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怪兽—— by秦三见
秦三见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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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学校门口烤红薯的大爷烤炉里的最后一只,烤得有些焦了,但冬天捧在手里,热乎又美味。
余柏言把它给了我。
余柏言说我:“你比容嬷嬷还狠。”
那些年电视剧《还珠格格》依旧在热播,连我都知道容嬷嬷是怎样一个坏蛋的形象。
余柏言这么说我,我不怒反笑,咬着滚烫的红薯说:“那我明天随身带着根针好了。”
“你不用针都把我戳漏风了。”
余柏言问我:“你凭什么觉得是卓越甩了我?”
我被他问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也对,我当时想,怎么就不能是余柏言甩了我哥呢?
我问他:“难不成是因为你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我,所以才和他分手了?”
我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如此不着调的话,心里当然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但十七岁的我即便在开玩笑的时候,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坏心思,抱有一丝丝幻想:万一呢?
万一,我也是被看到了的。
万一,我也会被爱呢?
余柏言大笑,站住脚步,从厚厚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烟点上。
深冬夜晚十点半,我们走在没什么人的街道上,他抽着烟,笑话我的自作多情。
“确实是他甩了我。”余柏言在那天终于向我坦诚地说出了他和我哥分手的原因,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在走近他,第一次觉得,他开始正视我的存在了。
他对我说:“卓越太优秀了,也太懂事太听话,他不能接受我们的关系可能被发现。”
余柏言明明就在我身边,但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他说分手,因为他妈可能快要察觉了。”
那个时候,在我们那种小地方,大家对“同性恋”其实是没什么概念的,它只存在于传说中,人们一般不会想到两个关系密切的同性在谈恋爱,只是会觉得他们关系超乎寻常的好而已。
所以,当余柏言告诉我我哥和他分手是觉得他们的关系被我妈发现了时,我持怀疑态度。
“我怎么不知道?”
余柏言叼着烟笑了,笑得有点苦涩:“所以说,你还是个小崽子。”
我板着脸看他,心里不悦,于是又故意扎他的心:“这么看,我哥根本不在乎你,他要是真的爱你,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和你分手的。”
我想看余柏言伤心,他伤心了,我就痛快了。
没想到,他回应得很爽快:“是,他不爱我,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是自己。”

俗话说得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像我哥那样的人,从我进这个家门开始我就感受得到,他看似对谁都不错,但实际上对谁都不怎么上心。
在这一众不让他上心的人里,余柏言还算是排名靠前的。
不错了。
我对余柏言说:“所以人家过得开心。”
他点点头,对我这个小崽子的话表示肯定。
我没有告诉余柏言,和他分手之后,我哥应该是为了他哭过的。
我不想说,我就是坏人。
也是后来,当我也失去了余柏言之后,我跟我哥在爱尔兰的街头相遇,那时候我们俩也已经可以敞开心扉去聊一聊这段乱七八糟的感情经历了,他告诉我,其实他没那么不在乎余柏言,只是当年太自以为是,让两人错过了。
我哥说:“所以后来这些年,便宜你了。”
我拒绝接受他的说法,告诉他:“不是便宜我了,他本来就应该属于我。”
我跟我哥相视一笑,没有针锋相对的感觉,表面上都已经释然了。
可事实上,余柏言是横亘在我们心中的一根刺,谁都拔不掉。
我哥为了不给自己招来麻烦,毅然决然地甩掉了余柏言。
他自己其实也清楚,临近高考,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对他们造成影响。
余柏言尝试挽留,说他们可以暂时保持距离,等高考结束,他们去外地上学,家长就管不了他们了。
可我哥还是拒绝了,他很果断地要分手。
后来我问我哥,当时之所以那么坚持分手,是不是因为压根儿没那么喜欢余柏言。
我哥说:“那时候总觉得自己上大学后还能遇见更好的。”
我对他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痛斥他害惨了余柏言。
有些事情真的是蝴蝶效应,我经常会想,如果那时候我哥没和余柏言分手,余柏言也不会在最后的一两个月堕落,他父亲也不会因为担心他一定要陪他去考试,也就不会有那场车祸。
余柏言从来没把这件事怪在我哥头上,可我不一样,我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指着我哥的鼻子骂。
更让我生气的是,原来余柏言复读那年的冬天,我去找余柏言,撞见两人在说话,是我哥在对他说:“我们和好吧。”
上了大学的卓越寻寻觅觅小半年,发现即便在清华这样的校园里,他也没有遇到第二个能像余柏言那样让他心动的人,加上他觉得那时候他已经远离了老家,远离了爸妈和认识的那些人,无拘无束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于是,他回来找余柏言了。
多讽刺啊。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像我们其他人都是他世界里的NPC。
我猛然间意识到,在我看来优秀到我这辈子都比不上的卓越,其实也是如此的不堪。
我们俩,至少在对待余柏言的事情上,谁也不比谁强。
我倒是庆幸余柏言没有真的像NPC一样任他玩弄,凭什么他卓越想怎样就怎样?
大概正是因为向来顺风顺水的我哥在余柏言这里碰了壁,从此余柏言就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后来这么多年,他也谈过几次恋爱,可最后都无疾而终。
他说自己时常幻想回到高三,如果真的能回去,他不会再放弃余柏言。
而我告诉他:“回不去的,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从前我总是在嫉妒他,觉得他的一切都比我好,我恨不得当他的影子,过他的人生。
可是后来,变成了他嫉妒我,因为我可以每天在余柏言的床上醒来,可以为了余柏言和家里人闹翻再和好,可以为了余柏言活得像个坏透了的小疯子。
他卓越不能。
他自己也承认,即便余柏言真的跟他在一起了,他也不会把二人的关系摆到明面上来,他永远不会为了余柏言出柜。
“所以你配不上他。”在爱尔兰阴雨绵绵的街头,我捧着热咖啡笑眯眯地对他说,“只有我和他是一对。”

我嘴上说着嚣张的话,说着只有我和余柏言是一对,但其实,心里是虚的。
我从来没有那种自信,从来不确信自己和余柏言是相爱的关系。
果然,我哥讽刺我:“可他现在也没和你在一起。”
“你别管。”我用他当年说我的话回敬他,他笑得更灿烂了。
余柏言复读的第二个学期,第一次月考,考得一塌糊涂。
那会儿他刚从我这里得知卓越可能在北京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甚至很有可能已经跟对方上过了床。
我就说,余柏言还是在意他的,在意到但凡涉及卓越的事情,都能影响到他的情绪,而这一切都非常直观地体现在他的成绩上。
我笑话余柏言:“你真没用。”
我坐在学校冰凉的花坛边上,不怀好意地对他说:“一个卓越,把你折腾成这样。”
彼时刚下过一场大雪,余柏言弯腰团了个雪球,毫不留情地往我头上砸。
我大笑,起身也团雪球反击。
在晚自习前的课间半小时里,我跟余柏言在黑黢黢的教学楼后面打起了雪仗。
余柏言在这种时候可不会对我手下留情,就像后来我们第一次□□,他差点把我弄死。
雪冰凉冰凉的,我们闹得在雪地里连滚带爬,撞到旁边的树,树上的积雪洒落下来,我张开嘴大笑的时候,掉进了我的嘴里。
嘴里也冰凉,舌尖也冰凉。
余柏言压过来要继续“收拾”我的时候,我直接抬手搂住他,将他按到我怀里,迫使他和我接吻。
十七岁的冬天,我借着旁边教学楼的灯光看余柏言的脸。
他闭着眼睛吻我,我们藏在松柏后面,丝毫不怕被人发现。
那天回到教室之后,一整个晚自习我都在回味,余柏言裹着雪的亲吻让我头脑发热,我开始想,等他高考完,我一定要和他睡一次。
我哥对我的评价是:很大胆。
他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我这样的人竟然是他的亲弟弟。
他谨慎、内敛,做任何事都会先考虑后果,而我恰恰和他相反,没什么本事却偏偏张狂得很,不计后果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说我这样往往会害人害己。
我对此表示:“无所谓啊,开心就好。”
开心就好,反正没那么多人在乎我,我只需要在乎自己是否开心就够了。
跟余柏言牵扯的这些年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这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卓越,顾虑那么多,没见他真的开心过。
余柏言也说我:“一开始我以为你和卓越有三分相似,加上你主动提出游戏邀请,为了解闷我也就随你去了。没想到,你跟他半分相似之处都没有,越是和你深交,就越是觉得你疯癫。”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在他肩膀上咬了个牙印,因为他要出差,去卓越生活的城市,我说希望他跟卓越上床的时候把这个牙印指给对方看,告诉他是我干的。
余柏言懒得和我掰扯那么多,他习惯了我没事找事。
但他也必须得承认,恰恰是这样的我,让他的生活没那么无趣,要不是我,他复读的那一年会过得极其的苦涩。
那次月考余柏言没考好,他好几天都闷闷不乐。
我“开导”他:“你就算是死了,卓越都不知道,何必为了他把自己搞成这样。”
余柏言让我闭嘴:“再废话我把咖啡都泼你脸上。”
那阵子他喜欢学校超市投币一元一杯的咖啡,我亲他的时候,他不再是烟草味,而是咖啡味。
我不信他会泼我,贱兮兮地气他。
他凶神恶煞地看着我,作势要泼我,结果最后只是被我气笑,一口气喝光了咖啡,然后把纸杯扣在了我的脑袋上。
那天我回教室的时候,同桌说我一身的咖啡味。
我心说:不是咖啡味,是余柏言的味儿。
现在想想,那会儿我他妈就失智了,十七岁的我满脑子都是余柏言,恨不得把卓越那个人从他心尖儿上撕下来,然后自己爬上去,占山为王。
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觉得我连半山腰都上不去。

或许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那天之后,余柏言又好起来了。
月考的失利只让他丧气了两三天,他很快又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一轮复习中。
那阵子我开始有点焦虑,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心里很清楚,余柏言离开我的日子也在临近。
冬天过去,春天到来。
鸟语花香的时节我却觉得一切都跟要死了没什么两样。
我想到,或许等余柏言考上大学,他也会去北京,他跟我哥还是会见面。
余柏言是抵抗不住卓越的诱惑的,甚至我哥就站在那里对他笑笑,他就能神魂颠倒。
我太清楚卓越对余柏言的杀伤力了。
后来我学会一个词:白月光。
我哥就是余柏言心里的白月光。
上一次我哥来找余柏言,他能不为所动,但下一次,谁知道呢?
我很焦虑,每天早上起来在日历上划掉一个数字,然后开始一整天的焦虑。
当时已经三月末,六月初余柏言就要高考了。
他对我的态度也和之前有了些许的变化,不再刻意来等我一起上学,放学没见到我,也不会留下等我。
他开始争分夺秒地学习,我只能趁着课间,把他叫出来,说上几句话——那时候开始,我们接吻的次数急剧下降。
有时候,我甚至没办法在课间和他说上话,他要么在跟同学讨论题目,要么跟着老师去办公室问题。
我清楚这次高考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他再考不上理想的学校,对他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可我也很痛苦很煎熬,我不想让他走,不想让他失去我的控制。
我总觉得我跟余柏言的关系浅得根本承受不了一丁点变化,一旦他离开了,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空留我自己在地上,而他飞去广阔的天我再也看不见。
我不要这样。
于是,从没打算当什么好人的我又动了歪心思,我想搅乱他的世界,想不择手段地再让他留一年。
再来一年就行,我们可以一起度过高三,然后一起去读大学。
我想要他始终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我揣着这样缺德的心思算计着余柏言,后来我跟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对我说:“这世上我就没见过几个人能比你的心肠更坏的。”
确实是这样,我认。
但最后,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坏,但没坏到想毁了余柏言的人生。
我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可每次一见到余柏言就于心不忍了。
他为了学习熬得有了黑眼圈,我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也开始变得少言寡语。
他的疲惫就像冬天拍打在岸上的海水,怎么抖都抖不掉。
看着这样的他,我开始心软,开始没办法对他使坏。
不仅如此,我还开始和爸妈讨教怎样可以缓解疲劳,我假装自己学习压力大,让他们给我买各种补品,然后再一股脑都塞给余柏言。
余柏言笑我:“怎么回事?好像要包养我。”
我嗤之以鼻:“谁稀罕。”
明明心里是开心的,可嘴巴上从不说好话。就好像一旦我表露了真心就会被辜负,那时候的我,真是胆小啊。
胆小的、怕被抛弃、怕被嘲笑的我,明明已经不再是当年从乡下来的脏兮兮的泥巴土豆,甚至很多次我爸妈带着我出门时,邻居和他们的同事见了我都说我逐渐长得比我哥还帅,可我永远只是把这些话当做客套,心里始终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
哪怕那会儿我的身高已经比我哥高了3公分。
哪怕那会儿我也已经开始收到不认识的女生写给我的信。
哪怕那会儿我的成绩非但不再拖班级后腿甚至还爬到了年级前200。
我所有的进步我自己都看不到,我只能看见我那优秀的哥哥,还有爱着我哥的余柏言。
我笨拙地往前爬着,左顾右盼,羡慕着别人,却从未想过自己正在拥有着什么。
我是个笨蛋。
不懂爱。

我过去是最喜欢夏天的。
在乡下,夏天是最好玩的季节。小时候,一到夏天我们一帮混球就撒丫子乱跑,上山下水,捉兔子捞鱼,晒得黑煤球似的,但很开心。
后来来到城里,城里的夏天闷热闷热的,让人觉得活不下去,可我在最燥热的夏天见到了余柏言,倒也算是收获。
就这样,我喜欢了夏天很多年,直到余柏言要离开的这个盛夏。
高考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明明前几天好像才三月,一眨眼就到了六月初。
六一的时候,余柏言送了我一个礼物,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一只小怪兽玩偶。
丑了吧唧的绿毛小怪兽,头上长着一对笨笨的犄角。
我跟余柏言说:“你当我是小孩在哄?”
那会儿我也快成年了,他竟然在儿童节送我毛绒玩具。
余柏言似乎很喜欢这个小怪兽,他拿着玩偶在我脸旁边比划,说和我很像。
我生气地抬腿踢他以示不悦,可最后还是收下了。
这是继毛线围巾之后,他送我的第二个礼物,后来这个小怪兽也一直跟着我,脏了坏了也没丢掉。
有一年我哥到我租的房子来,看到这个玩偶,还笑我说:“这么大个男人,家里竟然摆着这东西。”
他不知道,那是他的初恋送我的。
余柏言送我玩偶之后没几天,他就再次高考了。
说来真的很怪,似乎每一年高考的时候,都在下雨。
今年我家里没人参加这场考试,我们学校作为考点,所有学生都放假了。
我提前知道了余柏言在哪个考点,高考的几天骗我爸妈我要去补课,实际上早早出门是为了去考场附近看余柏言一眼。
我没和他碰面,就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他考试前一晚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那时候路边还有IC卡电话,但已经几乎没什么人使用了,我找了好多地方才办了一张卡,又试了好多台电话才找到一个还没损坏能用的。
那天晚上风有一点点凉,六月初的季节,这座城市还没热得让人受不了。
我穿着短袖T恤,下身是校服裤子,书包被我丢在脚边,里面是尚未做完的试卷。
我打电话去余柏言家,接电话的是他妈妈。
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我莫名心虚,嗓子眼发紧,撒谎说是余柏言的同学,有几道题想问问他。
过了一会儿,余柏言来接电话,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和平时听起来很不一样。
我站在夜色中,有蚊虫围着我打转。
手臂被咬了包,很痒,抓一下就开始红肿。
余柏言在电话那边问我是谁,我沉默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或许沉默也能传递信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问我是不是卓凡。
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这两个字从余柏言的嘴里说出来,感觉有些不同。
我从鼻腔挤出一个“嗯”,然后听见了他的笑声。
他说:“你有题要问我?”
“有。”我说,“但是不着急,等你高考完再说吧。”
我想着,这或许可以算作我和他之间的一个约定,只要他答应了我,那之后我就还有理由可以找他,如果他和我断了联系,那他就是背信弃义。
余柏言答应得痛快,没等他多说什么,我就赶紧挂断了电话。
那张IC电话卡被我留在了那台电话里,就像我遗留在那座城市和那个人身上的青春一样。
我抓着书包疯狂地往家跑,呼哧带喘,边跑边笑。
我开始幻想他高考完的样子,应该是意气风发的,就像去年我哥那样。
那时候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余柏言和我哥才是最般配的,我只是躲在阴影里的小丑,他们身上的光辉只会突显我的丑陋。
可我在那个夜晚还是发自内心的希望余柏言考得好,那是我难得无私的一刻,我汗流浃背地靠在大树下面休息,脑子里想的是:让他考上最好的学校吧,哪怕以后他跟卓越恋爱也可以。
或许在那个时候,那个瞬间,我才开始明白了爱的意义。
爱就是希望对方好。

我痛恨分别。
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就经历了一场改变我人生的分别,我甚至没有在亲生母亲的怀里多停留片刻就被送到了别人家。
尽管我的养父母关系不能算融洽,但他们待我不错,而且那些年里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
在养父母去世的时候,我可以说是同时要面对两场分别——一场是和养父母的,一场是和自己熟悉的环境。
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我被带到了城里,被改名为卓凡,被一脚踹进了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就像当初没人问过我是否愿意和父母分开,没人问过我是否愿意被生下来。
在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迷茫,既然他们明知不能把我留在身边,那又为什么一定要生下我?既然他们已经把我送给了别人,那又为什么要把我接回来?他们带我回来,跟我说这叫“回家”,他们用自以为是的方法“对我好”,但从没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们感动的其实根本就是自己。
在这样的世界里成长的我,痛恨着一切失控的分别,也正因如此,在余柏言高考的那年夏天,我开始痛恨这个季节。
我撑着伞远远地看着他走出考场,他手里一把深蓝色的雨伞,因为走得太快,裤腿已经都湿了。
走出考场大门,他直接向右转,然后继续闷头往前走。
没有人在考场外等他,除了我。
可是我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只是隔着人群偷偷地望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
高考结束,我开始心绪不宁。
余柏言迟迟没有来找我。
我照常上学,在老师眼里,高考结束,我们就是高三生了,高三的学生,除了学习不该想别的。
可我每天都要去几次“小白楼”,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余柏言不在了。
那阵子我就像是在赌气,明明知道余柏言家里的电话号码,却说什么都不肯打过去。我想等他先来找我,以此来证明自己对于他来说是有那么一点点重要的。
可是,他变得杳无音信。
他再没有出现在我家楼下,也没有出现在我补习班的门外。
下雨的时候没有出现,艳阳高照的时候也没有出现。
我一遍一遍地在手心用黑色的中性笔写他家的号码,然后握成拳头,再松开时号码已经变得模糊。
我越等越气,越气越失望。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或许对于余柏言来说我真的只是游戏里的NPC,只陪着他走一小段路程,等他跨过了“新手村”,到达更高的等级,会有新的人顶替我的位置。
比如,卓越。
我开始给我哥打电话。
那时候我哥临近期末,据说每天都很忙。
忙着学习,忙着社团活动。
他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也懒得去想象了,因为我已经开始清楚我永远都无法变成他。
我只是问他:“你知道余柏言考得怎么样吗?”
我哥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好半天,之后问我为什么关心这件事。
我说:“去年他因为被你甩了没考上大学,今年你该关心他一下。”
说出这样的话,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并没有在掩饰自己对余柏言的关注,只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希望余柏言开心——卓越关心他,他才会开心。
我哥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愠怒:“他没考上,不关我事。”
是这通电话让我得知了余柏言上次高考失利的真相,当我听到我哥说余柏言在高考当天见证了自己父亲的死亡时,我感觉自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我想起自己那么多次话里话外讽刺余柏言,他却总是一笑了之。
我的恶劣我的丑陋我的阴损至极,一一展露,他却从没反驳哪怕一个字。
在这一刻,我开始觉得羞愧,开始对我卑劣的行径感到不齿。
我挂断电话之后,蹲在地上恨不得用面前的柳条勒死自己,可同时,我也突然庆幸。
我庆幸余柏言的人生并不是完全因为卓越而被改写,也就是说,卓越对他来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的重要。
我重整旗鼓,拨通了余柏言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他本人,我对他说:“出来,我要到见你。”

我们约在台球厅见面,就是当初他带我去过的那一间。
这回我已经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局促,提前买了包烟,倚在门外的墙上,边抽边等他。
抽烟这件事,我并不熟练,抽一口呛半天。
当时我想的是:还是余柏言的二手烟味道更好些。
余柏言赶过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掐断了我手里的烟,问我:“跟谁学的?”
我笑:“你说呢?”
他这人怎么明知故问呢?
也许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行为模式从模仿卓越变成了模仿余柏言。
如此看来,我那些年里始终没好好做过自己,也可以说,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自己。
余柏言把掐灭的烟头丢进垃圾桶,顺手摸了摸我的口袋。
在他搜我身的时候,我忍不住笑,故意对他说下流的话:“光天化日这么摸我,合适吗?”
余柏言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然后从我口袋里掏出那包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还抢我的烟。”我凑过去,抬手勾他的脖子,“不如直接抢我。”
我是不知羞耻的,在人来人往的台球厅门口,对一个同性做如此暧昧的举动不加一丁点掩饰。
那时候我其实很清楚同性恋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不能被摆在明面上的,在我们生活的那座小城市里,在恪守成规的人们心里,同性恋等同于变态。
可我好像什么都不怕,无法无天。
余柏言没有闪躲,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说:“今天你请客。”
他抬手抓住我的手腕,带着我进了台球厅。
我没讨到想要的甜头,心有不甘,于是打台球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和他进行肢体接触。
余柏言不笨,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笑着问我:“这么着急吗?”
我被这句话问得瞬间紧张起来,向来恬不知耻的我竟然觉得脸开始发烫。
他躬身,瞄准,一杆进洞。
听见“砰”的一声时,我的脑子好像也炸开了。
我说:“对,很着急。”
说话时,我的声音都有些哑了。
余柏言却看向我:“可是我不想。”
一桶冷水瞬间泼下来,他游刃有余地继续打球,而我僵直在那里。
我从来不怕尴尬,因为当一个人不在乎脸面的时候,也就没什么事能让他尴尬。
可是那一刻,我尴尬又愤怒,觉得自己真的沦为了小丑。
我问他:“那要是卓越呢?”
“也不要。”他头都没抬,给了我这个答案。
我松了口气,觉得至少自己没输得那么彻底。
余柏言从我身边经过,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
被他碰过的地方开始发烫,我抬手又摸了摸,然后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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