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卫扬死后, 他的骨灰被昭楚些领回了靖云港,没有“入土为安”。他们乘着靖云军的战船一路南下。北明的海域辽阔,站在船上能看见水天相接, 黎明的太阳照的水面荡出金光,他们跨越三千余里,终了撒手,一捧自在的灰烬迎着海风消失在了人世间。
李南淮用完了养身子的药, 遣退了殿内的人,只留了一个王宏。
“朕本想着留卫扬在帝京,靖云侯在, 靖云军在, 闻氏一死, 只要卫扬与朕一条心, 朕的势力便不可撼动。”李南淮坐在案前,“可朕算错了一步棋, 这棋便死了。王叔, 卫扬觉得朕是在打压靖云港, 将朕想给他的富贵看作囚禁。”
王宏道:“当初陛下的清宁军并入了靖云军, 靖云港的势力已经不容小觑, 陛下抬举靖云侯却也不能任其发展, 留他在帝京实际上是在为靖云港考虑,陛下不必自责。只是有一点, 靖云军没有活生生的人握在陛下手里了,那便是独立于帝京之外了, 不论一个人或一支军队对陛下多么忠诚, 中间没了人, 势力一强, 便难保其心了。”
李南淮思索片刻,“王叔何意?”
“陛下手里要有绝对服从的军队,有绝对服从的人,陛下要懂得制衡。”
“舜秦军。”李南淮道,“朕要死死地拿住谢岫。”
“舜秦王将儿子留在帝京,誓死为陛下收回青甘,谢岫也帮着陛下除掉了闻氏,天下人再也不会怀疑陛下与谢氏的关系。陛下,此时是提拔谢氏的良机。舜钦军的势力绝不能削弱,舜秦王更不能死了,此时他为陛下的青甘,陛下不必给他封赏,但要给他军备。”
说白了,他不必再担忧舜秦王有不轨之心,毕竟从一开始舜秦王便将谢岫送来帝京,就是要让李南淮信任他。且他在楯州要打的青甘,是西奴。
如今李南淮不得不信任远在楯州的舜秦王了。
闻律及其随从谋反的一众人被斩首示众,那日天色阴沉,鹿刑台上遍地流着血,一颗颗头颅滚下。
谋反之罪不该留与闻家有任何牵扯的人活着,但闻家的姻亲是苏家,而苏家又有一个郑覃在通州,也是受任攻打西奴的一将,于是李南淮不得不考虑这层关系。
苏家人不管闻律的死活,闻律自始至终把苏家当狗用,苏家早就看不惯闻律,死了倒好。可闻元洲是他苏家宝贝独女的郎婿,又对他爹的谋划毫不知情,若给他爹赔了命,苏家是会不高兴的,他们定然不愿看着女儿成了寡妇,且闻家是因为谋反获罪的,苏家要赔上的还有女儿的名节。
李南淮留着郑覃还有用,一定不能这个时候开罪了苏家,于是便留了闻元洲一命,关在诏狱。
诏狱里阴风阵阵,闻元洲躺在干草里瑟缩着发抖。如今已经深秋,他的衣裳单薄,这地方又四处漏风,好似马上就要冻死他。
只听“咣当”一声,来送饭的狱卒敲了一下杆,喝道:“滚起来吃饭!”
闻元洲被猛地惊醒,他浑身没劲地爬起身,踉跄着过去,问:“陛下何时放我?”
狱卒将饭搁下,没好气道:“你家谋反,陛下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他娘的还想出去?!你怎么不上天啊!”
闻元洲跪在地上,“陛下没杀我,那便是留我活着。我于陛下有恩,陛下定然记得。”
狱卒手里拿着馒头半蹲下.身,笑道:“这世上竟有人敢说自己对陛下有恩?我告诉你吧,你的‘恩’它不叫‘恩’,那是你该做的,咱们当奴才的,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谁让咱们是奴才呢?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主子吧?还想让陛下记得你的恩?”
狱卒将馒头一丢,滚到了闻元洲身后,沾了一地土。
闻元洲一惊,怒视着狱卒,“你竟敢如此轻贱我!我乃御史台从三品大夫,陛下饶我不死,便一定会放我出去!我与闻律无关,狗奴才你怎敢!”
狱卒干脆一脚踢翻了地上的稀饭,道:“你如今还在里面呢,狗奴才你看不上,可你现在连奴才都不如!咱们狱中可不论官职品阶,到了这里,管你是三品大夫,还是天皇贵胄,都他娘是贱骨头!”
这狱卒叫来了其他人,开了这间牢房的门,只见闻元洲吓得往后退,大叫道:“别过来!”
他的叫喊和退缩没有用,反倒迎来了几个人一通揍,拳打脚踢连通棍棒都用在了身上,直到打的脸上肿胀,身子一动就疼,像是要散架了。
他还没吃饭,又冷的厉害,便缩在角落。
狱卒站在他面前笑道:“哟,没力气叫了?”那被踩的肮脏的冷馒头被狱卒拾起来往他嘴里塞。他硬咬着牙不张嘴,便被几个人按着手脚扒开嘴塞进去。
最后几个人大笑着把门锁上了,闻元洲趴在地上吐,甚至还吐出了干草和石子。
夜里诏狱来了人,闻元洲又被吵醒了,一睁眼,是王弼高在看着他。
“贤侄在诏狱的日子看起来不太好,我给你带了些吃食。”
闻元洲面前摆着敞开的食盒,里面有热馒头,有肉有菜,还有汤。他艰难地爬起身,道:“王弼高,我爹死了,你为什么没死?”
王弼高道:“他恨不得杀到陛下面前,他不死谁死?可是我没有,我既没兵也没权,更没法替他扛刀。他自己图谋皇权,与我何干?”
闻元洲冷着脸看着王弼高,他手段高明,时刻想着脱身,为人极其谨慎,绝不往自己身上揽罪名,这一点闻律却不会。
王弼高道:“陛下这次放过你并不是因为记得你的好,而是因为你是苏家的女婿,你爹从前多么瞧不起苏家,最后还不是苏家人保了你?陛下肯听苏家的也是因为郑覃还有用,陛下不是一个会顾念情分的人,否则也不会让靖云侯轻易死了。靖云侯一死,你爹便毫无顾虑地谋反了。这也不能全怪你爹,是陛下勾着他呀。”
“放你娘的屁!”闻元洲喊着,“闻律他活该!他不是我爹,他是奸贼!你更不是个东西。”
王弼高没说话,只是蹲下去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道:“在这里可吃不上什么东西,别没等陛下放你出去就饿死了。”
闻元洲盯着他,不自觉咽了口水。他确实饿的厉害,原本就是被半死不活着丢进来的,每天又承受着这样的待遇,若非他心心念念着妻儿,一心求活,恐怕早已成了尸骨。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生死关系着苏家的态度,也就关系着远在通州的郑覃,他便不怕了,陛下一定不会让他死的。
王弼高神色无害,将馒头递给他,他便接了。
他狼吞虎咽地将东西都吃下去了,抬头望了一眼王弼高,看着他出去了。
翌日,干草上躺着的人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顾濯在甘宁收到信,李南淮给舜秦王增派了两万军队,更有战车军械押运到了楯州。
“这批军械来的及时啊!”重善一拍桌子,“西奴人最怕冬日,他们一到冬日里就没粮食,牛羊肉也少,便只能发动边境战争,去年你刚断了他们的粮,情况还算好,今年他们可是生生被断了一年的粮食,指定是熬不到深冬的!”
顾濯道:“怪不得冬天打仗多,非得等到吃不上饭了再打啊?”
重善大笑,“他们春夏里忙着放牛放羊,给牛羊们播种呢,要不然一整年都没得吃,可就不止冬日没得吃了。那时候他们人虽少了,可是吃的身强力壮,上阵便是死拼,若要攻也难攻。”
谢熠秋抱着手炉暖手,对魏霄道:“冬衣发放完了吗?这些东西全都有数,千万别弄岔了。”
魏霄答道:“还没发放完,来领冬衣都要一个个登记在册,有些没有姓名很难弄清楚,有没领到的,还有冒领的,另外莽蒙军不是咱们北明人,登记也不容易……”
谢熠秋没说话,只是喝着热茶,这种无言表示的是他对魏霄并不满意。
重善见这屋里的气氛瞬间僵了,连忙道:“这事听着容易,实际上是个苦差事,不好办呐!手下的人鱼龙混杂,若要求平等地顾及到每个人确实不容易。不过,魏兄弟,这事确实得快些了,甘宁不比帝京,这里入冬快,这些日子都已经结冰了。”
魏霄小心地看了一眼谢熠秋,“公子恕罪,我会尽快。”
顾濯看向魏霄,道:“魏霄,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魏霄没明白什么意思,顾濯继续道:“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我给你安排的人他们在帝京可都是锦衣卫,你不会用吗?从前你是锦衣卫里的老大,如今你照样是,只管按照你从前的行事作风来,若是做事变得畏畏缩缩了,谁还会怕你?”
从前他行事张扬跋扈,但凡事都是公事公办,可那时他吃的是朝廷的俸禄,如今更像寄人篱下,像是当奴才的。所以他现在做事小心谨慎,为了不犯错处,凡事亲历亲为,可就是累死,他也没法好好完成谢熠秋交给他的差事。
如今被教训了,也是他活该了。但顾濯没有骂他的意思,是要他对手下硬气起来。
魏霄称是,然后便退下了。
霍怀正巧掀帘要进来,他脚步急促,与魏霄打了个照面,而后立在堂内道:“将军,通州来人了。”
第121章
半年多以前郑覃接了帝京给他的差事, 要他准备着一道与楯州和甘宁攻打青甘,他从前有军备,可去年用来和顾濯换粮食了, 如今军械没了,粮食也早就吃完了,到了冬日,眼瞧着局势不安了, 便不得不求上门了。
那夜顾濯拿到了谢熠秋令人给他裁制的新衣,刚拿进屋他便穿上试了试,确实合适, 于是舍不得脱下来了, 穿着厚衣裳蹲在炉子前烤火。
谢熠秋吩咐了司少仓去备好等下沐浴用的热水, 然后才掀帘开门进了屋, 一进屋便脱了厚厚的毛呢斗篷,瞥了一眼顾濯, 道:“你捂痱子呢?”
顾濯陪着笑, “这不是冷吗?”
谢熠秋坐到炉子一旁, “这还没到深冬, 这批冬衣发下去的及时, 不会让他们冻着。魏霄的差事总算是办好了, 往日他在我们手底下总觉得是在寄人篱下,没了从前在帝京那种雷厉风行, 不过也好在是你说他了。”
“他家中遭遇变故,心性有变也是正常。”顾濯道, “闻律死后, 连郑覃都没了掣肘, 从前有闻家牵制, 郑覃一辈子也翻不了天。李南淮对他的态度不近不远,像是拿线拴着,但却不给多少好处。像他这种人,给点粮食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不过他更渴望建功立业,好上京封赏。但是如今,帝京中李南淮实实在在的臂膀却没几个了。”
谢熠秋道:“魏霄不在,卫扬死了。锦衣卫势力大不如前,需要重新寻找掌舵人,但很难是李南淮称心的心腹了。靖云军连通当年合并进去的清宁军也因靖云侯的去世而脱离了帝京,如今李南淮的手里空了一大截呀。”
“他如今提拔谢岫,给舜秦王派兵送军械送战车,是想将舜秦军奉为利刃,捏住了谢岫就相当于是捏住了舜秦军。”顾濯说着,额上冒了汗。
谢熠秋看他热的厉害,便起身给他扒开衣服,接着话道:“可谢岫是个聪明孩子。”
顾濯被扒了衣服,忙道:“你这人,怎么随便脱人衣裳?”
他实际上里面还穿着呢,但是谢熠秋瞧着他故意微挑嘴角一笑,应和道:“总算让我碰上了,我最喜欢扒人衣裳了。”
“哟,藏不住了?”顾濯玩笑着说,“没想到我竟成天跟个虎狼共处一室,真险啊。”
“我从来都是虎狼,你都被我吃干抹净了,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谢熠秋给顾濯挂上了衣裳,立在一侧。
顾濯坐着伸手去够他,将人拉了过来。“你们谢家的人都是心狠手辣的吗?你说谢岫聪明,从前我见他的时候他确实是谨慎守礼的,本以为长在蛮荒不堪大用,可他却在这一年里在帝京站稳脚跟,拿下了禁军,还收获了李南淮的信任。”
谢熠秋伸手摸着顾濯的脸,淡淡道:“他有大才。”
“所以你给他的立储圣旨是真的?”顾濯拿下自己脸上那只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他抬头望着谢熠秋,“当年你告诉我你会择选一个可立为储君的合适人选,我还以为你是在蒙骗我,你竟真的放得下自己的皇位。”
谢熠秋语气懒散,好似并不在意。“他是谢氏的人,更是北明的臣,将来会是北明的皇帝。衡之,我们不会有孩子,可这天下需要一个主。”
顾濯握着他的手,他继续说:“当年我在继位之时便知此生我都不会再有后嗣,加之我身体不好,所以皇位才显得谁都能心驰神往。人一旦有了欲望,便很容易露出尾巴,更何况那是权力之巅,那种令人意乱神迷的东西吸引着人上前去摸,却也能杀人。”
所以他才要退,给鼠虫一个寻死的机会。他的皇位本就不打算久坐,最初他寻到了舜秦王,让他们一家谨小慎微地活着,并不是要让他们隐姓埋名,而是要培养下一位君主,他要在最破败的地方,过着最暗无天日的日子才能不被别人打了主意。
浴桶和热水都送进来了,屋里冒着氤氲热气,烟云缭绕着。顾濯不光要牵着谢熠秋的手,还想牵着他的衣带,于是轻轻一拉,衣衫便落下来了。
他的神色满是恶劣,“秋玉为我宽衣,我为秋玉解带。这才叫宽衣解带。”
顾濯的气息打在谢熠秋的耳边,浸红了他的耳根,发丝带着水黏在鬓边,一双如水眼波瞧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顾濯并未将人的衣裳全脱了,反倒是留着里衣,整个人都浸在水里,薄薄的衣衫贴在身上,倒是更有一番情趣。他将解下来衣带用作正途,绑上了谢熠秋的手,随后在那人的喘息中深吻。
谢熠秋瞧见顾濯胸口往上有一个疤痕,那是从前他在战场上留下的,他不是一个会打仗的人,只不过有着过人的射箭技艺,论打仗的天资不算好,可身上的疤痕却让谢熠秋心中生了怜意。他抬头将薄唇贴上去,似要感受顾濯中箭那一瞬的痛苦。
但顾濯被这□□亲吻搞得更加心痒了,谢熠秋便被弄出了声,眼角泛了红,微睁的眸子如晴日照雪般闪着光。
外面落了雪,在圆月的照耀下像盐粒子一样闪着。
楯州来了信,说青州外溢了一些流民,流到了楯州。
青州是青甘境内的一个州,青甘十四州,两百多万平里,是一块大地方。以西凉关为界,境内东四州为边淞、边湄、边湘、边濯,这四州曾是从前的宁枕山在守,西四州最先落入西奴手中,乃康平、瑞平、业平、云平四州。而中六州便是地势最为险要的地区,也是最难打的,有青州、原州、西州、凉州、胡州、甘州,中间有一个西凉关,此关一过,青甘地区便算是拿下。
不久之后,临近年关,甘宁也陆续进了一些甘州的流民。
重善跟顾濯说过,西奴最怕冬天,其他季节里尚且有牛羊可以养,他们连草场都是荒芜的,牛羊其实也难养。当年青甘王李文弘就是因为饥荒才入了北明,可见青甘也不是个能种粮食的地方。经过了一年的断粮,西奴早已沉不住气了。
青甘被西奴统治,不许一个活人、哪怕是牲畜也不许进入北明,而如今却有流民流入了北明。
流民能出来,自然就有豁口能进去。但这“豁口”不只是能行军进入的豁口,而是青甘如今孱弱的状态正适合一举拿下。
舜秦军手中有帝京运来的大批军械,在三日之内便拿下了西奴防守最弱的康平州,而后协同西进的通州军一起拿下了瑞平。青州因毗邻楯州,因此有西奴的重军把守,但是舜秦军并未从楯州突破,而是通过已经拿下的康平往西挺进,用了七八日便顺利拿下。
而此时的甘宁军也早已摩厉以须,整装待发。
楯州只有青州和康平与自己相邻,因此只需要逐个击破,而甘宁情况不同,甘宁不仅南面与甘州毗邻,西面更是直接与西奴接壤,便不得不多考虑一层,只能分兵,且两边分兵多少也需要掂量。
他们等着流民继续往外流出,要等大量流民都出来了,防止行军途中遇上大批流民。
正旦前一日,霍怀带兵绕开甘州,潜伏在甘州东部,而宁枕山为防止西奴从西边突袭驻守甘宁。他们打算声东击西,令顾濯带莽蒙军正面迎战甘州,而实际上霍怀才是主力军。
正旦那日,顾濯临行前与谢熠秋一同立在寒冷的雪原上,冷风吹着两人的脸,顾濯伸手撩开谢熠秋被风吹乱的发,然后拿手捧着那张清秀的脸,猛地啄了一口。
谢熠秋望着他,心想,顾濯不是将才,但既然手上有兵,而其他人又无莽蒙军的调兵之权,他便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
谢熠秋心中担忧,便抱在顾濯怀里,道:“别冻坏了自己。”
顾濯一副臂膀笼着他,玩笑着说:“有你送我的厚棉衣,我只怕会热死。”
红日初升,照的雪地金灿灿的,他脸上洒着暖阳,面前如一幅画卷,而怀中是他的乾坤人间与天下江山。
他在谢熠秋的耳边沉沉道:“等我了却你的夙愿,你也要如了我的心愿。和我成亲。”
“等君归来,与君结缡。”
屋里的火炭烧的劈里啪啦,顾濯一走,连带着甘宁的热闹也带走了,留下的一帮人虽说也热闹,但更多应该说是聒噪,特别是那帮锦衣卫,他们不像兵一样需要埋头苦练,做的都是苦差事,就比如跟着魏霄发放冬衣,到处看脸色,还得琢磨主子的心思。
谢熠秋不喜欢算账,从前在楯州的时候有此木给他算账,可如今在甘宁没有脑子那么好使的人给他算账了,他便打算用魏霄。魏霄因为接手过发冬衣的差事,再加上谢熠秋时常叫他到跟前来说他差事做的好,一哄二骗的就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脑子好使了,于是甘宁的账目就交给他了。
往日有顾濯在,司少仓还能轻松点,如今伺候谢熠秋的活是完完全全落在自己身上了,但是好在还有韩承和误之帮着,只是这两人太聒噪,谢熠秋用的也不习惯,大多数时候还是司少仓伺候着。
司少仓给谢熠秋熬了汤药端进来,谢熠秋端着皱了眉,这时候司少仓眼疾手快地掏出来了糖,道:“顾大人吩咐属下备的糖。”
一听是顾濯,谢熠秋接着话头问:“他去了多日了吧。”
“今天才初三……刚走两天呢。”
第122章
数日后帝京收到战报, 谢岫守在李南淮身侧,李南淮给他赏了茶,道:“舜秦王三战三捷, 一连拿下三个州,真是英勇。”
“为陛下收复失地,本就是父亲之愿,是天下百姓之愿, 更是谢氏之幸。”
谢岫长得与谢熠秋有几分相似,但性情却完全不同。自那日他帮着李南淮除掉闻氏之后,李南淮便很看重他, 继续让他坐着禁军统领的位置。
李南淮道:“你父亲在外征战, 你在也帝京为朕立功, 皆是朕肱骨之臣。”
肱骨两个字太大了,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堪做皇帝的肱骨,翅膀太大容易折翼。谢岫躬身应道:“陛下德厚流光、普泽天下, 臣与父亲尽一己之力为国为君, 也不及陛下爱民之心万一。
李南淮不语, 收了折子, 茶雾氤氲着飘了上来, 在他的眸子里散开了。
“朕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这天下说到底不是朕的。”
“天下本无主,百姓共生, 更不会存在所谓正统之语,谁为君, 谁就是正统。有能者为君, 天下便是他的。”谢岫道, “陛下便是此人。”
天色刚亮, 伙房冒着的烟直冲云霄,只听一阵叮叮当当,几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误之满脸的灰,大声道:“安江南!你又在骗人吧!熬什么糖水能把锅烧了!”
安江南咳得险些滚在地上,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公子这些日子不爱吃饭,按照我们老家的法子就是要煮糖水喝,准没错的!”
“谁说糖水有问题了?我说是你的做法有问题!”
安江南自知理亏,“我离家这些年早就忘了嘛,这倒也不能怪我……”
谢熠秋刚在屋里出来,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一眼便瞧见了这烟,旁边的司少仓望了一眼道:“是误之和锦衣卫里那小子,怕是要烧了这里。”
谢熠秋转身回屋,道:“叫他们去魏霄那里领罚。”
屋檐上掉的雪落到了身后,谢熠秋转头看了一眼,晨间寒冷,微风吹动他的衣袖。
误之指着远处对着安江南哭丧着大叫:“这烟都飞到五里以外了,咱们就等着挨揍吧!”
远处的马蹄声渐近,谢熠秋急忙要司少仓给自己拿了斗篷,披上就往外走。只见来人勒马停住,立刻下马禀报:“公子,三十里以内的驻兵亭全都失了火!”
重善从屋里出来,大喝道:“西奴狗又他娘的搞偷袭!给我带上五千人,现在就去!”
霍怀那日带走了甘宁军的大部分兵力,如今留在重善手里的兵马不多了。虽说这里还有莽蒙的几万兵,可他没有莽蒙的调兵权,唯有顾濯有权利调动他们。
如今重善带走五千人,留在营地的甘宁军加起来不过两三千了。
霍怀与顾濯皆在前线,甘宁便是他们的后背,这地方要守住。重善领兵策马飞奔出去,谢熠秋不敢放松,便对叫了韩承和魏霄,以及司少仓,这几个都曾是御前的人,不是御前侍卫就是锦衣卫。“如今咱们人手不多,但一定要多派些人护住外围。天气太冷,不能备水灭火,便只能用人守着以防万一。”
好在顾濯从前教过韩承如何领兵、如何治军,也给了他一小部分人马,他领了命便即刻出去了。
上天飞雪,枝头雪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谢熠秋才刚用了饭,等着重善归来,直到日头西沉,又来人报。
他在午后的小憩中被吵起来了,说是甘宁境内进了大批流民,各州边境看管的严密,怎会突然出现了一大批流民?
不久,重善派回的人传来消息,各亭驻军全都死了,血水浸染了雪地,汇成了血河。谢熠秋猛然心悸,残阳如血,照着这片土地。
着了火的亭,死了的兵,大批流民……
坏了!这不是流民。
谢熠秋立刻披上衣裳出去,“即刻派人将甘宁境内流民拿下!”
傍晚时候,风雪伴烟尘,他们的营地迎来一支火烧的箭头,随即便是一声疾呼,“袭营了!”
谢熠秋被忽然闯进来的司少仓护着,司少仓提着刀,“公子留在此处,属下会以死相拼护住公子!”
谢熠秋急忙问:“是流民?那根本就不是流民对不对?”
司少仓咬着牙,盯着谢熠秋的眼睛道:“根本就没有流民,这些日子陆陆续续进来的全是伪装成流民的西奴人!他们火烧驻军亭定然是为了引开重善将军,公子千万别慌!”
“这些人是从甘州流出来的。”谢熠秋冷静道。既然有西奴人能从甘州出来,也就是说甘州孱弱全是假象?那顾濯呢?顾濯所要面对的是什么?
此刻不允许他多想,来人滚到他的脚前,道:“公子快走,三千人无法强守,但定能护公子离开!”
“重善将军回来了吗?”
“将军也遇上了西奴人。”
谢熠秋额上青筋一跳,他的手脚冰凉,心里却如一团烈火。他被留在这里,便是要守住甘宁,这里是顾濯的后背,顾濯去攻打甘州,与之毗邻的甘宁便是他裸.露的脊背,不能出任何问题。
谢熠秋疾步出去,被护送着穿越刀林箭雨,高喝一声,“外敌当前,西奴可恶,侵我国土数年,屠我将士百姓,如今衡之在外御敌,重善将军擒贼,诸位与我守家门却不小心放了野狗进来!诸将虽为莽蒙将,却追随衡之至今,今日我为衡之内子,不知能否借诸将长刀一用?”
夜幕降临,红艳的火把映着雪花,谢熠秋的睫上沾了雪,发丝也如刹时白了的银发。从前他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只需一声令下,多少将士归他差遣,可如今,他不是皇帝,这也不是北明的兵。
莽蒙的兵忽然低首,“莽蒙长刀尽归公子,我等誓死替殿下和公子守北明山河。”
谢熠秋的面容映着火光,他在锦衣卫那里接过刀,仰天高喝:“随我杀敌!”
脚下的雪成了污泥,将谢熠秋衣袍染的肮脏,他在砭骨寒风中扬刀亲手砍了迎上来送死的西奴人。自古天子难守国门,更少有亲自握刀上阵之人。他不当自己是天子,只当他是衡之的家里人,所以他才能派遣得动衡之的兵。
营地有留下的一部分火铳,它们如火龙一般在非雪满天中吐舌。天空飘着大片火烧的灰烬,那是被烧死的敌军,他们似乎没有料到甘宁还留了这么多人,他们以为甘宁的主将以及全都被分散出去了,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负隅顽抗。
谢熠秋直直地刺穿西奴人的胸口,刀刃带出了血红粘稠的液,只闻身后一阵轰鸣,他急急地转身,那利刃已经到了自己头顶,却被赶来的司少仓举刀生生挡住,而后那人的身子又被韩承拦腰砍成两节,落在地上,流出一滩软肠。
司少仓急忙道:“公子!”
“无事。”谢熠秋惊魂未定,翻红的眼珠紧盯着并未打算后退的西奴人。
飞驰的骏马长鸣一声,重善手里提着的刀尖上挂着一颗刚刚砍下来的头颅,他猛地勒马停在谢熠秋身前,大叫道:“没事吧?”
谢熠秋问:“亭内死了多少人?”
“他娘的全死了!西奴乔装改扮成流民混进来了,这是要吃我们内脏!”正说着,他旋身迎了杀过来的西奴人一击,直接砍断了脖颈,血喷如泉涌。
那夜火光照雪,飞絮飘摇着坠落在满地尸体的身上,刚一触碰到血水便瞬间融化。
清晨时候清理战场,谢熠秋沾染了满身的血,他躺在熄了炭火的屋中,身子冰冷地想着顾濯这些日子是否也是每日面对着刀光剑影,刀柄两侧一生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