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陛下旨意?”
那人将银子塞到这官兵手里,道:“刺史提着乌纱帽来的,昼夜兼程,哪里敢再耽误时日求陛下一个旨。”
官兵掀开轿帘,果真见着了里面的人,既然来人诚意满满,总不能将他们拦在了外头,便摆摆手让人进去了。
帝京近日阴雨连绵,街上渐渐漫了水,帝京更是在最近几日接连来人,不少客栈人满为患。
北镇抚司的人接到来报,马蹄踏着漫过脚脖子的积水赶去了常街。
出来的人是隆兴客栈的老板,急忙撑着伞迎上去。
北镇抚司领头的是一个看着极为年轻的男人,青眼墨发,身段笔直,不说貌比潘安,却也能称得上一个潇洒俊逸。
那人淡淡开口,“带路。”
一行人穿过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上了客栈二楼,上面几间房都是大开着门,甚至迎面便能看着赤身裸体瘫死在床上的。
余苗领人拦在门外,一见着此番景象,不自觉蹙了眉。一边那安江南顿时瞪大了眼睛,惊道:“这不会是马上风,精尽而亡吧?”
“官爷!”客栈老板急忙窜到了玉面面前,“小店一大早的功夫遣人来这间屋的人送些吃食,没曾想一进门便见到这番景象!不知这人,其他几间房的客人亦是如此啊!”
安江南道:“一大早便死了人,难不成是这店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老板忙解释,像是害怕他再说下去,影响了自己做生意。“那不可能!小店自自建立伊始便供奉香火,怎会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官爷,草民一生积德行善呐!这些人既然住在了草民这里,遭了祸,草民一定是要求官爷好好查查,好让他们瞑目!”
余苗不好打扰这老板在他面前自说自话,只觉得有些烦,便道:“放心就是,该查的自然是一样也漏不了。”
这事是发生在他店里的,北镇抚司的人都说一样也漏不了了,那意思便是要把这客栈查个底朝天才算完。
老板一愣,他自然是不能接受这旺季里突然来了这么一遭人命案便影响了自己做生意,便急忙想办法将这事与自家客栈扯开关系。“官爷,这屋的人来我店里之后便极少出门,但也说过几句话,我听着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从南边来的。其他那几个死了的,也似乎不是本地的。官爷若是要查,以草民愚见,不如先查查这些人是何来头!”
这些日子南边闹干旱,不少逃荒的正在往帝京这边赶,朝廷已经有了耳信,余苗也不是不知道。
听闻隆兴客栈的老板这样说,心思自然也会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去想。
但他知道这老板是什么意思,便一只手臂轻而易举将人推开,对安江南道:“把人疏散开,关上门,挨个屋排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正好老板还没走,他又对老板道:“这两日先把客栈大门关了,不许任何人出入。”
“不许出入?官爷,我不出去可以,店里的伙计总要出去采买,客人我也管不了啊,总不能将人扣着吧?”
余苗沉了一口气,冷淡的脸色佯装着耐心,一字一句道:“你是店家,这事你不办,那只能我们来办了。”
当初北镇抚司换人,朝廷让罪臣李南淮做了镇府,没多些日子李南淮便被弹劾了出去,但这群他手底下出来的恶棍们倒是开始独当一面了。
领头的这个小子,当年只是帝京街头的小混混,成天除了打架便是偷东西。也不知是哪来的东风,教他借着冬猎的机会爬了上去,曾经的楞头小子一年之间改头换面,穿上锦衣卫的官服便人模狗样了。帝京百姓虽然表面不说,但心里没少腹诽。
老板自知自己的店若是交到这群恶棍手里,怕是自己就没有说话的余地了,便只能忍气吞声应下了。
那边的安江南早已开始带人查了一圈这屋子,略带嫌弃地拿刀掀了一下死者散落的衣裳,道:“镇府,这衣裳看着不错,应该是大户人家,只是找了一圈竟看不见几个银子,满打满算只有这几贯钱。莫不是夜里有人入室抢劫,把钱都偷走了,事情败露了便顺便杀了人?”
余苗凑近,蹲在死者面前,只见那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的伤痕。“若是被人杀了,他能死得这么安详?若真有贼人偷走了他的盘缠,何必留着这几贯钱?”
安江南道:“哦,原来是他本来就穷,那还穿的这么衣冠楚楚。”
“死的这几个都是南方来的,若真是贼人的手笔,目的怕不是太明显。”
“这贼人有地域歧视?”安江南不屑道,“我也是从南方来的,若要抓了他,我一定要好好教他怎么做人!”
“你恐怕教训不了‘他’了,你看他身上这些挠痕,还有他的指甲,这都是他自己挠的。”余苗起身,“去找太医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安江南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急忙带人出去了。
不多时,皇宫来报,说城门外来了许多难民,已经将城门落了闸,难民进不来,城内的人也出不去。
日暮时分,余苗提着太医策马奔去皇宫。太医瑟缩地跪在谢熠秋面前,道:“陛下,隆兴客栈里的客人怕是已经染上了疫病!”
帝京关了城门,将无数流落百姓关在了门外。近日连续的阴雨天气淹了街道,官渠至今还未疏通,工部的人提头来见,险些在谢熠秋的怒气上掉了脑袋,最后磕几个响头,领着手下的人亲自下水去修。
而如今,又来了个什么疫病……
谢熠秋冷着眸子盯着太医院的人,他们不自觉冒了冷汗。“此疫病来势汹汹,请陛下容许臣等多观察一些时日才能确定是何疫病。”
这时候冒出一个太医跪倒在谢熠秋面前,道:“此疫病正是南方流民带来的,南方干旱久矣,如今百姓已然挨到了帝京城下,此事不解,百姓不安,国运不济!臣等恳求陛下请玄师出面,破解厄运,才能保北明昌盛!”
第54章
从小窗里往外望去, 日升又日落。顾濯倚靠着冰凉的石壁,沉沉闭着眼。被关了七八天的时日,他的精力已然虚耗殆尽, 从头至尾无人与自己说一句话,就连这几只狗子也是被系统封了嘴,除了偶尔动一动眼皮没别的动作,而如今连眼皮都不动了。
顾濯每日都能看见曾经的小顾濯, 似乎这间阴暗肮脏的屋子里满是他的痕迹。
如今被关着的是顾水,不是顾濯。顾濯是那个自小被驯养着的野兽,一张嘴从小就是求饶、撒谎、遮掩, 满身的伤痕不是被打骂就是被撕咬。满腔的阴郁张狂, 和服从。
顾濯把没经历过的曾经在这几日全都梦了一遍, 像是自己又切身体会了一遭。
年幼时, 莽蒙败与北明,他流落至此, 在大病中坏了脑子, 自此莽蒙二王子成了裴钱的义子。从儿时到如今, 他一直都是活在裴钱的股掌之中, 活着时候被折磨, 濒死时候被救活。他似乎生来就是一颗棋子, 一辈子生不由己。
人在濒死的时候会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生的渴望,更不用说狗。奋力地挣脱与撕裂让它们的嘴止不住地流血, 染红了地面,最后狠狠倒下。
顾濯气息虚弱地微微睁眼, 红血丝在眸中虚浮着。只听吱呀一声, 门开了。
小太监见状惊叫一声, 手中的食盒啪嗒一声摔碎了。
顾濯被一桶冷水浇醒, 随即而来的是锥心刺骨的痛。他被绑着手脚,摩出了透着血的红印。
裴钱眸色阴沉端详着他,许久未说话,琉璃盖碗在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裴钱清了清嗓子,顾濯不自觉地跟着轻颤了一下。
“为父一贯信任你,不论你想做什么,为父从未插手过,才让你愈发大胆,敢拿太后的性命开玩笑。”裴钱眸色深沉瞧着他,“不过,你既然什么都不怕,也亏了你跟着我学了这些年的手段,手里的命债——不算少了吧?”他一字一句问。
此一问如雷贯耳一般冲进顾濯的耳朵里,像是在提醒他,他并非好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裴钱命人给他拿了条毯子裹上,这才暖和了些。
他细细思索着,已经不敢多想那一条条人命是怎么毁在自己手里的,不论是谁害死的,归根结底都是他自己写死的。
“儿子手里的人命,已经数不清了。”
裴钱哼哼冷笑几声,“那些人都是些没用的废物,死在你手里不算冤屈,只能怪自己命不好。踩死一只蚂蚁不算手段,更不值得拿来炫耀,你也不必因为他们不值钱就自视清高,以为自己的手还是干净的。”
早就不干净了。
“义父想让儿子怎么做,儿子会照做不误。”
裴钱定了神,音色散漫道:“人人都说皇帝难做,凡事都要名正言顺,退位是,登基也是。可父母更是难做,为儿女铺好了明路,儿女却个个不领情。你既有心,那便听为父的话,回到陛下身边。衡之,太后不中用,为父日后只能靠你了。”
阴沉天气忽作大雨倾盆,城门士兵快马冒雨奔入皇宫。
阳神殿被大风吹开,站在殿内的几个大臣正为着疫病焦头烂额。来人禀报,“陛下,城门外的难民在雨中跳入护城河,死了许多了。他们要求开城门!”
谢熠秋眉心一跳,“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开城门。”
大臣就连疫病都还没想好怎么治,又开始琢磨起了城外难民的安危,“陛下,城门不开,百姓无处可去,难不成要死在皇城脚下?”
“卿以为城内百姓何人不是人心惶惶?”
“陛下!”嵇章德一路小跑过来,“顾玄师回来了。”
似乎是有一股微妙的细丝引着谢熠秋的眼睛,他不自觉地望向了门外那撑伞疾步过来的人,心绪也一下便舒散开了。
顾濯一进来便直接拜道:“陛下,方才臣在过来的路上,见几家医馆全都人满为患,这疫病不只是城外来的人才会有,若是放他们进来,岂不是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一语惊破梦中人,更是让这几个胆小的大臣吓破了胆子。“你的意思是,帝京城中谁人都有可能染病?!”
谢熠秋看着这些人头疼,便将人遣了出去,许久才抬抬眸子道:“路不好走,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陛下那日在祭台上可有受惊?”
“无事。”
谢熠秋起身,朝着内殿走去,顾濯见状忙过去搀扶。
“朕已无碍。”谢熠秋抬手,却一不小心瞥见了顾濯手腕上的勒痕,“红润鲜亮,挺漂亮。”
顾濯没在意那地方,淡淡道:“陛下喜欢看臣受伤?有点心狠啊。”
“看着好疼,”谢熠秋冰冷的指尖轻轻揉了揉那勒痕,“裴钱打你了?”
“若是受一顿打骂就能换一次陛下如此悉心的招抚,臣就算是被千刀万剐又有何妨?”
谢熠秋淡淡笑了一声,因身子冰凉而钻进了被子里,顾濯的手跟着钻了进去,紧紧地包裹着那一双冰块一样的手。
谢熠秋闭眼养神,声音微涩,“朕对着那群废物一整天,头都要被吵炸了。”
“陛下嫌烦,把他们轰出去就是了。”
“朕不能像你一样来去自由,更无法左右他们的嘴。”谢熠秋微微睁眼,“朕是皇帝,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当皇帝的以为皇帝可以控制任何事任何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当了皇帝的,不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不能把自己臣民像扯着牲口链子一样攥在手心里,他甚至还要防着。防止链子断了,防止他们反咬自己一口。
一个帝王,甚至是一个最普通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若是露了出来,旁人就会专挑他的要害。
身中蛊毒这种事情,只能自己受着。顾濯虽不说,却心知肚明。
到了深夜,顾濯被捂出了一身汗,脑海中自己被一桶水浇醒的场景忽地闪现了一下。他倏然睁眼,只觉得胳膊酥酥麻麻的,歪头一看,正是谢熠秋枕在上面。
谢熠秋怕冷,睡觉时候不自觉地就将脑袋钻进了顾濯怀里。顾濯一只手被枕着,一只手揽着他,动也不敢动,只能悄悄扭了扭手腕,生怕吵醒了他。
没想到自己这么小心,还是将人弄醒了。谢熠秋孩子一样扭了一下,声音喑哑道:“压着你了?”
说着往下窜了窜,示意顾濯将胳膊拿开。
顾濯身子微微一抖,隐忍着笑了一下,“陛下若是喜欢,我这胳膊砍下来镶上玉,用金线缝个枕头给你用。”
谢熠秋没睁眼,依旧昏昏沉沉地似在梦里,却对顾濯的浑话对答如流,“我怕它半夜活过来拽我头发。”
“我可从未拽过陛下的头发,拽别的倒是可以。”顾濯手指头勾了勾谢熠秋的寝衣。
“你这手指头不想要了。”
顾濯不打算接着谢熠秋这句话说下去,一把将人揽到自己这儿,只觉得谢熠秋闷哼了一声,若有似无地喘了口气。
顾濯这才发觉谢熠秋微微蹙起的眉宇,拿手给他揉了揉,道:“睡觉时候便不要想太多了,陛下好好休息,臣会有办法的。”
窗外下着大雨,谢熠秋不自觉地沉了口气,“朕若将城外的百姓关在外面,任其自生自灭,他们该如何看待朕?是不是想着朕不配为君主?”
“可城内有疫病,陛下难道不是将自己置身危境之中吗?他们就算是进来了也是无处可去,反倒流离失所,染了病便难逃一死了。”
顾濯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谢熠秋的后背,对着怀中之人耳语道:“陛下睡下吧。”
几天的离别让顾濯在阴暗的牢狱中想清了太多事情,不管未来如何,结局如何,自己如今所想,如今所爱,都是自己心之所向。“陛下明早起来,雨就停了。”
怀中传出淡淡酥涩的声音,“雨停了,之后呢。”
“之后,臣替陛下去查疫病的来源,替陛下把百姓治好,替陛下解决南方干旱,运粮输水,搭棚施粥。”顾濯轻轻在谢熠秋的额上亲了一口,拥着人,沉沉睡了。
枝桠上的水滴如串滴落,宫人晨起便清扫了积水和落叶。
雨后天气愈发凉了,顾濯披上氅衣出门,等谢熠秋醒来,正好端着热乎的参汤进来。
顾濯不等谢熠秋起身,便先过去隔着被子将人抱了一下,“积水未清,疫病未散,官员还不能来上朝,陛下先歇着。若是还困便再睡一会儿,不过得先把汤喝了。”
谢熠秋撑了撑身子,坐起身来,尝了口顾濯递到嘴边的参汤,瞧了一眼顾濯的装束,道:“你要出去了。”
“臣叫了韩太医,还有几个资历比较深的太医,先去隆兴客栈看看。隆兴客栈里的客人天天被封着,都害怕,只是寻常的大夫也不敢去那里,即便去了也看不出门道来,还是得请太医过去。”
顾濯吹了吹汤匙,将汤送过去,“臣私自动用了陛下的禁军统领,让他带着禁军去挖官渠了。”
谢熠秋垂眸道:“只要他能受你派遣就行,这参汤是你熬的?”
他突然一转话题让顾濯猝不及防,“臣伺候陛下这几年,身上几斤几两肉陛下应该都知道了,就算是以前只会吃,现如今也该学会做了。”
“朕的御膳房手艺不如你,下次还是你做吧。”
本就重活全都压在了自己头上,这下好了,突然又多了个差事,顾濯不紧不慢地将碗放下,手臂撑在了谢熠秋的身侧,声音淡淡道:“陛下这是把臣当什么使唤?”
第55章
“连禁军统领都由得你差遣, ”谢熠秋睨视了一下微愣的顾濯,“朕把权势交给你,你想把自己当什么都行。唯独在朕这里, 朕把你当什么都行。”
瑟瑟秋风吹进了衣领,潘邵提着衣角从泥坑里挪出了脚,还没等在地面上站稳脚跟,便见人来禀报, “统领,陛下口谕,一切听由顾玄师。”
潘邵手上的泥泞未清, 猛吸一口气, 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边, “一切听由顾玄师。”
“蛊惑圣听的东西, 无官无令,全靠一个宠爱庇护, 这等腌臜东西也配差遣禁军?”潘邵面露怒色, 一掌将手上的污泥拍在了面前之人的脸上。
那人脸上染了泥, 却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问道:“那这官渠还挖不挖?”
“当然要挖, 这事得交给工部的人来办, 关禁军何事?”潘邵边走边找了地方洗手,“朝廷拨了银两, 工部的人拿银子吃饭,咱们也是拿了朝廷的银子办事。但挖渠这种事本就该是工部的来干的。”
他在撑起的棚子里坐下喝了口水, “晋中, 只管告知兄弟们, 拨银子是朝廷的事, 怎么干是咱们自己的事。”
晋中应声,等潘邵点了头,才跑出去洗了个脸。
等再回来时候,又是行色匆匆到了潘邵面前,“统领!”
潘邵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腌臜东西来了!”
“什么腌臜东西?你先把你脸上洗得干干净净地再回来说话。”
晋中顿了一下,往脸上一摸,果然又摸到了一手泥,应了一声又跑了出去。
潘邵的屁股还没坐热,刚站起身来松一下骨头,迎面便见顾濯过来了,瞬时愣了。
顾濯到了跟前,道:“潘统领不必起身相迎。”
潘邵脸色一青,顺势坐下,若无其事给自己倒了水,“这地方可不容易待,何必劳烦顾玄师来一趟,脏了自己的鞋子。”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何况如今帝京的情势,没有一个地方是容易待的,要么水沟泥坑,要么就是疫病,就连陛下身边也是难待啊。”
潘邵歪头,“玄师的恩宠可是一等一的,你说出这样的话,倒像是陛下薄待了你?”
顾濯哼的一笑,“这话我可不敢说,这可是大逆不道啊,潘统领慎言。”
潘邵没在意这句话,睨着不远处挖渠的禁军,“帝京闹着疫病,顾玄师没有时间去理会反倒跑到这里陪着我?”
“疫病有太医院在,我一介闲人自然得把时间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顾濯抖了抖脚上的泥,散漫地坐着,“当日陛下祭台受难,禁军守卫在最近处,为何不见有所为?潘统领莫不是眼睛出了问题,看不见了?”
被顾濯这么一点,潘邵才似乎突然想起一般,却压着一股劲儿,神色淡然道:“不是看不见,只是还未到时机。玄师可能不太懂,咱们禁军规矩森严,是万万不敢私上祭台的,那岂不是冲撞了神明?陛下若是降罪下来,禁军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
“说来说去不过是潘统领的猜测罢了,陛下醒来之后可是第一个要拿你问罪,潘统领难道不知道?”顾濯故作疑惑。
潘邵脸色不好看了,略带着微不可察的疑惑将碗放下,“没有圣旨下来,你是在拿我打趣?”
顾濯淡淡一笑,“我虽陛下宠臣,却也不能假传陛下的旨意。潘统领就没有想过你堂堂禁军统领为何如今像个插秧的乡野村夫?”
潘邵实在没有多想过,当时来传旨意的是宫里来的太监,传的又是口谕,但手里拿着的确实是陛下的信物。他半信半疑,派手下前往皇宫,从陛下近侍口中得知陛下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他被派来这里当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如今顾濯问出这样的话,他确实多了几分犹疑。
顾濯扫了一眼他,道:“以陛下多疑的心性,必不会贸然处置了谁,特别是禁军统领这个位置的人。统领绝不蠢笨,生疑过后自然也知道应该试探,断去留并非一板子而定。”
“陛下疑了我,却不动我,”潘邵道,“是在等我的作为?”
“王臣将相,史书工笔千秋万代,帝王之策不会轻易一句话拿掉谁。世上万千臣子,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李文弘,不管其是否忠君,只要罪名安上了,就算是死了,子子孙孙都摆脱不了罪臣的称号。”
顾濯稍微一顿语气,“潘统领,你手里握着的可是禁军,怎会为了几吊子银钱铤而走险?这世上良将最难做,最容易惹上猜忌,最容易忠心不贰,也最容易出叛军。禁军守的是皇城,若陛下有了猜疑之心,就算是天大的庇护也拦不住。”
“天大的庇护?”潘邵微微一顿,这指的是裴钱。他疑惑的不仅是皇帝的心思,也疑惑顾濯的这一番话,难道顾濯背后不是这“天大的庇护”吗?
顾濯道:“统领此刻的一门心思在何处?统领若将这心思放在挖渠治水上,陛下如何会再猜忌你?”
潘邵不再多言,待送走了顾濯,正巧见着沟渠边上堆满了烂泥一样的东西。
挖出来的烂泥没处堆放,总不能当街搁着,百姓一个个趁着机会运到自家田地里,要么就是丢进猪圈鸭棚。
潘邵对此不作置喙,毕竟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要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朝上呈上折子,说是染上疫病的已经不止百姓了,竟连千亩良田也开始枯竭,无数猪羊鸡鸭腐烂的尸体堆放在路边,竟比人感染的还多。
到底是突发时疫,任谁都束手无策。顾濯并未去太医院便先一趟去了韩太医的府上。
韩思尘近日抱病告假,说是熬坏了身子,顾濯带着不少补品前来看望,坐了大概一晌午的时间,才从他口中得知,这并非寻常疫病,而是看似疫病,实则是毒。
不论是田地里的淤泥,还是官渠里的淤泥,都掺杂着大量的毒。
前些日子因为南方旱灾,不少道士在帝京作法祈福,满大街的符顺着雨水流进沟渠里,堵的帝京水泄不通,也是从帝京水灾的时候开始,疫病就出现了。
禁军中净是莽夫,没多久的功夫,官渠便已经疏通。
百姓口中的道士,在帝京城中搜查了一遍也是丝毫不见踪影。实在没了法子,若要找,便只能出城去找。
只是城门口千口子人实在难收拾。
顾濯想着前些日子通过系统看到了场景,简直就是皇城噩梦,病倒的人数以千计,甚至连庄稼牲畜都难以活命,百姓或许绝对这是天灾,就连大臣也是这样认为,而顾濯却是第一个念头便往水上想。毕竟凭借着一个不算笨的大脑,就算是再傻也能想到污水沟里蚊子多,环境差的地方容易滋生病菌嘛。
只是没想到不是病菌,却是毒。
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
阳神殿门敞开,谢熠秋披着外袍倚靠在塌上,手上不知在看什么,白天的时候竟也盖着被子。顾濯一进来便给他掖好被角,“天凉了,陛下有没有想过到南方去过冬?”
谢熠秋没抬头,“疫病未消,你是想让朕丢下帝京百姓?”
“陛下这么怕冷,臣也是为了陛下着想,南方虽旱,也好过帝京湿寒。”
“朕在帝京活了二十五年了。”
顾濯劝说无果,心里憋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自上次回裴府之后,他的行动便不再自由了,他早知道裴钱怀疑他了,可时机未到,李南淮不知何时才能回京,那枚制衡的棋子现在远在西南边郡,帝京之中任何一处都可能是裴钱的爪牙。
半夜顾濯醒来的时候甚至看得见有人遁入他的寝殿,留下一枚毒药便又离开。这是要他尽早杀了谢熠秋。
虽然在这里活了二十五年,虽然是九五至尊,可没有一天是不提心吊胆的。谢熠秋或许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表现得满不在乎,可顾濯担心极了。他担心的不是自己与裴钱周旋就如蚍蜉撼树,他更是担心谢熠秋身上的血凌散毒看着越发不好受了。
千言万语,有些事他要一直装作不知道,有些话他更是不能说出口。最后喉结一滚,若无其事道:“陛下是九五至尊,怎能一直待在这疫病之中?帝京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南方的也是,陛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何故在此处受难呢?”
顾濯这个一向好话尽说的人,如今说了这样的话,谢熠秋神色漠然地抬头,“你让朕这时候离开帝京,便是让朕置百姓于不顾,到时候朕便成了他们口中的昏君。顾濯,你能替朕担着罪名吗?你担不担得起?”
“臣一直都是一个妖言惑主的人,陛下也早就看透了。臣这辈子怕无权无势无名无利,但是最怕死,臣不想留在帝京中等死,可陛下只管将臣紧紧拴在身边,不管臣的死活,臣不想跟着陛下死在这里。”
“你想离开帝京?”谢熠秋道,“你是朕的人,死在朕的身边对你来说,不算好事吗?”
顾濯微微叹笑一声,“臣是喜欢陛下给的所有东西,却没有想过为陛下而死,臣这一条命毕竟是义父给的,义父都不舍得臣死,臣惜命啊。”
“若朕放你走呢?朕完全可以放你走,给你金银,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又或是,朕随便给你安一个罪名,把你流放出去。”
“可陛下若只放臣一个人出去,臣的荣华,和富贵,全都是一场空。”顾濯喉咙发干,“臣想要的是永生永世的尊崇。”
第56章
谢熠秋敛起手上的折子, 道:“你想胁迫朕,眼下李南淮在西南,你着急南下, 醉翁之意在什么?”
“南方大旱,现如今正是需要陛下的时候。清宁侯在边郡是他的职责,陛下何必想那么多?”顾濯道,“山中有虎狼, 在帝京寸步难行,陛下难道要每日与这些迂腐之臣作伴?陛下若不脱身,照着帝京眼下的情形, 多少脏水都是泼到陛下身上的。若是此刻脱身, 假借南方之事给陛下一个关心民生的由头, 帝京之中就算闹得天昏地暗, 陛下也不会沾染到一点污泥,到时候陛下只管回京, 将那些脏东西一举除掉。”
“由头是有, 书呈于谁手呢?”谢熠秋眸色清淡, “若是借你之手, 朕南下也无不可。”
“臣再做一次奸臣, 将南下之事呈递陛下, 朝中之事一应交给裴钱与太后,只是陛下只能继续受着重用外戚和阉党的指责了。”
此事一提, 如顾濯所想,朝中尽是反对声音。眼下帝京正是混乱时候, 若皇帝此时离京, 定会受天下指责。只是激励劝谏南下之人唯有顾濯, 这种指责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