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仁川提着一蓝子菜,在门口磕了磕鞋子上的泥,边往里走边喊:“娘!爷爷,有客人来了!”
进门就是一个大堂,堂上挂一副赤火真君神像。
鸣与拜的祖师就是赤火真君,因此看到便先上前上了一炷香。
七十多岁的杜老爷子从后堂出来看到这一幕,面色和煦请两人坐下说话。
鸣与没有说什么妖鬼之事,只说自己带着学生从珠州过来,是为了去探望嫁到茶州城的姐姐。
路过此地,因知道杜村与赤火祖师的渊源,所以前来拜访。
听说他们是珠州除恶司的修士,特地从珠州过来的,老爷子和从厨房跑过来的妇人都很诧异。
“珠州啊,那可远。路上辛苦了,不如在我们这多住几日,也和我们讲讲外头的事。”
杜老爷子热情邀请。
在这个世界里,普通人一生可能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村镇。
路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和麻烦,若是遇到强盗或恶鬼,小命轻易就没了,大部分人也没有出门的理由。
而州与州之间,相隔甚远,中间又有关隘要过,若是没有身份或是银子,很难过去关隘。
所以大家都很少看到另一个州的人。
杜村人偏居一隅,虽然不像其他普通村落那么封闭,但是来自其他州的客人,一年也见不到两个。
听说来了外州的客人,吃过饭后,杜仁川家就来了不少凑热闹的村人。
整个杜村几乎都姓杜,沾亲带故,互相喊起来都是叔叔伯伯,几十号人齐聚一堂,将整个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前几年珠州除恶司发生了那样大的事,茶州这边一点不知道消息,听鸣与说起珠州除恶司的变化,所有人都惊讶极了。
“你们那边的神学府真是不错,教出了那么优秀的修士,不像咱们这边。”有人感叹。
州与州情况不同,茶州这边也有神学府,但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也没什么权利。
上头就没有什么靠谱的师长,更教不出能顶事的学生。
少数厉害的修士,都是那些盘踞茶州的大家族供养出来的,只对他们负责。
至于除恶司,当然也是名存实亡。
鸣与被众人围着,回答他们各种追问。
牧羿年纪小,从人群中挤出来,在门口找到了杜仁川,悄悄坐到他旁边。
“你叫杜仁川对吗?我叫牧羿。”
牧羿记忆中,杜仁川一开始确实胖乎乎的,但经历过家破人亡之后,他飞快瘦了下去,后来就再也没有长胖过。
所以他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是久违了。
牧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我从珠州带来的酥糖,你尝尝。”
杜仁川喜欢吃甜食,是他们几个伙伴都知道的,他特别喜欢吃这种酥糖,经常藏一些在柜子里。
他们几个有事没事就喜欢去掏他藏的酥糖吃。
“这个真好吃,谢谢!”杜仁川含糊地说,觉得这个陌生的少年人真不错。
牧羿看着曾经熟悉的伙伴那张无忧无虑的大圆脸,还有天生的笑眼,也跟着笑起来,只有鼻端一点酸涩。
后来变得瘦巴巴的杜仁川脸上总带着愁苦。
他死时痛苦又有诸多遗憾,却还故作轻松地对他说,早知道要死,藏在柜子里的酥糖就全都吃掉了。
“多吃点。”牧羿把糖袋子全塞给他。
“唉,还是算了,吃太多又要长胖了。”杜仁川捏了捏自己叠起的肚子,忧愁地叹气。
这个年纪的少年,每日最大的苦恼也就只是自己又多长了一点肉而已。
“你的老师说,珠州那边现在很少再出现恶鬼了,这是真的吗?”
和牧羿熟悉了一些的杜仁川好奇问。
“是,我在珠州几个月,只听说出现了两只恶鬼。”
“哇!真好,你们怎么做到的?”杜仁川说,“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每年都会结成小队出门消灭恶鬼,每年都去,但恶鬼一点都没少。”
“恶鬼就像地里的野草一样,拔了一拨马上又长出来一拨。”
从前牧羿也不懂,但在珠州住了这半年,他慢慢懂了。
“因为你们只是杀恶鬼,却没有处理制造恶鬼的人,所以恶鬼才会杀不尽。”
牧羿没有亲眼见过,但听他们说起过大哥当年一人打遍除恶司和珠州几个大家族的事。
没人能明白牧羿心中的震撼。
他上辈子和那个除恶司以及甄家那几个大家族周旋,经常觉得自己和伙伴好像陷入泥潭。
然后这个“泥潭”直接被大哥扬了。
大哥行事看起来不拘一格又莽撞,但他分明规划清晰,粗中有细。
他用雷霆手段除去占据了珠州大部分资源,压榨剥削平民到极致的几个大家族。
同时震慑了其他行事不算出格的家族。
逐渐变成“恶疮”的除恶司,被他毅然舍弃,大刀阔斧地改造。
但除恶鬼这件事,他的行事安排又如细水长流,日积月累潜移默化地去改变,不厌其烦地去教化。
他不只是除恶鬼,还整治恶人,为贫穷困苦的人寻找生计,尽力让所有人都有活路。
绝望和痛苦少了,恶鬼也慢慢少了。
其他地方是缺少修士才导致恶鬼泛滥不绝吗?不,是缺少如大哥这样的领袖。
在过人的能力之外,更有能引导所有人的号召力,有正直善良的坚毅之心。
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的人自发围绕在大哥身边,听从他的指挥。
就连狠毒贪婪的妖鬼丝巢,也在他的管教下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牧羿想,这样强大无畏的大哥,不管面对什么困难一定都可以解决吧!
强得可怕的大哥,此时遇到了一点困难。
他和于音武劲三人,在一条乡路上遭遇了打劫。
面黄肌瘦头发稀疏的劫匪们,瘦得肚皮凹陷,连肋骨都清晰可见。
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紧握着镰刀锄头,眼睛发绿地朝他们逼近。
破旧的衣物,寒酸的武器,皲裂的手指脚趾。这几十人是附近村中的人。
“把吃的留下来!你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
这些人饿得只剩一口气了,什么都顾不得,完全是被饥饿驱使着最后的力量来打劫。
于光打量他们的模样,觉得自己动手起来,这些人可能直接就会死。
面对摔一下拧一下就可能断气的脆弱劫匪们,于光难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武劲瞧这群胆大包天的人逼近,也是挠头嘶声。他们什么时候遇上过这么弱的对手。
转眼看见于光身边的于音,他突发奇想。
“大哥,我有办法了,看我的!”
武劲一下把于音脸上的面具扯了,举起他大喝一声:“看这里!”
没反应过来的于音:“?”
凶狠的劫匪们看向被武劲高高举起的于音,目光逐渐涣散。
手上拿着的武器噼啪掉了一地,开始摇摇晃晃地靠近武劲。
“来来来,都来追我啊!”
武劲举着于音风一般跑到附近一棵大树下,将于音放到了树杈子上,自己又一溜烟跑了。
被引过来的几十人围在树下,疯魔了似的,徒劳地举着手想要触碰树上的人,甚至想要爬树。
但是太过虚弱,没一会儿就纷纷神志不清趴在了地上,即便这样还是往树上拼命伸手。
于光和武劲一起站在附近看着这一幕,于光搭着武劲的肩夸道:“没想到还有这种办法,变聪明了,这次脑子转得很快。”
武劲:“哈哈哈哪里哪里,都是平日的经验。”
大哥平时对着于音的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一时想不到这种用法。
但武劲他们每一个人都被于音那奇怪的吸引力给折磨过,很知道厉害。
于音坐在树枝上,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下墨汁了。
扎人的目光从树底下那些人,转到远处勾肩搭背说话的两人身上。
他的手指动了又动,恨不得先把树底下这些人吊了,再把那两个在一旁看着的人捆了。
咔嚓一声,于音坐着的树枝被他生生掐断了一截。
武劲看着那碗口大的树枝截面,沾沾自喜的笑容嘎一声停了,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脑袋。
“哈、哈,弟弟好像生气了。唉他这个力气,是不是不太对啊。”
在他印象里,于音弟弟是柔柔弱弱的,就那几根白白的手指,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那个树枝上还有深深的指印呢!
大哥开朗又欣慰地笑着:“有什么不对的?老幺最近是锻炼的不错,力气也变大了,就是看不出来,哈哈哈哈。”
武劲:“……”大哥你感觉到了吗,弟弟好像想杀我。
“这里和杜村只隔着一条山脉, 怎么会差别这么大?”
武劲对着面前干到发裂的黄土田地,一脸匪夷所思。
“连这么大一条河都干了?”
进到茶州地界后,确实好几日不曾见到下雨, 可也不至于干旱得这么严重。
田地荒芜开裂, 连村子附近那条大河都干涸到露出河床。
于光从河床裸露的大石头上起身, 回到岸边,拍着手上没有一点湿气的泥土,走向远处的村落。
“情况确实不对, 去找人问问就知道了。”
这村子里的青壮男人都出去打劫, 晕倒在那棵大树下了, 村子里空荡又安静。
于光走进路边一间房门大开的屋子, 看到床上躺了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
有人进来,她眼珠子都没转一下,若不是于光感觉到她还在呼吸, 怕是会以为这是具尸体。
“武劲,拿点吃的和水进来。”
片刻后,干尸一样的妇人坐在床边,迫不及待地大口喝水,又狠狠咬了一口冷掉的干饼,被噎得直翻白眼也不愿意放下。
等她找回理智,看到屋内三个男人, 终于感到害怕起来。
“不用怕,我们想知道, 这里为什么干旱成这样。”
妇人小心看一眼于光,因为他年轻端正的容貌和明亮的眼神, 莫名放下心来。
想起自己刚才,好像就是被这人扶起, 又从他手中抢了食物和水,也不见他生气。
她虽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要做什么,还是老实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我们这里,有两三月没下过雨了……”
他们这里是下河村,村子附近有一条大河,从前有干旱的时候,大河都不会干,勉强也能活得下去。
今年年初时,分明还雨水充沛,也看不出干旱的迹象,可雨就是突然不下了。
起初,大家还安慰自己,附近有河,可以挑水灌溉庄稼,无非就是辛苦些。
可那条荒年也不曾干涸的大河,竟然一日比一日浅。
好好的庄稼来不及灌溉都要枯死了,甚至大家都喝不上水,村里出了些人,结伴去大河上游查看情况。
“这河边上几个村子,都和我们这儿一样,干得很……他们沿着河去找,才听说上面新围了一个大堤,把水都挡住了。”
于光听着,没有插话,武劲没那么好的耐心,眉毛一竖怒道:
“岂有此理,谁这么丧尽天良,往上游拦水,你们难道没想办法让他们拆了那坝?”
妇人悲哭一声,裂开的嘴唇里露出烂红的肉,但干得连血都流不出来。
“我们这些小民哪里敢拦他们,谁敢拦他们哪,那可是龙女啊!”
“他们说要截断所有凌江的支流,给龙女娘娘围一座大湖供娘娘栖息。”
“我们村十几个人去求水,被打死了几个,只回来两个……我可怜的孩子,死了,都死了!”
妇人嚎哭起来,但她流不出血,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三人走出屋子,对这种惨象无动于衷的于音看向大哥,见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看似平静的脸上带着一股令人畏惧的凶意。
武劲怒气更加外露:“大哥,咱们去会会龙女,把那害人的堤坝都给她推了!”
于光翻身上马:“走。”
三人经过村头那棵大树时,看见一个细瘦矮小的影子蹲在那些晕倒的人中间。
听到马蹄声,那道人影吓得连滚带爬往附近干枯的树丛里钻,眨眼就不见了。
于光不曾停下,只扯下马上的水壶和干粮,往那边树下丢去,恰好落在树丛边。
三匹马从尘土飞扬的路上跑过,落在最后的于音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
他的视野中,一地虚弱灰白的人影之外,躲在树丛里的那个影子是灰白中带着红光的。
和他自己身上一样,混沌邪恶的红光。
只不过要浅上许多,代表着那是一个正在成形的弱小妖鬼。
总是藏在蝗虫群里的蝗神,很少有人看过她真正的模样,但于音见过。
亲眼见到她的每一个人,都会惊讶于她的外貌。
除了进食和毁灭,什么都不知道的蝗神,看起来只是个瘦得好像干尸的小女孩。
她吃了那么多人却永远在饥饿,所以她力量所化的蝗虫群只会贪婪地扩张,试图吃下更多东西来填饱肚子。
于音收回目光,看向前面大哥的背影,嘴边带着一点奇异的笑容,什么都没有说。
人恶堕成妖鬼的过程是缓慢的,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能保持清醒,成为妖鬼之后就能留下人类的记忆,能像人一样思考。
但如果恶堕的过程中,属于人的那一面死了,被妖物吞噬了,就会失去人的记忆与理智,被妖物本能支配。
上辈子的蝗神就是如此。
而现在,她正处于那个临界点上。
沿河而上,他们路过好几个村子,几乎都是空荡荡的。
偶有拿着武器在路边探头探脑的人,冲出来也没能追上快速奔跑的马匹,只能遗憾又绝望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不停赶路的三人,很快找到了源头。
隔着很远看去,他们不仅看到了修建起的高高堤坝,还看到那边上空密布的阴云。
仿佛附近所有的雨云都汇聚在那里。
一改之前路上的干热,空气变得湿润,细细雨丝飘下来。
这里是凌江主干,几个分支的河道被拦,江水往河岸边漫去,淹没了两岸的村落农田,汇成巨大的湖泊。
站在堤坝上往下眺望,江岸边无数人弯着腰在挖掘河道,还有许多忙碌的身影在江岸边修建宫殿。
竟是一副热火朝天的热闹景象。
人如同蚂蚁,搬运着木材石块,泥一样颜色的人与修得金碧辉煌的宫殿形成巨大割裂感。
“那边的三个!你们是谁,跑到堤坝上来想做什么?”
看守堤坝的人提着鞭子跑来,怒骂道:“滚下去,不然抓了你们去祭龙女娘娘!”
武劲在马上捏了捏拳头。
凌江边一处被帷幔围起的空地上,茶州城的一群权贵们正在祭拜江中龙女。
最前方祭台上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领着所有人祭拜完,一扫底下众人虔诚的神情,满意点头。
“尔等都有心了,尔等这样信奉龙女娘娘,娘娘也会保佑尔等。”
一身绫罗绸缎的中年人堆起恭敬的笑容:“禄公才是辛苦了,能为龙女娘娘修建行宫,是我等的荣幸。”
自称禄公的老者被簇拥着坐在众人上首,捏着胡须说:“娘娘乃是龙女,她愿接受尔等供奉,那这陆上行宫可得好好修建,娘娘金身可做好了?”
中年人忙说:“就快做好了,不日就可以运过来。”
“嗯,不错。”禄公又说,“有了金身,自然要放在金殿里才算适宜。”
中年人笑脸微僵,心中暗骂老匹夫贪婪,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只说:
“自然自然,我们正在让人加紧开采金矿,就为了给娘娘造金宫呢!”
说起这个金矿,在场所有人都难免肉疼。
若是没有这个突然出现的龙女娘娘,那么大一个金矿他们几大家族分了,金库又能大大扩充一番。
但是没办法,谁叫龙女娘娘那般厉害。
她在这江中兴风作浪,身躯长达千尺,更可怕的是她还能聚集云气,就好似传说中能行云布雨的龙族一般。
一个不高兴,将他们所在之地的云气雨雾全都吸取过来,让他们旱个一年半载,将他们旱死也不是不可能。
茶州城几大家族审时度势,决定低头主动供奉。
再有这禄公,也不寻常,天生比别人多无数个耳目,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又自称龙女的使者,替龙女传达旨意。
每月祭祀年轻男女给龙女娘娘,围堤造湖也就罢了,但这修建行宫,着实花费了他们不少钱财。
钱财花出去了,当然不能白花,各家族都踊跃表现,希望能得龙女娘娘青眼。
龙女娘娘不轻易出现,暂时只好讨好禄公。
细雨霏霏的江边,禄公与几大家族间的亲密谈话被一阵骚乱打断。
“怎么回事,那边不好好做事在吵什么?若惊动江中龙女娘娘,看不把你们都投江去给龙女娘娘吃了!”
“家主,是、是有人来捣乱!”
“谁敢到此处捣乱?”
骑着马的青年踩着泥泞的江岸,来到了众人面前。
“围堤造湖,是你们谁的主意?”于光从马上跃下问。
“你又是哪个,怎么敢这样与我们说话?”一个年轻人见于光穿得普通又是孤身一人,不屑呵斥。
与他一同出声的,还有人群中一个脸色发黑的男人,他语气掩不住的惊讶慌张:“是你,于光!”
于光眼光一扫便看见了眼熟的人,是甄家家主。
几年前他毅然带着剩下的族人和一些钱财从珠州逃走,没想到是躲到茶州来了。
甄家如今在茶州经营得不错,和他们关系近些的家族都知道他们是被逼迫才背井离乡。
“于光?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于光?”
“把你们家赶出珠州的于光?看着也无甚稀奇的。”
“他不在珠州,怎么跑到我们茶州来了,瞧着也没带什么人,难道他还以为凭他一个人能在我们茶州撒野吗?”
人群中的甄家家主,听着周围人不屑的指指点点,只觉得心里越来越没底,嘴角脸颊都一起抽搐起来。
在场之人,只有他知道眼前看似普通的年轻人有多么可怕。
几年了,这煞神怎么阴魂不散,还追到了这里!
对了,还有龙女娘娘!
这里可是龙女娘娘的地盘,这于光再厉害,对上龙女娘娘也不一定能赢。
甄家主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定了定神,又眼神闪烁地看向于光,见他并没有多关注他们,而是转头望向江面。
平静的江面突然之间风云变幻波澜四起,从水中钻出一张巨大的人面。
人面连接一条粗壮带鳞的长长身躯,盘在江中。
“龙女娘娘!”
江岸边灰扑扑的贫民与穿着锦衣的权贵,都忙不迭地跪拜。
恐惧敬畏的,欣喜向往的,跪了一地,好不威风。
那张从江中浮出的人面巨大而美艳,竖瞳直直盯着岸边的于光,嘴馋地吐出粗绳般的蛇信。
“你闻起来很好吃啊,来,来,让我吃掉吧。”
人面发出的声音好似雷鸣,又带着一种诱惑力。
落后于光一些的于音和武劲混在人群中,都抬头看着河中的庞然巨物。
“怎么是这么大一条人脸蛇,大哥一个人能对付吗?”武劲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去帮忙。
于音抬手,示意他站住别靠近。
眼前的“龙女娘娘”也是他上辈子一个熟人,只不过和他打交道时,她已经成了“龙母娘娘”。
她从前据说是茶州城一个普通妇人,不喜丈夫懦弱,与人偷情时被发现,于是被族中投入凌江。
吞了只水蛇,阴差阳错成为妖鬼。
说起来也算是他的下属之一,可惜不怎么安分,一直觊觎他的力量,想要取而代之。
她后来生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扩大势力,被他吃得七七八八。
还曾经想要自荐枕席,割断了她一截身体教训了一顿,才让她暂时老实下来。
在他一群下属中,她算是最厉害的几个之一,不像贝鬼那么好对付。
不过,他的大哥当然能对付。
硕大蛇身在江中翻滚, 搅得江水浑浊,漫到岸边。
那些因为直面“龙女娘娘”而吓得腿脚发软的人被冷水一冲,又听岸上有人喊:“还愣着干什么, 跑啊!”
回过神来, 赶紧往远处逃。
武劲喊完那句话, 蹬着铜铃般的大眼,站在“脆弱”的于音弟弟面前,紧张关注着大哥的情况。
所有人都在往后退, 唯有于光在往前。
他在普通人中算高的身形, 面对江中的庞然巨物, 渺小得如同蚂蚁。
但在观战的于音眼中, 江中的人面蛇才是更加弱小的那一个。
灰暗视野中,人面蛇散发出的蜿蜒红光看似占满江面,实际上唯有人面的部分色泽浓郁一些, 其余部位只是些稀薄红光,虚张声势罢了。
而于光身上的金色,比几年前他第一次见他时更为浓郁凝练了。
往日藏在那具身躯里的磅礴力量一旦展开,足以压制江中的巨蛇。
随着他每往前一步,身上的金色便往外扩散,无形的气势笼罩向江中。
于音看得清楚,已然预料到结局, 因此从容不迫地等待着。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样的眼光。
祭台后的茶州权贵语气极尽嘲笑:
“一个小小人类, 还敢挑衅龙女娘娘,他还不够给娘娘塞牙缝的, 看着吧,这莽撞无知的家伙马上就要被吃了。”
“都睁大眼睛看看, 和龙女娘娘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们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年轻人走向龙女娘娘,而龙女娘娘好似察觉到什么不对,竟然隐隐有想要退后的意思。
那张巨大人面上垂涎的神情收敛,反而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她还在犹豫,于光却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踩着江边建起框架的楼,跃向蛇身。离得远的人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只听人面蛇爆发出一声哀嚎,身体一阵乱扭。
离得近的海水中晕出一片淡红。
于光将一根长长的竹竿刺穿了人面蛇的脊背,巨蛇如何翻滚,他都如同乘风破浪的船,握着竹竿巍然不动。
脚下全都是湿滑的血,于光手中用力,生生将一根竹竿分做两半,双手分别用力——
破开的竹子在他手中成了刀一般,沿着巨蛇的脊背往下划开。
普通一根竹子,被他用来仿佛神兵利器,轻易伤到体型更比他大百倍的巨物。
大蓬的血喷出来,骤雨一样洒到江面。
远在岸边的一些人看不清江中混乱的情形,却能看得清江上逐渐泛红的水。
普通一个人类身上的血不可能染红江面,这只可能是他们龙女娘娘的血。
大言不惭要看于光被吃的茶州权贵们,慢慢意识到不对劲,不少人额头都浮起了冷汗。
“这……莫非,龙女娘娘还敌不过那一个人?”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再看看。”
只有默默躲到最后面的甄家主汗出如浆,心中的侥幸期待全被带着腥气的雨浇熄了。
他环视一圈,蓦然发现那个龙女娘娘的使者禄公竟然不见了,立刻决定不再等下去,趁其他人都不注意,从江边逃之夭夭。
江中人面蛇因受伤发狂起来,从水中露出,一头撞向岸边没修好的宫殿。
因为害怕没来得及逃跑,藏缩在宫殿里的两个人看到人面撞塌屋顶,落到面前,都发出惊恐的尖叫。
食物在面前吵闹,恰好受伤需要补一补,人面蛇当即张口将两人咬进了嘴里。
下一刻,江上出现了一个金色巨人的虚影。
它一手抓住人面蛇的头发,粗暴地掰开了她的嘴。
两个尖叫的人从蛇嘴里噗通落进江水里,不一会儿又冒头游向江岸,侥幸经历了一回死里逃生。
金色的巨人高大如山岳,站在江中时,江上被人面蛇聚集起的阴云雨气都只环绕在巨人的胸前,被它挥手间驱散。
光柱穿透巨人虚影,落到血色江面上,泛起金红波光。
金色巨人出现的那一刹,别说那些不了解于光的茶州权贵,就是武劲都忍不住震惊。
“那是神应!”武劲脱口而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夸张的神应!”
“不对,这和从前神学府老师教的也不一样啊,这是哪个祖师神应?哪个都不像啊!”
于音嫌弃地离他远了点,继续欣赏江上的战斗。
在他看来,这并不是哪个祖师神应,是于光自己的“神应”。
他这大哥第一次见面,身上就有浓厚金光功德修行,是他自己聚集的力量,而非从什么祖师处借来的神应。
“就算早就知道大哥很厉害,但大哥还是能一次又一次震撼到我。”
武劲话音落下,江中想要用血盆大口咬住巨人的人面蛇,被巨人抓住身体撞上一处堤坝。
“轰隆!”
堤坝崩塌,江水从缺口决堤而下,顺着干涸的河道奔腾而去。
人面蛇鲜血淋漓,却带着一股狠劲,在江水中翻腾,几次想要缠住巨人将它搅碎,或撞进江底。
可惜她遇上的对手是于光。
人面蛇一张姣好人面接连撞塌了数个堤坝,撞得血肉模糊。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死时,盘踞在这里作威作福许久的人面蛇,终于找回了自己弱小时的恐惧,开始大声哀求。
轮廓模糊的巨人没有动摇,伸出拳头,轰然砸烂了她的头颅。
江水从崩塌的堤坝奔涌,凌江江面很快浅下去,露出之前被淹没的良田村庄。
人面蛇的尸体也跟着裸露出一半,在周身染出满江红色。
江面平静下来,一切都平静下来。
于光浑身湿淋淋地从水中走向岸边,身后是小山般的巨蛇尸体。
他真的独自一人杀死了这样庞大的人面蛇。
看到这样的大哥朝自己走过来,武劲忍不住地寒毛直竖,甚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