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用树叶蔽体,而是变化出一件往日惯穿的白色袍衫,又为求行走便利将尾摆系至膝上,此刻躺卧之间,布料绑结处便有所松动,盖住了他腿上先前被灌木划伤的痕迹。
就连那头过长的头发也由藤条绑束在脑后,以求清爽,唯有几缕较短的碎发垂落耳畔。
至于那柄七弦琴,在危险未至时,珀尔菲都会选择将其妥善收于体内,不轻易示外。
他原本只打算躺下调息数刻,不过滚滚乌云顷刻便至,自己已与本体相隔甚远,无法化作月桂形态,眼见暴雨欲来,他情急之下也只能到就近的树下躲避。
然而就在硕大雨珠降下的前一刻,在他头顶上方不远处突然凌空展开一张黑色薄膜,其最后不断延伸,变为一道笼罩这一隅之地的半球形屏障。
珀尔菲怔愣地望着眼前的突变,随后神色复杂地移开了视线,倒也没有尝试着强行走出这道防护罩。
黑色屏障遮蔽了大片天光,一片黑暗之中,他重新在巨石上坐下,静静等待着骤雨的势头过去。
忽而,他的脚踝处升起一阵异样的触感,冰冷而又湿滑,像是某种凝冻物质。
珀尔菲却稍稍放下心来,虽仍觉别扭,可他已确定并非是布恩洛凡亲临此地,看来对方遵守了和自己的约定。
他未出声阻拦,直到那团不明生物一路向上,最终跳到了自己胸口处,甚至还亲昵地蹭了蹭——它是布恩洛凡那不加掩饰自己本能的分身之一。
对方通体漆黑,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但珀尔菲尚可准确地捕捉它的存在,而后者在被其缚于掌心后,黑色的外表可疑地泛起两团绯色,并伸出细小的触肢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你是如何追踪至此的?”
明知自己不会得到回答,珀尔菲依旧问出了内心的疑问。
分身静止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最后暗示性地用触肢碰了碰他的腹部,那些黑色的纹路在他重获新生之时也一并生长了出来,他竟然无知无觉。
珀尔菲顿时有些头疼,待它却依旧语气和善,“虽然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但我和你主人之间有着太多的纠葛,所以请别再跟着我了。我也会在骤雨初歇之时继续前行。”
孰料分身听后,将自己的身体不断拉扯变形,最后完全攀附上了他的手掌,以示抗议。
第135章 受眷者
珀尔菲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赖在自己左手上不放的黑色生物,片刻之后,对方终于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他,瞬间蹦落于地。
他短叹一声,俯下身用指尖轻划过它黏滑的表面,“谢谢,那么再见了。”
但当珀尔菲试图向前迈出一步时,却触发了不知何时设置在他脚下的黑色法阵,强光立刻包裹了他的身躯。
待他再次睁开双眼,便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云境的边缘地带,而那黑色的分身似乎并未跟来。
结果最后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帮助......真是越发纠缠不清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他即使神情复杂,也丝毫不减自己行走的速度,带着寻求力量的目的踏上故友的属地,希望自己还能有拜祭羲君的时间。
望向那用作通天之能的生命之树,往事历历在目,珀尔菲不由得径直朝那个方向靠近。
这时却忽而传来几声清脆短促的鸟鸣,他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青色尾羽的模样,一众青色飞鸟正从他头顶飞过,像是在向入侵者示威。
他微微一笑,甚至主动伸出手去,妄图呼唤它们。
而珀尔菲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不多时几只飞鸟便敛翼滑翔,降落至他身侧。
“看来,羲君的夙愿实现了。”
他一一抚摸着它们的颈羽,“这段时间里,又是谁在照料你们呢?”
“照料它们的人是我,珀尔菲大人。”
手执金杖的妘昭以人形姿态出现在他身后,并缓缓揭下了覆盖住上半张脸的青铜面具,与珀尔菲记忆中羲君的模样有所重合。
“羲君的眷属么?你和她有很多相似之处。”珀尔菲仅是同她对视过一眼,便给出了这种定论。
得到了这样意料之外的评价,妘昭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因为我一直在追随吾神的道义,或者说是在进行一种拙劣的模仿。”
她额角的鹿角若隐若现,珀尔菲见状歉然一笑,“是我言辞唐突了,不过我也曾模仿过他者。”
“难道您是指赛蒂启诺大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轻轻颔首默认,而后敛正辞色,“我今日前来,是想寻找能让我力量恢复一二的方法。”
妘昭也一改先前的失态模样,“抱歉,我虽然可以将力量借给您,但我不会这么做——这是赛蒂启诺大人的意思。”
“......原来如此,我正好奇这股熟悉的气息是从何而来,原来那位大人不久前曾造访过此处。”
不等他继续开口,妘昭便坦白道:“我奉祂之令,庇护族人的同时看管失落之地,以防突变。而祂也料到您复苏后会想方设法恢复力量前往祂身边,赛蒂启诺大人却不愿您再为祂涉险。”
珀尔菲默不作声地低头望着如今已无一丝力量的手掌,眸中亦划过凄楚之色,“那位大人,是如同我师长般的存在,我一直想助祂脱离这种身不由己的宿命,也想......再见祂一面。”
“所以就算知道我如今所作所为无济于事,我也无法坐以待毙。”
妘昭的脑海中同时回响起赛蒂启诺的喟叹之言,“那孩子已经为我付出得够多了,到了让我无以偿还的地步。”
于是她的内心又开始剧烈动摇,最终垂眸道:“能够依凭自己内心行动,是被幸运所眷顾的对象。我知道您是吾神的挚友,也从索俄大人那儿听说过您作为‘处刑者’的事迹。”
“想必若是将我的力量借予您一部分,一定会发挥出更大的效力。”
她高举起储存着一部分天空之力的金杖,其上的鱼鸟铭文渐渐浮于半空,最后化作一道苍青色的力量汇入珀尔菲体内。
他感到自己的躯体正被一种同源的力量滋养着,带给他生生不息之感,且不会有所排斥。
向他传输完力量的妘昭自嘲一笑,“我又何尝不想为那位大人做些什么,只是我实在太过弱小,贸然前往只会给祂徒增不必要的负担。”
“请不要妄自菲薄,迄今为止,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光是我,羲君和赛蒂启诺大人也同样会为你感到骄傲。”
经过重铸的七弦琴出现在他怀中,珀尔菲耐心地调试着音准,在练习使用新力量的同时也为她献上离别之曲。
第136章 幻诡
乐声开始还有些艰涩,后来逐渐变得悦耳,穿透碧空的曦光倾泻而下,显现出他斜长的影子。
而就在这隅阴影中,存在着某种正蠢蠢欲动的物质,它悄然探出一点黏滑的躯体,似乎也在此刻沉醉于琴音。
妘昭对此有所察觉,但见珀尔菲神情无恙,也便未打断他的演奏。
一曲终了,怀抱琴身的珀尔菲向妘昭郑重一礼,妘昭亦言尽担忧之辞,“珀尔菲大人,您刚复苏不久,还请务必小心。”
他则勉力一笑,“我向来珍惜赛蒂启诺大人给予之物,自然包括这具躯体。”
况且,他还有一段尚未处理好的关系,只是这后半句话,注定被他压抑于心。
然而还不等他稍稍缓和神色,一阵急躁的狂风便穿越丛林,令二者便同时感受到了那自远处传来的不详气息。
随后,一道巨影疾速掠过云境上空,地面上的二者只来得及辨别出其为一个身有六翼的怪物。
珀尔菲收回视线,“风的意志改变了,看来在我们尚未察知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些棘手的变故。”
他向妘昭颔首致意,目露凝重地化为一道光束追随巨影而去。
原本围绕在他们周边的飞鸟们受惊般纷纷发出不安的鸣叫声,妘昭忧心忡忡地望向远处各方势力汇聚的中心,喉间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呼哨,示意族人们稍安勿躁。
她复又行至生命之树下,取下簪饰在乌黑发间的尾羽,将其融于金杖,刹那间,她额间三瓣羽形印记毕现,一道以妘昭为中心的屏障在云境上空缓缓生成。
她虽然接受了赛蒂启诺的安排,但在必要时,她仍会放弃后方守护者的身份。
维系这个屏障暂时耗尽了妘昭的所有力量,待她稍稍稳定身躯,便发现在自己的屏障之上突然多覆盖了一层黑色物质。
她露出戒备姿态,握紧了手中的金杖,而“始作俑者”也在她不善的目光中渐渐显形——俨然是人体形态的布恩洛凡。
“不速之客,说出你的来历。”
出现在她眼前的显然只是对方的一个分身,但与他唐突的行为相比,语气倒是体现出了几分礼节,“这是对你愿意帮助吾神的谢礼,如果要抵御黑暗力量的侵袭,我制造出的屏障会更加有效。”
而妘昭只是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你究竟是谁?先前寄附在珀尔菲大人影子里的是你吧?”
这引起了对方的沉默,良久,在他的分身幻影将要消失之际,才轻声答道:“我是吾神唯一的眷属,布恩洛凡。”
更早之前,普内铎。
山峦环抱,崖壁冷泉汩汩流下汇入溪涧,再消失于幽深的密林,呈现出一种未经发掘的原朴气息。
宁静祥和的界外之境,想必这是大多数来访者会产生的第一印象。
但是赛蒂启诺显然不会具有如此兴致,即使除却视力外的其他感官依旧能带给祂审美感受。
祂很清楚,自己实则处于一片满目疮痍的空间,此刻显现出的一切平静都将如幻想般褪尽消散。
自空间通道中走出,祂便以一种毫无防备的从容姿态进入了这片秘境,因为在祂看来,这只是终局推进的必要过程。
祂于寂静无声中向远方平静开口:“以人类之躯夺取神格的存在啊,现在,你可以向我尽情展露你的真实。”
一种惊悚的阴寒瞬间袭向赛蒂启诺的神魂,与此同时,属于蛇类的凉滑鳞片也渐渐贴合上了祂腿部的皮肤。
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敏感,被蛇类所绞缠的恐惧也会相应扩大。
不过表面陷入困境的赛蒂启诺只是轻嗤道:“无聊的把戏,这样的幻境还远远不足以让我沉溺其中。
祂准确捕捉了蛇类的弱点之处,然后一举捏碎了它的头颅,此等血腥的举动令其他在暗处蛰伏的群蛇有所顾忌,暂时收敛了蓄势待发的毒牙。
“远道而来的善之法则,请原谅索依姆眷属的无礼——因为它们代表着我最深层次的想法,这也是你所求的一部分真实。”
赛蒂启诺的眼前忽而变得清明,目之所及尽是夜空,银发黑袍的幻神就站在祂的身侧,那双充满星辰一般的双眼也未再被黑布所覆盖,在这片奇异的空间内散发出别样的光彩。
视觉的恢复说明祂已经深陷对方的幻境之中,这个认知让赛蒂启诺终于正视起一脸阴鸷的索依姆,或者应该称呼他人类时的名字——穆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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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灰翳初现
但赛蒂启诺依旧以其如今的身份相称,“幻神,别再作出一些无谓的挑衅,那只会导致谈判破裂。”
祂的心丝毫不因重见光明而有所动摇,身处这片空间的二者都处于神魂离体的状态,这是一场正面交锋。
“那么善之法则,我可以向您求得一个问题的答案么——凭你如今的实力,全力以赴的话我自是不敌,可您偏偏没有使用这种最直接的方法,反倒是要倾听我的‘真实’。”
赛蒂启诺已经习惯了索依姆惯带讽意的腔调,面色不改地平静答道:“我并无毁灭一切的想法和权力,况且我也的确对你那深沉的执念产生了好奇。”
“好奇么?哼,你们总是能如此轻易地说出一个限定词。”
虚空之中,索依姆嗤笑着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赛蒂启诺却从这个动作中读出了余韵只剩癫狂的痛苦。
待其缓缓放手,索依姆眼中的星辰业已消散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猩红,两行血泪也顺势在他的苍白的脸上划过界线模糊的痕迹。
而他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阴狠起来,花色各样的群蛇源源不断地从其身后爬出,“我无时无刻不在心底发泄着对你们的恨意,无论是神明,还是造神者,你们才是使秩序动荡的罪魁祸首。”
“人类因你们的存在而走向了末路,但现在与你对峙的我,原本便是人类。”
话语间,从四面八方涌出的蛇类已将赛蒂启诺彻底包围,似乎只要索依姆一声令下,便会立刻群起而攻之。
与此同时,赛蒂启诺周身形成的威压瞬间将最内圈的毒蛇化为了血沫,并且还有几滴污血迸溅到了祂灰白的发丝上。
“我说过了,不要让谈判破裂。”
这却让索依姆的笑声顿时充斥了整片空间,“善之法则,事到如今,您竟然都还不能放下自己的高傲吗?”
他忽而闪现至其身侧,并隔空割断了那些沾有血污的发丝,语气中似乎裹带有无尽的惋惜之意,“果然,就像是人类在衰亡时产生的征兆,或者说是更甚。”
索依姆就像是要试探出赛蒂启诺的最终底线一般做出了此等挑衅之举,并话锋一转道:“怪不得当初卡克斯要为您另造躯体。”
他所指的便是那具赛蒂启诺曾经使用过的躯体,但索依姆不知的是,那具身躯最初并非由卡克斯所造,却是赛蒂启诺以备不时之需的应对之策。
而夺回那具躯体,也是赛蒂启诺此行的目的之一。
所以祂毫不在意地打断了索依姆的自言自语,“幻神,你也差不多该意识到了,你我都是在拖延时间。”
赛蒂启诺周身爆开一层血雾,破碎的蛇尸纷纷散落,空间中一片腥臭气息。
索依姆并不欲和祂正面硬碰硬,身形渐趋透明,那是将要遁走的征兆,“不错,只是凭借您分散出的神识,能够顺利让战神脱离幻境么?”
祂垂眸回击道:“正如你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那样,不加以尝试又如何能知道最终的结果?”
赛蒂启诺从始至终都未向幻神出手,便是因为祂明白单是消灭一个对方的分身并无意义。
星空在祂眼前迅速消散,但自己未再回到最初的那片宁静之地,而是直接追踪先前分散出的神识,意图前往战神所在之处。
一系列灰色的物质在祂的指尖汇集,最后化为一道利刃劈向虚空,强制打开了通往其他幻境的通道。
战神特里芬是平息世间纷争的神明,而其本身也诞生于人类的战场之上,故而与人类颇有渊源。
赛蒂启诺并不知晓在特里芬被囚于地宫的那段时间内,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溯究竟是怎样的人类过往,所以这次的机会便是一个关键的突破口,也能借此消弭其身所负的执念。
可以说,这便是令战神率先前往普内铎探查的最大目的。
祂到底是以神魂姿态进入幻境,虽然视线不再受阻,但总归有所限制,不过祂在必要时会阻止出现牺牲。
赛蒂启诺如今分身乏术,却仍挂念着自己对于外界的种种安排,希望一切都能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顺利度过......
然而就在祂即将步入战神所在幻境的前一刻,突然发觉自己在洞口设下的封印屏障被外力强行突破了。
“埃弗摩斯。”祂低声念出风神的名讳,果然,对方又成为了新的变数。
随着祂神魂的消失,一切终于暂时平静下来,恢复了那片祥和宁静的景色,连绵山脉兀然耸立,潺潺流淌的溪水经过草甸,不知要汇往何处。
那么这一次,命运又将会如何玩弄他们呢?
六翼巨龙在高空中发出阵阵低沉的龙吟,赛蒂启诺所担忧的不无道理,以埃弗摩斯如今的情况,的确不适合强行催动本就裹挟着狂暴因子的力量。
但先前在被赛蒂启诺困于山洞时,无论他使用何种方式试图攻击屏障,最终都不了了之,后来也是适逢屏障自身弱化,才令他得以突破。
这同时散发出了一个让他不安的信号,作为缔造者的赛蒂启诺一定是遭遇了某种突发情况,毕竟二者都领教过幻神的诡计多端。
所以即使冒着力量再次失控的风险,他也必须前往赛蒂启诺的身边,这一切不该只由祂尽数背负。
巨龙琥珀色的眼眸中划过哀伤之色,埃弗摩斯回忆起了夜深之时,赛蒂启诺在他眼前流下的泪水——其实祂的内核一直未曾改变。
祂渴望和谁建立羁绊,渴望去见识不一样的景色,更渴望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分属于自己的痕迹。
作为个体背负了过多的责任和力量,带来的并非从容之态,而是深沉的惶惑与无力。
法则这种秩序,本就不该由个体掌控,而命运,更是无法掌控。
埃弗摩斯此番前去,是为了偿还先前被控制时亏欠赛蒂启诺的种种,但是,他也同样不愿看见对方走向毁灭的终局。
因此,这次他无论如何都会全力以赴,放手一搏,为残酷的命运轮回做个了结。
第138章 垂死之志
赛蒂启诺再次立于草甸之上,而与之前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祂明显感受到了充沛的生灵气息——在河谷的那一畔。
但自己明明追随战神气息而来,却误入了另一个未知的幻境。
祂眉间紧蹙地悬浮至半空,发觉有一道微弱的气息正在不断向此处靠近。
视觉的暂时复原的确带给了祂不小的助力,譬如此刻让祂能够清楚看见那个在草地上匍匐爬行的瘦弱身影,而当赛蒂启诺想要靠近对方时,果不其然发现自己无法触碰这幻境中的事物......
穆克一次比一次费力地靠爬行挪动自己渐趋沉重的身躯,饥饿和干渴使得他全身的感官都濒临崩溃的边缘。
在这种情形下,他依然不时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天空,直到再三确认此地不会被灰翳的力量覆盖后,才再次开始缓慢的爬行进程。
可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体注定他无法坚持太久,或许今日他的生命就将走向尽头,而迄今为止支撑他坚持苟延残喘下去的也就只有求生的本能而已。
若是在其他情况下,赛蒂启诺这时早已移开视线,可对方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又昭示了幻神与眼前这个人类应当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渊源。
于是祂神色复杂地继续注视着穆克的挣扎,看到他在夕晖将落时终于挪动到了浅溪之畔,可面对这近在眼前的甘泉,他已经没有气力再痛饮一番了。
而就在他生机将灭之际,一切终于又出现了转机,一队刚从树林中打猎归来的人类注意到了溪畔那个脏污不堪的孱弱青年,七嘴八舌地嘀咕着那些对他而言分外陌生的语言。
穆克的口中被灌下清凉的溪水,看着那些和自己发瞳颜色皆不同的人类,比起面对未知环境的惶恐,生命得以延续的庆幸先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
在被其他人带走之前,他目露怀念地注视着溪水深潭处映出的黑发红眸,在他那已无法回去的归所,没有人会在意外表面容的奇特。
穆克被那队人类带往了他们暂时的落脚之处,那是一众错落有致的低矮石屋,听见打猎者们归来的动静,石屋里又走出了一些前来迎接的人类,和这些救济了自己的人类一样,他们也都是些青壮年,且能从面部轮廓、发色等处看出同族的痕迹。
人群将他团团围住,带着不同情感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说是救济,他们也只是让穆克喝了几口溪水而已,于是他只能默默忍受这些各异的视线。
紧接着,又有人在他身前站定,俯首用那分外陌生的语言向他询问着什么。
见他目露疑惑,青年摇头回到人群之中,然后另一个青年换了种不同的语言。
如此几番,皆是无果而终。
直到他们中为首的那个高鼻深目的壮年男人用穆克所熟悉的语言问出了一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你是从何处流亡而来的。”
穆克犹豫后答道:“多谢你们相助,我来自玛萨城,那里如今已被狂风骤雨所毁灭。”
他简短的话语却令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蒙上一层失望的灰翳,毕竟玛萨曾为他们后续逃亡的目标之一。
但首领仍勉力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招手示意旁者拿来一些在丛林中摘得的浆果,用以让穆克补充体力。
穆克接过后还来不及道谢,便抢先往嘴里塞了数颗,但马上又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剩下的浆果妥善收进麻布衫的一角,转而跪坐起身向首领道谢。
首领则无所谓地挥挥手,“我们都是从各方逃亡而来的,你若是没有去处的话不妨加入我们,这样才更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在说出这句话时,在场者均面色凝重,因为最近打猎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迷失于森林,再也无法归来,在准备下一次迁徙前,他们急需更多的力量,但穆克却只当是寻常的好意,“我明白了,谢谢你们的好意,只是我还必须得去告诉我的兄弟。”
“哦,你的兄弟?他现在又在何处?”首领兴味盎然地问道。
穆克垂眸,“我和他逃离玛萨之后,便暂时栖居于山洞,我外出寻找食物时迷失了方向,于是来到了这里。”
“但你若是现在返回,只怕太过危险。”首领好心提醒道,他也不想错失一份新力量。
长跪于地多时的穆克猛然摇头,终于找回了能让自己保持站立的力量,“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属,况且我在离开时与他有过约定。”
不过短时间内穆克尚且还不具有重新穿过丛林的体力,且在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态度过于强硬后,他转而询问起首领,“您懂得我所使用的语言,但您好像并非来自玛萨城。”
首领的目光向另一侧远眺,“没错,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狄斯塔尔,那个绿洲上的富庶城市——我能通晓多种语言,则是因为我曾是那里的商人。”
言尽于此,他长叹一声,待原先围拢在旁侧的人们也纷纷散去,这才继续向穆克言道:“总之在潭侧还有一座废弃的石屋,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暂且住下吧。”
虚弱至极的穆克一路寻找着支撑点,终于来到了首领口中的那座石屋,虽然废弃不久,但甚至只搭建起了一半,若是遭遇极端天气,想必根本避无可避。
这里却是他目前唯一的落脚之处,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憩一二,才能尽快返回山洞,找到期盼自己带回食物的兄弟——凯因德
于是在第二日的晨曦还未穿透云层之时,穆克便已怀揣着昨日剩下的浆果重新启程,饶是脚程极慢,他却也如匍匐前进求生般咬牙坚持着。
先前的垂死挣扎使他混淆了时间流逝的概念,他不能让凯因德一直枯等下去。
第139章 坚韧的缘由
立于高空的赛蒂启诺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丛林深处,从这一举动中看到了人性所存有的某种光辉,然而究竟又是什么导致具有坚韧信念的他最后只能悲剧结尾,这便是赛蒂启诺至今留滞在此处幻境想寻求的答案。
即使是在日晖普照的白日,穆克也依旧提防着森林中一切潜藏的危机,体能透支后的他昨日只用了些浆果和净水果腹,但只要一思及那尚在远方等待自己的凯因德,穆克便可忽略喉间充血的痛苦,再次迈出万分沉重的步伐。
他们本就为亲属血缘关系上的兄弟,这点从相似的发色和瞳色上便可窥见一二,只是不知孰为兄,孰为弟,但从记事起他们就同在最底层摸爬滚打,相依为命。
穆克知道自己和凯因德外表与众不同,或许他们的父母亲长便是出于这个原因将他们遗弃,不过他无暇去憎恨那些假想中的亲人,一直以来只要能和凯因德互相扶持,他便已然得到满足。
稍长之时,为了躲避那些对他们外表带有偏见的目光,他带着凯因德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以包容性而著称的玛萨城。
但这般微小的愿望在凯因德因为病中的自己偷窃药草而被打断双腿时逐渐走向了破裂,彼时的他们已在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活中成长为了青年,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改善现状,命运却再次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当那遮天蔽日的阴霾吞噬了天光,瘟疫也随之而至,日趋极端的天气更是使这座原本无比繁华的城邦彻底陷入了死寂。
唯一可称得上是眷顾的,便是他们从这场瘟疫中幸存了下来,并成功逃离了那座充斥着死亡的炼狱。
作为这世间的两个渺小个体,他们并不会将灾厄同毁灭之力的泛滥联系在一处,在朝不保夕的逃亡之路上,他们根本就无暇考虑灾厄的源头,一如今日。
这并不是穆克第一次遭遇险境,先前他带着行动不便的凯因德,早就经受过了各种难以想象的苦难。
凯因德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他的拖累,可他却从未想过要丢下对方自生自灭。
迄今为止命运带给他们的都只是苦难,如果失去对方,那么他也将失去存活下去的目的。
所以纵然分外艰辛,穆克依旧背着凯因德远离了那片被阴翳笼罩的土地,直到误入丛林,为了寻找水源和食物才不得不与对方分离。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凯因德频频提出要将自己丢下,实则是心中极其不安的表现,没能够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与安全感,穆克日日都在为此而无比愧疚。
他也无法忘怀在作出将对方暂时独留在山洞中之时,凯因德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怨憎之色,对方眼中只有无尽的释然,直到他离开之际也不置一词。
穆克在走出洞穴许久后才意识到,凯因德是在用自己的眼神无声地审问着他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