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边走边聊,虽然声音不算高,但被安静的夜风一吹,齐瑞昌仍能听得清清楚楚。
“最近这段时间真是加不完的班儿,”娇小的女员工说,语气中不知道是喜是忧,“小叶老师那几套秋装雏形刚出来,订单就已经爆了,最近几天光整理订单眼睛都快瞎了。”
“雏形?”男员工惊讶道,“他们都不看成品设计图的吗?”
“所以说,这就是优秀设计师的影响力,不仅可以引领时尚潮流,还能改变行业规则,”女员工笑了一声,又忍不住压低声音,“这半年来,连周老师那边的销售量都比小叶老师低了两成。”
“而且,”没等男员工开口,女员工继续说,“这还是因为生产力以及布料方面受限,对外推掉了许多订单的情况下,如果放开了接,这个差距可就大了去了。”
“所以他怎么可以这么厉害的?好像灵感永远不会枯竭,”男员工也说,“最近我听他们讨论,国外好几个高奢品牌都盯着他呢,就等他离职来着。”
“那不能吧,”女员工笑,“光孟老师也不能放人。”
“羡慕你们组有提成拿。”男员工算了一句。
“最近组里要招人了,你要不要申请内部调岗?”
“……”
两人交谈着,身影越来越远,交谈声也越来越小。
终于,齐瑞昌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紧紧按着疼到像是要爆裂的额头,一瞬间,心底那些自己一直都不愿承认的东西,终于避无可避地变得清晰了起来。
之前,因为姜家发展要远比叶家好,且行业相关也更加紧密的关系。
在齐鑫的终身大事上,他其实一直都更看好姜楠。
并不是姜楠本人多么优秀。
而是,他一直都寄希望于可以借姜家的资源让齐家起飞。
也因此,他对叶知秋的成见颇深。
尤其在发现齐鑫对叶知秋的感情发生变化后,那份成见就更深。
如果不是叶知秋在云开的身份曝光,无论是金钱还是社会地位上都完全将姜家彻底碾压的话,此刻他怎么可能会放低姿态找到他门上来?
可是现在,听到刚刚那两人的对话,他终于恍恍惚惚明白过来,自己之前究竟错失了什么。
之前,他一直做的都是最基础的来样加工。
虽然有自己判断好看与否的标准,但时尚,潮流,款式,以及品牌,设计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还是太远太远了。
他关注更多的,其实还是面料合不合格,做工达不达标,走线精不精准这些生产线上的事情。
可此刻他终于知道,原来叶知秋的影响力竟然那么大!
大到,不仅可以引导潮流,竟然还可以改变交易规则?
为了订到他的设计款,连Q.L那些大客户们都可以屈尊降贵,等不及完整的设计图出来就争相下单?
女员工的话不停在他耳畔回响。
“这还是因为生产力以及布料方面受限,对外推掉了许多订单的情况下……”
齐瑞昌难以置信,像Q.L这种有着国内最强合作产能的顶级公司,竟然还承接不了叶知秋一个人带来的订单?
齐瑞昌怔怔片刻。
他现在不仅仅是头疼头晕了,甚至连腿都开始跟着发起软来。
因为之前的偏见,他从没把叶知秋的设计看在眼里过。
甚至于,明知道工厂车间里连夜赶都赶不及的订单,都是叶知秋那几款作品。
他却把功劳全部归于姜楠给齐韵的那个展会机会上。
更昧着良心说过,只要公司壮大起来,成立自己的设计部后,也会有一样的效果。
他看到的,只有叶知秋的缺点。
无礼,不尊重长辈,毫无教养……
可现在想想,确实是他在齐鑫生病时,以准公公高高在上的姿态打电话给叶知秋,想要刻意拿捏住对方的。
如今陷入绝境有求于人时再回头去想,齐瑞昌悔不当初。
姜楠在他眼里当然还是好的。
但姜家的资源,姜家的钱能不能给他儿子用,就算给他儿子用,大约也是要靠他们卑躬屈膝地求着。
可叶知秋就不一样了。
他有着起死回生的能力,甚至于,他极可能是齐家翻身的唯一机会。
不用任何的资源。
只他手指头缝里随便漏下来几副设计稿,就足以让齐家轻轻松松登上了一个小高峰了。
如果他和齐鑫结婚,那,那些对他而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设计稿,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可当初,他们踏上小高峰时,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叶知秋不要报酬也就罢了,可他连句谢谢都没对人家说过。
夏夜的风明明是凉爽舒适的,可这一刻,齐瑞昌却只觉便身冰寒。
他颤抖着手,再次摸出手机来拨给叶知秋。
只是,铃声才只响了两下,对方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心头一慌,齐瑞昌本能地再次拨了过去。
可这一次,听筒里却只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机械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齐瑞昌拨了一遍又一遍,可无论他拨多少遍,机械音都格外耐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终于明白,叶知秋把他拉黑了。
彼时,叶知秋正窝在床角地毯上画那份展品的最后一部分。
珠光白的秋冬长款裙装,腰际设计出自然流畅的褶皱线条,光影晕染下,犹如铺满了乡间小溪的,一匹会流动的银白月光。
优雅圣洁,又高贵清冷,让人不自觉就想到了高不可攀的神女。
秦见鶴今天有个大型项目要谈,要晚点才能回来,叶知秋便只开了头顶的两盏壁灯。
此刻,温暖的光圈,将他圈在最中心的位置。
安静,舒适,有安全感。
房间里极安静,几乎一丝声音都没有。
所以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的手下意识一滑,裙摆处线条脱轨而出,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来。
叶知秋安静地抬手修正,随后将电话取过来,在看清屏幕上的来电号码后,毫不犹豫地挂断拉黑。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好像他的思绪从来就没有从屏幕上的设计稿上退出来过一样。
将最后几笔画完,叶知秋在右下角空白的地方署上自己的名字:知秋。
随后,他的笔尖下滑。
在落下作品名字的前一秒,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那天楼梯间里,秦见鶴被光影晕染出的那道朦胧身影。
优雅沉静,微微含着笑意向他伸出手来的样子,让他只是想起了就忍不住心跳微调。
脑海中“MOON”四个字母瞬间变成了别的。
叶知秋缓缓提笔,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下了四个字母:LOVE。
LOVE。
爱如月光,是亘古不变。
爱是溪流,是细水流长。
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来。
将平板放下,叶知秋伸个懒腰,收拾东西进浴室洗澡。
再出来时,已经到了十点钟左右。
时间还早,外加秦见鶴还没回来,叶知秋掀开薄毯靠向床头,伸手去够自己之前放在床头柜上的平板。
想要趁这会儿处理一下邮箱中堆积的邮件。
平板握在了手里,但有什么东西也同时被带了下去。
那砸在地毯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来。
叶知秋倾身垂眸,一眼看到了地上那个天蓝色的文件夹。
里面的资料他已经全部看过,是叶铮在叶鼎那些年间的贪腐证据。
人证物证俱全。
说实话,这一路走过来,叶铮是叶知秋唯一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从何入手的难点。
从陶若晴“爱子”的角度来看,叶铮的下场自然是越惨越好。
因为只有那样,陶若晴才会真的痛不欲生,备受煎熬。
就像她当年,拿襁褓中的他去威胁蓝月一样。
拿别人的孩子去威胁伤害母亲,本就是她的无耻手段,叶知秋原也该尽数奉还才对。
只是,叶铮也是个可怜人。
他自幼没有父亲,一直跟着陶若晴在外零落。
大概幼时吃过居无定所的苦,所以,之后从叶鼎贪腐的那部分钱款,他也悉数交到了陶若晴手里,成为他母亲晚年的依仗。
而且,从整个叶家来说,叶铮也算是唯一一个略明是非对他没有那么纯粹恶意的人了。
可是……
如果就这样轻轻放过他,那可就太便宜陶若晴了。
叶知秋微微垂眸,片刻后,他将PAD和文件夹重新放回原位,转而取了手机,调出了魏杰的电话号码来。
这是叶知秋第一次主动打给魏杰。
鉴于秦见鹤之前的叮嘱,接起电话时,魏杰多少是有些紧张的。
既怕说多了出错,又怕说少了怠慢。
只是,叶知秋的声音一响,他身上的那点儿紧张又慢慢散掉了。
“喂,魏杰吗?”听筒里,叶知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温润,含着浅淡的笑意。
“是我,”魏杰忙说,“小叶老师。”
“今天那边怎么样?”叶知秋含笑问。
“今天……”魏杰刚要说话,病房里忽然传出唐乐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来。
虽然有房门相隔,但那叫声还是尽数收录进了手机话筒里。
听到动静,魏杰不觉头疼地抬手抓了抓脑袋,再次紧张了起来。
对面叶知秋没说话,似乎在安静地等待他的解释。
魏杰:“……”
无声地叹了口气,魏杰只得说:“唐乐他想见您。”
之前,秦见鶴说过,不让叶知秋再来医院,所有的事情他来处理。
所以他便没有把这件事情报给叶知秋。
不过,因为秦见鶴今天有个很重要的谈判,所以他暂时也还没有告诉秦见鶴。
本想着唐乐今天刚提出的要求,明天再处理也来得及。
谁想到,看着夜色越来越深,叶知秋却迟迟没有过来,唐乐这会儿竟发起了疯。
他身体不能动,无处发泄,因此所有的痛苦不满全都发泄在了这声嘶吼里,听起来让人格外惊心。
魏杰本担心叶知秋那边会有什么异议,可听筒里,叶知秋也只是极淡地笑了一声。
颇为冷漠。
叶知秋并不同情唐乐,因为这声绝望的吼叫,他反而再次想到了金宝宝。
唐乐失去一条腿,完全是他自己贪心不足一步步走下去造成的。
他的专业也不是像金宝宝那样,必须靠双腿才能达成。
上一世,金宝宝失去了腿又何其无辜?
他的事业被彻底毁掉,却还要看着唐乐不停地,光鲜地以成功者的姿态接受着媒体的采访。
他如果痛苦嘶吼一声,又该会是怎样的?
该是绝望泣血的吧?
握着手机的手掌蓦地收紧,叶知秋控制不住地微微有些颤抖。
他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将这种没法控制的想法甩出去。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想了便如万刃加身。
他只能闭起眼睛,麻木拼命地往前冲。
“他要见我,可以,”片刻后,他的声音终于冷静下来,“你告诉他,明天我会过去。”
“……“
挂了电话,魏杰有些挫败地在病房门口的走廊里靠墙站了一会儿。
随后,他解锁手机看看时间,将电话拨给秦见鶴。
彼时,秦见鶴的车子已经进了小区,正往车库驶去。
项目谈完后双方办了个小型酒会,他不好直接离场,在现场喝了两杯后才返家。
听魏杰说了事情的原委,他并未对他有任何的指责,只淡淡“嗯”了一声。
“还有,”挂电话前,魏杰又说,“小叶老师还问了叶铮。”
对面安静片刻,好一会儿后,秦见鹤再次淡淡应了一声。
从地下车库乘梯上楼,打开房门,秦见鶴径直进了正透着一缕微光的卧室。
见他回来,叶知秋将手里的平板放下,含笑抬起眼来。
“在干什么?”秦见鶴抬手松了松领带,笑着在他面前弯下腰来。
“看几封邮件。”叶知秋说,边说话,便凑近他闻了闻。
“喝酒了?”他问。
“嗯,只喝了两杯。”秦见鶴说,笑着在他发顶揉了揉,“这是要管我了吗?”
“让管吗?”叶知秋仰脸问。
“嗯。”眼底的笑意浓郁了起来,秦见鹤轻笑,“如果是你的话,会喜欢。”
“啧~”叶知秋偏头笑开了,忍不住再次在心底感叹,秦见鹤的情话虽然很少,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足够动人。
“笑什么?”见状,秦见鶴抬手,用掌心包住他柔软的脸颊让他转过脸来,嗓音沉沉地问。
叶知秋抿着笑,不说话。
两个人四目相接,各自眼睛里都含着笑。
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他们的唇瓣轻轻地贴在了一起。
很浅的一个吻。
“我先去洗澡。”秦见鶴笑着起身,再次在叶知秋发顶揉了一把。
“嗯。”叶知秋说,“我还有两封邮件没有处理。”
房间里重归安静,只是比之前那份纯粹的安静多了一点隐约的水流声。
但因为这点水流声,叶知秋心底却立刻就变得安稳了起来。
好像整个世界忽然就“活”了起来。
他迅速处理好几封来自云开的邮件,刚放下平板,卫生间的门就开了。
秦见鹤浴袍微敞,走动间隐约露出一痕结实柔韧的皮肤来。
漆黑发梢上水珠滑落,为那痕皮肤染上些许微光。
他似乎全身都裹在了暧昧的水汽中,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将手里的风筒递过来,秦见鹤沉声,“吹个头发吗?叶老师。”
“别叫我老师。”叶知秋抿唇,心动和警惕并存。
这人每次叫他老师时都格外有兴致,逼着他这个体位那个动作地不停“示范”,“教他”。
“嗯。”秦见鶴笑,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小叶老师。”
叶知秋:“……”
看秦见鶴坐在了床边的地毯上,叶知秋抿紧唇缝里的笑意,起身坐在床沿,打开风筒为他吹发。
风筒的嗡嗡声中,秦见鶴微微偏头,将滚烫的唇印在了他洁白的大腿上。
叶知秋:“……”
手一抖,风筒直直往下落了几分,热风烫得秦见鶴轻嘶一声。
“叶老师。”他问,“这才到哪,手就软了?”
叶知秋:“……”
“把你头发吹焦。”他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秦见鶴仰头,笑问。
他的头发短,不过片刻也就吹透了。
叶知秋收了风筒,抬手推了推这人靠在他腿上,毛茸茸的脑袋。
“秦见鶴?”他问,“魏杰都告诉你了吧?”
“嗯。”秦见鶴漫不经心地握了他一只手在掌心里玩儿,“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叶知秋没有拒绝。
叶知夏恶意撞伤唐乐后,秦见鶴的后怕他都看在眼里。
他不想他为自己担心,所以分外配合。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叶知秋说,“有些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还有叶铮……”他顿了顿,问,“之前你不是说要送秦唯安去国外吗?现在什么情况?”
“他没有选择。“秦见鶴握着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手指外侧那枚浅痣,唇角笑意冷漠:“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而且走了就永远都不能再回来。”
秦唯安不能回来的话,他母亲汪欣大概率也会跟着出国。
那么,秦旭昇只有两条路可走。
第一,留在国内,身边再无任何亲人,或许和叶洪宪一样,最终进入疗养院了此残生。
第二,跟着那母子两个出国,但以他的健康状况,外加再没有办法庇护秦唯安,离开国内熟人圈子的视线后,那母子两人是否能继续善待他,就未为可知了。
但很显然,秦见鶴之所以借机将秦唯安送出国去,本身就是逼迫汪欣和秦旭昇不得不一起出去。
“秦见鶴,”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叶知秋忍不住叹了一声,“你这人好凶。”
握着他手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叶知秋被人拉了下去,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里去。
“凶吗?”他低问,“还有更凶的,要不要试试?”
“喂。”叶知秋好笑。
“上次你那间卧室里,除了床外就只剩那么点空间,根本折腾不开,”秦见鶴面不改色地说,“不如今天我们复盘一下那天地上的动作,顺便往外扩展一下,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性?”
“喂……”叶知秋被他逗得直笑,只是一句话还未曾出口,便被人吻住了唇瓣。
“叶老师。”秦见鶴边垂首吻他,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手指挑开他的睡衣衣带,他深深地低下头去。
嘴唇与牙齿一路点火,他低低哑哑地又叫了一声,“叶老师?”
叶知秋轻喘一声。
片刻后,叶.好为人师.秋:“行行行,好好好。”
夜还长,明天的事情大可放到明天再处理。
但现在……
来吧,先放纵。
新项目启动,聂凤君最近格外忙碌,连回家的时间都大大减少。
付明谨一个人无聊,便把空余时间都花在了厨房里,每天变着花样给聂凤君送饭外,连小馄饨都包了一冰箱。
就在昨天,半山别墅的冰箱终于爆满,他刚让人送到秦见鶴这里不少。
翌日清晨,秦见鶴煮了两份馄饨,和叶知秋两人相对用过早餐,便各自换衣服一起出门,往医院赶去。
九点钟左右,车子堵在医院大门外长长的甬道上。
秦见鹤一只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则伸过来,松松地将叶知秋的手握在掌心里。
叶知秋笑着回握,刚要开口说话,他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是金宝宝。
用空着的那只手将电话接起来,叶知秋嗓音里的笑意分毫未减。
“宝宝,”他问,“今天不是有课?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
舞蹈学院已经放假,金宝宝特意利用假期时间,在一位造诣颇深的舞蹈老师那里报了加强课。
这会儿打电话给他,应该是有很重要,或者很纠结的事情要和他说才对。
果然,金宝宝一开口就吞吞吐吐。
好一会儿才把一句话说利索。
“我想去看看唐乐,行吗?”他问,又带点撒娇意味地叫叶知秋的名字,“小秋?”
虽然那天在餐厅里,单远特意隐藏了唐乐的真实伤情。
但李少君家毕竟是开医院的,且两边医生多有相熟,只要略一打听,唐乐的真实伤情他们便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更不用说,唐乐的父亲还公开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怎么?”叶知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少君也要来吗?”
“他不想来。”金宝宝声音更低了,像犯了错的孩子。
他心肠一向柔软。
原本因为唐乐对叶知秋的陷害和背叛,他早就恨透了他。
可现在真知道唐乐伤情这么严重,且还失去了一条腿,他还是忍不住地心生恻隐。
既想要过来看看他,又担心会因此伤害到叶知秋的感情。
所以这通电话才如此磕磕绊绊。
和金宝宝不同,对于这件事情,李少君的态度则恰恰相反。
他性子本来就冷,又护犊子,而且现在才刚刚十八岁,正是带着点叛逆的年龄。
对于是非善恶,本就带着点非黑即白憎恶分明的意味。
得知唐乐的遭遇后,虽然心里同样不是滋味儿,但他却从未考虑过过来看他。
因为,他始终对唐乐和陶若晴同流合污,陷害叶知秋的忘恩负义行为耿耿于怀。
在他心里,坏人就是坏人。
而且,唐乐已经二十岁,性格早就定型,秉性早已难移。
对这种人施予怜悯与同情,换来的,说不定只有对方阴恻恻的反咬一口。
在这方面,叶知秋早已是前车之鉴。
金宝宝和李少君两人,性格虽然截然不同,但步调却一向十分同步。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间出现了这么大的分歧。
闻言,叶知秋垂眼笑了笑。
上一世,金宝宝出事儿后,唐乐可没去医院看过他。
不仅如此,他还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和剧组演员一起接受了采访。
金宝宝不该来看他。
不值得。
“你不要来了。”他说,找了个委婉的借口,“唐乐这么好强,应该不喜欢太多人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那好。”既然叶知秋这样说,金宝宝便不再坚持。
叶知秋又安抚他。
“唐乐之前说想要见我一面,我和秦见鶴这会儿已经到医院附近了。”
他顿了顿,决定让金宝宝彻底对唐乐死心,再没有任何怜悯。
以免将来被唐乐利用钻了空子,再出了什么岔子。
“等晚点我和他谈完,会在群里告诉你们他的具体情况,以及我们的谈话内容。”他说。
“那好。”金宝宝说,终于放下心来。
车子拐入医院大门,缓缓驶入地下车库。
叶知秋挂断电话,推门下车。
和秦见鶴并肩,两人乘梯径直上到四楼的VIP病房区域。
而等在那里的魏杰也立刻迎了上来:“秦总,小叶老师。”
楼道里很安静,虽然也有病人在家属的陪同下下床走动活动筋骨,但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秦见鹤淡淡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叶知秋则问:“唐乐这会儿醒着吗?”
“醒着。”魏杰说,又往走廊尽头处看了一眼,“他父母刚一起下去用餐了,这会儿还没回来,您可以先进去。”
“嗯。”叶知秋点了点,刚要抬脚,秦见鶴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陪你一起。”他说。
虽然表情一贯平静,但他握住叶知秋手腕的掌心却很烫,也很用力。
那热度沿着皮肤一路往上,好像瞬间就蔓延至了叶知秋的心尖上。
“不用,”叶知秋靠近他一些,含着笑仰起脸来,“我保证,没事的。”
边说话,他边用自己的指尖在秦见鹤手臂内侧轻轻挠了两下。
虽然隔着衬衣,但那一点俏皮的微痒浸进去,秦见鹤漆黑眼底的情绪还是微不可察地松了几分。
他垂眸,片刻后手掌终于慢慢放松。
“我就在门口。”他说。
“嗯。”叶知秋点头。
一边站着的魏杰:“……”
病房不远处设有休息区,原本他是打算请秦见鶴过去坐着等的。
但这会儿,他不仅没敢再继续说话,反而在看着叶知秋推门而入后,乖乖站在了秦见鶴身侧一同等待。
病房里空调温度调得很高,和外面相比,几乎相差无几。
但唐乐躺在病床上,却依然盖着厚厚的被子。
他的一只手伸出来,搭在床边,手背上固定着置留针,比记忆中消瘦许多。
而手背上斑驳的细碎伤痕,就更是惹人心疼。
房间里很安静,几乎落针可闻,让叶知秋甚至以为,唐乐是不是已经睡着。
可他轻手轻脚走到病床边时,却又猝不及防地,正正对上了唐乐阴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此刻正含着浓重深厚到,让人只要一看就忍不住遍体生凉的冰冷审视,以及近乎疯狂的嫉妒不平。
叶知秋安静地在原地站立片刻,几乎有点认不出眼前的唐乐。
因为要来医院,考虑到唐乐的伤情,怕刺伤他敏感的自尊心,他今天特意选了最为简洁朴素的衣物。
宽松的白色棉T,外加天蓝色已经洗到略显陈旧的牛仔裤。
可即便如此简洁低调的装扮,在此刻的唐乐面前也依然显得格外奢华。
因为要动手术,唐乐的头发剃光了,此刻头上裹着的纱布上,沁出了药物灰棕色的痕迹。
而以往还算圆润白皙的脸颊,也已经瘦到变形。
此刻既不是平日的白润,也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很浑浊的蜡黄色,格外难看。
两侧脸颊上也同样布满了细小的伤痕,虽不至于留疤,但此刻看起来,却也格外狼狈,格外丑陋。
看到叶知秋,他搭在床边的那只手抬了抬。
但叶知秋却并没有任何回应,只安静地站在离他病床十几公分距离的位置,不动声色地垂眼看他。
唐乐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将手重新放了回去。
至此,叶知秋才终于发声:“你找我?”
“我的腿没有了,你知道吧?”唐乐操着依然嘶哑的嗓音开门见山。
“嗯。”叶知秋淡淡应了一声。
旁边有陪护椅,他探手往身侧拉了拉,弯腰落座,“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房间里没有别人,就他们两个面面相对,再伪装也没有什么意义。
唐乐轻咳两声,终于开口:“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哦?”叶知秋偏头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唐乐继续说。
相对于昨天,他今天的精气神儿好了很多。
而他手臂上虽然伤痕累累,看起来触目惊心,但大多是被撞出去的时候,在地面上刮蹭所致,并没有真正伤到筋骨。
所以,边说话,他边再次抬起手来。
“我虽然受了伤,但手还算灵活,不影响工作,”他说,“我需要你带我进Q.L,不需要很高的职位,只是普通的助理设计师我就已经很满足。”
见叶知秋不说话,他喘着粗气停顿片刻才又接着说,“对你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叶知秋看向他,语气平静,似笑非笑,“但我凭什么帮你?凭你是一只喂不熟的中山狼吗?”
刚刚举起来的手再次落下去,唐乐一双眼睛蓦地张大了。
叶知秋安静地看着他,语气平淡:“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