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找了个折中的表达。
姜换说:“她把我从福利院救出来,还治好了我的……伤。”
他到底没用那两个字:残疾。
第29章 “没有不喜欢。”
糖浆含量超标的苹果汁还是被姜换慢慢地喝完了,喻遐和他在街口下了出租车,耳边仍嗡嗡作响。
难以置信,姜换竟然跟自己回了家。
四十分钟前,姜换说完那句话后就缄口,仿佛挣扎了好一会儿仍然选择到此为止。
喻遐已经听了很多属于姜换的秘密,每一句都是额外赠予的,所以不为他突兀的半途而废的剖白而心焦。他从容地点点头,发现对方正烦躁地摩擦着右手的指尖,大拇指反复捻过无名指边缘。
“你想抽烟吗?”喻遐问。
他不抽烟,但他从烟瘾很重的叔叔那儿见过类似动作。
姜换否认:“不想。”
喻遐又瞥过姜换的手指,宽容地说:“没关系。”
姜换坚持说不需要,同时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身前的口袋。
他今天穿一身米白色偏运动的套装,材质柔软,版型宽松,把姜换衬得格外温暖,双手都揣进小腹口袋时像一只袋鼠。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果汁喝完了,也没什么话题可以继续。
姜换看了眼时间,喻遐以为他还有别的事,连忙说:“你要回酒店了吗?”
“我不忙。”姜换答非所问。
喻遐一时没能理解,可姜换的眼睛很深地望向他。
校园照明的路灯被高大梧桐遮去了一半,光点如雨,树影婆娑,昏暗环境里喻遐却发生错觉,好像看见了姜换藏在单眼皮里那颗很浅的痣——他趁姜换睡着仔细看过一次,靠近眼尾的位置,灯光闪烁时它像一粒尘埃。
又来了,状似深情的目光,喻遐被他这么望着坚持不了半分钟就投降。内心仿佛就此打开,虚与委蛇的谎言全都就地删除,只剩最真实的渴望。
想和他独处,时间久一点更久一点。
哪怕被当成恬不知耻。
“那……”喻遐想自己居然顺畅地说得出口,“你去我家坐坐吗?”
然后姜换就真的答应了他。
直至现在,除了恍惚与惊喜,思忖该与不该的犹豫慢半拍地浮上来,但已经没法反悔。
喻遐从鞋柜深处找到一双买给喻庆涛但还没被穿过的拖鞋,姜换靠在门框那里,两根手指勾着装冰淇淋的塑料袋。
路过街口的便利店时姜换说想去逛一下,喻遐没跟着,等他出来,发现姜换买了两盒冰淇淋,是前几天简晧请他们吃的那个牌子。
路上吃了一盒,剩下那盒草莓味现在化了一半,香味就更加甜腻了。
“我放冰箱。”喻遐接过来。
出厨房后姜换还站在玄关,他慢吞吞换鞋,踩着凉拖却不着急入户。
喻遐的家安在一座房龄快和他年龄一样的灰色水泥单元楼角落,内部还算宽敞,可少了点普通人家的烟火气,冷清,杂乱,窗帘拉拢一半,外间的防护栏镀着一层陈旧的铁锈红。八月底的东河还有盛夏的暑气尚未散去,一楼又热又闷,站一会儿后背就起了汗意。
暖黄灯光让空气更升温,喻遐觉得局促,越发后悔他不应该带姜换过来。
家本该温馨而私密的,但他的家只是个临时居所,毫无布置和装修可言,贸然在前袒露无疑——何况是关系这么特殊的人。
说不定姜换也后悔,为什么要同意。
在外面还有学生气质的包装,有咖啡,素描,让他不那么悲惨。清贫和无序的生活或许已经打碎了他在姜换心里的好印象,姜换现在一定更同情他了。
事已至此,喻遐尽量让话语轻松点,好显得他没有自卑。
“你喝水吗?”
“不用。”姜换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他仔细地看了很久玄关处那个空置许久的玻璃鱼缸,里面现在塞满了钥匙、纸巾盒、消毒液和棉签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姜换的视线随即落在旁边被遮挡了一半某只相框,白色珍珠棉垫底,完全失去水分的深棕色花瓣被完全摊开,像一只形容枯槁的蝴蝶——缅桂花。
从雨季的临水镇一路跋山涉水经过几千公里,自大山腹地来到东海之滨,东河没有缅桂花,那么答案就是唯一的。馥郁已经不再,姜换看了它很久,说不清道不明的,似乎这就是“珍视”两个字最直接的展示。
喻遐注意到他在看什么,匆忙又笨拙地推了一把那只鱼缸,哗啦啦地响。
把相框全挡住了。
姜换眼睛一垂,装作刚才并没有发觉,感慨地说:“你家外面好像我以前住过的一间房,屏州叫骑楼,我们叫唐楼,在当时的马头围道。”
姜换边说边自然地走进门,没有在客厅停留,而是和喻遐一起进去次卧。
“我知道马头围道。”喻遐说,“10年左右的时候有一排楼倒塌了,上过新闻。”
“嗯,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搬走了很久。”姜换轻描淡写地提起,“倒的有我小时候住过的那间屋,房龄太老。”
眼下脚底这间房子大概没比那排楼年轻到哪儿去。
这话喻遐听着刺耳,但他的自尊心微不足道,还要越发装得无所谓。
房间顶端亮起一盏白炽灯。
虽然床上刚换了四件套,也好好拖地擦桌将床头收拾得整洁了,但在姜换面前,这些老旧家具和洗得发白并无遮光作用的窗帘寒酸而狼狈,仿佛应该出现在垃圾站,而非对姜换介绍:这是我的房间。
喻遐侧过头,手放在衣柜的棱角处上下摩擦,小声道:“我可能不该让你来,我……这是我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
“你自己?”
喻遐没想到他的重点在这儿,懂了什么:“不,我……我爸爸在医院里。”
姜换已经随意地坐在床边,他伸手捏了捏喻遐的被子好像在评判是否应该出现在夏天,他低着头时,有两缕长长的碎发遮住了嘴角。
“记得你好像提过。”姜换没笑,声音低低地沉下去。
“嗯,他现在情况不太好,住了半年多了。”
姜换思索着问:“你母亲……”
“走了。”
然后姜换无法应对似的陷入安静。
“一直不想让你知道。”喻遐站在他面前,垂眼,他的手被姜换拉过去捂在掌心,这动作让他轻轻地酸了鼻尖,“我上出租车就觉得后悔,带你来干什么,这些都是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也没有过来的必要。”
“可能有必要。”姜换掀起被子的一角,语气平静,却好像批评他没有照顾好自己一样地说,“三伏天,被子用这么不透气的啊?”
喻遐回过神时他反握住了姜换,嘴唇颤抖,半晌吐不出连贯字句。
一瞬间,姜换几乎觉得那句“走了”别有所指。
于是断定喻遐在掩饰。
姜换的手都被抓出红痕,喻遐感受他不挣扎也不抽离只由着自己越掐越紧,胃里的酸劲儿一过开始绞痛,他连腿也发软,控制不住地半跪下去。
姜换搂住他,两只手臂都十分有力地成了他的支撑,直到喻遐重新站起来。
“哭什么?”姜换笑了下。
他不说,喻遐都没有察觉到。
姜换可能不大会安慰人,虽然在笑,表情却流出几分苦意和不知所措,比平时的礼貌假笑还要滑稽。落进喻遐眼里像一根刺似的扎着他,先疼,随后掐着眼眶似的有湿润的液体越淌越多,悄无声息地顺着消瘦的侧脸和下颌滑进衣领。
“我也不知道。”喻遐捂着眼睛,他声音还正常,生理反应远比漫出来的悲伤剧烈,“可能最近太累了,今天不用上晚班就、就比较高兴……”
怎么可能因为高兴呢?
又不是三岁小孩不去幼儿园。
姜换看出了他无边无尽的难过,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正确率很高:失去亲人是终身伤口,一次也没有愈合时急需被抚慰。
他没有拆穿喻遐,边说“之前不见你爱哭”,边让他坐过去到自己身边来。
拉着胳膊的力度很轻,动作也宛如呵护一样小心翼翼的,唯恐稍有重量就会一把拽断他哪根骨头。可喻遐不仅没有被安慰到,生理的眼泪反而终于连上那根载着悲哀的神经,随即没来由地抽噎一声,径直泛滥。
喻遐嫌自己太不可理喻了,赶紧偏过头不让姜换看自己,一遍一遍地抹脸。
姜换强硬地扣住他不许他躲,用拇指帮他擦眼泪,很耐心地擦了好久,但喻遐憋了太久的委屈流不尽,反而被他擦得愈发汹涌。
他没有叹气也没有觉得烦,眼神依然专注,连食指一起用上抹小狗似的揉了半晌,还不见起效,想着好像没有遇到过比喻遐更爱哭的对手戏演员,至于别人,更没有发挥空间,顿时理论与实践经验一起失效。
姜换凑近他看了看,放软声音哄:“要怎么样才不哭啊?”
喻遐一开口,鼻腔堵塞,状似欲言又止。
不是嚎啕也没有哭哭啼啼的,就只流眼泪,眼角鼻尖的胭红颜色连成一片,看上去一塌糊涂,可喻遐只表情平和看向姜换,这些眼泪和他无关一般,他闻言擦了擦脸,手指和姜换的碰到一起时才察觉到在颤抖。
“我没……”
“再哭我要亲你了。”姜换完全没办法似的说。
这是他很久前从某部无聊爱情电影里看到的方法,有意调节气氛,姜换话音刚落就凑上前,鼻尖几乎碰到喻遐的,停在他一个呼吸的距离。
姜换五官淡,眉毛却浓密漆黑,英俊突然放大数倍靠拢,喻遐一时猝不及防,失重感使他猛地后仰拉开距离。
但这么一恐吓的效果却十分明显,喻遐立刻止住了眼泪。
姜换没有亲他,停在原距离,察觉到后得逞似的一扬唇角自诩成功,眼眸一垂,薄薄的眼角那颗尘埃像飞进了灯光阴影。
“骗你的。”他说。
感官都一起继续下坠,喻遐突然身体前倾,飞快地在姜换唇上吻了一下。
与其说出于喜爱或者感激,这个吻更像一种孱弱的单向示好。姜换放在身侧的手臂抬了抬,未能成形的拥抱还没来得及确认,喻遐已经撤开了。
他往旁边坐了好远,单衣下,胸口起伏的幅度缓缓平静。
“我妈妈,”喻遐终于收拾好心情了,“她不想照顾病人,所以走了。上星期回来收拾了衣服,以后估计我们都不会见面。”
姜换“啊”了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明所以的愧疚。
“你以为什么?”喻遐问,挤出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假装已经完全恢复。
“没什么。”
“对不起啊,我最近很累,所以有时候不太能控制情绪。这段时间遇到的事太多了,突然放松下来就……”喻遐解释着,苍白地掩饰刚才只是失控,唯恐姜换觉得他神经兮兮,“从临水回来以后,好像一切都不顺利……今天你来学校,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喜欢你。
不是睡两次就算了,是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那种喜欢。
没说出口前,喻遐及时地住了嘴。
姜换一定不爱听。
因为见过姜换怎么对待谢文斯的失恋,知道姜换觉得感情都很费精力,别人的喜怒哀乐与他无关,而强行倾诉,只会让他觉得很烦躁。
空气寂寞得又开始燥热了,后半夜一丝风也没有,窗帘紧紧贴着蓝色玻璃。
姜换良久没等来喻遐的后文,偏过头问:“然后呢?”
“……”
见喻遐三缄其口,他也不很执着非要知道得透彻:“没关系,想哭就哭。”
“可是刚才,”喻遐又忐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躲?”
姜换问,躲什么啊。
“我亲你,不喜欢的话就躲开。”
姜换片刻后才说:“没有不喜欢。”
喻遐第一次和姜换过夜,然后什么也没做。
他未遂的告白随着淋浴间哗啦啦的水声被灌入管道深处,等洗完澡,喻遐已经想通,又能够重新心平气和地面对姜换。
姜换所言的“没有不喜欢”也并不等于“喜欢”,只是不反感而已。就算顺着往下说,把这些颠沛流离的心路历程剖给姜换,并不确定换到一个完美结局。
告白不是只有被接受或拒绝两种选项,喻遐想,他已经有电话号码了,比很多人更接近对方了,于是无法忍耐被姜换拒绝后再不相见,也没做好万分之一姜换接受他的喜欢的可能性,更没奢想过两人能成为真正的情侣。
在灰色地带徘徊固然煎熬,可有些暧昧是不能戳破的。
姜换没走,喻遐不问他想在哪儿休息,默认两个人睡一张单人床。
空调到后半夜降温后关停了,床尾的电风扇转了一宿,姜换和喻遐背对背睡,整晚,两人都规矩,但都不太安稳。
翌日姜换被生物钟唤醒,手机还剩一格电,时间是7点30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家常饭菜的香气,还有隐约可闻的沸腾声,姜换愣了愣,套了件衣服下床,出卧室没两步就是厨房,喻遐端着碗,和他对上目光。
“我做了面条。”喻遐放上餐桌,“你吃辣吗?”
“不吃。”姜换说,意识到可能发生歧义后补充说,“不吃辣。”
清早的声音有点沙哑,喻遐先恍惚片刻,而后发现姜换好像很怕被他误解,笑了下说:“那你尝尝味儿吧,我要出去做家教了。”
“嗯,吃完我回酒店。”姜换坐了下来,“再联系。”
喻遐换鞋的动作顿了顿,才答:“好。”
那天喻遐想了很多,他觉得姜换可能并不认为一句“再联系”会比“不吃辣”惹人浮想联翩,也没觉得他随口一说的“没有不喜欢”足以在喻遐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姜换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做任何阅读理解,坦诚得叫人连编造他的弦外之音前先感到羞愧。
他的这些心理活动姜换并不知情。
离开喻遐的家后,姜换先在手机上记录了这个地址——前夜来时是晚上,看不清附近的标志性建筑,几条街巷绕了一圈,他就不会走了——然后在巷口的垃圾桶不远处抽了根烟,才叫一辆车慢慢地磨蹭回酒店。
《银河渡口》正式开机在即,姜换不喜欢面对媒体但知道孰轻孰重,在这当口,他不会主动惹事,以免祸及倪嘉庭和剧组其他人。
所以最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酒店的好。
一夜未归,张安妮没有多问什么,自从上次深夜的彻谈后,她似乎对姜换更加放任,只要别闹出头条热搜的丑闻,她应该都会无条件帮姜换处理。
上午有个小型碰头会,需要他、倪嘉庭、叶协徽和萧明卉再次头脑风暴,共同沟通梳理几个关键情节,力求创作得尽量完美。
倪嘉庭在这方面堪称吹毛求疵,几个小时的碰头会结束,姜换头脑空空,走路时脚底都有点飘。
他回到房间,张安妮已经安排好了午餐。
姜换检查未读短信,喻遐自答应再联系后并没主动联系他,全是偏爱口味的午餐忽然就显得寡淡,姜换无聊地吃了几口,躺回床上。
身体软软地往下陷进一片柔和的米白色,困意来袭,姜换翻了个身,拿起电话看是谁这时候突然打扰。
“许为水”三个字让他顿时清醒,坐起身。
接起来时手腕的伤疤里面好像哪根神经狠狠地一跳,姜换明知是错觉,却无法做到浑不在意,他清了清嗓子,这才按下接听键。
“是我。”对方的开场白足够简单,“方便说话吗?”
很久没听许为水的声音,姜换恍惚了几秒钟,才答:“我在睡午觉。”
在隐晦地表达不想与许为水交谈,还有对突然来电的不满与抗议,可许为水压根不在意他的言下之意似的,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触礁》最后一版剪辑通过了艺术院线审查,下个月开始宣传,年底上映。”
艺术院线的审查严苛程度比公映稍低,相应的也会缩小放映规模,只在获得备案的有相应许可的影院播放。备案过的艺术院线全国不过几十家,场次也十分有限,盈利更是几乎没有的,多半都赔本赚吆喝。
它的存在并非为了宣传和推广,只是让那些小众题材电影的创作团队得以有一个与相应爱好者交流的空间,因此绝大部分选择艺术院线的作品都会把全部影院的路演都跑一遍。
上一部电影《云雀之死》就在艺术院线放,但之后因为口碑爆炸又横扫各大电影节,立刻公映了剪辑版。姜换是男二号,路演时跑了全程,不过等公映时他已经进了《触礁》的组,就没能参与了,还错过了不少片约和机会。
许为水打电话来的用意明显,通知姜换已经选择上映,要他去路演。
咂摸过味儿后,姜换将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枕边。
他重新闭上眼睛。
“嗯,然后。”
“蔡紫桐和谷非雨的时间我联络好了,我们预计从10月开始进入宣传期,12月路演,持续时间两个月,直到年前。”许为水自以为是道,“你这段时间应该没有安排吧?”
“我有。”姜换说。
许为水似乎很不能相信被姜换拒绝,疑惑地“嗯”了一声。
姜换才说:“刚进组,拍摄周期还没定,倪嘉庭的电影拍起来半年一年的也不是不可能,他上一部电影拍了18个月,你们认识,应该知道的。”
许为水“哦”了声,并不往心里去。
姜换:“之前因为你的《触礁》,我没有参加殷牧垣那边的公映宣传,这次进了组,《触礁》的宣传我选择不参与,你应该能理解。”
“决定和倪嘉庭合作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是那副长辈的口吻,真把自己当成话事人要插手他的每一个规划,姜换听了,脑子深处有哪里抽搐似的疼。
他语气仍然平静:“我以为去年张安妮和你说好了,在医院。”
许为水那头半晌没再有任何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姜换的耐心即将耗尽,他翻了个身,手指都按在了挂断键上,许为水才突然说:“阿换,对不起。”
姜换像听见什么外星人语言似的坐起来。
他何德何能,从许为水嘴里撬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你挺好笑的。”姜换说,完全不因为这句迟来的道歉多么感激或释然,他只觉得悲哀和讽刺,“怎么,发现讲道理没用,打算道德绑架我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请你相信。”许为水的道歉大概下了极大决心,以至于过后说出什么都不再把自尊当回事了。
他越说越流畅:“阿换,我不知道《触礁》给你带来这么多伤害,现在我道歉,以后无论任何剧本一定先尊重你的意见——”
“不需要。”姜换坚决地打断许为水,“我说过不会和你合作了。”
许为水被噎了下,他没想到姜换真的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略一思考后,他毫不在意地继续道:“不想合作,我不会逼你。但半途而废总不好吧?我们现在至少一起完成这部作品,让它好好地、圆满地收个尾,行么?你在里面的表现,我们团队都有目共睹,展映以后明年会送到各大电影节,你一定能更上一层楼,你想得奖对不对?我可以……”
“我不会再跟你合作了。”姜换不带感情地说。
第二次重复,最开始疼痛的嘲讽感也变得麻木,没什么负担,更不产生背弃契约的愧疚。
他知道这让许为水为难,缺席路演和宣传无疑会一定程度破坏作品完整度,甚至连累剩余两位主演,但姜换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想自私一点。
《触礁》的故事本身就三两句说不清楚,演员需要投入极大精力,才能让许为水满意。不只是姜换,他和蔡紫桐、谷非鱼交流过,三个人都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那两人的感情相对单一,不断地往深处挖掘就可以了。
姜换还得往广度继续拓展,“凌霄”这个角色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拍摄过程时三个人的感情纠葛已经令他筋疲力尽过一次,许为水不断地煽风点火更是叫他最后人戏不分。好长一段时间里,姜换睁眼是勾引寡妇的凌霄,闭眼是与年轻人在阁楼里偷情的凌霄,仿佛那是他的一个阴暗面,带出了所有不能对人言的难堪。
他本就懦弱,脆弱,假装冷淡,所有的美好感情都不会在他身上开花结果。
凌霄死了,他很难再印着这些丑陋欲望活下去。
但切开血肉的痛苦太撕心裂肺了,姜换最后还是承受不了。
他甚至不如戏里的角色勇敢。
这些有的是许为水带来的,有的是他本身的性格缺陷,仅仅被许为水放大而已。即便如此,他不愿意再继续。
姜换机械地抚摸左手腕上横亘的长疤,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耳畔许为水还在试图挽留:“当初拍摄你也没有立刻提出来,我是后来才知道你觉得不对劲,我们各退一步吧姜换——”
“各退一步就是《触礁》的路演我尽量参加,但不保证全程都在,因为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让我非常不愉快。从前过分信任你会真的为我考虑,现在也付出了代价,我们两清。后面3部电影的钱会转回你的账户,所以请不要再试图干涉我。”姜换把话说得很绝,“你答应的张安妮合作关系到此为止,希望你遵守诺言。许导。”
言罢,他又等了十几秒钟,确认许为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之后,姜换挂了电话。
他胸口激烈地起伏数次,过快心跳这才慢慢地找回了原本节奏。
不是早就明白孰真孰假了吗?
现在不是也有人说,“遇见你很开心”了吗?
被需要,被满足,被喜欢。
甚至某一天会被……
窗帘半开,此时此刻东河阴云密布,属于盛夏的明朗与灿烂暂时隐去踪迹。城市天际线尽头,有一排黑云暗沉沉地席卷而来。
山雨欲来之势,姜换安静地坐着直到腰有些发麻,他才如梦初醒般拿起手机。
没什么感知地顺势点开短信,房间空调一直开着23度,打下那排字后姜换发现自己掌心满是冷汗,后背一片潮热。
屏幕上,白底黑字写着:“今天见面吗?”
他愣神半晌,思考不出哪里驱动自己写下这些词句,删掉了收件人处没有存入备忘录的喻遐的号码,修改措辞后发给张安妮。
“许为水联系我了,当面聊。”
第31章 安全感
“小喻老师明天开始不来了吗?”曹子帆抱着平板电脑,得到肯定回答后有些不高兴地耷拉脑袋,“那我是不是要寒假才能见你了。”
喻遐没有立刻回答,曹子帆问:“寒假你还来吧?”
边帮他继续整理错题集,喻遐边说:“哪里不会做或者听不懂可以发微信,时间合适的话我帮你讲,跟现在一样。”
“哎,我周末想去踢球。”曹子帆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只顾抱怨,“我爸说要看开学考试的成绩再决定,但他又不在家又不管我,管那么多干什么啊——”
“没问题的。”喻遐鼓励他。
曹子帆说了几句他爸的不好,重视工作抛弃家庭,开学去宿舍都不打算送他。喻遐安慰他几句,把三门功课的笔记为他梳理完毕,这才起身告别。
曹子帆送他到门口,不死心地问:“小喻哥哥你能不能再帮我补数学?”
“我看看课表。”喻遐实在不忍骗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开学就大四了得准备毕业和实习,有时间才能过来。”
曹子帆一撇嘴说好吧,喻遐暗自想:总算应付过去了。
小孩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固然可嘉,但他确实疲于一而再再而三的编造谎言。
开学后,喻遐并不会继续给曹子帆担任一对一家教,因为曹思维认为经过一个多月的授课,曹子帆并未完全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觉得大学生还是不太靠谱,打算给他再从培训机构找一位更专业的老师。
曹思维虽然平时不在家,但要不要雇佣喻遐仍是他说了算,他不满意,喻遐这份工作就做到了头。
但喻遐并没有因此十分挫败,曹思维的教育理念他本就不太能苟同,早有预感无法坚持太久。赶在这边结束前他已经开始面试,又找了两个夜间辅导的兼职。
这次两个学生都在读小学,一个五年级,一个还不到八岁,是两个表兄妹,双方父母一家经商昼夜颠倒,一家都忙于工作每天加班,无法辅导家庭作业,又碍于孩子的抗议不忍送到专业机构托管,只好请了廉价劳动力。
喻遐去试课一节,两个孩子的家长都挺满意,当场就定了。
本以为那两家是认识的,说不定能一起,但排完时间后才发现小孩的课程表排得比初中生曹子帆更满。高年级那个上周二、三、五,另个则是周一、四、六,时间完全错开来。虽然课时费给的要高些,相应的要求也更多,俨然家庭教师和保姆二合一。
喻遐想着,最多只做到寒假,辛苦就辛苦点儿,看顾小孩儿总比在咖啡店一站一下午不能休息在身体上轻松点。
安排好自己的毕业班第一学期,喻遐算了笔账。
孟妍走之前留下的那笔钱已经把康复治疗的费用给到了11月初,家教兼职和游泳馆的工作能够负担喻遐的日常开销,学费也由奖学金覆盖了。乍一看好像暂时没有经济压力,但父亲身体状况随时变化,喻遐一点也不敢放松。
在没稳定收入来源前,银行卡里的数字并不能带给喻遐足够的安全感。
这些压力紧逼着他,又迫使他永远绷起一根弦,在物质社会中摸爬滚打不断前行。所以喻遐只得在无人知晓的内心寻找宁静,现在那片平如镜面的湖泊叫做姜换。
他偶尔和姜换联系聊天,不常见面,对方忙于新电影的拍摄前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