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小孩应和着说:“青甘王还有个儿子在帝京呢,养在陛下身边,跟着太子殿下,此后一生荣华富贵,吃喝不愁。而莽蒙可汗呢,听闻连儿子都丢了,只怕是早就死了,这种爹也配做可汗?”
这位莽蒙可汗气不过,不一会儿便跟其他几个人扭打起来了。几个人成天混在一起,打打闹闹也是常事,他们对彼此的声音很是了解,直到忽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啊!”他们立刻停了手。
只见一个小子被几个人打斗之间撞倒在地,那小子手里捏着的半张饼子也被弄到了地上,沾满了尘土。
有个孩子大笑道:“这不是那太监家里的野种吗!怎么?你那太监老爹没给你这饿死鬼吃饭啊,又是偷着吃的吧!”
顾濯趴在地上伸手去拿那半张饼,急忙揣在怀里,磕磕绊绊道:“我……我娘给……”
他说话很是奇怪,明明已经十二岁,却好似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话都说不利索,十分蹩脚。
“你娘就是个太监家的小妾,若不是长得好看,那是连狗都不如,她能给你什么好东西?”几个小孩趁着他还没爬起来,齐力将他按住。“你爹可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有的是钱啊,怎么就对你这么残忍,连口饱饭都舍不得给你吃?只怕你根本就不是他亲生的,是你娘带进府的野种!”
顾濯被别着胳膊,疼得只会啊啊叫,却不会喊人。从前他大病一场,把儿时的事情全都忘干净了,如今身子也弱,又成天吃不饱饭。每天吃饭之前需得跟着他娘在裴钱面前好好跪着,像是摇尾乞怜,但凡有一点没伺候好,他便只能饿着肚子。
不知谁大叫一声,拿着棍子赶过来了,几个小孩急忙将人放开,撒腿就跑,还不忘大笑道:“他那哑巴娘来了!果真是亲生的,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
顾濯被这几个人按的胳膊像是要脱臼了,疼的拧着眉毛。这女子将棍子撂下便急忙将他抱起来,看着顾濯满脸的土,拿帕子给他擦了擦。
只见顾濯盯着她,忽然开口,用一嘴与北明话不同的语言,轻声道:“阿娘,我是野种吗?”
女子蹲着,仰面看着他,“你不是野种,你有阿父,只是现在咱们找不到你阿父,他是盖世英雄,你上头还有一个阿兄,也是个少年英雄。如今我们寄人篱下,你要喊那贼人一声爹,千万要顺着他,别惹怒了他。你记得了吗?”
顾濯点点头,他记得他有个盖世英雄的阿父,还有个少年英雄的阿兄,可这两人都不在北明,他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这日他跟着阿娘出了门,还是趁着阿娘出来买针线,他听说爹在宫里还没回来,他偷偷出来了。阿娘本想给他带几个饼子回来,但他非要跟着去,料想也没什么事,她便带上他了,买的饼子一路上便吃完了,真是饿极了。
可他没想到裴府的耳目众多,裴钱一回来就把这娘俩打个半死。顾濯满身是伤地被丢在柴房里,他时常仰头望着窗外,心想他这辈子是否还能走出这偌大的府邸。
后来裴钱给他请了个先生,专门教一些他听不懂的东西,让他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一些官场上的事。他说话不利索,先生问他话他答不出来便要挨板子,不过这板子挨得还算轻,没有裴钱打他打的那么重,先生说话也没有裴钱那般骇人,因此他学的刻苦,没两年便读了许多书,说话也活脱脱成了一个北明人。
那时他性子沉稳,不常说话,在裴钱面前百依百顺,好话坏话都听着就是了。裴钱将他丢到何处,他便去何处。可后来娘死了,他也险些被裴钱养的几条恶犬咬死,他才知道光是顺从是不够的,他还要学着谄媚,要摇着尾巴像狗一样求他爹疼他。要说一些和书里讲的不一样,但是却好听的话给他爹听。
裴钱才会夸他,说:“这才是臣子的样子,太子殿下才会喜欢。”
后来皇帝办了一场围猎,听说来人很多,还有别国来的使节。裴钱定然是要去的,于是顾濯也想跟着去。阿娘曾告诉他,阿父身份高贵,蜂腰猿背,剑眉星目,和他长得像,一看便知是父子,因此他想着万一阿父也在其中……
裴钱自然不会同意他去,于是他跪在裴钱膝边笑脸恳求着,说:“爹要儿子日后去伺候太子殿下,可儿子到现在连殿下都没见过一面,更不知他有什么喜好。儿子跟在爹身边去看一眼,趁着儿子还没去伺候他的这几年里,儿子也好准备着,也能对症下药吗不是?”
“你倒是有这份心。”裴钱低头看他,手掌像是摸一只狗一样摸着顾濯的脑袋,看着顾濯对他笑脸相迎,道:“不过只凭你这副皮囊,为父知道,太子殿下一定会喜欢你。”
“太子殿下是会喜欢儿子这张皮,可儿子总得拿住殿下的心。”
猎场上他谨言慎行,只当自己是个低贱的奴才,连头也不敢抬,更无人会注意他。
场上的王公贵子策马扬鞭,神采飞扬,个个比的正起劲,可不知什么时候忽然一声惊呼,下面的人大叫着“殿下怎么伤着了!”
顾濯的眼神本是小心翼翼游在人群之间,想要找阿娘口中的盖世英雄,可却被这一声叫喊吸引着,将目光定到了一个被一众人围着的小子身上,那人腿上淤青,像是从马上掉下来摔着了。不过他看着马匹也不算很高,那人跟他差不多大年纪,就算摔着了起码也不该这么矫情,还得这么多人围着?
那人身边是一个公子,看着也是神采俊逸,只是蹙着眉毛,难掩担忧的神色。可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这人有些熟悉,像是爬过裴府的墙的那个小子。于是他急忙转开脸,生怕被认出来。
那日他听裴钱说:“白天时候太子殿下伤着了,陛下龙颜震怒,斥责了青甘王世子。看吧,太子可是块金疙瘩,即便这事确实不该世子殿下的事,他还是得顶了这个罪名,这是陛下在敲打他,让他看清自己是谁。他虽说跟着太子殿下一起长大,但终究是个臣子。你可要记住了,当臣子的,就是得媚着点主子,哄着他,低三下四地求着他,他才给你好脸色。来日到了太子殿下面前,说话要捡好听的说,做事要看殿下的脸色。”
顾濯道:“儿子记住了。”
“如今世子殿下被训斥了,你没事就别出现在陛下面前了,免得横生枝节。”顾濯长得和李南淮有些相似,李南淮被训斥了,他更不该露面了,万一旁人看了他这张脸心烦,让他做了替罪羔羊,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夜里宴席上一众人开怀畅饮,帝京的公子哥们个个都是不好惹的主,顾濯被人安排在这伺候着,自始至终没敢抬头。
公子哥们醉了酒,醉醺醺地啃着今日猎下的肉。有个叫闻元洲的好似天生就喜欢跟人对着干,李南淮今日气运不佳,但好歹别人都得敬着,闻元洲却偏要拿今天的事当乐子说,说李南淮太过于恃宠而骄,养在皇宫里倒真把自己当皇子了,竟敢让太子把身边的侍卫遣散,独自去林子里打猎,将太子殿下的安危置于何处?
李南淮抬眸瞪他,经历了今日的事,他怕有人拿他做文章会牵连青甘,于是他没跟闻元洲拌嘴,只是冷冷地一拍桌子,然后起身离开,吓得在座的人一惊,心道这人的脾气像个爆竹。
谢熠秋看着李南淮离开,心里不是滋味。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谁知那个闻元洲是个嘴里兜不住话的人,见状越是停不下嘴了,非要开口。“世子殿下这就走了?莫不是怕了我,还是怕了陛下,被训一次便再也不敢开口了?”
此话一出,谢熠秋便知大事不妙,立刻冷了脸色,道:“闻公子,说话前最好想清楚,免得祸从口出,给自己招惹了麻烦。”
闻元洲闭了嘴,但明显还没尽兴,捏着酒杯喝酒,但却被一脚踢倒。他大叫着起身,只见李南淮骑在他身上重重挥拳,却稳稳地停在了他的鼻尖前,没打到自己,但险些吓尿。
李南淮怒气冲冲,十四岁的年纪,声音还有些稚嫩,但却狠得让人心生畏惧。“怕你?你算什么东西,论家世门第,你比得上谁?你爹现在还只是个内阁学士,等他坐上首辅的位置,你再这般气势汹汹地跟本世子讲话!”
闻元洲吓得面色惨白,惊叫道:“李南淮!你放开我!太子殿下还在这里,你要当着殿下的面杀人吗?”
“你也算个人?”李南淮收了手,起身道,“你也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是谁口出狂言,惊了太子殿下,诸位都看在眼里。即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你敢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李南淮敬你是不怕死的种!”
座上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他李南淮是什么人啊,陛下能说他,太子殿下也能说他,可旁人谁敢说他?
他们知道这是个不能惹的主,于是开始站队一样指责闻元洲说错了话。
谢熠秋累了,不想再陪着他们饮酒,于是便起身和李南淮一道离开了。
顾濯自始至终望着这番场景,心道这个李南淮竟是这么桀骜不驯的人,有这般人在太子殿下身边,他怎么能取而代之?只怕是爹诓他。
他见那两人走了,自己也偷偷离开了宴席,在帐子之间偷偷摸摸游走,但却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嘴拖了出去,他趴在地上看这双脚有些熟悉,抬头一看,正是李南淮盯着他。
“白日里偷偷盯着我和太子,夜里又偷偷跟着我们。小子,谁让你这么做的?”李南淮问。
顾濯被面前的火把照的睁不开眼睛,他用手臂遮着眼睛,道:“世子殿下,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只是见世子殿下神采飞扬,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缓缓睁眼,看着李南淮不置可否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李南淮在裴府见过他,看来自己的话真的很难让他信服,这下真是跑不了了。
顾濯知道李南淮心思缜密,即便是他哭求着也不一定能从他手里脱身,于是他将眼神转向了李南淮身边的谢熠秋。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见太子殿下的脸,这张脸真的算是姣姣玉颜色,半分不输帝京中的女儿家。可冷若冰霜,顾濯仰头望着,那双眸子像是天上的月亮,皎洁又明亮。若他是皇帝,怎么压得住满朝文武呢?
顾濯开口道:“太子殿下,奴才真的是仰慕您和世子,奴才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谢熠秋见他求自己,神色微动,不知为何,他觉得一张和玉衡很像的脸跪在自己面前很是奇怪,于是他道:“料你不敢做什么,走吧。”
顾濯急忙起身,道谢后疾步离开。虽说这次有惊无险,可他已然记住了那张脸。世子殿下飞扬跋扈,但是太子殿下却是个宅心仁厚的人,璞玉浑金。
软玉温香……
十几年后的顾濯埋头在谢熠秋怀中,他不记得儿时的事,因为那些他都不曾经历过,却在后来的梦里时常梦到过,但他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他真的开始恢复了从前的记忆。
他在睡醒之后,躺在床上道:“我梦见你儿时受了伤,陛下训斥的却是李南淮,你们皇家原来都是这般无情的。”
“当年他确实因我受了训斥,”谢熠秋撑起身子看着他,“这不是梦吧?我记得你也在。”
“你还能记得我?”顾濯知道了那确实不是梦,这倒是印证了他的猜想,他没经历过的事都会以梦的形式重新让他记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你长得像李南淮,记得清晰。”
顾濯忽然想问一个问题,于是翻身将他覆倒,撑着手臂问:“那你记得我,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长的像他?”
这要谢熠秋怎么回答?不可否认的是他能记住那个小奴才确实是因为那张脸,当然他也记住了那小奴才极其谄媚的姿态,顾濯顶着一张俊秀的脸做着谄媚的事,那当然是让人印象深刻。若不是那张脸,谢熠秋一定会当时就给他一脚。
但此时的情况不允许他这么说,于是他附在顾濯耳边道:“那时候你说,没有非分之想。”
顾濯的喉咙有些干,那时候年纪小,为了活命随口一说,谁知道现实狠狠打了他的脸呢。“可我后来又想了,现在更想。”
“别想。”谢熠秋在下面的姿态有些勾人,和顾濯梦里的那个太子殿下有所不同。梦里的太子皎洁如玉,清冷高贵,而他眼前的秋玉当真是软玉温香,秀色可餐。
这怎么能让他不想?
从前他仰望着谢熠秋,心里惦念过,也暗自骂过。秋玉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心痒,想要即刻糟践了。他像一只听话的猫儿狗儿过了那些年,谁知猫儿狗儿也是有兽性的,不知哪日兽性大发,能把养他的主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如今这只狗儿盯着秋玉便像一只兽,俯身狠狠将舌尖探入那深渊,啧啧水声羞耻地萦绕耳边,拉出晶莹的细丝。
谢熠秋眸色含水,微微怂拉,声音淡淡道:“白日宣淫,不检点。”
顾濯在此起彼伏的气息中道:“秋玉,我想。”
而后,被翻红浪,共相裸逐。
第127章 番外2 赴北域(一)
当今陛下年龄还小,又常年生长在边陲,近些年才回京,因此在政务上大多还是谢熠秋与顾濯两人把持,谢岫没跟过帝师,也没学过治国之道,因此将这两人也当作帝师,时常跟在一侧好生学着。
谢熠秋道:“靖云侯当年身死皇宫,虽说是为了天汉帝,但确实也是因受了天汉帝的猜忌,不得已才自我了断。后来南海失了势,掀不起什么风浪了,但终究是寒了南海百姓的心,也寒了昭家的心。”
顾濯道:“李南淮此举断送了自己,他竟也有这么蠢的时候。”
谢熠秋淡笑一声,“一计多用是蠢,可最蠢的便是拿忠臣开刀。但如今我谢氏回朝,南海靖云港昭家便不能再冷着了。”
谢岫在一次静静听着,只见谢熠秋问道:“陛下,你觉得呢?”
谢岫道:“昭家世代忠良,与靖云侯极为亲厚,连靖云侯的尸骨都是昭家领回去的。天汉帝害了靖云侯,也寒了昭家的心,当年靖云侯重创倭贼,北明自北向南数千里海域皆是受了他的庇护,可功高盖主,加之朝廷实在对不住靖云侯,若加恩太重,也不是个好计策。”
顾濯道:“功高盖主是不错,天汉帝便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可他一刀切下,切得太重。”
谢岫见顾濯杯中茶水空了,刚要给他倒茶,却见顾濯给了误之一个眼神,误之便急忙拿了壶给座上的人都倒了茶。
谢岫悬了手,道:“不如一面抚恤恩裳,一面派京中俊才再建水师?”
靖云军一支水师纵横北明海域势力太大,这是李南淮忌惮的,却不能切除,因为北明少不了这支虎狼之师。正因为他们是忠良,才不能一直被打压着,否则定会有祸患。要给予恩裳,但朝廷也不能一昧提拔他们,再建水师,形成制衡。
顾濯笑着喝茶,“陛下想好了就行。今日已经很晚了,陛下早些歇息。”
谢岫起身躬身作揖,退下了。
顾濯对谢熠秋道:“陛下登基不久,尚未立稳脚跟,威慑不足。有些事有你我在侧,尚且可以提点一二,但绝非长久之计。你我既已身退,便绝不能压过他,今日让陛下给我们倒了茶,明日便有人敢瞧不起他。”
谢熠秋道:“一条路总是要慢慢铺,稚子学步也是慢慢来,慢慢放手。”
黄昏的日光照在殿内,笼在谢熠秋微抬的脸上,照的他睁不开眼,顾濯起身挡在谢熠秋面前,笑道:“等放了手,我带你去莽蒙跑马,去山头吹风,去深山老林的隐居,离开帝京,过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如何?”
“莽蒙的马场比北明要大吧?”
“大,风儿暖,马儿壮。我自小便想过那种日子,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过那般日子的,可……”
谢熠秋伸手抚他的脸,道:“可日子难过,非自己能左右,那是你心向往却触不可及的地方。来日,我们一起去。”
天晟元年初春,天下大赦,有功之臣大受封赏。
是年举办“春猎”,选拔贤才,有受忠五年那场冬猎为例,天下皆知朝中有多少俊才皆是出自这种场合,因此天下各地英才皆齐聚帝京,为自己寻一条出路,也为北明增了许多可用将才。所谓寒门贵子,不仅有文臣,更有武将。高门世家子、贫寒农家人,再或者流离失所乞讨者,皆不论出处,只看实力。
朝廷颁布政令,此后春猎每三年一次,以此为令。
那日谢岫跨马游走在林中,只见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树林穿过,他便急忙策马追过去,撇下了身后跟随的人。
“余苗,朕看见你了,别藏了。”
余苗被叫住,此时距离不过几丈远,怎么能装作听不见?于是他下了马,跪身道:“臣参加陛下。”
余苗见状也下了马,靠近道:“你从前不叫我陛下,如今算是疏远了吗?”
余苗垂着头,起身淡淡道:“从前,臣不知陛下是太子,太过逾矩了。”
“我记得我刚到帝京的时候,站不住脚跟,有的人奉承我,有的人轻视我,唯有你敬我、怜我。”谢岫走过去拉上余苗的衣袖,“我从未当你是我的臣,我边陲长大,不喜规矩,你如何敢说‘太过逾矩’?我自小无人在意,唯皇兄看重我,顾大人看重我,你和我父亲在意我,你若是要与我疏远,便是想眼睁睁看着我做孤家寡人。”
“若陛下不是皇帝,你我交心交身皆可,可……后宫空缺,臣思前想后,不敢动摇国本。陛下若是缺将才,可下放臣出京。臣一生不娶,也会为陛下马革裹尸。”
“但,我和皇兄商量过了。”谢岫沉沉笑了一声,有些不自觉地将手伸向余苗的手上。“天下不缺皇帝,缺的是明君。”
这天下不是必须谁去坐,更不是一定就是谁家的。谢氏族亲中有的是有大才的女儿,并非一定要求一个能做皇帝的男子。若女儿比得过男子,如何做不成女帝?若谢氏女儿诞下子嗣,如何不能姓谢?这些可能都是存在的,也都是谢熠秋考虑过的。
他们与皇家同宗,但是有些出了五服便离得远了些,在北明没有太大的光彩,大多如谢岫一样不被重视,因此隐匿在了人海中。天晟元年的夏天,莽蒙可汗顾尔金求娶北明女子,以求两邦交好。从前谢氏旁支中被皇家掩盖的籍籍无名之辈有些也在帝京中交了亲,受了封赏。
顾尔金求娶的是谢熠秋旁门左支的某个表亲妹妹,年纪正好,后来出嫁时候,不说十里红妆,就是百里红妆也有。顾尔金有意和北明交亲,娶了个王妃自然是十分亲厚爱戴,恨不得将莽蒙的好东西都送到北明来。
北明皆道莽蒙可汗年少英才,后承袭王位,一代天骄,跨马执隼,战功卓著,当年收复青甘和战败北蛮皆有莽蒙骑兵的一份功,因此在北明,顾尔金也算有个威名,多少女子心向往之,恨他不是北明儿郎,连面都见不着。
后来倒是见着了,只是人家身后的花轿里已经有了人,不知那轿中人是否欢喜?眉眼是否俊俏?
天晟三年,莽蒙王妃诞下第二子,成婚两年接连诞下两字,若说不恩爱,怕是谁也不信。估摸着这王妃也曾是北明众多女儿家中想着心里的可汗,翘首以盼的一位,后来成了真。
天晟帝谢岫即位三年,天下建立了无数粮仓,各州沟通,互结贸易,通有无。他从楯州接来了一位大师,本以为是个做法事的和尚,结果竟是个会算账的,被安排去了户部,专管互市。
如今谢熠秋知道自己放手之日到了,正好莽蒙二王子诞世,便是这年夏天,他和顾濯在马车里回头望了一眼帝京,心道,去莽蒙跑一次马,看一次草原从翠青到枯黄,望一次雪山上初升的骄阳。
待将脸转过来的时候,那潮湿的气息近在咫尺,只闻顾濯道:“舍得帝京吗?”
谢熠秋淡淡垂眸一笑,“从前我们在大漠、在草原、在雪山,是为了了却战事,早日相聚。那时觉得艰苦,不是因为风沙太大、草原太广、雪山太冷,只是因为那种景色我不想一个人看。”
那潮湿氤氲的气息如水乳交融,浓烈柔腻。他们闭眼细细舔舐,品尝着天底下最绝美的甘泉。
唇齿分别时候,谢熠秋神情缱绻,耳边微红,像是要化了,“车上……”
马车还在往前走,顾濯道:“车上才好。”
甘泉曾救他一命,因此他们甘愿溺死其中。
他们想着。
“这一生幸识他,救我于地狱火海,无间此间便成了人间。”
圆月挂在天边,冬日的雪山圣洁巍峨,映着一片寒光。
殿外的少年周围围着一群伺候的下人,玩得甚欢。他挥舞着手中的木剑,只是毫无章法,一通乱舞,不小心戳到了一个人。抬头一看,这人身形颀长,笑容和缓,他便愉悦地仰头道:“二叔公!”
这话不知道是谁教的,但说起来倒是也没有毛病。谢熠秋揉了揉他的脑袋,俯身道:“二殿下的小脸都冻红了,怎么不回屋里玩?”
“二叔说有礼物给我,但他又说还没准备好,我现在就想看,但是又怕现在看见就没有惊喜了……”
谢熠秋蹲下身摸着他的脸,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所以你就等在你二叔的门口?”
他嘿嘿笑道:“顺便等二叔公,二叔说他也有礼物给你呢!”
他凑进一步,趴在谢熠秋的耳边道:“二叔公能不能也晚些进去,陪陪恩和……”
谢熠秋轻笑一声,望了一眼灯火通亮的宫殿,道:“好。”
顾濯刚走出殿门,见着两个人蹲在门口吹着风,但似乎却格外高兴。他问:“怎么了?”
谢熠秋道:“你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让二殿下等得这样急?”
顾濯轻笑,凑近摸了一把恩和的脸,“原来是找我要东西的。”
恩和眼尖,已经看见了顾濯手上拿的弓箭,不由分说地跳起来,“这是给我的吗?”
“是给你的。”
这弓箭雕刻得细致,精雕细琢的纹路里沟壑纵横,像是图腾。可见顾濯是用了心的。
这木头是靖云港进贡给帝京的,天晟帝便派人送来了莽蒙,顾濯想着这拓木正好做弓箭,便收下了。他在后来的记忆中看见了儿时老可汗给他做过一把弓箭,亲手教他射箭。老可汗临死之前还是紧盯着那把弓,就像是在看着儿子一样。
顾濯便想如老可汗那样给年幼的恩和做一把。他曾是莽蒙的二王子,如今的恩和也是莽蒙的二王子。自恩和出生起,顾濯与谢熠秋一同来到了莽蒙,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他们也把莽蒙当成了另一个家。
恩和试了一下,有些重,难以拉动,但是忍不住想动手。顾濯道:“夜深了,等天亮再试试。”
恩和这才作罢,他很听顾濯的话,此刻冻得脸通红,手也通红,但还是不忘行个礼才走。眨巴着眼睛依依不舍道:“二叔明日带着恩和射箭吗?恩和一定会超过你!”
这拓木弓,开弓如满月,飞箭似流星。
顾濯俯身对着他一笑,然后起身道:“等你能射中天上的月亮,二叔把鹰首弓给你。”
“好!”
恩和踏着厚厚的一层雪走远,天上的月光洒在路上,谢熠秋道:“天上的月亮可不容易射下来。”
顾濯道:“本就是要给他的,但给他之前总得要他自己去抓。正如月亮,若他心里一直想着得到它,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它,直到自己能真正射下的那一天,月亮才算真正属于他的,不可否认的,不可撼动的。”
顾濯握着谢熠秋的手觉出了冰凉,于是握得更紧了。两人的手心是顾濯为他雕刻的玉佩。两人无言地并肩而立,望着远山,他们在这些年里驰骋过无数次的地方。
风声过耳,寒意阵阵。
又下雪了。
天晟十三年,十岁的恩和同顾濯一起来到了帝京,于太子东宫受太傅教导,立为储君。
二十载光阴流转,帝王之位上的人换了又换,身边之人却是从未变过,直到各自的头上生出了隐隐白发,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已经相守了二十年。
北明在天晟帝的统治下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改革旧制,铲除各州与中枢官员盘根错节的朋党之结。各州土地收归朝廷,按年份收低租分发百姓,有鱼鳞册为记。通过各州的粮马道互市,互通有无。
天晟二十年,莽蒙大王子迎娶北明女,自顾尔金迎娶了北明女为可敦以后,莽蒙和北明便兴起了一股联姻之风。
后来史书典籍始终记着一笔,四朝皇帝近臣顾氏衡之,诛贼寇,收疆土,斩逆王,拥明君,辅朝政,退高位……功成身退,名垂千秋。
他与谢熠秋各执一杯浊酒,数十年功名只在万里外,所有心事尽在觥筹,缱绻深情尽收眸中。
天汉二年。
通州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人头攒动。顾濯和谢熠秋这些日子与那郑覃斗智,将自己紧绷着。谢熠秋本想着好生歇着,却没想到被顾濯活生生拽了出来,偏要赶这趟热闹。
通州的上元节没有帝京那么热闹,但也足够惊艳。满街的花灯如流水,顾濯攥着谢熠秋的手,略带玩味地问:“想要灯吗?”
谢熠秋平时就是极其阴冷的一个人,若是只面对顾濯还好,可若是将他放到大街上,那自然是又冷得生人勿近了。他给了顾濯一个冷冽的眼神,道:“你问我?”
这话证明他并不想要,一个大男人跟满大街的姑娘孩子一样提着个灯笼算什么。但顾濯脑筋一转,心想,像秋玉这样死要面子的定然是不会直接说要的,他说不要,那一定就是要。
于是他在货摊上专挑了个好看的兔子灯。卖灯的老板娘笑着道:“满城的小姑娘孩子都喜欢这个,公子若是看中了就拿着吧。”
顾濯带着笑颜,客气道:“姑娘能玩,公子就不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