不放心:“那阿吉不会受伤吧?”
“这是他自己家,受什么伤?”
花林晚丢下这话,便推着轮椅走了进去。
未想到博物馆内竟然是满目疮痍,当然不是说这里遭到了什么暴力破坏,而是原本应该鲜花璀璨的院子变得很是凌乱,花朵也都开始发蔫。
花林晚说:“我前两周忽然恢复记忆了,后来……有点忙。其实我根本不喜欢种花,都是馆长逼我的,我可以把这里的植物都拔了吗?”
沈吉答不上他无厘头的话。
花林晚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不相信自己离开环界了,被天垣占据身体的时候,我也去过那里,没走出来,最近两天才开始适应的。”
沈吉终于发问:“那你怎么知道眼前就是真的。”
“人骗不了自己的。”花林晚哼笑,“可能江馆长生死未卜的,你宁愿相信一切都是假的吧?无所谓啊,只要你别发疯闹自杀,时间会给你答案。”
他脚程很快,没多久就推着沈吉来到了收容室门口。
沈吉勉强扶着轮椅起身,什么都没说就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从前每次进来都很吵闹的收容室里一片死寂,地上还留着他之前暂住时的充气床和画本,半点灰尘都没有。此外,反倒是玻璃柜全都空了,仅剩的几个心印器物也没任何反应,摸上去只像是普通的物品。
沈吉检查过言吏那台坏掉的电脑后,又拿起生了锈的获麟剑,心情恍惚。
博物馆里没有答案,收容室也没有。就像花林晚说的,确认真真假假只能靠自己,任何参照物都不作数。但沈吉从收容室出来后,去江之野的卧室收拾他留下的衣服和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想起之前在此相处的时光,还是有点绷不住,最后什么都没拿,就和个逃兵似的狼狈离开了。
回医院的路上,白尘子把车开得很稳:“这段日子你大脑高度活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修养,我预感接下来你会开始失眠,得听医生的话慢慢调节。”
沈吉嗯了声,两眼无神地把头抵在窗户上。
白尘子犹豫了下才开口:“我知道这事后问你不合适……但你这段日子……有没有在副本里……见到小奈?”
沈吉往车子前排望去,后视镜中的白尘子满脸期待,星宇却没多余的反应。
过了几秒后他淡淡地回答:“见到无数次,可能都是假的吧。”
白尘子陷入沉默,没再继续言语了。
再次抵达病房后,沈吉便又像废物一样倒在了病床上,星宇一早就回去庙里了,白尘子帮着宋丽娟把各种杂事都处理得差不多,方才准备离开。
她临走时显得有些迟疑,明明都背上包了,却又回到床边嘱咐:“阿吉,不管你信或不信都好,千万别伤害自己。你外婆这半年身体都不行了,每天吃降压药,禁不起什么刺激,你就当报答她吧,先好好活着。”
躺在枕边的沈吉动了动眼珠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天垣搅碎了似的,几度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有意义。
宋丽娟在旁阻拦道:“别吓唬孩子,我好着呢。”
白尘子摇了摇头,终于出了病房的门。
宋丽娟把保温盒放在床边:“医生说你可以吃点东西了,总靠输营养液,永远也好不起来,我给你煮了虾粥,你吃点吧,好不好?”
沈吉终于应了声,虽然仍旧没有动弹。
宋丽娟从怀里掏出个锦布小包:“这个东西你住院的时候,我怕弄丢了,就帮你保管起来了,给。”
沈吉眨了眨眼,接过来打开一看,才看到了馆长在大理送他的那枚钻戒。戒指被保存的很好,仍旧璀璨奢丽,刻在戒指内侧的馆长的名字,也如崭新一般。
这个东西,从来没有在任何幻境里出现过,所以沈吉拿到的瞬间就红了眼眶,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失去感知能力了,却依然在这个瞬间里无比恐惧,很怕此刻身处的就是现实,很怕……江之野是真的消失了。
好像随着心印退出大家的视野,沈吉体内那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也渐渐不见了踪影,医生给他的体检报告很不乐观,复健计划也颇为漫长,显然在短时间内出院回家是绝无可能的,这个消息让本就无精打采的沈吉更加萎靡,变成了棵缺水的植物。
幸好李蜀第二天晚上就火急火燎地出现在了病房里,吵吵闹闹的同时,也为各怀心事的祖孙两个带来了难得的生气。
“卧槽,真的好奇怪。”李蜀完全不顾时差,跟沈吉聊个不停,“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就是不受自己控制,不对,应该说没有要控制自己的意识。后来也是,大家跟我讲什么话我也都清楚极了,但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任何事情都没反应和想法,后来我妈天天带着我去拜耶稣,真服了。”
这家伙……还是这副样子啊。
沈吉靠在枕边难得地笑了一下。
李蜀拍了拍沈吉瘦成竹竿的腿:“别老无精打采的啊,你这种状况我很熟,《盗梦空间》看过没,不对,不是咱俩一块儿看的吗?记得这玩意不?”
说着他便掏出个陀螺,放在床头柜上转起来:“你瞧瞧。”
沈吉默默地望着陀螺逐渐停下,而后叹气。
李蜀笑:“看到没,此刻就是真的啊,你别胡思乱想了。”
在无尽的幻境当中,沈吉越来越没兴趣和幻影交流,但此刻他却莫名地开口追问:“你公司后来怎么办了,楚天琪欠的钱……还上了吗?”
“提到这个我就气,产品好不容易上线,刚有点流水我就那样了。”李蜀郁闷地抱手,“我走以后渐渐地就黄了,好在剩了些还钱。债是不欠了,但还是兜里空空。”
沈吉颔首:“没事,你很聪明,还可以重新开始。”
李蜀没回答,只认真地瞅着他。
沈吉蹙眉:“干什么?”
李蜀说:“他们都给我讲你自闭了,其实也还好嘛。”
“因为你很少出现在天垣的幻境里,我觉得还算新鲜。”沈吉多讲了几句话,“为了破坏那些幻境,我自杀过很多次,也杀过很多人,但从来还没杀过你呢。”
李蜀被吓得立刻站了起来:“你冷静啊!”
他害怕的样子不像假的。
沈吉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扭过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表情空洞无物,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宋丽娟朝李蜀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少说两句。
李蜀郁闷地抿住嘴角,憋了好几分钟才小声道:“对不起,是我意志不够坚定害了你,要是我不被那个怪物控制,你们也不会上当,我却连提醒你都做不到。”
“没什么上不上当的,都是我和馆长共同的决定。”沈吉不想再回忆和江之野有关的事,慢慢蜷缩起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早都过去了,对你们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对我……已经无法计量了。”
其实不是无法计量,他的精神几近崩溃,可他那从小就没出过差错的记忆力却不争气地精准异常。
在环界中,他一共穿越了一千七百八十二个幻境,最短停留三小时,最长停留七十二天。
他在那个无穷无尽的地狱里停驻了八千零二十七个日夜,把自己单薄的人生撕碎成了粉尘,却还是没能见到自己的妈妈,也没能带馆长回家。
复健的日子平淡到如同拙劣的流水账。
尽管沈吉没有能力全心投入眼前的生活, 可是亲眼瞧着宋丽娟的身体的确大不如前,还要为自己忙里忙外,他便再也没发生过自杀行为, 只是情绪平静到完全不像个真人, 使得大家全对他小心翼翼,态度极不自然。
某天下午, 宋丽娟带着老花镜在床边给沈吉翻阅相册,脸上露出慈祥的笑意:“这是你五岁生日时, 也是渐渐跟我待熟了,缠着我带你去动物园。结果那么大一个动物园, 你什么都不看,看了大半天猴山。”
望着相片上那个稚嫩到无忧无虑的自己, 沈吉也浮起若有若无的淡笑,却没有吭声。
“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 时间真快啊。”宋丽娟叹气:“其实我以前呢, 不喜欢小孩子, 我跟你外婆讲过很多次, 这辈子绝不会要孩子的,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她那么喜欢小孩,去没机会看你一眼。”
最近博物馆里的心印都不见了,花林晚也提出告别,关于沈家的一切,都只剩下仍留在那里的旧物, 如果沈吉也选择忘记, 便是真要消失于世界之中了。
宋丽娟轻抚相片:“我很感谢小奈,能让你当你外婆, 把你养大,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幸福的事,现在我也只有一个心愿,盼着你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
她的语气实在真诚,沈吉沉默过一段时间后便道:“我挺好的。”
宋丽娟抬眸看他,又微微笑起来,却没再多说什么。
努力锻炼过一个月后,沈吉终于可以正常外出活动了,加之李蜀邀约了好多次,沈吉便跟着他溜达出去,研究起新办公室该租哪里。
跟中介跑过好几个地方,李蜀才终于找到心仪之所,在落地窗外的花园天台上远眺东花,感慨道:“这里真不错,就是有点贵,我得赶紧去拉投资了。”
经历过那么多事,他还怀揣着创业的激情,实属难得。
沈吉站在旁边望着遥远到朦胧的高楼大厦,忽然说:“我投资你吧。”
李蜀震惊:“啊?”
“是之前馆长说我外公留下的钱,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沈吉轻声道,“不过除了给外婆存着养老的部分,其它我也不知道该用来做些什么。”
李蜀哭笑不得:“那也不要随便——”
“不是随便啊,我相信你。”沈吉打断他的妄自菲薄,“就算没有天垣,你还是会成功的,之前的成绩也跟他没关系,他不会把心思用在这种地方。”
李蜀愣愣地瞧着沈吉。
沈吉:“怎么了?”
李蜀挠了挠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多少能明白,被控制的感觉不好受。”沈吉态度很平静,“但你从小到大都挺自信的,不要被那个疯子干扰,去做你想做的事。”
说完他又笑:“我的养老钱就靠你了。”
“我以为你不相信眼前的生活。”李蜀小心翼翼地提起,“你能体谅我,我却想象不到你经历那些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沈吉依然波澜不惊:“我老了。”
是啊,在幻境里度过那么漫长的时间,所有青春洋溢的热情都应该被消灭掉了吧?可是幻境里的一切都无比混乱,又好似不可能让他变得成熟,只能逼他陷入疯狂。
沈吉缓缓将目光移动到天台花园下那遥远的楼底,在幻境中,有很多次他都是靠跳楼穿越的,而今再跳下去,会发生什么呢?
是进入另一个幻境,还是彻底结束了?
李蜀忽然用力攥住沈吉的胳膊:“你别做傻事啊,你别像楚天琪一样,输给天垣那种怪物。”
沈吉恍然回神,看清他无比恐惧而担忧的脸,脑海中又飘过外婆的降压药,而后松了力气:“我没想怎样。”
李蜀不信,可能其他人也不信,因为失魂落魄的沈吉,从来不伪装自己的破碎。
平淡的日子在毫无期待缓慢继续了下去。
从医院出来后,沈吉便跟着外婆回到年画店里,一直休息到次年开春,才返回学校继续读书。
那时已经有整整一百天没再探测到新的心印信号了,特勤部的人员预算开始削减,白尘子也离开实验室返回了美国。
好像所有事情都开始回归正轨,只有沈吉一个人,偶尔暗暗地期盼着那些痕迹不要太快消散,否则就像……江之野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如果说真有什么事变得和过去不同了,还真有两件。
一是沈吉变得会画画了,过去他只是个基本功扎实的好学生,可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之后的个人创作渐渐有了灵性,甚至拥有了名气,还没毕业就在东花办起了小型画展。沈吉的大部分作品都和心印与环界有关,也有些是馆长的画像。从刚开始认识时,沈吉就觉得江之野美的像画一样,原来那张脸和那具身体,果真适合待在画里。
“没什么奇怪的,是痛苦教会了你艺术的真谛。”
沈吉在去监狱探望罗佩瑜时,罗老师这样回答。
痛苦吗……
沈吉自己也不清楚,他从来都不是个非常软弱的人。
心印消失后,许多涉及心印的嫌疑人和罪犯都通过秘密法令得到了重新评估,吴弥尔已经在沈吉大三那年被遣送回日本,而本该无期徒刑的罗佩瑜因为表现良好,也获得了大幅度减刑的机会。
沈吉没和他倾诉自己的心结,只淡笑着鼓励说:“罗老师,加油,我等你出来。”
完全摆脱了心印的控制后,罗佩瑜已经恢复了从前温润如玉的模样,他弯了弯嘴角,说出句很多人都说过的话:“阿吉,你变了好多,你让我感觉不再真实。”
事件平息后的几年,沈吉长高了不少,原来仍有些孩子气的眉眼已经完全舒展开了,变得如覆着寒气的淡色玫瑰,只可遥遥远观。
貌似无可挑剔的外表之下,原本那些生动而天真的东西,已经彻底被江之野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吉还是微笑着,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如果经历那么些还能不改变的话,才奇怪呢,不是吗?”
罗佩瑜没有回答。
除了在绘画方面取得的进步外,对沈吉影响最大的第二件事,就是宋丽娟的身体一日不负一日。之前他总认为是自己让外婆心力交瘁,除了认真读书,大部分时间都在年画店里陪着她,可无论怎么调养,宋丽娟的健康依然像被神明抽走了似的,怎么也难救。
面对外孙的担忧与崩溃,宋丽娟安慰:“其实我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是养了你之后才好起来的……那时沈奈跟我保证过,只要我能好好照顾你,就可以一直无病无灾的生活,起初我当然觉得,是她牵挂你才故意那么说的,可从后来看,沈奈还真有什么法子吧?”
沈吉少见地有些情绪波动:“如果真有那种法子,我也可以找到,让您好起来。”
宋丽娟笑:“不能这么想,不该困扰着人类的都消失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也许沈奈的力量也一并消失了,就像你再也进不去博物馆的那间屋子一样。”
沈吉想到依然不复存在的收容室,心情难以形容。
为了延续宋丽娟的生命,他花了很多钱和很多精力,用尽了人脉与人情,却也只留了外婆六年。
宋丽娟离开时恰逢沈吉二十五岁生日,他刚带她从日本看画展回来,老人就在年画店的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
其实无论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多久,沈吉大部分时间都会感觉一切虚无,好似自己仍被困在环界里没有返回现实,直至宋丽娟的死,让他在痛彻心扉中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沈吉才清醒地意识到,这就是现实,只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办完丧事后,沈吉带着骨灰去了游乐场附近的小山坡。那里的野草和野花早都荒芜了,再也没办法闻见属于馆长的味道。本该亮着霓虹灯的游乐场也变得一片黑暗,据说市政府终于决定将这里拆迁,盖上新的公园。
坐在空洞的黑夜之中,沈吉终于还是崩溃地哽咽了出来。他自己心里明白,不愿意承认现实,就是不愿意接受馆长回不来的结果,可是……江之野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吧,否则,他不会在外婆去世的时候,留自己一个人面对的。
这是沈吉离开环界后第一次流泪,终于失去控制的眼泪瞬间就淌了下来,他死死地咬着牙关,感觉嘴巴里好像有股血腥气,却不敢放松力气。
他不想崩溃。
可是……江之野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一定会回来吗……
正无声地哭到几乎耳鸣之时,身后意外地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害我找了一晚上。”
沈吉怔愣回头,瞧见骆离爬上山坡走了过来,不由眉头轻簇。
心印消失后,喜福会算是彻底解脱,开始专心发展高科技产业,所以这位表哥过得比谁都要舒服。他提前毕业后,又去欧洲留学,听说最近回港岛总部开始担任要职,前途一片大好,简直是活生生的霸总模版。
骆离依然嘴上不饶人,拿着手机靠近后便哼说:“原来是躲在这哭啊,干吗这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