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眼前这个年轻人,照顾之余还会主动要求改变的, 绝无仅有。
“还有,岁管家,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计划为九爷的住所安装抽湿设备呢?”于实询问。
见多识广的岁管家,在这样的问题面前都罕见的哑然了。
“抽湿……设备?”
“对呀!”姜芒觉得于实说的很有道理, “我们的房间里都有中央空调,九爷那里竟然没装,住在湖上湿气重,对身体不好,很需要抽湿的。”
岁管家嘴角抽搐,但他毕竟这么大岁数,很快恢复正常:“确实,这件事我们会考虑的。”
“好了,你们先去照顾九爷吧,不要耽搁了。”
两人往外走,姜芒悄悄对于实撇嘴,小声说:“我看出来了,他在敷衍。”
于实抱着挑选过的花材,同样低声说:“提出意见是我们的事,要不要接受是雇主的事。”
他尽职尽责就好。
两人才走上木廊,忽听身后一阵喧嚣,有人在大声呼喝。
“雪师不可啊!”
“快拦住她!去禀告家主!”
一个冷冷的女声厉喝:“滚开,别拦我!”
又有年轻的女声娇声道:“区区风家家仆,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们二姑奶奶!”
姜芒回头看,被那边的情况惊得瞪圆眼睛。
一个身穿紫裙的女人气势汹汹带着人往湖边走,她的目的明显是风雪乡的居所,在她身后追着一群穿风家制服的仆从。
仆从们试图阻拦她,却被她挥手间卷起的风雪迷眼,大叫着滚落在地。
“哇!那个是高级的除魔师吧!她能召唤风雪啊!”姜芒满目惊叹。
于实看见女人势如破竹冲到湖边,被岁管家拦住。
岁管家是个看上去干瘦没有气势的老人,但他拦在那气势汹汹的女人面前,女人却谨慎地不再往前。
“您这是做什么,九爷还没醒,你这样过来惊扰怕是不好。有什么事,不如移步茶堂?”岁管家语气软和,阻拦的动作却很强硬。
雪若琊恨恨说:“我就是要来把风雪乡唤醒,你们风家忘恩负义,忘了当初的约定,我倒想问问表弟自己,愿不愿意去救我父亲,救他的亲舅舅!”
又有一群人赶来,为首的风载音也拦住了她:“若琊阿姨。”
“九叔如今还未到醒来的时候,强行唤醒对他来说不是好事,您是知道的。”
“此事爷爷还在考虑,知道您来了,让我将您请过去好好谈。”
一阵喧闹后,雪若琊还是被请走了。
湖边恢复宁静,看够了热闹的姜芒和于实一同往风九爷居处走。
姜芒好奇心很强,猜测着:“刚才那位,是雪家的人吗?就是那个,四大家的雪家?”
南地有名望的除魔师家族有四大家,风、梅、雪、明,又被称作风花雪月四大家。
各家之间互有联姻,风雪乡的母亲便是雪家家主的亲妹妹。
于实目光落到身边元气的姜芒身上。
身为女主角,姜芒的身世也不简单,她的母亲是雪家主的女儿雪若葭,也就是刚才那位雪若琊的亲姐。
雪若葭多年前因为爱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低阶除魔师,毅然逃婚与他私奔,此后再不见踪影,而姜芒出生没多久就流落到孤儿院。
所以,姜芒还要叫风雪乡一声表舅。
姜芒用吃奶的劲搓着她沉睡的表舅,于实在一旁指点。
“不用这么用力,可以轻一点。”
“哦,好好!”
结束之后,于实稍稍拉高风雪乡的衣服,看见皮肤上的红色明显,心说:抱歉,九爷,你的表外甥女第一次按摩不熟练,看在亲戚的份上,就原谅她吧。
姜芒擦掉额头上的汗,问:“我做的怎么样?”
于实说:“作为新手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下次还是让我来吧。”
姜芒:“……”
他们结束离开时,岁管家等在湖边的屋子里,对他们说:“明日你们就不必来了,会有人给你们做一个紧急培训,告诉你们要如何照顾醒来的九爷。”
距离夏至还有半月,本不该这么匆忙,但就在方才,风家主与雪家达成了交易,今夜便要提前唤醒风雪乡。
入夜,湖中浓紫睡莲开放,馥郁香味笼罩了漆黑的湖上居所。
一辆车开到湖边,岁管家前来迎接,请下风载音风载行兄弟二人,以及风家主风厚展。
风载行还是第一次靠近这座神秘的湖居,他和风载音同为风家主的孙辈,却不比他得重用,此次他被选中一同来唤醒九叔,心情自然激动。
走上木桥闻到睡莲香味时,他便有些昏沉,眼前出现了许多幻影般的景象,神情变得呆滞。
风厚展回头看了眼这个孙儿,摇头:“这样的程度都能被影响,真是没用。”
“载音,把这没出息的东西唤醒。”
“是。”手中端着一面铜镜的风载音在堂弟后颈一拍。
风载行瞬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幻象所迷,背后一片后怕的冷汗。
风家以幻境迷心闻名,身为灵妖的风雪乡更是可怕,只要他想,能用真实的幻境困住任何人。
就算他不想,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他身上溢出的能量也会影响周遭的一切。
像这片湖,本身就是一个压制他的法阵,即便如此,他还是影响到了周围。
这些馥郁的紫莲,看着无比真实,其实不过幻象,是他镜世界的投影罢了。
风载行从小听多了九叔的幻境让人疯魔致死的故事,此刻也顾不得面子,小心跟在堂哥身后。
漆黑的屋内亮起灯,三人走进那片洁净的世界。
风载音作为最受重用的孙辈,也很少能来这里,这里和他上回来时感觉没有变化,唯一的变化,大概是桌上多了一个藤编花瓶。
几枝艳红的红豆错落插在其中,给这素色如雪的世界增添了一分鲜明的色彩。
风厚展坐在床边,指腹溢出一颗滚圆鲜红的血珠,被他点在风雪乡额头。好似一颗朱砂印记,慢慢隐没在雪白的皮肤之下。
“载行,过来。”
风载行咽着口水乖乖过去,他被叮嘱过,知道自己这次来要做什么,在爷爷说了开始之后,他便狠狠心,在自己腕上割开一个大口。
鲜血淅沥而下,被风载音捧着的铜镜吸收。
直到风载行脸色苍白摇摇欲坠,风厚展才说道:“好了。”
铜镜吸收了血后焕然一新,变成亮眼的银色,背后蝴蝶图案摇动振翅。
躺在床上的人缓缓坐起,束好搭在肩头的黑发散开,顺着肩背垂落倾泻。
风厚展接过铜镜,从背后取出六枚铜钉。
铜钉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被风厚展捏在手中,又被他一一扎入风雪乡后背的刺青中。
每扎一枚,风雪乡的身体便剧烈颤抖,最后一枚没入,铜镜消失在空气中。
许久,坐在雪白床铺之上的风雪乡微微侧头。
风厚展抬手将他遮住脸庞的长发挽到耳后,语气温和说:“小九,你醒了。打扰你睡觉是父亲不好,但是你舅舅遇到了麻烦,需要你帮忙,父亲也没办法。”
雪若琊在雪家大宅焦急等待着,听人来报说风家来人已到院外,等不及地穿过庭院前去迎接。
走到门口,恰巧见一个人从车中下来,雪若琊脚步顿住。
虽说她之前敢闯风家,叫嚣着要叫醒风雪乡,可真的见到这位表弟,她反而不敢造次。
她站在路边,等到风雪乡从身边走过,忙也跟上去。
“雪乡,我父亲情况很糟糕,他应邀在新挖掘出的那个千年墓中收容了一个魔,没想到那魔如此厉害,竟反将他污染。如今他已经迷失,我们都无法靠近。小妹醒来后,也只能将父亲暂时封住……”
风雪乡直直走向雪家主雪善危所在的屋舍,对雪若琊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雪若琊没有在意,望着风雪乡的背影露出悲伤的神色。
她的小妹是雪家的灵妖,复苏的血脉是“雪妖”。
比不得风家的“迷镜”,但越强的力量就要付出越多的代价。
她大概知道,风雪乡距离疯魔消亡已经不远,没人知道如今的他神智是否清醒,或许他此刻的行为,都只是被风家的血咒所驱使。
雪家主雪善危的房间里,灯光晦暗,盘坐在床上的男人身体出现了恐怖丑陋的变化。
无数漆黑的肢体从他的身体里长出,肮脏黏腻地附着在房间里,几乎充斥了整个空间。
晶莹剔透的白色冰霜覆盖在他变形的身体上,勉强维持着他大半的人类形体。但他躯体里的黑色仍然在冰霜之下蠢蠢欲动,慢慢蚕食着冰晶,生长出来。
风雪乡站在房间中央,在那些魔肢的虎视眈眈之下。他抬起手,手指间翩然飞出一只紫色蝴蝶。
叮————
这片空间突然化作了湖面,湖水漆黑,将张牙舞爪的魔淹没。无数魔肢感到危险,疯狂舞动,从湖中爆发涌动。
漫天紫蝶聚到魔肢之上,啜取着扭动的黑色。
雪善危守着那最后一点心中清明,不让自己被魔完全控制。他所在之地外围已经被黑色覆盖,唯有中心处还飘落着雪花。
冰凉的雪纷扬而落,帮助他抵抗侵蚀的黑色魔气,他分不清时间,只浑噩地坚持着。
就在他觉得力不从心之际,他忽然听到女儿的呼唤。
“父亲!”
随着这声呼唤,面前的漆黑突然出现缝隙,飞来一只紫色蝴蝶,落在他肩上。
铺天盖地的黑色骤然消散,呼唤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雪善危睁开眼睛,看见女儿若琊坐在床边。
他抬起手,手臂已恢复正常,只留下一些丑陋疤痕。
“雪乡,来过了?”雪善危费力问。
“是,来过,已经回去了。”
风家,于实和姜芒结束培训,走在路边。
姜芒:“培训的管家说,风九爷醒来后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偶尔行为癫狂,这样我们要怎么照顾他?我没经验啊。”
于实:“当做精神疾病患者照顾就好。”
一辆车子从附近的路上开过,于实忽然嗅到一股浅淡的莲花香味,目光追逐着那辆车,目送它驶向风雪乡的湖居。
“感觉今年热得挺快的, 太阳比往年更晒了。”
姜芒快步走向湖上木廊,多看了一眼身旁的于实。
他长相斯文俊秀,显然也觉得热, 沾着汗意的皮肤在阳光下通透细腻。
夏至未至, 但是夏日已悄然来到, 中午炽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挥洒热意。
走到铺满睡莲的区域,骤然清凉感扑来,仿佛和一步之遥阳光覆盖的木廊不在同一个世界。
“呼——”姜芒喘一口气, “住在湖上还是凉快一点, 没开空调都不觉得热, 难怪他们不给风九爷这里装空调呢。不过, 抽湿机还是有必要的。”
于实知道,她这么絮叨,大概是紧张了。
照顾了植物人一样的风九爷大半个月, 今天要第一次面对醒来的风九爷,难免心里没底。
于实只当自己是来面试护工,倒没什么紧张的。
他们走进屋内,如过去一般,看到一道身影躺在床上。
“不是说风九爷醒了吗?”姜芒小声说。
于实走近拉开帘子,床上的风雪乡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乌黑,如头发一般沉沉的没有一丝光, 非常摄人心魄。
但于实的目光不由飘到他的头顶,那里浮现了一些半透明的小字, 像是游戏里的数据。
他能看清那些“当前生命值”“当前状态”“当前情绪”的字样,但是这些字样后面跟着的不是数字, 而是一些血红模糊认不清晰的怪异图案。
系统适时出来解释:
[这是系统为了辅助监察者,实时更新的反派当前状态。但是他身上有大量情绪污染, 磁场极度不稳定,系统目前无法监测。]
于实:懂了,就和从前监护的老年人随身会携带的动态监测手表一样,可以看血糖血压之类。
[这个功能可以不显示吗,人的头上顶着这样的字看上去有些奇怪,而且现在监测不到只能显示乱码,也没作用。]
就这眨眼间,于实都看见那些半透明的字开始扭曲了。
[好的,这就为您关闭该功能。任务目标目前处于危险状态,请于实先生小心。]
系统说危险,但风雪乡看上去没什么危险的样子。
他睁开眼睛之后,仿佛没有看见于实和姜芒,自己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的表情带着陌生和一种怪异的空洞。
他赤脚踩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忽然直奔门口,然而在门口一米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前进,仿佛面前被什么阻挡。
不甘地徘徊片刻,他不断在屋内行走,像在寻找出口。
他靠近大开的窗边,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往后退去,寻找出路的动作更加急促。
姜芒靠近于实,小声说:“他……在干嘛?”
于实没答,他猜测风雪乡可能确实和某些精神病患者状况一样,他看到的世界和他们看见的世界并不一样。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看不见路,也看不见他们两个。
风雪乡从最初醒来的茫然变成绝望癫狂,也不过片刻时间。
他奔走的脚步越来越急促,踩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声响,像激烈的鼓点。
他的动作幅度越发大,带倒了屋内仅有的两条古朴圆凳也没有察觉,踉跄中便要摔倒。
于实这时候才迅速上前,一下将人扶住。
骤然被触碰,风雪乡的反应也很大,但于实和大哥学过一些擒拿和打斗技巧,瞬间捏住他的手反将他按在旁边的桌子上,避免他激动之下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伤害自己。
“九爷……”
脸颊贴在桌上的风雪乡侧头看他,蓦然安静下来。
于实在这一刻,有种自己被“看”到的感觉。
那种“看”不是来自于风雪乡过于黑沉的眼睛,而是来自于无法形容的地方。
好像是四面八方,都突然有眼睛转向了他。
用“观测到”或者“捕捉到”更符合于实此刻的心理感觉。
他不由自主松开了风雪乡的手。
但风雪乡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抵在他的掌心。
他靠近于实,好似看不清他的面容一般,细细观察着他。
于实感觉手腕被攥紧到生疼,手指都开始发涨。
旁边的姜芒忍不住说:“周识,我联系岁管家来看看吧,我觉得他不太对劲。”
姜芒不开口还好,她一开口,风雪乡才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似的,目光转向了她。
姜芒的感知比于实更敏锐,接触到风雪乡目光的那一刻,她就倒抽一口凉气,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喉咙里喀喀响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风雪乡的神情很奇怪,空洞、混乱、癫狂,以至于他美丽姣好的面容都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
像是在恐怖片里看见长相好看的鬼怪。
鼻腔中莲花的香味更浓了,浓郁到让人产生窒息感,就在这时,周围环境也发生了变化。
朴素简单的湖居在扭曲,明亮光线被黑色吞噬,周围模糊的色块在旋转,像幼时看到的万花筒。
风雪乡不见了,姜芒也不见了,于实一个人站在颠倒扭曲的世界里,叹了一口气。
[系统,我们是不是被风雪乡拉入了幻境?]
[是的。]
[按照风家的说法,我和姜芒是互补的五阴五阳命,不会被风雪乡拉入幻境。我确信自己刚才没有做任何禁忌行为,所以,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系统过了一会儿才给出解释:
[经过系统排查,问题可能出现在您的身上。]
[原身周识是五阴命,他的磁场便是阴郁黑暗,但您代替了他之后,虽然身体仍是五阴命之身,但灵魂磁场变化打破平衡。]
[目标醒来后情况不稳定,无意识展开了幻境,所以出现了如今的情况。]
于实无奈,他只知道科学,对于这种玄学是真的一窍不通。
在原世界线的剧情里,也出现了原身周识和姜芒被风雪乡拉入幻境的事,但不是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过一段时间之后。
是之前那位和姜芒吵架,被风载音撞见责罚的风家仆从阿霖,因为被剥夺修习除魔师资格,对姜芒心怀怨恨。
恰好他父亲哥哥在风家是有些地位的小管事,于是他收买了仆从,在夜晚假传消息,让姜芒周识去湖居照顾患病的风九爷。
结果便是周识姜芒信以为真,在晚上闯入了湖居,被夜晚不稳定的风雪乡拉入幻境。
原身周识便死在那次的事故里,至于姜芒,她为了抵抗幻境,激发出了身体里雪家的雪妖血脉,从幻境中捡回一条命,并因此被雪家发现,查清她的身份认回了雪家。
正因为从系统处得知的这个剧情,于实如今并不担心姜芒。她大概率也被拉进幻境,但会因祸得福。
如今他更该担心,自己要如何从这幻境里离开。
系统再度出声:
[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个问题,是系统的问题,请于实先生放心,必要时候系统会开启保护机制,保证您不在幻境中迷失。]
于实观察着周围扭曲的色彩,问道:
[所以这是什么幻境?]
[根据资料,反派无意识展开的幻境,是最初始的幻境,由人心底的黑暗所组成。简单来说,会出现您最痛苦的记忆,或最恐惧的事物。]
于实迟疑。
[但是,我的生活很充实美好,还有喜欢的家人陪伴。我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记忆,也没有恐惧的事物。]
以系统对人类的了解,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但是,周围的一切在不断扭曲,就是不曾出现具象化的场景。
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幻境没有捕捉到恐惧和痛苦,所以无法生成。
于实若有所思,忽然往前迈步。
他走过那些扭曲的色彩,脚下突然一空,踩在一片黑暗中。
往黑暗深处走,他看见一面散发着微光的大型铜镜。
铜镜中显示出一片湖泊,漆黑湖水之上开满紫色睡莲,中心有一个圆形平台,上面坐着的修长人影正是风雪乡。
于实刚刚看清,便眼前一花出现在了镜中的圆形平台上。
他对不远处那个背影喊道:“九爷。”
那人没有反应,于实又呼唤:“风雪乡。”
这个名字像一个咒语,那个沉寂的背影猛然转身。
他满面惊愕,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站起来走向他:“你……你是谁?”
现在的他看上去比刚才在湖居时的状态正常许多。
于实说了自己的真名:“我叫于实。”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风雪乡靠近他,“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我一直在这里无法离开,你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语气里带着哀求,神情脆弱,如风中白荷。
眼前的男人比自己高大半个头,于实仰头看见他漂亮纤长的睫毛下含着水汽,殷切地望着他,又想起他在湖居时的恐惧与疯狂。
“好吧,我试一试。”
他走到圆形平台边缘,回头看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风雪乡,对他伸出手:“牵着我。”
风雪乡立刻握住了他的手。
风雪乡的手比他的要大一圈,他沉睡时,于实给这双手做过很多次按摩,对于它已经很熟悉,但被他主动握住感觉又很不同。
于实踩进了漆黑的水里,这看上去像水,可脚踩下去便往下陷,如同踩进淤泥。
没有因为这种糟糕的触感而退却,于实继续往前试探。
拉着他手的风雪乡跪在平台边缘,头发往下垂落掉进水里也浑然不觉,比他更紧张。
“不能这样走,这些淤泥会让你陷下去的。”
“不会。”于实说,“这些淤泥并不深,只到膝盖,往前走走看看。”
风雪乡很犹豫,他似乎很害怕湖面,不敢往前走。
“如果你不想,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去前面探路。”于实没有勉强他。
他想要放开风雪乡的手,又被紧紧抓住。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像是害怕他会突然消失,风雪乡也跟着踩进了淤泥里。
他们艰难地踩着淤泥往前。就快要靠近那些紫色睡莲时,于实感觉手臂一紧,风雪乡将他拉住了。
“不行,不能再往前走了。”风雪乡盯着不远处的一片紫色,神情惶然地摇头。
“为什么不能往前走了?”于实问。
“不能靠近蝴蝶,蝴蝶会把我吞噬,它们会吃了我。”风雪乡轻声说,将于实的手牵得更紧。
“蝴蝶?”于实再看那些紫色,发觉那竟是一团团簇拥在一起的紫色蝴蝶,而不是什么睡莲。
在他的观察下,那些蝴蝶群忽然四散飞起。它们身姿翩然,飞动时像轻灵的仙子,美丽梦幻。
但风雪乡在那些蝴蝶靠近时,露出痛苦的神情。
“啊!”
于实看见那些美丽的蝴蝶停在风雪乡脸上时,风雪乡的脸上剥落了一片血肉。
他反应很快,迅速脱下身上的衬衫,驱赶蝴蝶,罩住风雪乡的头脸,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第59章 于实05
于实不喜欢用任何带香味的东西, 包括沐浴露洗发露,也不喜欢在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气味。
在厨房里做饭菜时,身上会有一点食物的香, 修剪鲜花插瓶时, 身上会带有淡淡花香, 但他自身没有香味,只是温暖而已。
猝然被衬衫笼罩,靠在了于实肩上的风雪乡, 因为这从未有过的温暖愣住, 下意识更深地埋进了这具身体。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里找到可以躲藏的地方。
在外界看, 风雪乡无疑是“疯”了, 但在他自己的意识里,他只是迷失了。
迷失在这一成不变的迷镜里,被困了许久许久, 不论如何都无法逃脱。
这里除了他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命,于是时间长了,他的记忆混乱破碎,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只记得这是一个牢笼,而自己无法跨越深重的淤泥和恐怖的蝴蝶群。
“没事了,我们先回到平台上。”
于实驱赶了那些蝴蝶, 感觉风雪乡从被动靠在身上,到主动抱紧, 把他的肩背都拢住了。
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他大概是太害怕, 连声音都不再发出,只不断用力。
于实擅长下厨, 又会护理,臂力自然是锻炼出来了,力量和他俊秀温柔的脸不太符合。
此刻,他可以抓着风雪乡,将他半拖着离开蝴蝶的范围。
快靠近平台时,那些蝴蝶不再追逐着他们,纷纷落回睡莲叶子中间,又伪装成了随风颤颤的紫色睡莲。
坐回平台上,于实掀开罩在风雪乡头上的衬衫,他仍然一动不动。
“风先生,风九爷……风雪乡?”
只对风雪乡这个称呼有反应的人抬起头,神情还有些迷茫。
于实:“没事了,该放开我了。”
风雪乡放开他,看他平静地把衬衫重新穿上,遮住覆盖了一层薄薄肌肉的胸膛。这是这段时间锻炼的成果。
风雪乡跌坐在平台边缘,干净的衣服下摆和裤子都沾上了淤泥,他茫然地看着身上的淤泥,整个人好像还有些没回过神。
但穿好衣服的于实已经回过头重新看向这片淤泥,忽然挽起袖子往淤泥底下摸去。
“你,在做什么?”风雪乡回过神,双手撑着边缘,往前倾身询问,眼巴巴的。
“刚才走的时候,脚在淤泥里踩到了什么东西,我拿起来看看。”
于实认真地摸索着,没一会儿还真的从淤泥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圆肚子,长柄。将那东西在淤泥之上浅浅的一层水面清洗干净,才显露出真实面目。
——是个蓝色的水瓢。
“这是什么?”感觉自己困在这里很久,但从来没发现淤泥里还有东西的风雪乡好奇问。
“一个水瓢。”于实把水瓢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水瓢,便递给风雪乡。
“你用这个在湖面舀一点水,把身上的淤泥冲一冲吧。”
风雪乡接过水瓢,仍是眼巴巴看他,但于实已经低头继续去摸淤泥了。
他只能试着按照于实的意思,生疏又笨拙地在漆黑的湖面舀水,并时不时看于实一眼,怕他突然消失掉。
于实又从淤泥底下摸出来一个小小的陶瓷花盆,就是种多肉的那种。
他将清洗过的小花盆放在平台边缘,风雪乡立即拿起来看,然后犹豫说:“我好像记得……”
于实:“记得什么?”
“小时候,有人送了我一盆植物,就是用这个花盆种的。”风雪乡发现了什么,语气忽然提高了一点,“你看,这里有个字。”
于实凑过去看了眼,小花盆的底部刻了一个“乡”字,很稚嫩的字体。
风雪乡忽然惊奇地笑起来:“这是我的花盆!”
于实又摸到了什么,长长的杆子被他提起来,这回不用清洗他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根抄网,一头是杆子,另一头是网兜,可以用来捞鱼捞水草或者扑蜻蜓。
他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风雪乡身边就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
风雪乡最初在平台上坐着等他,后来忍不住也往下淌:“我也和你一起来找。”
于实直起腰:“你不害怕这些淤泥了?”
刚才那一趟,于实察觉到风雪乡对于平台之外世界的莫名恐惧。
风雪乡犹豫,还是说:“我想和你一起。”
因为在淤泥底下摸东西,于实不知不觉就离开了平台边缘,远离了他,这让风雪乡很不安。
于实感觉他就像个紧跟在鸡妈妈身后的小鸡,走到哪跟到哪,还一定要和他挨得很近。
好不容易冲洗了一半的半身又沾了泥,风雪乡也不在意,从淤泥里拿出什么,就要来问他:“你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