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乘着风淌过来,里头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木质香气。沈问津晃了下神,没头没脑地想,老板似乎自卫生间出来后便挺活跃。
不管是运用歇后语给话语添色,还是在自己背古诗时绕着自己转圈。
应该是高兴吧。
他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老板高兴的缘由,于是把一切归结为玄学,并在《齐客使用手册》上再加了一条——
老板时而抽风,不用害怕,他那是高兴,最终会自己冷静下来的。
已经和老板放话周五得把视频剪出来,沈问津半刻也不敢拖延,回家后便钻进了房间,加班加点地干起了活。
待粗粗剪完一半时,他终于丢下鼠标,伸着懒腰放松了会儿。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夜深人静,连鹰鹃也不吊嗓子了。他眯着眼,正做好了通宵的打算,忽听门板兹拉拉一阵响。
已经被这声打扰过两回的沈问津:……
咋的,有啥事儿不能微信上说?非得在深更半夜闹出这吓死人的动静?
沈问津觉得白天在《齐客使用手册》上补的那条有误——
老板时而抽风,但至于最终能不能自己冷静下来……
得看命。
沈问津当机立断上门讨债。
他从椅子上起身,正准备气势汹汹地谴责对面“有话不在微信上讲,非要舍近求远半夜扰人”的行为,却不想一拉开门,恰巧对上老板偏过来的目光。
男人站在过道中间,深蓝的睡衣袖口没过了手腕。他的眸色很深,眼底的暗色被顶光映得褪了一点,露在外面的皮肤泛着冷调的白。
可能是因着外边太过安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放轻声音;也可能是因着那人的气质太冷,合着秋夜的凉意,把沈问津的“汹汹”当即浇灭了不少。
“你来干什么。”沈问津有些硬邦邦地问。
问完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气势,于是把倚在门框上的腰板挺直了一点。
小小轻轻“喵”了一嗓子,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也知道夜深人静不能大叫扰民,那一声就很细很甜,甜得俩人俱愣了愣。
齐客很快回过神,向前走了一小步,说:“吃不吃……”
沈问津:……
沈问津心说我就知道。
“不吃。”他没等人说完,直接拽着门把手道,“我赶工呢,没工夫。”
齐客挑了下眉,仍旧岿然不动地站在房间门口。
沈问津心心念念没剪完的视频,耗了半天有些不耐烦。他很轻地眨了下眼,重新懒洋洋倚上了门框,问:“还有事吗?”
齐客抿着唇,不吭声,既而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下。
“啥意思?”沈问津问,“别装哑巴呗老板。”
“没。”齐客终于开口了,“你早点睡。”
沈问津愣了会儿,明白过来,老板这是个省略用法,整句话是——
没啥大事儿,就是看你这么晚没睡,过来看看,劝你早点睡觉。
小小在外头绕着圈,趁着沈问津不注意,溜进房间里去了。沈问津下意识俯下身去捞,没捞着,于是直起身子对齐客说:“管管你的猫。”
“我剪视频呢。”他很快又接着说,“剪完就睡。”
“还有多少?”齐客往前走了一步,一副想进房间的样子。
“一半吧。”沈问津说。
……老板视察工作就视察工作吧,非得是半夜么?
他这么腹恻着,犹豫了会儿,还是侧开身子,让齐客进去了。
小小皇帝巡游似的翘着尾巴在屋内绕圈,沈问津看了会儿室内陈设,实在没多余的地方能给老板坐。
他抿了下唇,跟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要不然你坐我床沿吧。”
话出口,他愣了愣,忽地反应过来,好像自己对于“齐客坐自己房间的床”这件事并没有过激的排斥心理。
这要是换成常洛或者周景汀,早被他打出去了。
可能是因为……齐客看起来比较爱干净?他想。
虽然在综艺场地的宿舍里,他也让人坐床沿,但性质其实不太一样。
在那边时只睡一晚,心知卫生条件肯定不如家里,遂有些自暴自弃,坐便坐了,没什么心理负担;然而这会儿却是在自己家,是他对于卫生很敏感且个人界限感很强的地方,就连小小在地板上晃过一圈,他待会儿都得拿洗地机打扫一遍。
常洛不止一次和他说,想象不到他以后谈恋爱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压根不让对方上床,毕竟女生的头发长,一掉就是满枕头。
他打着哈哈说,对象肯定不一样,对象于自己而言,连放的屁都是干净的。
其实上高中时,他的洁癖还没那么严重。
那会子大家并没有那么多讲究,放学后从教室回来,都是坐在下铺的床沿休息。沈问津不乐意别人穿着外衣坐他床,但换了睡衣就没事儿,大家挤在一块儿侃大山,倒是挺恣意快活。
租房后,大约是越来越习惯独居生活,越来越享受个人空间,于是他的洁癖愈发严重,渐渐发展到了不许人坐他床的地步。
就连周景汀在他家留宿,换了睡衣后也得老老实实坐板凳。
他其实自己清楚,与其说是洁癖,倒更像是一种心理问题。
可能是从那次差点被潜规则的经历开始的吧,他渐渐给自己划起了一圈地盘,地盘外外人随意,地盘内一点也碰不得。
他并不打算纠正,没想到在齐客这儿破了例。
大概是齐客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洗澡洗衣服很积极,每天都要打扫卫生,房间里永远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像是没沾上任何喧嚣与俗念,和他身上雪松味的木质香一样冷。
和他做室友挺省心的。沈问津想。
沈问津放完话,齐客却没依言在床沿坐下,蹙着眉撂下一句“等我会儿”,半天后从对面拖了一张椅子过来。
“我看着你工作。”他说,“坐床沿看不清。”
沈问津挑了下眉,心道为你破例了你还不领情,看着齐客把椅子放好,坐下来一心一意剪起了视频。
视频镜头不算多,也就是一个固定机位外加一个移动的手持机位,素材都是成段的,不零碎,剪起来还挺方便。
室内很安静,一时只能听见鼠标和键盘的敲击声,以及小小巡游时偶尔发出的声响。
沈问津心无旁骛地工作了一阵,直到半小时后,才想到身边还坐了一个人。
一声不出,跟没气了似的。
……老板真有闲情逸致,大半夜跑来看员工加班,一看就看那么久。
他这么想着,回过头看,恰巧撞上了那人也偏过来的视线。
“怎么?”齐客问。
“没事。”沈问津撒开鼠标,躺上椅背,“就是你啥也不干,光看我剪视频,不无聊么?”
齐客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自顾自说开了:“我今晚估计得熬到挺晚,你看我才粗剪了三分之二呢,剪完还得精剪。你先回去呗,你明天不是还得早起锻炼么?”
老板“噢”了一声,仍旧杵在原位,半天没动静。
“怎么,准备陪我通宵?”沈问津笑着开了个玩笑。
他说得随意,却没想到得到了一声挺认真的答复。
“看你。”齐客说,“你什么时候睡,我什么时候回去。”
齐客音质一如既往的冷,声调很平,听上去没什么情绪起伏,不熟悉他的人很容易以为他心情不好。
沈问津缩进袖子里的手轻轻捻了一下。
齐客这么做……是图什么呢。
沈问津有一瞬间感到了一种茫然。
他自诩了解齐客,其实不过是因为相处时间久了,能结合以往的经验,猜到他下一步的所作所为。
但是他好像从来没能理解他这些所作所为的动机。
——就好比那些突如其来的沉默。
他能猜到他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沉默,但他从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吭声。
黑夜里总会胆大妄为、刨根问底一些。
“为什么呢。”沈问津转了一点身,问。
齐客的头微微偏了一下。
“为什么要陪我通宵?”沈问津把话说明白了。
他并不指望着能得到什么答复,毕竟以往每次问为什么,那人都不会回答。
沈问津靠在椅背上,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看着窗帘缝里透进的一线灯火上。他刚想说“算了”,但才把椅子转回去,握起鼠标准备继续干活,忽听着了一句低低的反问: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催我睡觉呢?”
许是周遭陷入沉寂,这声便显得有些突然,激得沈问津心头一跳。他很快又平复下来,对应上了之前的一个夜晚——
他起夜,看到老板还没睡,便好心进去提醒那人休息。
那个夜晚的他有点疯,绕在老板身边碎碎念了好久;老板可能也有点疯,问他要不要一起睡,把他吓跑了。
“我……”
沈问津卡了一下壳,倏然发现有点说不清。
他垂眸想了良久,松开鼠标,躺上了椅背,最终还是说:“作为员工,关心一下老板,挺正常的。”
齐客没反应,他于是又开玩笑似的补充了句:“毕竟万一你猝死了,就没人给我发工资了。”
“嗯。”齐客道,“我也是。”
“什么?”
“作为老板,关心一下员工,以防猝死。”
“那不一样。”沈问津说。
“嗯?”齐客偏头看他。
“你比较重要,整个松下客都指着你活呢。”沈问津握着扶手转了个圈,“我就不同了,是个才进来的小角色,死了埋了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本意是想逗老板开心一下,别总拉着个脸。没想到说完这话,齐客的眉眼即刻沉下来,脸看上去比先时更瘫了。
他于是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
先给老板戴高帽,再把事实用玩笑的方式讲出来。
没问题啊。
反思不出结果,沈问津决定不伺候了。他把椅子转了回去,面朝电脑,正准备加大马力赶工,忽听身后传来了闷而沉的一句言语。
“你……很重要。”齐客说。
沈问津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抬眉瞪向老板,却见眼前的薄唇开合,从里头再次滚出了那四个字。
“你很重要。”齐客又说了一遍。
马路上的车疾驰而过,泛起一阵远远的、沉闷的呼啸。
沈问津的眼被不知从哪儿射来的光晃了一下,慢半拍地眨了眨。
齐客偏开了头,没再看他,屋内就这么陷入沉寂。
一时谁也没开口。
沈问津在椅子上枯坐了会儿,握着扶手转了个身。他可能是想工作吧,但握上鼠标后,手又不知道往哪里移,于是看着那小白点在屏幕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是么?”他听见自己问。
齐客没应声。
他被这沉闷而莫名胶粘的气氛煎得有些受不了,张着嘴想说点什么,措了半天词,才发现脑子很乱,连句完整的句子都顺不下来。
齐客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想。
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听见有人这么直白地对他说:“你很重要。”
他忽然就想到了七年前的那堂心理课。
高三时,学校每个月会给他们安排一场心理课,用周景汀的话说就是“怕压力太大,班里少掉一个人或者多出一个人来”。
其中有一堂心理课,老师讲的是——学会赞美别人。
饱受应试教育摧残的中国学生有个特点,总是不把除学习以外的事当回事。所以心理老师在上边讲案例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同学在下边偷偷写作业,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在明目张胆地写作业。
老师大概是司空见惯,也理解同学们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三瓣用的心理,并不十分苛责这不怎么尊重讲课人的行为,只是在课堂的最后十分钟里布置了一个小游戏,要求同学们放下作业本,权当换换脑子,和她一齐参与一下。
游戏是——夸赞一下自己的同桌。
听完要求的沈问津:……
夸同桌?夸他那除了帅一无是处的哑巴同桌?
班里一开始很沉寂,直到周景汀耍宝似的喊了一声“啊,我帅气逼人的同桌,你真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人,经常借我作业抄”,大家愣了愣,登时哄堂大笑。
话闸就这么被拉开了,七嘴八舌的“同桌你怎么吃都不会胖”“同桌你很善良,我看到你昨天喂流浪猫”此起彼伏,海浪似的一阵阵往最后一排涌。
正常的话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话题于是逐渐变得离谱起来。沈问津从中抓出了好多句“同桌你上完厕所会洗手,太棒了”“同桌你下雨天会撑伞,饿了不会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太聪明了”,看得出大家精神状态堪忧。
而沈问津和齐客——
在沉默。
老师并不满足于站在讲台听大家胡说八道,于是蹬着高跟鞋开始在教室内巡视。大概所有老师都有一种“迅速锁定最不情愿回答问题的学生”的能力,只见她满面笑容地绕场一周,最后在沈问津和齐客身边站定。
沈问津刹那间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道该来的迟早会来,果然看见老师微微弯了一下腰,而后很和蔼地问:
“你俩为什么不说话呀?是不好意思吗?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要勇于表达爱。”
老师的语调很亲和有力,就是过于有力了,让在场俩人——至少沈问津是这么觉得的——两眼一黑。
沈问津:……表达什么???
老师的目光充满了殷切的期盼,沈问津有点不忍心看。他低下头,余光往齐客脸上瞥去,看见那人也垂着脑袋,一副“老师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的架势。
尴尬是一种能被分担的情绪,见有人陪自己一块儿罚坐,沈问津登时觉得身上背负着的东西轻了不少。
但是他俩不说,老师就不走。
心理老师挂着“没关系,看看咱们谁耗得过谁”的微笑,愣是在俩人位置旁边杵了两三分钟,长篇大论地从“我们要勇敢地去爱别人”讲到了“同桌关系会影响人的一生”,听得沈问津很想跳楼。
齐客是必不可能开口的,破局的关键在于自己。
但是要让他夸那哑巴……可能还是退学来得容易一点。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现在退学是不是有点不划算,忽听耳畔响起一个异常耳熟的、淡漠而低沉的声音:
“同桌,你很重要。”
沈问津:……??!
老师满意了,沈问津吓死了。
见老师把殷切的目光投向了自己,问了声“同学,你呢”,沈问津从尸体变成了活死人,终于还是浑浑噩噩地开了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老师欣慰地点点头:“同桌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欣赏互相夸赞。老师希望你们能成为一辈子的朋友,毕业之后也能常联系常来往,不忘初心,是天大的好事。”
沈问津:……这不是好事,是鬼故事。
直到老师蹬着高跟鞋走开了,他才从喧嚣吵嚷的人声里回过神,想起了自己零零碎碎拼凑出的十个字——
同桌,你简直和我一样帅。
……这么傻的话,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口?要是被周景汀知道了,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沈问津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开始计算半夜暗杀齐客的可能性。
余光里,齐客抿着唇,抬手把作业本翻到了下一页,仍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沈问津忽就又想到,其实齐客的那句话起了个好头,成功把张口闭口“同桌关系”的老师请走了。
这人平常看起来一声不吭,不成想关键的时候还挺利索。
“谢了。”心内百感交集,他这俩字说得别别扭扭。
为了把自己的别扭藏得好一点,他故作轻松地拍拍齐客的肩,继续说:“要不是你开了个头,我还真不知道该咋办。”
窗外阳光挺好,斜斜地透过玻璃射过来,被窗帘挡去了一半,给齐客松松握着笔的手拖出了长而淡的影子。
沈问津把手掌从齐客肩头拿下来,便看见,齐客从眼尾丢给自己一个眼神,重新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回听到“你很重要”四个字,出自同一个人之口。
当时的齐客应该是为了应付老师。
那……这时呢?
头顶的中性光很柔和,那人眼睫垂下的影子很浅。沈问津随便点了两下机械鼠标,听着它清脆地响了几声,而后合着这个声音开口了。
“你还记得,七年前,你也说过这句话么?”他轻轻问。
眼睫下的影子闪了闪。
沈问津听见老板说:“嗯。”
“你还记得啊。”沈问津轻轻笑了一声,“那你现在说这句话,心境和当时有什么不同吗?”
齐客的坐姿很端正,两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他的手指微微蜷了下,而后说:“应该……没什么不同。”
“嗯?”
四周寂静,黑夜成了最好的保护色。沈问津看着那人的身子往前倾了一点点,几乎以为那人一直闷沉沉套着的壳子就要被划开一道口子,从里边倾泻点什么东西出来。
这样也好。沈问津想。
他或许就能知道老板装哑巴的原因,给《齐客使用手册》再添点东西上去。
但老板最终什么也没说,向后靠回了椅背。
沈问津等了会儿也没听到齐客的下一句话,有点不甘心,于是追着问了句:
“没什么不同?你当时是为了应付老师,现在又没老师给你应付,怎么‘没什么不同’了呢?”
齐客保持沉默。
沈问津忽地有点气,气那人没头没尾地丢了一句话出来,动机不明,又不肯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非要自己烧心挠肝地去猜。
那人一贯如此。但许是暗色下的所有情绪都会张牙舞爪、肆无忌惮一些,沈问津便有些收不住火。
他决定赶客。
再让人待下去,自己怕是要被老板别扭的劲儿勾出什么毛病来。
“你不愿意说的话,就请自便吧。”沈问津攥着鼠标说,“我还得干活,你待在这儿只会妨碍我。”
他的语气不算好,音调里惯常淹着的笑此刻已经没了踪影。
小小悄悄顺着门缝溜出去了,屋内只剩了他们俩。沈问津放完话,蓦地站起身,一径走到门旁,把门开得更大了点。
而后攥着门把手说:“请吧老板,别妨碍我工作。”
这话刚放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
齐客的性格一直如此,八百年没变过。高中时比这过分得多的景况也有过,但他从没冲他发过脾气。
说到底,那人乐不乐意开口是他的事,没有个逼着人说话的道理。
那时候都能克制住自己,为什么这会儿反倒不行了呢?
沈问津哑了声,盯着床脚看了会儿,没想通。
他松开门把手,往前走了一小步,张张嘴,想说“抱歉没克制住情绪”,却见椅子上那人倏地抬起头,垂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捏了下指关节,沉声道:
“对不起。”
柔和的顶光下,一切物体的影子都浅淡而温柔。沈问津在闹钟极轻的整点报时中一滞,听着齐客继续说:
“我刚才没管住嘴,说了些让你感到困扰的话。假如可以的话,你把今晚我讲的都忘了吧。”
“我来是想劝你早点睡。视频不用急,明天下午把粗稿给我就好,精剪部分我来。你第一次独立剪辑,没经验,我还得修改一通,不如直接交给我,你先学着点。”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再做,时间也完全够用。”
“那我就先回去了。晚安。”
齐客从椅子上站起身,攥着手腕转了转,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
这段话对于齐客来说实在很长,他说着说着就换了好几口气。每说完一句,都得噤声片刻,像是在笨拙地拼凑一些对他来说很难讲出口的只言片语。
沈问津倚在门边,手已经松开了门把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垂着。他的眼很轻地眨了眨,微微敛去了一点眸光,像是在很认真地听,又像是在纯粹地发呆。
齐客这会儿的情绪怎么这么稳定呢?他想。
之前明明时不时闹个别扭的,虽然最后又都会莫名自觉地平复下来。
他安安静静地听到了最后两个字,期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于是每当来到话与话的间隙时,房间里就会显得过于沉寂了,会令沈问津走一小会儿的神,然后思绪又被齐客的下一句话拉回来。
“晚安”两个字落下去后,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动。
齐客垂着头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一些意料之中或是意料之外的答复。
沈问津听着齐客讲到一半的时候,想的是:把视频丢给老板剪,增加他的工作量,不太好。
可是当他的眸光从老板的脸上晃过去,看见了那人抿着的薄唇,突然又莫名觉得,假如自己拒绝了,老板可能并不会很开心。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好。”
齐客的头蓦地抬了起来,眸底被灯光映得亮了一些,以至于沈问津从中看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味道。
“那你也早点睡。”沈问津重新握上了门把手,把门开得更大了。
他看着齐客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总觉得还有点话没讲明白,但又闹不清是什么念想。他于是把目光从老板身上移到了对面敞着门的卧室里,随口开了个玩笑:“送送你?”
“怎么送?”齐客的手捻了一下袖口。
“把你送到房间。”沈问津说,“也送不了更远了。”
齐客从眼尾瞥过来一个眼神,径直出了门。沈问津欲跟上去,步子还没迈开,就见齐客的掌心挂上了门把手,顺手一带,门在自己眼前合上了。
猝不及防被关进自己房间的沈问津:……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沈问津倚在门旁的墙上,盯着桌上摆着的样式奇特的闹钟看,手指无意识地慢慢捻着。
人一空下来,就会回忆方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并试图从中复盘出什么经验。
至少沈问津是这样。
他躬身坐上床沿,胳膊架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自己的态度好像不太好。
之前没收敛住脾气,语气有点冲,到头来却是齐客道了歉。
搞得自己有点……惶惶不安。
沈问津直起上半身,支着腿的手撤开了,把床头的手机捞了起来,迟疑片刻,还是点进了那人的微信。
他开始删删打打地敲键盘:
“对不起,我之前的语气好像有点冲。这明明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不对,结果却是你给我道歉,怪不好意思的。你以后想说啥就说啥,不想说就不说,不用顾忌什么。”
他想那人可能回房就睡,不会看消息了吧,却还是抱着手机等回复。
然后他就看着那人昵称下方的“正在输入中”挂了掉,掉了挂,反复三四回,最终发来一个字。
齐客:嗯。
原定的去看露丝计划仍旧照常进行,为期三天两夜,周六去周一回,松下客成员自愿参与。
费列莱周末得回家一趟,向之、小新和老度也各自有差事,是故队伍人并不多,只有齐客、沈问津、木子和露娜四人。
露丝多请的那一周假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恰巧碰上秋收,再加上爷爷逝世得突然,家里许多事情需要料理,人手不够,于是多留几天。
松下客众人这一去,一是想帮衬着干点农活,二是宽慰一下露丝,三则木子恰好有一美食探店视频可以在那附近拍。
他们已经提前与露丝沟通好,确定了住宿安排。露娜和露丝睡一间房,剩余的三个大老爷们可以在附近的宾馆凑活两晚。
露丝的老家盖了三层,吊唁的人早在几天前就踏过了门槛,此时并没有什么宾客来往,偌大的楼内就显出了几分人走茶凉的空荡。
院子里圈了块地,看得出是养生禽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了些没吃干净的、快和沙土融为一体的菜叶。
露丝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是被爷爷奶奶抱在怀里养大的。小不点扎着冲天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同老人很亲。
露娜虽只与露丝共事了一年,关系却好得像一个人,假期时被她带来老家做过客。小姑娘见了物是人非的此情此景,不免有些伤怀,上楼后拉着露丝和奶奶红了眼圈。
露丝的父亲和姑父在田里干活,妈妈和姑姑去市场买东西,屋里只剩了露丝和奶奶。齐客等人便说让露娜留下陪她们,其余三人下地帮衬着些,露丝拗不过他们仨,轻轻嘟囔了句:
“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瞧你这话说的。”木子冲她眨了下眼,“我们又不是来做客的。平常都说什么‘松下客是一家人’,怎么的,现在就不认了?”
奶奶的精神好了一些,坐在摇椅里看着他们说话。
可能老年人早早预料到了生死,也经历过许多段或长或短的告别。他们花上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适应身边人的来去匆匆,于是面对至亲的辞世时,就显得没有那么哀恸。
奶奶照常吃照常睡,只是话变得少了些,发呆的时间变得长了些。
你能听见她突然用方言叫了一声什么人,却没听着回应,而后蓦地滞在了从窗户斜斜射进来的阳光底下,像是才意识到那人不在了,从眼眶里舍出几滴干涸的泪。
此时人多热闹,奶奶被人群簇拥着,看起来高兴了些,顾不得发呆。她努力用普通话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夹杂着五分的口音,众人没能听懂。
露丝帮忙翻译了一下:“奶奶说,看到我有这么多好朋友,能来家里看我和她,她特别特别高兴。但是田里就别去了,你们看起来也没干过什么农活,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伤去了倒不好。”
奶奶在旁边慢吞吞点着头。
露丝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我们这儿的农活其实挺杂的。那些花力气的已经干完了,剩下的是一些精细的收尾工作,需要一定经验,你们应该帮不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