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度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乔楚辛一时说不出话。他知道梁度此刻应该是不疼的,但这画面着实有些惊悚,使得对方看起来……就像被什么异物入侵,或是被电线接驳了似的。
那根光纤刺丝并没有整条扎入梁度体内,末端只深入颈椎骨关节大约一寸长,就停住了。
乔楚辛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问:“你还好吗……”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的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想任何人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
梁度笑道:“多看几次就习惯了。这才第一根。”
才第一根……还有几根?!乔楚辛麻了。
梁度抬起右手臂,掌心向上平摊着。接入颈椎骨的光纤刺丝亮起了微微白光,而他的身躯也随之缓缓升起,悬浮在七八米的高空。
他悬空而立,长袍下摆在风中猎猎飘飞,交织的幽光在手中凝结成一把通体漆黑、体积足有普通步枪两倍大的高能离子流步枪。梁度单手持枪,扣动扳机。
被电磁场加速过的高能粒子携着巨大的能量撞击在城市防护罩上,悍然撕裂了无形的光膜,一枪将整个城市的外防御系统击个粉碎!
乔楚辛叹为观止,心想……原来上次从几百米高空掉下来时,他就是这么接住我的。
第30章 别忘了,来找他
被一枪击碎外防御系统的永无城,就像一条棘鳞海蛇从被掀翻的珊瑚巢穴里游了出来,五彩斑斓,剧毒无比。
从梁度和乔楚辛踏上街道的那一刻,整座城市就成了他们的敌人——
马路上的所有车辆都试图撞死他们;公园里的氢气球争先恐后地接近他们后爆炸;行道树趁他们经过时骤然连根倒下;绿化带里的自动洒水装置向他们喷洒毒液;各种电器都在漏电,期待他们不小心摸上一把……简直处处危机,步步惊魂。
从某种意义上说,连奕臣就是这座城市的意识。他想他们死,所以整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每栋建筑、每件设备,都想吞噬他们。
梁度和乔楚辛没法在这样的城市里驾驶交通工具,只能靠自己的双腿。
但好在,执法者账号赋予了他们便利的权限,其中也包括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将自身重力调节为现实世界的六分之一,在拟世界里达到字面意义上的“健步如飞”。
乔楚辛从一栋楼的楼顶,飞跃十几米距离跳到另一栋楼,原本微跛的右腿如今矫健灵活,没有丝毫滞涩。梁度则边跑,边适时地在他后方补枪,打碎了个试图用断裂的钢条戳穿他腿肚子的太阳能板。
“谢了啊,梁总。”乔楚辛头也不回地道谢。
梁度不满地说:“不是让你叫‘梁哥’吗?称呼都叫不对,这种谢毫无诚意。”
不知出于什么执念,非得摁头他叫哥,乔楚辛觉得对方这一刻幼稚了至少十岁——十八岁男高中生梁度,不能再多了。
两人一路有惊无险地突破重重障碍,最后终于抵达市政中心广场,那是连奕臣的官邸所在。
一支童子军已经在这里等待着他们。无数虚拟意识儿童,密密麻麻地拱卫着市政官邸,手里拿着仿真小冲锋枪、水枪、泡泡枪、火箭炮模型等,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直勾勾瞪着他们,像一群没有灵魂的玩偶,令人看了打心眼儿里感觉到不适和发毛。
经过这一路的荼毒,乔楚辛当然不会以为这些孩子们手里的泡泡枪真的只会吹泡泡。
果不其然,童子军朝他和梁度无情地开火,仿真枪里射出的是真子弹,水枪喷出腐蚀性液体,泡泡枪吹出的泡泡只要一沾到人体就会发生爆炸,火箭炮模型更是杀伤力惊人。
看来梅枚对各种炸弹出神入化的运用,给连奕臣带来了灭顶的恐惧和模仿的灵感。
“我一点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对手,”乔楚辛边躲避泡泡,边说,“有点恐怖谷效应那味儿了。”
梁度也不想在这些玩偶孩童身上浪费时间,于是对乔楚辛说:“速战速决。我要动用第二根刺丝了,需要你来个增幅。”
“可我还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该怎么增幅?”
“你会知道的。”
乔楚辛无奈:“我说梁总,你还有雷魄一个个都把我当熟练工用,能不能尊重一下新人的无知?”
梁度失笑:“的确是新人,但未必无知。用精神触手接入我,你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这个倒是一回生二回熟,在雷魄身上尝试过之后,他已基本能控制住精神触手的强度与接驳时的深浅了。毕竟人类大脑意识如星云般繁复,是一个微观意义上的庞大宇宙,进入得太浅效果不佳,太深则容易迷失在对方的潜意识中。
虽然还不太清楚怎么给对方增幅,但对面的童子军们正对他们集火攻击,没有空多想了,乔楚辛当即从自己的精神力海洋中延伸出一条触手,小心地接入梁度的意识云。
如果说雷魄的意识云像广袤大地,那么梁度的则像夜空,幽深而无垠,到处漂浮着星体,那是他潜意识中的记忆,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早已成了废墟,碎裂成无数碎块和尘埃。还有一些是黑黝黝的空洞,散发着极为危险的气息,令人怀疑一旦外来的精神力触及它,就会连同自身的意识也一起被吞噬进去。
乔楚辛一面告诫自己不要迷失在夜空,一面寻找着增幅的对象。
梁度没让他找太久。从耳饰中抽伸出的第二条光纤刺丝,顺利插进他的第二节颈椎骨,光弧在他手中交织成一枚网球大小的气浪手榴弹。
在他的意识云中,就表现为一个区域逐渐亮起光芒,像夜晚从高空看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亮起一般。
乔楚辛看着这片繁星点点的城市夜景,忽然就明白了该怎么做。他将精神力调整到和对方一致的频段,产生共鸣,然后像旋转音量旋钮一样,逐渐提高双方的强度,使梁度的意识能量在短时间内增幅了两倍。
增幅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NerveⅥ观察员的精神强度不是寻常指挥官可以负荷的,即使是梁度,目前也只能将这种共鸣增幅维持在七分钟左右。
虽然时间不长,但足够对付那群小鬼了。
梁度向战场的中央抛出了那枚气浪手榴弹。作为不具备杀伤性的防暴武器,它能产生冲击波,使得半径15米范围内的人被气浪击倒在地,但不会受到致命伤害。
而经过乔楚辛的增幅后,气浪覆盖的半径扩大到了300米,直接就把场地里所有的童子军都掀飞了,仿佛一个气球在落叶堆里炸开,漫天叶片飘飞。
乔楚辛也受到了冲击波的波及,不禁抬起手臂挡住扑面而来的气浪。当他再次睁眼后,发现自己之所以能稳稳站在原地,是因为梁度将空气压缩成为气凝胶,在他们面前撑起了一面巨大而坚固的半透明盾牌。
这下乔楚辛终于知道,为什么说“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必然是个多面手”了。因为当行动队被迫减员,或是凑不齐合适的队员时,指挥官就必须身兼数职,既是负责进攻的主攻手,又是负责防御的辅攻手,既是提供武器的机修师,又是突破屏障的观察员,区别只在于指挥官本身的能力强弱、效率高低而已。
难怪梁度在登陆之前对他说“就我们两个,还不够吗”。这可真是太够了……乔楚辛想,他们俩这种搭配效率,怕是能横扫整支伪人军团,更别说区区一个永无城。
趁着暂时解除了童子军们的战斗力,梁度拉起乔楚辛直奔市政大楼。连奕臣正龟缩在自己的豪宅中,通过监控看见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后,他绷紧的神经差点崩溃,手忙脚乱地试图联系螺旋塔公司的线上客服,希望公司能替他解决这两个恐怖的执法者。
梁度在他把求救信号发出去之前,利用精神力增幅的最后一分钟时间,劫持了这个求救信号。
“你知道《执法者手册》中有一条规定,如果登陆账号在现实世界中还有肉体存活着,执法者在拟世界里就不能抹杀他们的意识,顶多只能‘抓捕’和‘强制性登出’吗?”梁度问。
连奕臣疯狂点头:“没错没错,我还活着,你不能对我动手!”
乔楚辛几乎要被他蠢笑了:“你大概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梅枚,随时都想置你于死地。所以你觉得你还能受这条规则的保护?”
连奕臣愤怒而绝望地瞪着乔楚辛和梁度:“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如果只是为了那丫头,反正我也没来得及对她做什么,多少钱她开个口,我都能补偿!为什么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梁度唇边的笑意令人发寒,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误会了,连总,我不是警察,对惩恶扬善也没什么兴趣。强迫你登陆拟世界,也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而已。”
连奕臣噎了一下,狐疑道:“任务,什么任务?”
“就是湖边那栋异形建筑,像个打散乱拼的魔方,没有常规的出入口。我要你开启它,随我们进去探一探。”
连奕臣愣住,然后拼命摇头:“不不不,我可以帮你们打开它,但我死也不进去!”
“为什么?那栋建筑物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还是你曾经接触过什么不寻常的人?”梁度逼问。
连奕臣像回忆起了什么心有余悸的往事,脸色白里泛青:“怎么说呢……拟世界病毒,知道吧,就是你们执法者称之为‘流浪意识’的那些人,两年前曾经接触过我。”
又是两年前。梁度微微皱眉,忽然意识到这个时间点的微妙之处。
两年前,流浪意识中出现了一个天才领袖,日暗区彻底沦陷。
两年前,他的行动队在一次失控的任务中几乎全军覆没,幸亏度假的罗演出手相救,后来罗演成了他们的医师。
两年前,他与安聆相遇,先上床后恋爱,直至同居。
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梁度不禁有些恍惚。
连奕臣看他的表情,以为态度软化,连忙趁热打铁说道:“对方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戴着战场上用的那种黑色露眼面罩,看不清长相,但声音能听出来年纪都不大。他们自称是日暗区来的,把我吓一跳。我们这些VIP客户听说过日暗区的事,有点担心拟世界的安全性,但螺旋塔公司一直保证说那些意识只是偷渡者残留的脑电波,很快就能清除,并且提醒我们不要与他们有任何接触,如果发现他们,直接联系客服报告坐标就好。”
“所以你报告了吗?”
“这个……当时没有。”
“为什么?他们威胁你了?”梁度看着连奕臣心虚的眼神,恍然,“他们利诱你了。”
连奕臣含糊其辞:“其中那个男的,给了我一点技术,可以用在飞行器上……”
梁度犀利地点破:“特斯拉飞行器推出的悬浮动力系统,当时惊艳业界,这个核心技术就是那个流浪意识给你的吧!他向你换取了什么?”
连奕臣被他戳破后,干脆也不藏了,直截了当地说:“换取了一条通道。”
“什么通道?”
乔楚辛突然接口:“从12区直接往来1区的通道。你们不是一直觉得流浪意识神出鬼没吗?也许他们在每个区都有通道。”
梁度转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所以那栋建筑物,就是这条通道上的门。”
连奕臣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反正就是叫我封闭那栋建筑物,直到有执法者来询问日暗区的事,才能开启……这不,你们不就来了吗?
“对了,那栋建筑物以前是个正常的魔方造型,有点仿造现实世界中的矩阵公司大楼,永动立方体。是那个男的在临走前,把它的每个小方块都打散了,然后又胡乱拼回去,才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梁度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连奕臣说:“我怎么知道!流浪意识们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能力,尤其是那个男的,在重新拼楼时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话?”这回追问的变成了乔楚辛。
连奕臣努力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答:“好像是,‘别玩了’?要不就是‘别忘了……’,对,应该是‘别忘了,来找他,带他回家’。”
梁度和乔楚辛琢磨起了这句语焉不详的留言:
别忘了,来找他,带他回家。
“他”是谁?去哪里找“他”,带回到哪里?这句话又是留给谁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人如坠云雾。
还有那两个流浪意识,听起来仿佛在两年前故意留下这扇门,等待“来询问日暗区之事的执法者”到来后再开启,又是在布什么迷魂阵?
梁度和乔楚辛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不解与刨根问底的决心。
两人短暂地沉吟片刻。梁度伸手揪住了目光闪烁,想要溜号的连奕臣的衣领:“去开启通道,跟我们一起进楼。”
连奕臣吓得脸都绿了:“都说了开门可以,我死也不进去!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把那栋楼——不,把我这座城全拆了都没关系。但我绝不会再和那些流浪意识以及他们的残留物接触了,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尤其是那个男的——”
“有多可怕?”梁度问他。
连奕臣讷讷:“就像你俩这么可怕……呃, 我怎么觉得越看你越眼熟……你是不是叫、叫……对了,梁度!”
他圆滚滚的脸上,神情忽然变得诡异,从被肥肉挤窄的眼睛里放出精光,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口吻说:“梁先生,你是不是有个同居人,名叫安聆?”
梁度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不知是因为安聆这个名字从连奕臣这种人渣嘴里吐出,还是因为安聆这个名字在他还未理清思绪时,再次进入了乔楚辛的耳中。
这句问话,梁度不想回答。
但连奕臣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梁先生放我一马,让我安全登出拟世界,再把那个小丫头劝走让她以后别再来找我的茬,我就告诉梁先生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您的男友,安聆的秘密。”
安聆的秘密?
梁度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看来安聆身上确实有值得探究的地方,包括完美的表象、那股强烈而矛盾的吸引力,以及对他日渐紧迫的……控制感。
没错,控制感。虽然安聆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表现得温柔顺从,但他知道这温顺的背后另有玄机,从家用智能She-Ra被暗中清除的操作历史记录中,从故意割伤自己打消他的怀疑中,甚至从就医后罗演的突然死亡与留下的血字中,都渗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蹊跷,像覆盖在沼泽地上的茫茫灰雾,让人想要掀起一阵狂风去刮散。
但风起之前,梁度有足够的定力与城府,沉住这口气。
他朝连奕臣露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是吗?但我并不想听。”
连奕臣听说这一对恩爱得很,他设想过梁度听到自己这番话的反应——惊诧、狐疑、坚决维护恋人或是迁怒于他,但从没有想过对方的态度竟然是漠不关心。
一时间他仿佛被冷风灌了满嘴,噎进气管里,打了个响亮的逆嗝。
他捏着个价值千金的把柄,偏偏无人收购,难道只能与把柄的主人继续互相撕扯,继续保持危险的平衡?
连奕臣十分不甘心。他决定哪怕在梁度这里卖不出去,也得给安聆添个麻烦——这个麻烦没到玉石俱焚的地步,但也够对方喝一壶的。他厚着脸皮,以免费促销的心态说道:“听听也无妨啊,难道梁先生不想知道自己的队员是怎么死吗?您不会真的以为罗医生是跳楼自尽吧。”
梁度用眼角余光瞟了乔楚辛一眼,见他面色沉静如常,似乎并不心虚,也不好奇,心中一些模糊的猜测更是又清晰了几分。
“连总,去开启那栋建筑物。”梁度打断了连奕臣的话,“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连奕臣无奈之下,只得跟着他们走到湖边异形建筑物前,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硕大的塑料充气锤子——就是小朋友们拿来玩打地鼠游戏的那种——绕着凹凸不平的一楼,在不同颜色的方格上敲敲打打。
一番有节奏的敲打过后,其中一个绿色方格忽然向内坍缩成黑黝黝的洞口,连奕臣抹了把汗,将充气锤子随手一丢,说:“门开了。二位请自便,我就留在这里给你们……把风,对,把风!万一通道对面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有个接应的嘛。”
梁度和乔楚辛互相使了个眼色:留这家伙把风,跟自绝后路有什么区别?要么拖他进去趟地雷,要么直接踢下线,交给梅枚处置。
乔楚辛更倾向于第一个,免得他登出后,梅枚单独面对他,就算不吃力,也恶心个半死。
梁度微微颔首,伸手触碰耳饰。
边说话边后退,打算开溜的连奕臣手腕上光弧缭绕,迅速形成了一副合金手铐。手铐看着像是警方常用的类型,却连个锁孔都没有,连奕臣下意识地想退出拟世界,系统却提示“您的账号被高级执法者锁定,异常状态无法登出,如有异议,请向专属客服发送信息进行查询或申诉”。
连奕臣忙不迭地选择“联系专属客服”,却得到一条令人吐血的回复:“无法接通,与云服务器的TLS握手失败。”
梁度淡淡道:“不必白费力气了,这手铐的附带功能之一,叫做‘静区’。你知道射电望远镜吗?”
射电望远镜?连奕臣毕竟是机械电子专业出身,很快反应过来——在现实世界中,射电望远镜是用来探测宇宙信号的,为了确保其安全运行,周围会设置半径为几十公里的电磁波静区,所有电子通信将在这个区域内失效。意思是这副手铐具备了类似的功能,周围一定范围内是“静区”,他的求助信息被屏蔽了。
“附带功能之二,叫‘Follow me’。所以你想逃离也是不可能的。”
禁止通讯、禁止逃离……这下连奕臣彻底绝望了,除了亦步亦趋,再无他法。
乔楚辛盯着那副看似不起眼的合金手铐,有点失神。他恍惚觉得自己尝过这玩意儿的厉害……为了防止流浪意识在缉捕时脱逃,执法者大多有自己的押解工具,会根据个人行事风格而呈现出不同形态,但是像这副手铐这样令他几乎束手无策的,还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说来那次是怎么逃脱的呢……乔楚辛陷入迷离回忆,似乎……自己用了什么不太光彩的手段?还是付出了难以启齿的代价?
“——乔楚辛。”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将他的神智唤了回来。
乔楚辛霍然清醒,发现梁度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正探究似的看着他。他掩饰般垂下眼皮,说道:“抱歉,走神了。出发吧。”
梁度率先进入那个两米多高的圆形洞口,乔楚辛紧随其后。连奕臣被一股无形力量拉扯着跟在后面,一脸的不情愿,眼神中透出惶恐不安。
里面是一条漫长曲折的甬道,脚下路面散发微光,周围空间却是幽黑一片,就算亮起灯也看不清,似乎连光线都被黑暗吸收了。
他们顺着七拐八弯的甬道走了约有二十分钟,梁度停下脚步:“前方有分叉口。”
乔楚辛在他背后探头看:的确,一左一右两条岔路,不知该走哪一条。
梁度头也不回:“观察员,给我个精神图景,覆盖全建筑就够了。”
乔楚辛:精神图景?又是个新人问号……
然而指挥官依然没给他更多的熟悉技能时间:“闭眼,发散精神力,用心感受。”
乔楚辛依言闭眼,试着将精神力如涟漪般向四周发散出去,水波与声波碰到障碍物就会反射,但精神力除了反射,还能穿透……他能感觉到,一路行来的甬道,是由沿途许多个方格空间组成的,而方格之外还有其他方格,方格们互相堆叠、乱序排列。
由无数方格拼装起来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异形空间,逐渐在乔楚辛的脑海中显出所有轮廓,就像全息立体影像一般。他能清晰地看到,这栋建筑物总共由三千两百个颜色各异的方格拼成,入口那个消失成门洞的方格是草绿色的,而前方岔路尽头的两个方格,一个是深红色,一个是天蓝色。
乔楚辛通过触手接驳,将这份建筑物的全景图输入梁度的意识云。
图像很大,触手有点细,乔楚辛忍不住又多插了几根——要是雷魄在现场,看见这一幕,肯定会叫起来:“乔乔,你是不是想趁机干掉指挥官?精神图景传导是最容易失误的,如果观察员精神力太强,图景范围过大又过于精细,而指挥官接收速度赶不上传输速度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被烧脑。你倒好,还搞多线传输,这是要直接爆头?”
新人观察员不明深浅,身经百战的指挥官却并未出言提醒,也许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极度自信,也许是出于对对方能力的极大信任。
直到传导结束,乔楚辛撤回了所有精神触手,梁度方才无声地吐了口气,沉声道:“你可真够莽的。”
幽暗中乔楚辛看不清他的神情,琢磨对方语气,觉得欣赏多过于揶揄,于是笑了起来:“我是新人嘛,刚才若是表现不好,或者哪里出了错,还请梁总多多担待。”
梁度心道:刚才你要是出错,我人都没了,担待个头。
面上却是一副老神在在:“还行吧,毕竟是第一次,技术层面上就不对你有太高要求了。”
乔楚辛莫名地有点儿耳根发热,掩饰般转而问道:“走哪条,红还是蓝?”
梁度想了想,说:“蓝色。”
他们选择了右边岔路,上上下下地又走了十几分钟。乔楚辛冷不丁开口:“梁总,你有没有发现,方格一直在变化?”
梁度也发现了:“没错,这一路走来,我们踏足的方格空间一直在缓慢运转,譬如刚才的岔路口,我们往右本该进入尽头的蓝色方格,但在前进过程中,前方空间像旋转的魔方一样变化了。”
“但魔方的旋转至少是有规律的,而这栋异形建筑的方格变化毫无规律可循。”乔楚辛感觉棘手地皱起眉。
跟在他们身后,一路闭嘴装死的连奕臣忍不住了:“原路返回吧拜托!再这么走下去,怕是我们三个人的意识都要永生永世困在这栋见鬼的大楼里。你们想不开就自己去送死,我要回头了,快把手铐解开!
“手铐解开!梁度,劝你做人别太绝,把我逼急了,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乔楚辛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你这手铐有禁言功能吗?”
梁度笑了笑:“没有。但我可以手动。”他掏出胶布撕下一块,转身封住了连奕臣的嘴。随后又多扯了几圈,把对方的两条带着手铐乱甩的胳膊与身体牢牢缠住。
世界从此清净了。
乔楚辛继续琢磨:“说毫无规律,似乎也不正确,也许规律太复杂,我们还没找到。从入口进来,一共有一千六百七十五个方格改变了位置,我可以试着找出规律,推演之后的变化。”
梁度微微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新观察员颇为信任。
乔楚辛闭眼,思索了一分钟时间,睁开眼说道:“转身。”
梁度:“?”
乔楚辛:“转身往前走,梁总,那个天蓝色的房间三秒钟后会运行到我们身后。”
梁度转过身,看着几米开外的连奕臣,略一踌躇,向前迈了一步。
幽暗的通道与前一秒似乎有什么不同了,他这一脚没有向连奕臣靠近,反而更加远离。三步之后,眼前的连奕臣诡异地消失了,他们两人出现在一个天蓝色的方形空间,梁度紧了紧手指,忽然发现乔楚辛正与他掌心相握。
手铐的“Follow me”功能并未强制启动,可见连奕臣还在他附近,但却没有出现在这个蓝色房间。也许是处于空间叠加的特殊状态中,梁度猜测。
这个正方体空间约有五十平米,六壁都是纯净的天蓝色,没有窗户和门,室内光线柔和,却不知光源何在。
房间空荡荡的,唯独在中央放了一把儿童椅,椅面上放着一本书。
乔楚辛想要撤回手,梁度却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并肩走到椅旁,看清椅面上是一本有点陈旧的童书,硬皮封面的边缘都因为长期的摩挲而起毛了。
“《塘鹅妈妈童谣》。”乔楚辛清晰念出书名,左右端详后,小心地用精神触手翻开硬皮封面,只见封二的空白处盖着个藏书章。
这枚藏书章像是自己雕刻的,有些稚嫩的星空图案的中间,刻着“梁度”两个字,蘸的是蓝色墨水。
乔楚辛意外地抬眼看梁度:“印着你的名字?”
梁度垂目注视这本早该销毁于炉火,却诡异地跨过时间与空间,莫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童书,低声说:“是我小时候的睡前读物。”
乔楚辛好奇地俯身,那枚藏书章却陡然光芒散射,蓝光消失后,他们两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无踪。
七岁的小梁度在母亲声音沙哑的安眠曲中睡着了。
从噩梦中骤然惊醒时,窗外依然是黑夜,卧房内壁灯洒下昏暗的光,把家具映得影影瞳瞳,仿佛怪物的影子。
小梁度轻轻叫了声:“妈妈。”
没有回应,他掀开被子下床,打开门走出自己的卧室。
其他房间的家具都用白布罩着,母亲对外的解释是:“孩子他爸刚走,家里物什颜色鲜艳,我看着心里更难过了,拿白布罩一罩。”
但小梁度明明看见父亲葬礼的前一日,母亲在客厅里开着音响,边随舞曲哼唱,边独自跳着双人国标——并不像悲伤的样子,可也不是全然的快乐,他还小,实在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妈妈。”小梁度唤道,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餐厅、过道。他走下楼梯,前往一楼母亲的卧房。
卧房的门虚掩着,小梁度推开房门,去开大灯。天花板上的大灯没有亮,但壁灯明明还在散发出昏暗的光线,这真的很奇怪,小梁度借着这点光线看清床上是空的,环顾四周,又叫了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