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安置好了,剩下的,就是顾娉婷,和那个在东宫待了九年的中年妇人。
得知孟昔昭是隆兴府知府,这妇人惊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激动的要给孟昔昭跪下:“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孟昔昭赶紧让开,同时把她搀起来:“我当不起你的谢,你遭难,是朝廷无能,你能归家,是这些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我不曾救过你,只是自救而已,真正救了你的人,是你自己。”
妇人流下泪来,孟昔昭的话让她心中无比酸涩,哽咽着,她说道:“多谢大人,解我心病,让我知道,我苟活下来,也是有意义的……”
孟昔昭对她笑了笑,然后松开她,对她说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有话要与这位姑娘说。”
妇人抬头,胡乱的哎了一声。
走到里间,孟昔昭把门关上,顾娉婷站在他身后,等着他说话。
孟昔昭转过身来,也没有卖关子,直接便说起了自己的计划:“你不必再回江州了,同我一起回应天府吧,我之前接触过苏万钧的案子,我想,或许能为他翻案。”
顾娉婷怔了怔:“我家老爷真是无辜的?”
孟昔昭垂眸:“不知道,但我知道,苏知府绝没有那样的本事,可以越过当时的转运使,将两百万两的赈灾银,一人就吞了一百九十五万两。”
邱肃明这是把满朝文武都当瞎子看了。
但因为甘太师从中作梗,再加上天寿帝不管,所以,满朝文武还真就全都装了瞎子。
顾娉婷反应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大人你让我去应天府,是让我作证吗?”
孟昔昭笑了笑:“不是,你那时候才多大,没人会信你的证词,只是,苏家若翻案了,便需要一个苦主来领这些年欠下的补偿,苏夫人早就故去,苏娘子又香消玉殒,你和苏娘子情同姐妹,由你来领,总比让苏家旁支来领,名正言顺得多啊。”
顾娉婷错愕的看着他:“可、可我只是个丫鬟,我不能——”
孟昔昭打断她:“那便说你是苏夫人的养女,有我保着你,旁人无法深究你的身份。”
顾娉婷满脸都写着愕然,而孟昔昭找了把椅子坐下,继续慢悠悠的说:“其他的我不能保证,但苏知府翻案,我一定会做到,等你以苏家人的身份出现在应天府,领回原本属于苏家的财产,你日后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不管是嫁人,还是寻一快活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会再有人给你脸色,也不会再有人让你吃苦,你会过得很好的。”
顾娉婷望着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知道孟昔昭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在自己面前,他从不说大话,他的每句话,最终都能成真。
可是,顾娉婷想象着孟昔昭所描述的未来,发现自己根本就高兴不起来。
“这些本应属于我家娘子。”
孟昔昭嗯了一声:“可是她死了,无法领受。”
这句大实话够难听,尤其顾娉婷作为苏若存胜似家人的存在,听起来更为刺耳。
顾娉婷的胸中突然产生了一股郁气。
若能再等上一年……若娘子脾气不是那么烈……若南诏早一些完蛋……若三司使盯上的是别人,而不是苏家……
仿佛苏若存的人生从一开始便错位了,本应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官家娘子,一生却没有过上几天的好日子,苦着来,苦着走。
顾娉婷越想胸中的愤恨越多,而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孟昔昭。
后者正看着她,见她抬头了,也不躲闪,就这么平静的跟她对视。
顾娉婷:“……大人,你只给我准备了这一个选择吗?”
孟昔昭听了,忍不住的浅浅一笑:“姑娘都看出来了,我也不必再等了。还有另一个选择,也是回应天府,只是,不再是苏家遗泽姑娘,而是姑娘,荣耀苏家。”
顾娉婷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孟昔昭抿了一下唇角,再次张口,一股脑的便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在宫里,缺一个得用的人,我希望姑娘,能够顶替苏娘子,成为苏万钧的女儿苏若存,而我会把你送进宫去,让你成为宫妃。我想做的很多事,都需要宫妃的帮助,若你帮了我,我也会帮你,扳倒三司使,除掉甘太师,让苏家的所有人,都能沉冤昭雪。”
良久之后,顾娉婷才艰涩的开口:“为何要我顶替娘子,她是罪籍……”
孟昔昭:“罪籍更好,可操控的空间大,况且,平反之后,就不会是罪籍了。”
顾娉婷看起来十分的挣扎,孟昔昭以为她怕危险,便说道:“你进宫之后,我会保护你的,太子也在宫里,他同样会护你周全,且,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等待来日,太子登基,你便是后宫里最尊贵的太妃,荣华富贵,断断不会少。”
有句话孟昔昭没说。
太子这个样子……估计以后不会有皇后了,也不太可能会有妃子,孩子,更是没了,到时候定是要抱养一个宗亲之子过来,那这个孩子,就可以交给顾娉婷来养,这样,日后崔冶禅位,顾娉婷仍旧有自己的依仗。
同时,孟昔昭也不用担心孩子被养歪了,任何小孩,能被顾娉婷视若己出,那都是绝对的走了狗屎运。
不过这些都太长远了,没必要提,况且,孟昔昭怕自己说了,顾娉婷会觉得他疯了。
…………
抿着唇,孟昔昭等待着顾娉婷的回答,过了将近一刻钟,顾娉婷终于缓缓抬眼:“我不能用自己的身份进宫吗?”
孟昔昭默了默,摇摇头:“不能,对不住,你的身份太低了。”
顾娉婷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而是一脸的若有所思:“那我以后,便是苏若存了。”
孟昔昭看看她:“你想好了?身份一改,便再也改不回去了,不管私下还是当着人,你永远都是苏若存,顾娉婷这个人,就当没来过这世上。”
自己的存在被抹消,很多人都无法接受,但顾娉婷听了,却只是笑了一声:“没关系。”
能代替娘子,让娘子的名字继续活下去,这比她自己活下去,都让她开心。
只是,她有一个异议:“孟大人,我愿意听您的,但我不想让娘子成为宫妃。”
孟昔昭一愣:“那你想让她成为什么?”
顾娉婷看向他,很认真的对他说:“皇后。”
“宫妃的名字是记不进史书的,但皇后可以,我家娘子吃了这么多苦,她值得被世人永远的记住,如何,孟大人,你能帮我吗?”
孟昔昭:“…………”
他震惊的看着顾娉婷。
皇后?!
这种大话,他连想都不敢想!
皇后之位,就是甘贵妃的牌位,开玩笑,天寿帝怎么可能再立一个皇后!就是他乐意,甘太师也不可能同意啊,他们——
孟昔昭突然愣了。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顾娉婷看着孟昔昭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然后突然站起来,转身向外走。
走到一半,他才想起来顾娉婷还在这, 于是扭过头,对她说道:“顾……”
顿了一下, 孟昔昭朝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苏姑娘,你先在这里好生住着, 等启程回应天府的时候,我再来接你。”
顾娉婷, 哦不, 如今的苏若存,她没再问一遍孟昔昭能不能帮她, 而是同样的站起身来,问他:“我和关娘子住一起吗?”
关娘子就是之前给了孟昔昭荷包的东宫妇人,她大名关翠敏, 只是很多年都没人叫了。
孟昔昭点点头:“你在东宫居住了一整年的时间, 应当熟悉这东宫的一草一木,和她住一起, 她正好可以教教你。”
“可是, 她见过我家娘子,她知道我不是她。”
孟昔昭抿嘴笑了笑:“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关娘子能作为一个齐国人, 在南诏东宫浮沉多年都毫发未伤,可见她很擅长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生存,若你能让她对你死心塌地, 那你就有了一个极大的助力,日后, 你也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她的丈夫和子女,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她也没有其他的亲人,这宁仁府,对她而言也是陌生无比,她曾对苏娘子颇为怜惜,因为苏娘子像她的女儿,你可以利用这一点,让她也把你,当做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孩子。”
苏若存愣愣的看着他:“若她日后背叛我……”
孟昔昭:“我只是建议,做不做的,还要看你,你是想要一个知道你身份、可以与你相依为命、始终陪伴在你左右的人,还是想要孤身一人,同时永远都不用担心自己的秘密被暴露出去。”
苏若存陷入沉思。
很显然,这种选择不会一直都有,如今相识于微末,所以,孟昔昭鼓励她接近关翠敏,等到了应天府,这种机会就不会再有了,谁知道那些人是来自哪里,背后又有哪个主子呢。
她一时之间无法决断,孟昔昭也不催她,只是跟她说了一下,他给她准备的身份,如果她想带关翠敏一起走,那便将这事告诉她。
关翠敏看着年纪很大,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她的阅历和风霜,正好能弥补苏若存的短板,后者有勇有谋,可惜一直都是单打独斗,对于人心的把控,还有贵人的了解,肯定是比不过关翠敏。
人生本就处处都是豪赌,每走一步,无形中便赌了出去,毕竟,天上掉一块陨石,也是能把人砸死的。
推开门,孟昔昭走了出去,关娘子坐在外面,见他出来,立刻站起身来。
孟昔昭对她笑笑,然后就走了。
关翠敏愣了一下,她看向里面的陌生姑娘,心中摸不清孟昔昭究竟是想做什么,这姑娘昨日半夜被推进她的房间里,她问她是谁,她看似回答了,其实什么都没说,就透露了一句自己是齐国人。
关翠敏心中忐忑,也有些机警,这时候,里面的人抬起了头,两个女子对视,眼神中都是对对方的试探,以及胆怯。
…………
昨日乱哄哄的,孟昔昭是被侍卫们临时安排到了一间空宫殿里,今日就不必这样凑合了,皇宫内部的每一处都被盘查过,然后,张硕恭就准备请太子移居到贞安罗的寝殿中。
孟昔昭真想扇他后脑勺一巴掌。
还嫌不够显眼啊!
太子带兵出征,大获全胜,还擒了南诏皇帝贞安罗,这消息传回应天府,别说朝堂震动了,就是周围的这些国家,也会全面哗然。
这个时候,还不低调一些,居然急吼吼的去住南诏皇帝的寝殿,你是不是觉得太子立功太多了,所以让他赶紧犯个错,省得老让人抓不住把柄。
一巴掌把他挥开,孟昔昭直接做主,让太子去住罗萨花的寝殿。其实罗买隆的更合适,但他不是死了么,还没正式的下葬,如今那边全都是巫教风格的灵堂,哪怕收拾了,孟昔昭也觉得怪瘆得慌。
而罗萨花这里,跟东宫一样的规模,而且孟昔昭之前天天来,对这也熟悉。
孟昔昭之前没进过罗萨花的寝殿,如今也算是圆梦了,看着这里的绫罗绸缎,古董香炉,孟昔昭感慨了一句不愧是最受宠的南诏公主,然后就兴冲冲的走过去,坐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
他让人把南诏皇宫的账册全搬来了,别人看不懂,但他学了一段时间的南诏话,即使看不懂全部,只看看是记录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孟昔昭正要翻阅,一抬头,发现张硕恭还站在这。
孟昔昭狐疑的看着他:“你不是要去找殿下吗?待在这做什么。”
张硕恭神色麻木。
你还好意思问我?
那你待在这,又是做什么?!
所以,你们现在连装都不装了是吗,虽说这边是南诏,离应天府远着呢,但……但你们也不能如此的明目张胆啊!
张硕恭现在很后悔,当初他真不该出去那么久,找回来个没用的大夫不说,还错过了这二人感情升温的最关键时刻,郁浮岚又是个情商堪忧的,恐怕到现在他都没发现太子与这姓孟的关系变质了。
张硕恭十分纠结。
是他年纪大了,还是他赶不上潮流了,他怎么就看不出来,这俩人究竟进行到哪一地步了呢……
是心意相通,还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要是之前,张硕恭早就发脾气,把孟昔昭轰出去了,但现在,他不仅没轰,还默默的走出去,叮嘱其余人,让他们不能随意进去。
罢了,无法理解的,就不要硬理解,不然他的脑子可能要爆炸。还是做自己的老本行吧,为殿下分忧。
嗯,现在还得再加一条,为殿下兜底。
崔冶回来的时候,孟昔昭刚把账册分类完毕,脱了靴子,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抱着一篮冰凉凉的荔枝,正认真的剥皮。
看见他走来,还把自己剥完的这颗抬到他面前,对他说:“来,殿下,尝一个妃子笑。”
崔冶一顿,“妃子笑?”
妃子没笑,但太子笑了:“倒是比荔枝雅,二郎真会取名。”
孟昔昭:“…………”
忘了,杜牧是晚唐时期的诗人,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若无其事的举着荔枝,孟昔昭干脆不解释,而是直接换话题:“那你吃不吃。”
“吃。”
崔冶低头,微微张口,就着他的手,便把这晶莹剔透的荔枝叼走了。
孟昔昭缩回手,抿着唇,一言不发的继续剥下一个。
崔冶把荔枝吃了,然后拿起一旁的白帕子擦手,望着孟昔昭这个模样,他浅笑了一下,只是形容有些沉默。
孟昔昭偷偷抬眼看他,见他依然纵容的望着自己,孟昔昭不知怎么,有种心虚的感觉。
鼓了鼓腮帮子,他突然开口:“如今外面怎样了?”
崔冶回答:“宁仁府已经被拿下,南诏对外宣称羽仪军有十万人,但丁将军推测,实际大约只有七万人,昨夜死了三万,白日又俘虏了三万,还有一万,或许是躲起来了,又或许是在周边地区驻守,想来再清理上三四日,便能找到他们了。”
往常来说,当两军交战,一方发现自己打不过了,是会逃的。
但这回不一样,因为贞安罗在这,羽仪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抛下他逃命,那不就成了南诏的叛徒了。
南诏人心比齐国人心齐,却也免不了的出现一些“识时务为俊杰”之辈,只是那些人领的都是普通军队,不是装备精良的羽仪军,因此暂时不足为惧,等这边安顿下来了,再去收拾他们也不迟。
打仗的事情孟昔昭是不会掺和的,他问这个,也只是关心这边事情何时能结束,思忖着,他说道:“如此说来,再停留十日左右,殿下就应该回去了?”
崔冶嗯了一声。
当初说亲征,也没说要亲征多长时间,达到什么效果,自然,崔冶能一直留在这,直到把整个南诏都收归所有,再凯旋而归。
但,还是那句话,贞安罗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擒了贞安罗,这个功劳,就已经能泼天了,哪怕把南诏整个吞下来,也不会有带着南诏皇帝进京,更能闪瞎人眼。
所以崔冶得回去,他得回去,享受满朝文武的敬意啊。
孟昔昭微笑:“这回我倒要看看,陛下还能想出什么理由来改换太子。”
崔冶也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你明知道,这是你的功劳,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孟昔昭:“我的就是你的啊,经此一事,除了陛下,还有谁会不知道,我是你的人呢。”
话音刚落,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歧义,孟昔昭突然闭上嘴。
崔冶望着他,微微抿唇,看起来是有点想笑,也想说什么,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孟昔昭:“……”
你总是这么贴心,搞得我想闹闹脾气,都仿佛无理取闹。
如今是六月中旬,荔枝早就过季了,只有皇宫还吃的上这东西,见他一连吃了六个,崔冶便把篮子拿走,让人准备晚膳。
出门在外,就不要讲究这么多了,随便做几个菜,对坐而食便可。
吃完了晚饭,孟昔昭没提要走的事情,崔冶暗中观察了一阵,心中狂喜,更不可能主动提这个。
等到月上中天,该休息了,崔冶才说了一句:“二郎,天晚了,去休息吧。”
孟昔昭打了个呵欠,然后点点头。
爬上罗萨花的床,孟昔昭摸着用一块块同等大小的翡翠拼凑起来的凉席,嘴角忍不住的抽了一下。
太奢侈了吧!
不行,这么奢侈的东西,绝不能留下祸害他人,带走带走!
崔冶走过来,见孟昔昭已经自觉的来到了里面,而且正一脸痴迷的摸着床上的翡翠凉席,沉默一会儿,到底是没打扰他,而是自顾自的坐了上来。
罗萨花这床十分大,感觉躺四个人在上面都有富余,幸亏白日已经有人对这床仔细的清理过了,不然的话,他还得想想这上面究竟搞过什么play。
孟昔昭趴着,崔冶解了发冠,瀑布般的青丝便垂了下来,孟昔昭抬起头,突然想起,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看见崔冶披头散发的模样。
即使那一日,在隆兴府府衙,崔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晚,也没有解开自己的发冠,他始终都那样细致得体,仿佛是个不染凡尘的仙人。
崔冶注意到他的目光,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的脱下外衣。
如今可是盛夏,人们穿的都不多。
崔冶的里衣是用江南上等蚕丝编织而成的,这布料的优点众人皆知,又轻又薄,因着是夏日的穿着,织布时,那些织娘还将布料做的透气了许多,孟昔昭发现,自己甚至能看到崔冶胸口的小点点。
孟昔昭:“…………”
感觉身下的玉石凉席都不香了,孟昔昭起也不是,待也不是,正脑袋空空的时候,突然,崔冶来到他身边,轻声问他:“二郎,我替你解发?”
孟昔昭耳垂都快变成红宝石了,但他自己又不知道,还强装镇定的嗯了一声。
崔冶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伸出手,将他头顶的发冠拆了下来。
发冠拆了,头皮紧绷了一天,也终于放松下来了,再加上崔冶用自己的五指替他梳笼有些乱的发丝,轻微的牵动,就像是头部的按摩,舒服的孟昔昭直想躺下来。
崔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跪坐起来,然后换了个姿势,与孟昔昭离得更近,他搬动孟昔昭的头,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继续,用指腹一下一下的摩挲着他头顶的穴位。
孟昔昭没拒绝,闭着眼,无声的享受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崔冶的动作停了,而孟昔昭也没睡着,慢慢的睁开了眼。
崔冶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睫毛,而他,看着寝殿中央一跳一跳的烛火。
安静的氛围中,孟昔昭突然开口了:“……崔冶。”
崔冶一怔,还没来得及咂摸被孟昔昭叫名字是何种滋味,然后,他便条件反射的说道:“怎么了?”
孟昔昭枕着他的大腿,垂下眼,一只手则拽住了他小腿上的布料,拽出一个小揪揪来。
他问:“那一日你来隆兴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件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当时没问,如今却问了,崔冶并不明白孟昔昭是什么心思,沉默一瞬之后,他看着孟昔昭,对他说道:“张硕恭为我找了一位神医,想要为我医治旧疾,但那人说,哪怕医好了,我也只有十几年可活。”
闻言,孟昔昭一愣,然后猛地坐了起来。
床幔放了一半,床中光线不太明亮,昏暗中,孟昔昭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崔冶。
而崔冶本想继续解释的话,就这样,被他咽了回去。
他沉默的看着孟昔昭,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孟昔昭黑亮的眼珠不停的转动,他盯着崔冶的神情,慢慢发现他好像说的是真的,孟昔昭整个人都木了。
“十几年?”
他张张口,再次重复:“只有十几年?”
崔冶望着他,仍然没说话。
之前的呆滞退去,身体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然后,孟昔昭第一个反应,便是滔天般的愤怒。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有时间跟我说有的没的,没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没有必要知道,你!——”
这辈子,孟昔昭好像都没这么生气过,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怒视着崔冶,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其实他觉得他还能输出好多脏话,可是,嗓子有自己的想法。
而就在孟昔昭很着急,感觉特别气闷的时候,崔冶突然俯过身来,用拇指,轻轻揩掉了他眼角的一点水光。
孟昔昭看着他的动作,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自己哭了。
而这时候,崔冶抚摸着他有些变红的眼角,低声说道:“从隆兴府回去之后,我又命人出去遍访名医,因为有二郎在,我便不想认命,上个月,郁浮岚找到了一个说是可以让我变回常人的神医,只是医治时间颇长,需要一年,若二郎无忧,我此时应当已经开始尝试了。”
大起大落有点猛,孟昔昭愣愣的看着他:“他说你能治好?”
崔冶笑起来:“能。”
孟昔昭本来直着的腰,突然松了一下,他望向一旁的枕头,呆了两秒,然后突然拿起枕头,用力的砸向崔冶。
“那你吓我干什么?!你简直、简直丧尽天良!”
“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崔冶这辈子还没挨过打,他默默的受了,让孟昔昭出了一口恶气之后,才解释道:“没有好处,见你如此,我心宽慰,却也疼痛。”
孟昔昭:“…………”
他瞪着眼睛,“花言巧语,我一个字都不信!”
崔冶根本不怕他这个模样,他还十分厚脸皮的凑过来,想要拉孟昔昭的手,被他躲过去了,也依然好脾气的笑笑:“是真的,只是,哪怕疼痛,我也想让二郎知晓,不仅是二郎于我而言,重若千山,我于二郎,也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君友,在你还未意识到的地方,你已经不愿意让我离你远去了。”
孟昔昭抿着唇,不看他,神情也紧绷着。
崔冶见状,还继续趁热打铁:“十几年于普通人而言,也是不短的一段时间,虽然遗憾,却不至于太过悲伤,可二郎为何听了,却如此伤心,还落了泪?”
孟昔昭:“…………”
他的脸色挂不住了,“我那是气的!”
崔冶看看他,笑了一下:“不像。”
孟昔昭:“……”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崔冶这人这么爱拆台呢!
感觉跟他辩论这个,真的太蠢了,孟昔昭干脆躺下来,而且躺在墙边上,背对着他,闭上眼,做睡觉状。
很显然,他这是跟自己赌气了,崔冶望着他的背影,默了默,最后还是没忍住,无声的笑了一下。
走下床,把灯吹了,崔冶再次回来,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就在孟昔昭身体已经不自觉的放松下来的时候,他又说话了。
“二郎担心我,我很欢喜。”
孟昔昭:“……”
你快闭嘴吧。
崔冶:“得知二郎失踪之时,我的心情,便与二郎今日相似。”
孟昔昭默默看着墙壁。
崔冶:“那时我也希望,二郎能立刻推门进来,告诉我,你已经脱离了险境。”
孟昔昭垂下眼。
崔冶:“人生的极度欢喜,莫过于虚惊一场,我以为二郎会像我一样,喜悦至癫狂,如今想来,二郎比我稳重多了。”
孟昔昭:“……”
良久之后,靠墙那边的位置,才传来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我也欢喜啊。”
“只是我欢喜的方式,便是打你一顿。”
崔冶:“…………”
空气一时安静,紧跟着,便是两人同时发出的,破功的笑声。
当战事尘埃落定的时候,在外征战的将军们便回来了。
军中人士,难免有些吵闹,而他们回来之后,吵的第一件事,就是军功怎么算的问题。
皇宫是郁浮岚带人镇压下来的,但后面禁军也冲了进来,贞安罗的去向,大家都不考虑,毕竟这人太重量级了,功劳肯定是要算在太子头上的。
所以大家争的,全都是贞安罗子女,还有南诏高官的从属权。
孟昔昭在一旁听着,也不插嘴,毕竟抓人打仗他都没参与,他就是起了个内应的作用。
只是看着这个画面,他总是会冒出一种想法来。
这群英勇无敌的大将军……和打家劫舍后坐地分赃的土匪也没什么区别啊。
詹不休是打开城门的人,功劳也数一数二,而且他打开城门之后,继续冲锋陷阵,一人就撕开了南诏驻军的豁口,后来,他还追出去,找到了藏匿起来的两个南诏亲王。
这俩亲王是贞安罗的兄弟,偷了南诏皇室的镇国之宝,准备逃出去,不管贞安罗了,自立门户。
这林林总总加一起,孟昔昭估摸着,回去以后,他怎么也能封个某某卫将军了。
本朝有卫府制,沿袭隋唐,规模最大的时候有十六卫,不过天寿帝他爹不喜欢打打杀杀,把这个规矩改了,如今只有十二卫,而且不再是实打实的权官,实际上就是个封号,领了封号,还是要出去带兵的。
但是,如果能当上某某卫将军,那詹不休就迈入了四品的官阶,不管从四还是正四,天寿帝都得给他赐府邸,让他回内城居住了。
当年踩詹家一脚的人可不少,看见詹家又搬了回来,而且还这么大张旗鼓,估计这些人的脸都能绿了。
想到那个画面,孟昔昭笑的特别开心。
听腻了,孟昔昭不打算再奉陪下去,他走出大门,找个侍卫带路,然后去看那传说中的镇国之宝了。
中原的镇国之宝是和氏璧,就是后来做了始皇玉玺的那东西,但和氏璧已经丢了几百年了,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