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的壁灯一盏盏压暗,沉重柔软的缎子床帷垂下来,将温暖的床包围在一片富有安全感的黑暗里,这样的黑并不是纯粹什么都看不见的黑,隐隐绰绰的温柔橘光从帷幔的蕾丝花纹里漏进来,刚好能看清卧室里模糊的家具轮廓。
一尊圣母托子的雕像立在正对床边的墙中画龛里,壁灯的暗光让祂瓷质的身躯有了宝石般流光溢彩的淡光,但是因为某些原因……拉斐尔本能地厌恶卧室里出现圣母像,教皇宫的卧室早就被改过,明天要记得让劳伦斯把这里的圣母像也移掉,拉斐尔记下了这件事。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摸了摸枕头,那柄不离身的匕首正安稳地躺在那里,坚硬冰冷的质地给了拉斐尔极大的安定。
他在窗外朦胧的雨声中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境里,但他毕竟还记得费兰特没有回来——在那个晚上之后,那个被人所厌憎恐惧的“教皇猎犬”每晚都要陪在拉斐尔不远处,尽管拉斐尔一再声明这毫无必要,费兰特也会偷偷翻进他的卧室,久而久之,拉斐尔就放弃了赶他出门。
今晚有这么多事情吗?拉斐尔在混沌中想,他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而且怎么都想不起来,这点空洞的缺口令拉斐尔又清醒了一点,随即他似乎感觉卧室里有了流动的风,这是有人进入的证明。
他回来了?拉斐尔想。
彻底唤醒他的是一道明亮得吓人的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尽管拉斐尔并不害怕打雷,可在半梦半醒之间,这大得恐怖的声音还是让他心跳都错乱了一拍。
他睁开眼睛,想和费兰特说点什么,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钻入了他的耳朵,深绿色的幔帐掀开,一只被黑色衣袖包裹住的手探了进来。
这场景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先于理智的预感开始疯狂地鸣叫,拉斐尔忽然感觉有什么他并不想看见的东西即将出现,不,并不是这样的,那或许是他一直想看见而忽视的东西——
暗淡的光晕随着拉开的帷幔洒进来,昏暗的场景开始摇晃,环抱圣婴的圣母立在壁龛里,遥遥地越过来人的肩膀和拉斐尔对视,那双悲悯慈爱的眼睛因为反射了光线而显得阴暗扭曲,仿佛是来自命运高高在上的嘲笑。
又一道闪电擦过夜空,骤亮骤暗的光线里,拉斐尔觉得自己好像又跌入了那个恐怖的噩梦,窒息的幻觉攫住了他的脖子,明暗交错的视野中圣母朝他微笑,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口鼻,濒死的疼痛和恐惧里他看不清来人的脸,那应当是一张他见过的脸,很熟悉、很熟悉……
拉斐尔从重叠的死亡幻梦里挣扎出来,右手胡乱地摸向枕头,与此同时,那个人弯下腰,他好像在说话,拉斐尔一时听不清楚,他伸手用力去抓那个人的衣服,想看清那张怎么都记不起来的脸——
“拉法?拉法?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模糊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拉斐尔奋力拨开被死亡笼罩的云雾,死死瞪着面前这张脸——是费兰特。
是费兰特!竟然是费兰特?!
拉斐尔想起来了,他死亡前看见的那张脸,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自哪里,包括这一世他第一次见到费兰特,他的身体本能在向他发出警告,而他却以为那是因为他找到了故人的孩子!
那个捂住了他的口鼻,将冰冷的刀刃送入他的心口,将他送入死亡的怀抱的人……是费兰特。
这个被他的大脑遗忘了多年的事实犹如利剑劈开了拉斐尔的理智,费兰特双手撑在拉斐尔身旁,有点迷惑于教皇突如其来的亲昵,紧接着,他就在那双淡紫色的眼睛中看见了仇恨和恐惧。
滚烫的岩浆翻涌在他的眼睛里,费兰特简直要为那对瞳孔里放出的激烈情绪感到害怕,那种极致的恨意,就像是死去的腐朽灵魂在通过这具身体发出尖利的哀嚎,地狱里苍白的枯骨攀着看不见的绳索,要从拉斐尔的眼眶里爬出来,去宣泄自己惨死的怨恨。
这是他从未在拉斐尔身上见过的情绪。
扭曲、怨恨、阴毒……那个温柔光明、睿智博大的教皇在这里消失了,借由他的皮囊坐在这里的,绝对是一个幽灵般的鬼魂,一个被硫磺和熔岩烧灼得面目全非的死人。
西斯廷一世没有弱点,他的理智强大、坚韧而不可摧毁,他怎么可能恐惧一个人——这个人还是……我?
费兰特坚信这是一个错觉,但是不可否认,在他被那个眼神凝视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轻轻地说,不要怀疑了,他看的就是你,他所仇恨、恐惧的人,就是你。
费兰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此刻的拉斐尔,才是他一直试图找到的那个拉斐尔。
真的吗?
这个看起来残破的灵魂,冰冷的、扭曲的人类?
这就是拉斐尔一直隐藏着的真相?和深夜的壁橱、枕头下的刀刃一样,是他小心翼翼躲藏起来的真实的自我?
冰冷的刀锋贴上了费兰特的脖颈。
拉斐尔握着刀,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沸腾翻涌的情绪凝固成坚硬的冰霜,费兰特毫不抗拒地任由刀刃贴近自己的皮肤,他能看见拉斐尔眼里货真价实的杀意。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费兰特没有动,只是轻声问。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让你生气了?”
男人的语速很慢,他的头发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被水汽笼罩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拉斐尔,像一只大狗忠诚地望着将要杀死自己的主人。
拉斐尔没有说话。
他的手在细微地颤抖,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激动,而是他的记忆还在激荡不休,一遍遍地将那段他最不堪的往事翻出来给他看,于是费兰特清晰的面容就一遍遍地出现,冷漠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双手稳定地捂住他的口鼻,冷静地等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双眼睛和现在这双眼睛无限地重合了,二者反复闪烁着,像是什么古怪的旋转画片,不断在拉斐尔眼前放大。
冷漠的费兰特、关心的费兰特、居高临下的费兰特、忠诚的费兰特……
站在拉斐尔床前的男人穿着便于行动的衣服,卷曲的头发扎成短短的一束,他的肤色是病态的苍白,似乎从未见过太阳,瘦得连脸部轮廓都有不自然的锋利,这使他的美貌更富有攻击性,几乎到了看一眼都会被割伤的地步,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就像是一把游走在黑暗里的刀刃。
他静静地望着拉斐尔,呼吸平稳而安定,等待着手下这一条生命快速流逝。
他知道自己杀了什么人,但也并不因为谋|杀了教皇而感到不安和害怕。
这是一把被训练得十分出色的刀,而不是一个人,在死亡的罅隙里,拉斐尔没有从那双平静的蓝色眼睛里看见属于人的灵魂。
而后就是永恒的黑暗。
拉斐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完全遗忘了这张脸——也许是某种潜意识里对自己的保护,也可能是死前过度的慌乱和恐惧使他忘记了这段记忆……
拉斐尔无法回答费兰特的问题。
他要怎么为那个死去的自己向一个无辜的凶手复仇?!
怎么会是费兰特?!
刀刃依旧贴着费兰特的脖颈,拉斐尔剧烈地喘息,他感觉他的心脏和肺部在发出不容忽视的尖锐抗议,他的喉咙在收紧,像是某种照应,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不受控制,被刺穿、被掌控的幻痛再次降临到他身上,他坚定地忽视了这种痛楚,没有握刀的手攀爬向上,掐住了费兰特的脖子。
“……我不知道。”
拉斐尔听见自己的声音似哭非哭。
他看见费兰特的眼睛睁大了,深蓝的瞳孔里映出拉斐尔流泪的脸。
锋利的刀刃刺穿了薄薄的皮肤,温热的血染红了拉斐尔的手。
啊……费兰特是前世杀了拉斐尔的人,这个前面有伏笔的,拉斐尔看见刺客的时候觉得眼熟,因为费兰特有点像他妈妈!包括这一世看见费兰特也觉得眼熟……拉斐尔有很严重的ptsd,从他睡柜子里就能看出来了,所以他忘记了对他伤害最大的事情也很正常哈哈哈哈哈
第138章 风暴之心(二十五)
殷红的血一滴滴顺着拉斐尔的手腕往下淌,费兰特没有吭声,他单手捂着自己的脖子,指缝里很快染上了红,一双深蓝的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拉斐尔。
沾了血的刀掉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费兰特等了一会儿,额头上浮着一层因为疼痛而涌出的薄汗,他弯腰,捡起那把刀,随意地抹了一把上面自己的血,掉转方向,将刀柄塞进拉斐尔的手心。
“拉法,你没有用力气,割的地方也不对,”有着黑色乌黑卷发的男人竟然笑了起来,他脸上还有血,是刚才捂伤口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张开嘴笑的时候,像是露出了本相的魔鬼在诱惑人堕落,他指着脖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这里……有两根血管,你往这里——对,只要划开它,或者把刀捅进去也可以——只要这样一下,我就可以去死了。”
他放低了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有点委屈似的温柔:“如果你想的话,就这样杀了我吧。”
费兰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一对名贵的蓝宝石,灼热地散发着星星一样的火光:“你不想我知道原因,我就不问,你要让我死,就把我的命收走——”
“但是,”他的声音变成了耳语,幽幽地响在拉斐尔耳边,“我是你亲手杀的,你会永远记得我,是不是?”
他的表情里出现了某种神经质的疯癫,逐渐干涸的血让他看上去格外可怖,他像是一片环绕着岛屿的海洋,波澜不惊的海面吹着懒洋洋的暖风,但是海面之下的火山早就喷薄而出,滚烫的岩浆烧沸了海水,直到这一刻,封印着沸腾海水的岛屿分崩离析,于是熔岩和沸水铺天盖地涌出,属于人的激烈情|欲烧透了他的五脏六腑,那张因为爱意恨意怒意和卑微的恳求混杂着变得扭曲的脸看起来像油画里凝固的赴死者。
这张被极端复杂的情绪扭曲了的脸没有正常时那么好看了,尖锐地烧灼的五官像锋利的刀、美艳玫瑰上的刺,只有最严苛疯狂的艺术家能领略到那种撕裂灵魂的异样美感。
而正是这样浸透了七情六欲的脸,让拉斐尔缓慢地清醒了过来。
那个将刀送进他心口的费兰特没有人的情感。
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清楚地认知到了这一点,尽管这并没能使他感到愉快,相反地,他几乎要为此连带着迁怒费兰特。
他要带着这个秘密一直到此生结束,而费兰特……他当然是无辜的,难道拉斐尔还会为了这个滑稽的理由去找费兰特寻仇?!
拉斐尔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即使他知道杀了费兰特是最简单的事情,让他从此从那个噩梦里解脱,不再恐惧于圣母的凝视,不再害怕过分寂静的夜晚。
拉斐尔松开了手,再次让镶嵌着“光辉海洋”的短刀落在被子上。
费兰特怔了一下。
似乎只是在这么短短的片刻内,那个从碎裂的皮囊里钻出来的怨毒灵魂、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就妥帖地被装回了教皇秀丽精致的身躯里,他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了,端庄、冷静,连眼神也没有丝毫破绽。
那个试图割断他的脖子、夺走他生命的滚烫灵魂消失了。
费兰特感到了恐惧。
比刚才感觉到拉斐尔要杀他时更深刻的恐惧,这是他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他将要失去他最重要的、无法割舍的、始终在追求的——
“抱歉,”他听见拉斐尔用带有深刻歉意的声音说,语调正常,甚至显得客气和礼貌,“我刚才有点神智不清,做了一个很糟糕的噩梦。”
教皇扯过一旁厚实的绸缎帐幔,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用刀撕下一大块绸缎,小心地压在费兰特的伤口上,帮他止血:“……说不定我以后还会这样犯病,下次不要再在晚上进我的卧室了,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让仆人在市政厅整理一间卧室出来……”
他的语调实在温和,透着关心和爱护,每一句话都是在为费兰特着想,可是费兰特越听心里越冷。
拉斐尔对亲近的人不是这样的。
他会对波利医生耍赖,也会在不高兴的时候故意不理尤里乌斯,假装没有听见秘书长说话。
他表达关心的方式更直接,把他觉得好的东西直接送给对方,给波利医生的水晶眼镜、给卢克蕾莎的古籍、给桑夏的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拉斐尔从来只是默默地关注着别人需要什么,然后暗暗记住,而不会将这些事情说出口。
他只会在面对不那么亲密的人时,比如在社交时,才会对着那些人表示口头关心,费兰特无数次听过拉斐尔这一套社交辞令,变化多端的用语里只有这一点是始终不变的。
他也成了拉斐尔“不那么亲密的人”了吗?
像那些社交圈里被拒之千里的人一样?
费兰盯着拉斐尔,教皇淡紫色的眼睛正看着那处狰狞的伤口,刀划的不深,血已经基本止住了,只是涌出的血太多,染红了费兰特的衣襟和大半的绸缎,看起来实在很恐怖,拉斐尔顿了顿,又带着歉意说了一遍:“对不起。”
但他没有和普遍的认错方式一样,在“对不起”后面接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他和费兰特都对这一点小小的语言陷阱心知肚明。
费兰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他想要大吼大叫,想要抓着拉斐尔的肩膀质问他——或者哀求他,激烈的情绪撞击着他的理智,他的喉咙滚动了两下。
“只是对不起吗?”费兰特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想像以前一样对拉斐尔撒娇,“那我也太倒霉了吧?”
这个沾了血的苍白笑容真的不那么好看,笑的人不想笑,看的人无心看。
停了片刻,拉斐尔还是配合地问:“那你想要什么?如果是我能做到的——”
“能给我一个吻吗?”费兰特轻声问,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拉斐尔,脸上带着笑,眼里的神情却卑微得近乎哀求,他在哀求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不要推开我,不要抛弃我。
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惩罚我、鞭打我,哪怕是杀了我也行,但是不要对我这么客气礼貌,就像是让时间强行回到很久之前。
给我一个吻,证明你还在纵容我,还在允许我爱你。
拉斐尔看见了费兰特的哀求,那种极致的哀怜像火一样几乎要把他烫伤,他下意识地将视线下落,放在了费兰特的嘴唇上。
他曾经和费兰特接过吻——这是当然的,在亚述的时候,他状态最糟糕的那段时间,费兰特和他把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做过了,在玫瑰花房长大的费兰特耳濡目染看过许多不为人道的东西,他说不定比拉斐尔都更了解他的身体,用手指和嘴唇一寸寸探索、触碰,不见天日的夜里,沉溺在情|欲中的吻链接着两个灵魂,这个要求不算多么过分。
拉斐尔的视线停留在那里几秒,开口:“我想有些事情该说清楚一点——”
“我改变主意了,”费兰特抢先一步打断了拉斐尔的话,惹来了拉斐尔惊讶的眼神,他以前从来不会在拉斐尔说话的时候插嘴,这是第一次,他说话的速度快得好像生怕听见拉斐尔后面的话,“我听说教皇宫最近在翻修,我有一座庄园,在翡冷翠西郊,我希望邀请冕下去那里住几天。”
拉斐尔有些困惑,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种奇怪的要求,当然,教皇去任何一个人的住所居住,对那个人而言都是莫大的荣幸,这也是某种无形的赏赐和荣耀,更不用说西斯廷一世总是深居简出,他的驾临意味着绝对的宠爱和恩典,可是费兰特会是在乎这个的人吗?
费兰特说:“您住在莱茵宫——尤里乌斯的地方。”
他忍了忍,没有克制住语气里的妒忌。
“您不能让别人说,您偏爱一个死人到这种地步,而无视我的存在,我需要教皇的青睐。”他说。
拉斐尔愣住了。
他没想到费兰特居然真的是这么想的。
黑暗中,两个人对着坐了一会儿,浓郁的血腥气浮动在空气中,拉斐尔伸手替费兰特拨开脖颈上被血沾湿了的头发,平淡地说:“好。”
费兰特弯起了嘴角:“感谢冕下的恩赐。”
他的语气和神情里带着悲哀,没有任何笑意,只是在黑暗的遮蔽下,两个人都在自欺欺人。
第二天早上,圣西斯廷一世的辇驾就正大光明地移动到了翡冷翠西郊,很快,教皇入住费兰特私宅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翡冷翠。
所有人都对费兰特受教皇宠爱之深的现实咬碎了牙,谁不希望得到西斯廷一世的偏爱?那可是叙拉古的主人,谁被他看重,就等于获得了能在叙拉古呼风唤雨的权力!没有人会不为此心动!
可偏偏就是费兰特!一个出身贫民窟的小崽子,一个阴狠毒辣不择手段的家伙,一只疯狗!
莱斯赫特在市政厅的秘书厅见到这位翡冷翠炙手可热的教皇宠儿时,不由得挑起了眉,对方看起来可不像是因为受到教皇偏爱而容光焕发,相反,他看起来简直称得上糟糕。
原本顺滑的雪白衬衫揉得皱巴巴的,蕾丝的领口乱糟糟地折在衣服里面,好像湿透了又没有换,更恐怖的是,衣服领口全是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晕染的痕迹,大片大片的猩红狰狞可怖地分布在衣服上,一件同样皱巴巴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大半身体,却遮不住脖子上明显的一大圈白色绷带。
莱斯赫特的眼神在那圈绷带上转了个来回,又在费兰特脸上转了一圈。
巨大橡木桌子后端坐的仲裁局局长神情是一贯的冷漠,尽管他现在脸色惨白、眼圈泛青、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凌乱的头发披在肩上,整个人就像是被公牛在水里踏过一遍,也没有显出多少弱态。
“您看起来不太好。”
莱斯赫特委婉地说,他并不喜欢费兰特,作为教皇手里的一把刀,费兰特实在是做了许多称得上丧尽天良的事情,他都成了教皇国贵族家庭用来恐吓孩子的那个魔鬼了,以莱斯赫特个人的价值观来看,费兰特并不符合他的好人判定,但骑士长本人的理念要求他关爱每一个受到伤害的人。
“你失血很严重,需要休息,而不是坐在这里逞强,如果确实有重要的事情,我并不介意去拜访你。”
骑士长严肃地说。
“……感谢您的关心。”
费兰特堪称温和地接受了莱斯赫特的提醒,这显然为两人的谈话奠定了一个比较和谐的开始。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之后的谈话也这么融洽,事实上等莱斯赫特听明白费兰特的意图后,一向镇定内敛的骑士长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剑,锋利的剑刃隔着桌面指着费兰特的脸。
“依照你刚才说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骑士长一字一顿道,语气冷硬。
“但是,我允许你有考虑的机会——收回你的话,或者,拔出你的剑。”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暴怒的火焰。
费兰特面不改色地看着费兰特,甚至懒得理会森寒地指着自己的长剑:“你作为冕下的骑士团团长,应该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他,以他的荣耀为荣耀,以他的耻辱为耻辱。”
“这是写在圣殿骑士团手册中的内容,我当然铭记,”莱斯赫特冷冷地说,“我永远愿意为了捍卫教皇而献身。”
“那么你为何拒绝我?”
费兰特抬起眼皮,森冷地凝视着莱斯赫特:“你所效忠的,是圣利亚的宝座,还是圣西斯廷一世?”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刃,一下子扎进了莱斯赫特的心脏,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气氛在两人之间凝固,过了很久,骑士长慢慢放下了手。
他感到自己的后背浮起了隐约的疼痛,这是一种幻觉,他知道,那是拉斐尔曾经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他还记得当时年轻的教皇是如何质问自己的,剖开了自己的心脏,质问他的信仰,质问他究竟效忠于谁,而他的回答是——
“你不应该在这里问我这个问题。”
莱斯赫特的语气忽然淡了很多,他现在看起来仍旧光明正直,能够为了他的信仰慷慨赴死,堪称所有骑士的标杆和榜样——如果忽略他现在说的话。
“圣殿骑士团发誓永远效忠教皇,我们绝不会去伤害冕下。”
他收剑入鞘,后退了一步。
“我明天会带人离开翡冷翠,公务时长六天,期间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知道。”
骑士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翠色的眼睛里带着怜悯:“尽管如此,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费兰特目送他离开房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我一直知道。”
关上门的莱斯赫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个荆棘双翼的图案,喃喃:“圣主啊,请宽恕我,也……宽恕他。”
费兰特没死啦没死啦,就算他真的要死也不可能就这样突如其来被拉斐尔刀掉的,一点都不符合我的美学……【开始狂暴发言】
贵族们也有点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开始不过是守在家门口的圣殿骑士团骑士们忽然撤离,没有任何通知,也没有什么解释,最早起来的女仆发现庄园的门口空空荡荡,驻守在那里快半个月的骑士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主人们提心吊胆地站在窗边往外看,也没有等到破门而入将他们抓出去行刑的骑士。
又等待了半天,他们壮着胆子出去看,才确定圣殿骑士团是真的撤走了——不是某一家,而是翡冷翠的所有贵族,一夜过去都摆脱了被看守的待定囚犯身份,就像是西斯廷一世忽然喝醉赦免了整个翡冷翠。
这样的优待不仅没有让贵族们安心,相反地,他们更害怕了,因为这看起来就像是死前的祷告,是用来麻痹他们的某一种手段,而要是他们真的被麻痹了……天知道西斯廷一世会不会狰狞大笑着拧下他们的脑袋!
于是他们纷纷捡起了之前未竟的写作事业,恨不得把同僚们的所有隐私和秘密都写在信上报告给教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第二件离奇的事情:
他们无法与教皇取得联系。
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妥当,更确切一点应该是,所有前去西郊费兰特庄园的信使都被拦在了庄园大门之外,披着黑色斗篷的圣鸦拒绝向庄园内投递任何给冕下的东西,也拒绝透露任何冕下的现状。
这太奇怪了。
这样的情况让贵族们感觉有点熟悉,但他们又本能地回避掉了这点熟悉感,冥思苦想琢磨着教皇这次又在搞什么新把戏。
与此同时,第三件怪事发生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费兰特就成为了翡冷翠的实际掌控者,披着黑斗篷的圣鸦正大光明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他们不停地带走一些人,那些人有的回被放回来,有的不会,但是回来的每一个人都面色惊恐,并绝口不提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
每当有一大批人被带走,过一段时间,圣鸦就会敲响一位贵族或是大主教、枢机的门。
当然,被带走的贵族和主教,没有一个回来的。
翡冷翠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而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带给他们不妙的预感,他们不再向西郊投递信件,而是通过教皇宫的秘书厅转达对教皇的问候,并表达了希望面见教皇致意的请求。
他们的问候由秘书厅传达到了西郊,然而所有面见教皇的请求全部被驳回了,无一例外。
于是之前一直被人们有意无意忽略的某个词再次成为了贵族们秘密会谈的主流。
不是他们多疑,而是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并不罕见。
逼宫,或者说摄政,再或者是政变……
总之就是大致的意思,与外界失去联系被囚禁起来的君主,还有独揽大权的臣子。
“说不定这是西斯廷自导自演的一场戏?想试探我们之类的。”有人打破了沉默。
“试探我们?”有人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讽刺,“我们还有什么价值能被他看在眼里?翡冷翠现在在他眼里已经是没有秘密的羊羔了,只等着他选择一个开心的时候就能下嘴。”
这话有点难听,但确实是实话,贵族们互相攻讦拉扯的时候,早就已经掀开了彼此的底牌,他们只不过是在等待那个最终的时间的到来,并期望于自己的投诚能换来好一点的结果。
最差不过是流放,他们心想,而更可能的情况则是,因为参与叛乱的人数过多,喜提流放的只会是那几个教皇最不喜欢的家族,而他们早就决定了,不管被选中的是哪几家,其他家族都会立即跟上,帮教皇彻底清理掉那几家留在翡冷翠的痕迹,以换取教皇的宽恕。
当然啦,为了不再多生事端、早日结束这场混乱,他们也会帮助那几个家族保存他们在教皇国之外的产业,确保他们余生依旧能够享有富贵的生活。
这是最可能发生的事,整个翡冷翠都搅和在了这场混乱里,教皇就算再生气、再愤怒,难道他敢杀掉所有的贵族?那等于亲手拔掉教皇国的根基,他们愿意为了平息教皇的怒火而付出代价,前提是教皇在收取了这些代价之后也能适可而止。
这就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从古至今数千年来,贵族和贵族、贵族和君主、国家和国家之间,都是用这一场场交易维持下来的,个人的喜怒被放在最后,利益才是永恒的灯塔。
可是费兰特的行为让他们感到了恐惧。
那个疯子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他不惮于用杀戮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不优雅”“不文明”的游戏方式是贵族们深恶痛绝的,费兰特没有按照他们的方法来玩,这让他们有一种失去控制的荒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