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从另一个维度投射来的参数,伴随着死亡瞬间的灵魂遗响,在芙蕾娜脑中燃出了最后的神经火花。她张开嘴,发出了女研究员的声音:“是。梁度,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个怪物。一个怪物,怎么能享受到人类的共情呢?”
梁度的呼吸停滞了半秒,慢而无声地笑了。
他毫无预兆地在芙蕾娜前额上吻了一下,直起腰身,转头对那些竖着耳朵试图听秘密的董事们说:“虽然我没兴趣去揭你们的老底,但我把你们的犯罪证据都交给了芙蕾娜,至于她要不要提交给警方,那就要看她的心情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芙蕾娜为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那句话感到错愕,更心惊的是董事们看她的眼神,从质疑与恨怒,变为了不死不休的杀机。
梁度没交给她任何证据,却用短短几句话和一个亲吻之举,把她推到了八条商业大鳄的利齿之下。接下来,她要向所有董事证明自己的无害,可就算证明了,也没人会相信。
当对手认为你有他们的把柄时,你最好有,否则……只有死人才会让他们真正放心。
芙蕾娜愤怒而绝望地咆哮了一声:“啊啊啊——”
厚重的隔音门和墙壁吞没了会议室内的叫声。梁度走出几步,对通道尽头的安保人员吩咐:“在会议散场,董事们出来之前,不能放任何人进去打扰,知道吗?”
安保人员点头:“明白。放心吧,梁总。”
乔楚辛在他的办公室等他,梁度走进办公室时,嘴角仍挂着笑意。乔楚辛却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心疼地皱了皱眉。
“我拿到权限了,走吧,一起去212层。”
乔楚辛握住了他的手腕:“不高兴时,不要勉强自己笑。”
梁度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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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了——梁度,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伪装。做你自己。
曾经他们共同陷入梁度潜意识中的扭曲童年,乔楚辛这么对他说过。
梁度闭眼,笑意如薄薄的梦境从他嘴角碎裂不见,再度睁眼时,他神情索然而嘲弄:“我其实在日暗世界就知道答案了,偏偏今日还是要多余问这一句。”
董事会是研究员的参数投影,乔楚辛想起梁度在日暗世界对自己说过的,那个抚养他长大的女研究员芙蕾娜,顿时了然。手从他的腕间下滑,与他十指交握,乔楚辛说:“要是把你抚养长大的人是我就好了。”
梁度挑眉:“你还想当我爹?”
乔楚辛一脸认真地看他:“梁度,我把你剩余的意识投射过来时,并不知道你会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后来知道了,我很难受。也许正是因为研究员芙蕾娜,让你潜意识中认为自己不可能得到养育者真正的关爱,所以才导致你在这个世界有了那样一对可怕的父母。”
“我希望当初抚养你长大的人是我。
“每天回家都先抱你。过马路牢牢牵住你的手。工作再忙,也要抽时间陪你玩。给你买一只漂亮的小狗。你不想睡觉,我就给你讲故事、念童谣——”
乔楚辛的后半句话,被揉进了梁度的怀抱里。
梁度紧紧拥抱他,在耳边又轻又柔地吟诵:“来窗边,我的宝贝,和我一起,看看繁星,闪耀在海上。”
“闪耀在海上的繁星,只是星空的倒影。海面星光会熄灭于风暴,但真正的星星永远高挂在天空。”乔楚辛用拥抱回应了他,“梁度,你是我的星空。”
在乔楚辛看不见的地方,梁度发自内心地笑了。他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发丝:“那我就永远照亮你的梦境,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来吧,先从找回你的能量开始。”梁度一手提箱子,一手牵住乔楚辛的手,朝走廊外的电梯走去。
他们抵达212层,顺利通过安检,利用董事长被迫交出的生物标识,打开柱形容器的外壳,将内部的冷冻液抽取干净。
淡蓝色的气凝胶墙体,仿佛凝固的烟雾,将一团光的人影包裹其中。
乔楚辛把手贴在墙体上,光在那一块骤然明亮起来,就像镜子里的自己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隔在他们中间的气凝胶墙逐渐朦胧,流卷,真如青烟般一缕缕消散了。
看不清是乔楚辛走向光,还是光穿透了他,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烟雾消散,光也消失了,原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柱壳。
梁度看着乔楚辛迎面走来,似乎与平时无异,又似乎有所不同了。他是旧书店的小老板,是流浪意识的指挥官,是“日暗世界”的拯救者,也是“现实世界”的造物主。
在梁度这儿,他就是星空之上的神明。
“怪物”朝神明伸出手,而神明悦纳了他。
乔楚辛问他:“今早你是不是说过,要送我个礼物?”
梁度笑了:“对,我带你去取。”
“我带你去。”乔楚辛伸手,指尖抵着他的指尖。空间与距离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他们出现在罗演医生的私人诊所。
罗演正在实验室里捣鼓着几根拼接完整的腿骨,一脸专注,嘴里念念有词:“骨细胞活性已经很低,不可能再生长黏合了,梁长官这是在给我出高难度考题哪?”
乔楚辛轻声说:“罗医生,把腿骨给我吧。”
罗演吓一跳,转身见是梁度,方才松口气:“梁长官怎么突然出现?还有这位是……”
梁度大方承认:“我的配偶,叫乔楚辛。”
罗演一怔,把涌到喉咙口的“那么安先生呢”给咽了回去。他朝乔楚辛善意地点头致礼:“乔先生刚才说,这腿骨是你的?”
乔楚辛走过去,伸手抚过桌台,腿骨随着手掌所到之处,一块块消失。在罗演震惊的目光中,他像变魔术般取出一根合金制成的右腿内骨骼,放在桌台上。“这是回礼,谢谢罗医生拼好了我的骨头。”乔楚辛彬彬有礼地说。
罗演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梁度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罗,就当这是个梦吧。”
呆滞状态的罗演,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合金内骨骼,发现它设计科学,制作精密,堪称完美,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以后不必再去螺旋塔,一家综合大医院和一家私人诊所,还不够你忙的吗?”
梁度边说,边关注着乔楚辛的右腿,见它屈伸自如,走路矫健,已全然没有了沉重的机械感。他迎上前挽住了乔楚辛的胳膊,向罗演打了最后一个招呼:“保重,老罗。”
在罗演眨眼的一瞬间,面前的两个大活人不见了踪影。
乔楚辛和梁度出现在旧书店起居室的后门。
后门左边是灶台,右边是水槽,前方有一条排雨的水沟,水沟旁的一小畦土地上,之前被收割过的蒜苗又萌发出新的嫩叶。
乔楚辛蹲下身,很爱惜地摸了摸他的蒜苗。
“这是我创造的世界没错,”他说,“但从生命开始萌发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属于我个人。就像从子宫里孕育出的婴儿,现在,我要割断那条脐带了。”
梁度也半蹲下来,透过一丛绿得透明的叶片看他:“你要让这个低纬空间独立出去,彻底变为真实世界?”
乔楚辛在雨后的阳光下微笑:“什么是真实?”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从图书馆里取走的第四张手稿,摊开,放在这丛嫩绿的蒜苗上。
那是梵高的素描手稿《雨中播种之人》:大雨冲刷着这片新开垦的土地,男人将手里的种子洒向土壤,种子也许会被雨水冲走,也许会在雨水的浇灌下扎根土壤,长成一片生机勃勃的麦田。
乔楚辛抽取出手稿中的能力——自由生长,赋予了这个亲手创建的低纬世界。
从此以后,它将完全脱离创世神的影响,迎向一个未知而崭新的未来。
第55章 永生者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识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也许是一百五十亿年前的大爆炸时期,也许更早。
和其他只拥有“本能”的精神体比,他的“意识”也许更敏锐、更复杂一些。这使得他从一次次的争夺、混战和无穷无尽的时间中生存了下来。
精神体们拥有独特的力量,但这些力量只能在同类的相互吞噬中增加和消弭。
被吞噬的精神体被迫融入同类,而吞噬之后足够饱满的精神体又分裂出新的个体,像在不变的基数里永远循环。
与大爆炸之后纷纷诞生的宇宙生物相比,他们的力量显得那么强大,又那么弱小。因为他们无法进化。
他们甚至无法离开这一片古宇宙废墟。
有时,他会觉得精神体们很可悲,如古老的鲸群困在一片固定海域,发出谁也听不见的哀鸣。
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也经历过不少危机时刻,最惊险的一次,他差点被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精神体吞噬——那个贪婪的霸王最终因为吞噬得太多,爆裂成许多新个体。于是这片“海域”里,最大的个体又变成是他。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危机关头,他动用了独一无二的个体能力——生命逆转。他把自己反转回刚孵化的幼年体时期,极其微小,极其不起眼,就连最饥饿的精神体也看不上这尘埃般的一粒能量,从而死里逃生。
然后他需要一点时间,从幼年体状态重新生长回来。
就在这时,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这片古废墟。
百亿年间,误闯入者也有不少,他知道这些都是新宇宙的生物,种族多样,生命形态各不相同。但这次闯入的生物似乎与众不同,是他从未见过的碳基生命,由神经、骨骼、血肉和皮肤组成,拥有直立行走的形态。
一开始,精神体们把这个生物当做投入池子的新饵料,纷纷冲过去抢食,不料碰了壁,攻势最凶的那个精神体还被对方炸成三瓣。
于是稍微弱小的精神体们又开始躁动不安,担心自己会被这个新生物吞噬。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新生物不仅无害,甚至是无目的性地来到这里。离开之后,又时不时地到来,有时仅仅是坐在边缘地带,长久地沉思。
那么多精神体,只有他从对方的举动里,感应出了缅怀的意味,再加上处于幼年体时期,好奇压倒谨慎占了上风,几度悄悄地接近与观察对方。
他希望对方不要注意到他,又隐隐希望对方能注意到他。
果然,在几次接近之后,对方尝试性地向他伸出了五根纤细的肢体末端,开始用一种振动频率在固定范围内的声波来传递信息。
就在他苦恼该如何辨析声波的含义时,对方换了一种沟通方式,用精神触手接入了他。
从未听过的声音直接在他的意识里响起,新奇的冲击让他呆怔,只觉这声波频率真是美妙。
“你好,我叫乔楚辛,是星域的调律者。”
他在最初的惊奇过后,尝试发声,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声器官,连和对方类似的身体都没有,于是开始尝试精神交流。这下立刻成功了。
“星域是什么?”
“就是我们所在的棒旋星系,包含了几千亿颗恒星,很大很大。‘星域’是现在通用的称呼,在很久以前,我所在的种族——人类,称之为‘银河系’。”
“调律者是什么?”
“有点复杂,我尽量说得简单些。就是这个星域里有许多智慧生物,有不同维度的文明,大家乱哄哄打来打去不好,于是就推选出来自不同文明的九个生命体,作为管理者,来维持星域的稳定。我是其中的一个管理者,‘调律者’这个代号,与我的能力相关。而‘乔楚辛’是我的名字,一出生就有的。小精神体,你有名字吗?”
他想了想,回答:“没有,我甚至没有‘出生’的概念。但如果用能力来取代号,你可以称呼我为——‘永生者’。”
乔楚辛笑了。他把这个看不见的小小的精神体,像掬水一样捧在掌心。
在他的感知里,这个极其弱小的精神体呈现出水螅体的模样,像根半透明的小管子,只有指节长短,末端拖曳着十几根纤长的绒毛。
“好的,永生者。你是个幼年精神体吗?我还以为精神体只会吞噬和分裂,不存在幼年形态呢。”
他又想了想,决定先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这个初识的人类。
他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精神体的聚集地,所有外来的宇宙生命都会被吞噬。”
乔楚辛脱口答:“来看海。”
“海?”
“是我母星上的一种液体聚集地。由氢、氧两种元素组成的水,还有其他常量元素和溶解气体,共同构成了海洋。”
“这里也是海洋吗?”
“不,这里没有水。但精神体们在我的感知中,大多呈现海洋生物的形态,那是最古老的形态。你们在空中飘来飘去,我坐在这里看,就好像身处海底,仰望星空。”
“你……很怀念海?”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海洋了。”乔楚辛轻轻叹了口气,“不只是海洋。”
他又感应到了,那股哀伤和缅怀的气息,这让他几乎产生了感同身受的颤栗。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永生者说。他使用了三个很久,以示比对方所说的时期还要早,“我们这些精神体,是这个星域的统治者。当时也有不少维度不一的文明,但我们处于碾压式的顶端。我们从不管理,四处游荡,吞噬能量。那些文明惧怕我们,甚至不敢多看我们一眼,他们敬畏地称呼我们为——‘古神’。”
乔楚辛微微抽了口气。
永生者感觉,对方捧着他的肢体末端松开了些,似乎是个疏远的信号。但对方皮肤上的温度真的很舒服,他忍不住用尾部的绒毛卷住,不愿被放开。
乔楚辛很快调整好呼吸,目光带着审视,端详手中的小东西——它那么柔弱,与那个威名赫赫的称呼似乎并不相配。
“后来呢?”
“后来,因为我们太过膨胀,制造了无数密度和温度都无限高的奇点,导致星域发生了大爆炸,所有文明毁于一旦。旧星系湮灭,新的星系创生,我们这些旧日支配者被永远埋葬在废墟中。”
乔楚辛看着它绒毛上的荧光慢慢暗淡,低声问:“你是想出去吗?”
出去?也许是吧,永生者茫然地想,可是出去之后,又能做什么呢?继续吞噬能量,继续制造新一轮的文明毁灭?
“外面太新了。”永生者说。
乔楚辛看它依然无精打采般耷拉着,又问:“你是担心,没法适应充斥着各种新的宇宙射线和暗物质的星域?”
永生者不知出于哪种心理,附和道:“对。”
“这个我倒是有办法解决。我可以先把你放进临时隔离瓶里,通过飞船带回去。在我日常工作的星域研究所里,有非常充分的隔离装置,你可以待在里面,等到慢慢适应外界。”
“你……你不怕我?刚才听见‘古神’这个称呼时,你明明有了不一样的波动。”
乔楚辛暗中惊讶于它的灵智和敏锐,这与水螅体的外形完全不相称。他甚至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欣喜和沮丧交织的复杂情绪。乔楚辛说:“也许在大爆炸之后,在漫长的星系创生期内,有个别精神体幸存者也造访过我的母星,并留下了令人畏惧的传说。但我这个人,总喜欢在传说里寻找真相。比如传说里说到,普通人类只要看你们一眼,就会精神错乱,癫狂而死。但你瞧,我还好好地坐在这里。”
永生者似乎更加沮丧了:“也许某个精神体的确拥有那种能力,但我没有。我们虽然同属一个种族,但能力各不相同。”
“所以你的能力只有‘永生’吗?那可真是……”乔楚辛笑起来,“与人无害。”
永生者从这个笑容里读出了善意和包容,更加不想告诉对方,自己拥有的其他能力了。
他松开绒毛,飘浮起来,在乔楚辛的面前轻轻舞动,让自己看起来更“与人无害”一些:“对,我是精神体里最最柔弱的一个,我还没成年。”他想了想,补充道,“我的幼年期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要不是你闯进来,惊动了其他的精神体,我这会儿已经被吞噬掉了。”
他这样子看起来太有说服力了。乔楚辛在心生怜爱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提前的警告:“出于个人感情,我会把你带出去,毕竟我们聊了这么久,也算是彼此认识了,见死不救不是我的性格。但是出于职责,我会始终监视着你,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你的能力会影响到星域的稳定,我会禁锢你;如果更严重,我会击杀你。这样,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永生者发现这个人类的视觉器官,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圆润弧面映着流彩的光线,他被迷住了,甚至都没在意对方的警告中充满威胁的语气,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
于是乔楚辛起身回到飞船,将永生者暂时装进射线隔离瓶里,带回了特拉普派恒星系,一座位于“1e行星”的星域研究所里。
这是他的专属研究所。像这样的研究所在不同星球上还有八座,分别住着其他八位管理者,管理区域几乎覆盖了整个星域。
乔楚辛选择特拉普派恒星系,因为离自己母星所在的太阳系最近,只有40光年。
研究所里,除了他这个管理者,还有许多不同文明、不同形态的生命体,作为招募来的员工,都在勤勤恳恳地为他工作。
乔楚辛把永生者带回了星域研究所。
说是“研究所”,其实更接近于星系文明管理中心,是建在“特拉普派-1e行星”上的庞大建筑群,分为动力区、实验区、资料区、居住区、访客区等好几个区域。
因为距离系内恒星——一颗比太阳更小、更亮的红矮星太近,整个1e行星半面极寒,半面极热,对于碳基生命的乔楚辛来说,也只有晨昏线附近的温度比较宜居。
当然,这个宜居温度也有平均零下二十度。乔楚辛把研究所一大半区域嵌进山体里,利用星球地热供暖,才能在脱掉防护服后自如行动。
这个星球还有碳基生命必不可少的液态水,虽然没法多到形成海洋,但净化后作为饮用水和使用水也足够了。它甚至还有水蒸气形成的微薄大气层,为需要呼吸的碳基生命提供最低的氧气供应。
“老板,其实到了这个份上,你完全可以不需要这具脆弱的人类身体了。”不止一个员工这么劝他。
第一个开口的是个硫基生命,根本不需要呼吸,十分耐高温,看起来像一团流动的半凝固岩浆,走到哪儿都带着硫磺味。乔楚辛给她取名为“梅枚”,并且怀疑地球古老传说中所谓的“恶魔被黄色烟雾笼罩,散发着硫磺味”,其实指的就是这类生物。
梅枚和另一个硫基生命一同在动力区工作,后者的形态如同一座小山,乔楚辛根据地球神话传说,给他取名“提坦”,意为巨人族。
提坦也跟着帮腔:“是啊,我感觉其他任何一种生命体,都比碳基强大。要不,老板你试试换成我们这样的硫基?硅基和数据体也行啊。”
乔楚辛笑了笑:“谢谢,还是不了。虽然人类身体很脆弱,但我很喜欢,目前不打算更换。”
梅枚唧唧咕咕地说:“你就是太念旧。”
“就当是吧。最近地热活动有点异常,要不你们去看看?”
岩浆爬回小山体表,两个硫基生命暂时融为一体,离开了。
说到“数据体”,其实活跃员工里也有一个,他用硅元素给自己制作了类人身体和芯片,用来装载自己的数据化意识,并取了个自认为很酷的名字——Z。
“老板,如果你是因为舍不得人类体内各种激素所产生的快感反应,其实用数据也能模拟的,而且更强烈。”Z大大咧咧地建议,“而且你看,你都没有同类可以共同探讨生命和繁衍的意义,还留着这副躯壳做什么用呢?”
乔楚辛用一句皮笑肉不笑的话堵住了他的嘴:“揽镜自赏用。”
Z朝他竖了个代表“佩服”的大拇指。
另一个名为“冥鸦”的硅基生命体和Z一起在实验区工作。与聒噪又直白的Z相比,冥鸦就稳重靠谱多了,乔楚辛在所有员工中对她最为放心。
还有很多各种生命形态的员工,甚至根本没有性别,但乔楚辛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用“他”和“她”来称呼。
“我该称呼你‘他’,还是‘她’?”乔楚辛问新来的永生者。这家伙作为精神体,无法被看见,也不跟所内任何生命打交道,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在各个区域到处游荡。
永生者反问:“有什么区别?”
乔楚辛把他带去资料区,从一座存放古老纸质书籍的图书馆里,取出一本图册,给他看人类男性和女性的区别。
永生者抱着研究态度看了片刻,觉得区别不大,又看看身边的调律者,觉得这个人比图册上所有的人类都美妙,于是回答:“男性的他。”
乔楚辛点点头,说:“好。”
永生者又问:“研究所里的那些员工,都是你给取的名字?”
“大部分吧,还有些员工自己有名字,或者名字能用语言说出来,就不需要我代为取名了。”
“我也想要……你为我取个名字。”
乔楚辛目光亮起,脸上泛出晴色:“这可是我相当喜欢的娱乐活动,来来,坐这里。”他指着一张布艺沙发,然后转身去旁边的书架上翻找。
精神体没有“坐”的动作,但永生者还是依照他的意思,把自己落在沙发坐垫上。
乔楚辛拿来了一本《新华字典》。那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年头的古董纸质书,只有旧时代的碳基文明才使用的文字记载方式。但乔楚辛似乎很珍视它,每一页都给做了防腐处理,又戴了手套,才小心翼翼地翻开。
“随便说个一千以内的数字?”他坐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抬脸,眼里闪着愉悦的光。
永生者随口说了个“528”。
乔楚辛立刻翻到那一页,说:“梁,你姓梁。接着,再说个数字。”
“113。”
“度,念‘夺’的音。继续?”
“梁度……可以了。”永生者说。
乔楚辛意犹未尽地合上字典。他郑重地向对方第二次打招呼:“梁度,你好,我叫乔楚辛。”
永生者沉默了很久,直到乔楚辛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想要换一个新名字时,才回应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我的名字。”
“因为我使用的语言让你觉得发音奇怪,没记住吗?没关系,多说几次就记住了。听好了——梁度。”
“没记住。”
“梁、度。”
“再来。”
“梁——度——”
“继续。”
“梁~~度~~~”乔楚辛慢而夸张地发完音,蓦然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在演他。
“你是故意的,对吧!”乔楚辛板起脸,逼视水螅体的……没有脸也没有眼睛,就是一根半透明的小管子,拖着十几条细长绒毛似的触手,根本逼视不起来……算了,还是个幼年体呢,不跟熊孩子计较。
永生者飘浮起来,摇曳到他面前,用绒毛触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乔楚辛认为这是个示好的举动,于是轻易原谅了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精神体。
“你好,乔楚辛,我是你的梁度。”永生者说。
乔楚辛一怔:“这么表达有点问题,不是‘我的’梁度。”
“你取的名,就是你的。”
“跟谁取的名没有关系,而在于实际上的归属,每个人都属于他自己。”
永生者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还根据自己的理解升华了:“我的乔楚辛,你的梁度。”
乔楚辛抚额叹了口气,再次决定不和幼年体计较。
“你想住在哪里?居住区有很多房间,不同文明风格的都有,带你去挑一间?”
梁度说:“我想住在这里。”
“这里?”乔楚辛环顾四周,图书馆里的书籍汗牛充栋,把所有书架填得满满当当,甚至一直堆叠顶到天花板,并没有适合居住的房间。
梁度:“我对你给我看的‘书’很感兴趣,想要多了解人类文明。再说,我也不需要休息和睡眠。”
“那行,你就留在这里吧。我的房间在居住区最东边的那一间,离资料区很近,你有事可以来找我。”乔楚辛起身,将《新华字典》放回了书架上,“我先回去洗澡休息了,晚安,梁度。”
“晚安,乔楚辛。”
调律者离开了,永生者开始“看”书。
“看”这个动作对他没有意义,他只需要透视书本内所有的文字,掌握它们的发音和组合规律,很快就能读懂意思,进而理解字里行间更深的含义。
梁度花了一整夜时间,看完了关于人类文明的全部藏书,并掌握了九种语系的其中三百种语言,凡是能记录成文字的,他都学习了。
除了文字,还有绘画,他打算下一步看。
除了人类文明,还有其他碳基文明留下的书籍,这些不着急,有兴趣再看。
除了纸质书籍,还有以电子、声波、视频等各种方式记录下来的非纸质类书籍,之后他也会分批次看完。
梁度在图书馆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意识到这是一座庞大的储存室,被乔楚辛用来储存那些早已遗失在时间长河中的文明历程,他想让这些璀璨而易逝的文明以这种方式冻结和赓续。
一次次跨越三万光年去看“海”的乔楚辛。
建造了这座庞大的图书馆,用来保存所有能收集到的书籍的乔楚辛。
始终不愿意更换更高级生命形态的乔楚辛。
到底在缅怀着什么?梁度陷入沉思。
天亮时分,乔楚辛来到图书馆,对停留在书架上的梁度说:“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日出?”
梁度认为要维持一下自己不能适应新宇宙的设定——当然,不适应那些无所不在的宇宙射线也是真的,只是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有点担忧和为难地说:“想,但是我好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