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初被他推开:“……什么?”
“清洁公司,温絮白拜托我的。”裴陌说。
似乎只在这句话里,裴陌能完整顺畅地说出这个名字。
他打电话给清洁公司,预约清理洗手间的服务,从自己的账户里扣款。
预约成功的短信密密麻麻,挤满了一整个屏幕,终于把那条语音信箱提醒的消息挤得彻底看不见。
裴陌皱了皱眉,然后放松地舒了口气。
“没有为什么。”裴陌收起手机,他的神色厌恶,有种不加掩饰的排斥抗拒,“我只是不想接他的电话,就这样。”
那天晚上,裴陌没有接温絮白打来的电话,没有任何特殊原因。
他一直这样排斥温絮白,用冷漠和抗拒来鞭笞温絮白,仿佛这样做就能证明,他不是个受家族挟制的懦夫废物。
仿佛只要温絮白联系不上他、又平安无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发病的夜晚,就说明温絮白的病根本没那么重。
温絮白只是在用病情挟制他,他看穿了这一点,于是以冷漠回应,戳穿对方拙劣的骗局。
他做的事并不过分。
这是温絮白应得的,温絮白明知他心有所属,却还要折磨他。
他只是不想接温絮白的电话。
裴陌看着墓碑旁的纸灰,他的意识忽然不受控地恍惚了下,像是看见什么幻觉——他看见温絮白站在墓碑旁,可这根本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鬼,就算有,温絮白也不可能变成鬼回来。
裴陌盯着那些纸灰。
他眼前的墓碑变了个样子,变成他母亲的墓,少年时的他在那块碑前蜷缩着痛哭,一直哭到天色黑透。
小小的温絮白蹲在他身边,帮他擦眼泪,帮他把纸灰拢成一堆,听说这样可以许愿。
“小陌。”十几岁的温絮白转过头,眼睛很漂亮,有种认真的温和神气,“我是哥哥,我保护你,照顾你,好吗?”
少年的裴陌盯着这个被送来的不速之客,警惕着提防:“你刚才说,这用来许愿。”
“我知道。”十几岁的温絮白说,“这是我的愿望……”
那时的温絮白病得还不重,只是要经常输血,显得比一般人苍白瘦弱些,却站得很直。
温絮白牵着他回家,身影清瘦,穿着件质地柔软的T恤,有温润的少年气。
裴陌不记得他说过些什么了。
他们有短暂的和平共处,在知道婚约以后,裴陌对温絮白的敌意滋生疯长,早淹没那些无意义的过往。
裴陌猜测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他看着那道影子,那分明是很笔挺、很温润清和,潇洒利落的气质。
少年的温絮白,本该一点点长成这样一个人的。
是什么让温絮白变得寡淡无趣,变得说句话做件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人添麻烦,谨慎讷然得叫人心烦?
温絮白的第一个电话没打通,为什么就转了语音留言,为什么不继续给他打?
温絮白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裴陌盯着手机屏幕,反复上翻,查看寥寥的通话记录。
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把少年时的温絮白,变成了临死的那个样子?
葬礼在天色将晚时结束。
裴陌离开时,并没再回头看那方墓——他甚至走得很急,行色匆匆,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立即去做。
重要到顾不上让这场葬礼有个体面的尾声,没时间多留哪怕几分钟,和温絮白道声别。
这并不奇怪,毕竟裴陌一直都是这样,在那个家里也是。
工作结束,他就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哪怕在楼梯上遇到温絮白,也只是加快脚步擦肩而过,如同路过一团空气。
这同样也非常正常,并不难以理解。
裴陌心比天高,也有与之相配的资质手腕。他一手创办起与家族分立的裴氏,这些年业务拓展广泛,资产滚雪球地翻番增长,股价常年居高不下。
要是庄忱分到这种创业类型的角色,也难免要被没完没了的会议、谈判、公司事务填满,忙得早出晚归,走路带风。
“但他……是去盯着那些工人做事。”
系统有些犹豫,给庄忱汇报:“宿主,裴陌每天都去,已经这样七天了。”
从温絮白死的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连续七天,裴陌每天都雇人去清理一个洗手间,每次亲自从头盯到尾。
温絮白流出的血,其实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打扫干净,剩下的那六天,连工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清理什么。
洗手间的瓷砖已经干净得能反光,地面和天花板也是。
再这么下去,那个绝望的全自动马桶看起来也快了。
庄忱:“……”
那确实是不能算是“非常正常”。
也可能……是裴陌的洁癖,和常人比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严重。
可能裴陌怕鬼,或者怕血,洗手间不干净到反光就睡不着觉。
“好的,宿主。”系统认真学习,记下这个推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庄忱正在勤奋地飘:“跟裴陌去他的家。”
他还不太熟练,好不容易掌握了怎么飘不兜风,带着系统从车窗挤进去,坐进那辆昂贵的漆黑保时捷。
这是裴陌的车,裴陌用第一笔公司盈利买的,一直开到现在。
对属于自己的东西,裴陌有种强烈的独占欲和领地意识,不允许别人碰——倘若里面纡尊降贵地勉强装了个温絮白,多半是因为温絮白深夜突然发病,必须立刻去医院。
跑车的内部空间不算宽敞,庄忱和系统一起挤在后座,旁边放着滴滴作响的剧情崩坏监测仪。
他还是第一次做鬼,身体轻盈得十分不习惯,还要抱着膝盖,防止从车窗灌进来的风把他的腿吹走。
“发病的时候,我一般都躺在这。”庄忱给系统介绍,“这么躺着舒服,还不容易被血呛到。”
再障性贫血的患者,流鼻血是家常便饭,要是一直停不下来,就必须要去医院处理。
温絮白会随身携带大块毛巾,他独自生活时,几乎不必打扰旁人,就连他惯穿的白衬衫,都很少会染上血迹。
他尽力保持干净整洁,不让血弄脏其他人的物品……但这病严重起来,不会给他太多自主的机会。
温絮白在十二岁时得了这个病,在那之前,他是学校攀岩社的社长,也很擅长跆拳道和网球。
十二岁的温絮白有很多愿望,包括登山、远足和雨林徒步。后来这些愿望在一场漫长的病里消散,他最想做到的,变成不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很可惜,就连这一件事,他也做得不算十分好。
庄忱看了看崭新的脚踏垫,就在几个月前,温絮白深夜被送去医院,还咳得上面全是血。
……这样一想,裴陌还真是很惨。
明明有这么严重的洁癖,一个洗手间都要清理一星期,却不得不忍耐温絮白的病。
——忍耐蜷在后座的温絮白,被病痛折磨得泛出涔涔冷汗,仓促捂住口鼻,血从指缝间呛出来,弄得到处都是。
惨透了。
活该连刷七天厕所。
庄忱靠在后座上,手臂闲闲搭在窗边兜风,看了看半透明的右手,虚落在腿旁空出的位置。
虽然这样有点奇怪……但他有时还是会想,温絮白应当被足够正式地告知一个道理。
该有人告诉温絮白:生病不是错,弄脏了脚踏垫也不是。
裴陌有的是钱挥霍,一个厕所都能连刷七天,车当然也很容易就能清理干净。
既然裴陌有钱有时间,愿意亲自盯着人清理,就让他去弄。
这些钱是裴陌公司赚的,裴陌的公司第一笔启动资金是家族的股份,裴陌之所以能继承那些股份,是因为和温絮白结婚。
温絮白并不欠裴陌什么。
温絮白痛得发抖,消瘦的后背一块一块脊骨凸出,大口呛咳着咯血的时候,该说的是“我很疼”、“帮帮我”,不该是“对不起。”
不该是“弄脏了,对不起”。
漆黑的豪华保时捷骤然急刹。
庄忱险些穿过座椅飘到副驾,稳住身形,听着后方车流一片急促恼火地鸣笛。
“他又怎么了?”庄忱问系统,“忽然发现忘记购买强效清洁剂了吗?”
系统骨碌碌滚到脚踏垫上,被庄忱捞起来:“宿主,可能是……双次元的时空折叠,导致视觉残留影像停留在视网膜,信号被大脑捕捉——”
庄忱晃了晃系统:“人话呢?”
“……见鬼。”系统切换模式,“刚才那一瞬间,可能由于某些不可控的因素被触发,裴陌见了鬼。”
自然,也就是他们。
庄忱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洗手间被洗七次之谜:“你看,我就说他怕鬼。”
系统认真学习:“嗯嗯。”
“见鬼”的情况并不会一直持续,有时是一段时间,有时是须臾片刻,也些时候,只不过是余光扫过的一眼。
为了测试裴陌还能不能看到他们,庄忱把脑袋摘下来抱了一会儿,发现裴陌已经没有更多的反应,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蹭车。
还有十几公里的路,比起辛辛苦苦飘回去,是人是鬼都更愿意坐车。
作为温絮白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窗外的风景,现在做了鬼,倒是可以看个够。
裴陌并没在原地停留很久,在一片愤怒的鸣笛声里重新汇入车流,沉默着继续开车,红灯停绿灯行,不超速不超车……是个不算差的司机。
庄忱看着窗外染红半天的火烧云,太阳落了,云霞正浓。
在他之前的印象里,裴陌开车的习惯可没这么好。
裴陌的耐性很差,会不停加速,又在逼近前车或是路口时猛踩急刹,没少拿超速违章的罚单。
温絮白晕车得厉害,他的身体常年虚弱,旁人的眩晕放在他身上格外严重,每次坐裴陌的车都不好受。
裴陌从后视镜里看得到,却从没理会过。在他看来,那无非是温絮白又一次拙劣的表演——裴陌笃定温絮白是以这样虚弱的病态谴责他,迫他自责,他拒绝落入这样可笑的圈套。
所以,直到现在,庄忱才知道,原来裴陌也会好好开车。
原来只要车上没有温絮白,裴陌也会控制好车速,不让这辆车轰鸣着漠然飞驰,横冲直撞,碾碎一路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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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陌盯着迈速表。
隔了几秒,他又抬头,看向后视镜,那里面一片空荡。
大概是最近的睡眠不足,导致精神恍惚,刚才随意扫过的那一眼,才会出现些很荒谬的幻觉。
裴陌当然知道,那只不过是些无聊的幻觉。
那甚至不可能是记忆残留的画面。
温絮白不会那样坐在他的后座,绝大多数时候,温絮白甚至疼得坐不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裴陌就习惯性地冷嘲着哂笑,下意识故意用力踩油门,让这辆车毫无预兆地骤然加速。
裴陌厌恶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
虚弱,隐忍,难过,故作体贴宽容……在他的记忆里,有这样一个手段颇丰的女人挤进家门,那之后的第二年,他的母亲选择从裴家的大厦顶端坠落。
在母亲的墓前,裴陌发誓要报复裴家,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也是在那一方墓碑前,他第一次见温絮白。
那时的他还只知道,这是来他们家借住养病的客人——那时的温絮白只有十一、二岁,并不比他大多少,穿着件很简单的白衬衫,有双温润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说话时也很温柔,温絮白认真地看着他,没有问他任何事,只是陪着他在那场雨里站了很久。
温絮白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帮他擦净哭花的脸,擦净头发上的雨水,又仔细地替他擦净母亲的墓碑。
打开的伞罩在他头顶,温絮白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回那个憎恶到极点的裴家。
裴陌恨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
温絮白来到裴家的几个月后,裴陌才知道婚约的事。
那个逼得母亲自杀、逼得他痛苦不堪的家族,抛给他的一份无法违逆的婚约,竟然是和那个温絮白。
命运就是可笑到这个地步——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温絮白是温家的弃子。
那个唯利是图又冷血的家族,容不下一个没出息又注定早夭的病秧子,所以把这个病秧子抛出来履行婚约。
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然后温絮白来接近他,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位宽和稳重的兄长。
全是假象,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温絮白和裴家是同谋。
裴陌还记得得知婚约那天,他怒不可遏的疯狂咆哮,和温絮白歉意的脸。
他被暴怒吞没了理智,用力推开这个虚伪恶心的骗子,从家里逃出去。
温絮白踉跄时撞到了小腿,立刻疼得冷汗涔涔,却又在晚间裴家长辈问询时摇头,把被抓回来的他护着,尽力往身后藏。
温絮白瘸了大半个月,每晚低烧,总是严严实实穿着长裤,偷偷跑出裴家去医院开药,一个人吞不知用途的白色药片。
他们被迫住在一起,做所谓的“青梅竹马”。裴陌冷眼看着温絮白折腾表演,他不再相信温絮白的任何一句话,更不可能被那些装腔作势所愚弄。
他无比确信,温絮白是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十年后,他被迫和这个最厌恶的人走到一起,组成一个名存实亡的家。
……急促的警笛声将他拉回现实。
裴陌被警车逼停,他又一次因为超速被拦在路边。
这次甚至相当离谱,两段路口紧急封路,三辆警车狂拉警笛追了足足两公里,差一点就鸣枪示警。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现代都市版警匪激战。
“你在想什么!?”警察追上来,看见车里坐着的不是什么悍匪,也莫名松了口气,语气却仍旧严厉,“像你这样开车,非常危险,很容易出事故——知不知道?”
裴陌被从车上押下来,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又像是不自知,眉头紧蹙站在原地。
“我知道。”他说。
他当然知道,事实上,他正在反思自己过去的开车习惯,是不是对温絮白十分危险。
是不是那些频繁的加速和急刹,那些普通人不屑一顾的撞击和安全带的压迫,导致温絮白的身体受到了更严重的损伤……进而导致温絮白的病情在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时,悄然恶化。
从逻辑上来说,的确有这种可能。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温絮白应该不会病倒得这样突兀。
温絮白虽然病着,却一直都把自己得事情处理得非常好,不仅是因为怕给人添麻烦,那个人秉性里就是这样。
——在这件事上,温絮白其实有一点幼稚。
这是只有裴陌知道的事。
在那几个月短暂的和平共处里,温絮白借住在裴家,和裴陌一起写作业、一起打游戏,度过了一个暑假。
他们在游戏机微弱的光线下说话,少年的温絮白抱着枕头,不太好意思地告诉准备通宵的弟弟,他得早睡。
早睡是为了早起,早起是为了整理头发。
因为温絮白觉得自己头发有点软,睡觉起来会变乱……温絮白低着头,耳廓泛红,很小声地承认,他希望自己能帅气一点。
这是唯有裴陌独自知晓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任何途径得知的秘密。
只要不是实在太难受,温絮白都会尽力保持整洁,保持体面。
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住了,温絮白是完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虚弱、难受、不堪,绝不肯把这一面显露人前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泛着冷气的冰锥,扎进裴陌的脑海。
他尚且想不通这认知有什么问题,只是莫名觉出背后刺骨生寒,仿佛有什么利剑高悬头顶,随时可能坠落。
裴陌决定不再想这些,也不再想温絮白。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旧事了,这些天频频走神,或许的确是因为需要休息。
这些旧事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思考自己的失误也没有意义,毕竟温絮白已经死了。
他重新收回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冷静,签下了一笔款项不菲的罚单。
“你不能这就走。”警察盯着他签了罚单,却又不肯放他,“等下抽管血,我们需要确认你没有服用药物。”
眼下裴陌的确表现得很正常,思维清楚,理智健全。
可哪有正常会把车在闹市开出二百迈,无动于衷地让警车追上两公里?
裴陌蹙紧眉,他看了看手表,这次的神色显出明显的不耐:“不能走?”
“不能。”警察说,“验了血再放你。”
裴陌变得有些焦躁。
他怎么能在这里耽搁这么久?
家里卫生间还要有人盯着,那些工人如果没人盯,只会见缝插针偷懒。
这是温絮白拜托他帮忙去做的事。
“我不能在这耽误时间,我有要紧事做。”裴陌尝试挣脱这些人的钳制,他想要回到车上,“你们放开我,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们,我——”
他忽然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地盯着自己的车,像是见了鬼。
“先生?”警察见他视线怔忪,有些不放心,提高了音量,“先生?!”
裴陌盯着那辆纯黑色保时捷的后座……他分明看见,有道身影从那里出来,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是道很清瘦的身影,穿着白衬衫,搭了件米色的毛线坎肩。
他看见温絮白从他的车上下来,离开他的车。
他看见温絮白离开他,步伐是他从未见过的轻快利落,被人群裹挟着,须臾就已走远。
警方错愕地发现裴陌开始挣扎——上一秒还算理智的人,这一秒却像是疯了,毫无章法地挣扎撕扯,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去。
“他走了!”裴陌暴怒起来,“他走了……你们放开我,他走了!”
警察回头看,因为刚解除封路,到处都是刚被堵了半天的车和行人,实在很难判断裴陌要找哪个:“谁走了?!你别乱来——来几个人按着他!”
裴陌被按在地上,他徒劳地挣扎,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这种疼痛让他想起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他因为抗拒婚约逃跑,又被抓回裴家。
那些人本该对他动家法,他会被打得半死。
少年的温絮白挡着他,不让那些人动手,不停把他往身后护:“我没事……我没受伤。”
他站在温絮白身后,激烈的怆很刺激得他双眼通红,所以他仿佛暂时失去了部分视野,他不去看温絮白的血。
“流血了也没事……我的伤口好得比常人慢,但早晚会好。”
少年的温絮白把他领回房间,很认真地哄他:“早晚都会好。”
他们被迫住在一起,温絮白必须要处理伤口,只能在灯光下挽起裤脚,露出大片淤血点围着的怵目伤口。
少年的温絮白给自己上药,也给裴陌被打出的巴掌印上药。
温絮白把自己当做是哥哥,他不肯让裴陌看自己的伤,抬手把裴陌的眼睛遮上。
他在十二岁得病,温家对废掉的子弟没有多余的仁慈,他被丢出来,又在裴家遇到裴陌。
他休了学,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学校了,退出了网球队和跆拳道训练,不能再去参加攀岩的国际邀请赛。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他要往返在医院和借住的裴家,如果病情再恶化,他就要卧床静养,要麻烦人来帮忙照顾。
他的人生好像被他弄砸了……变得稍微有一点糟。
所以他至少想尽力不弄糟裴陌的人生。
“没关系的……”温絮白告诉他,“只是看着吓人,不疼。”
温絮白说:“我不觉得疼。”
裴陌清晰地记得这件事。
记忆里,温絮白的手挡在他眼前,那是一片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温润黑寂。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那只手变得透明,温絮白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对了,他想起这是为什么了。
因为温絮白死了。
或许温絮白的确变成了鬼,他可能还见过两次。
这样的印象和他脑中的记忆叠加,在某种程度上产生意外效果,强制揭开了他蒙在那些记忆之上、自欺欺人的假象。
透过那只半透明的手,裴陌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
少年的温絮白自己给自己的伤口消毒,他苍白瘦弱得厉害,疼得肩膀悸颤,咬着纱布仰头,冷汗淌过清瘦脖颈,像只濒死的鹤。
血检的结果出来,裴陌并没使用任何违禁药物。
他的身体完全正常,只是精神状态不佳,不知是由于连续几天没有合理安排睡眠和休息,还是什么别的隐情。
警方放裴陌离开,从赶来接裴陌的助理口中得知葬礼的事,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节哀。”
裴陌站在那辆纯黑保时捷旁,他盯着那扇车门出神,身体十分僵硬,脸色有些阴郁:“什么?”
“节哀。”警方就事论事,“抱歉,我们不知道……您的配偶刚刚过世。”
裴陌“哦”了一声,掏出手帕擦手:“没必要。”
几个警察盯着他,不由纷纷皱眉。
“他生了很多年病,病得很重,本来也活不长。”
裴陌说:“早晚的事,对他来说,活着反而是遭罪。”
这话未必没有道理,很多被病痛折磨的人,未必不盼着解脱——可他语气中偏偏有种恼人的无所谓和不以为然,不仅仅是淡漠,甚至称得上冷血。
附近已经有不少各怀心思的镜头,助理脸色发苦,想要拦住他,不停在旁边打手势。
裴陌却像是没看到任何暗示,只是盯着那辆车,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反正他不知道疼,解脱就解脱了,没什么痛苦……”
有个年轻的实习警察实在忍不住,脾气顶上来:“你这是什么屁话?!”
“不知道疼,怎么会活着遭罪?!”实习警察年轻冲动,被这种人气得不轻,“只有死人才不知道疼!你这人……”
他吼了几句就被前辈扯住,闭上了嘴,脸色却依然愤愤不平。
裴陌无动于衷,他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没有用药,又签了罚单,这些警察没有理由再耽搁他的时间。
“还有事吗?”裴陌低头查看手机,预约清理的时间早已经过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做,失陪。”
“你的配偶刚刚过世,如果是因为这个,影响了你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近期就最好不要开车。”年长些的警察上前,最后善意提醒,“你可以适当休息……或者去给他扫一扫墓,陪陪他。”
裴陌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唐的话——在温絮白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没陪过那个人。
现在温絮白死了,他总算解脱,为什么还要去那片冷森森的墓地?
死的明明是温絮白,为什么他要休息?
为了安全考虑,赶来的助理替他坐进了驾驶室。裴陌对这一安排十分不满,皱紧了眉,像是有仇似的盯了那辆车许久,才拉开后座车门。
他向里面查看,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并没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后座上,和他一起经过那片烧红半边天的晚霞。
裴陌过去从不留意这些,在发现温絮白喜欢看风景后,就更觉得不耐烦,甚至无端厌恶。
他知道偶尔他们从医院回来时,温絮白没那么难受,勉强能坐起来,从车窗里向外看一看。
所以他故意把车开得忽快忽慢,让那个人根本无暇看外面。
……他执意破坏温絮白喜欢的一切。
裴陌不觉得这有错,温絮白是裴家的同谋,温絮白明明知道,那份婚约对他来说有多耻辱。
他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宁阳初,向那个恶心的家族卑躬屈膝,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这些年来,温絮白是勒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现在这枷锁终于断裂,他也重获自由。
“谁去盯的那些工人?”裴陌反复划着手机,没能及时去看那些工人清理洗手间,这个失误让他如鲠在喉,不受控的烦躁愈演愈烈,“他们做得怎么样,是不是又偷懒了?”
助理的面色更苦——那个洗手间在二楼,本来就是只有温先生用来洗漱的,现在二楼已经没有人住,根本就没人用它。
一个没有人用的洗手间,连续清理这么多天,就算工人真不想偷懒,也实在不知道该再收拾些什么。
“没……没偷懒。”助理当然不敢说这些,只是粉饰太平地回答,“他们收拾得很认真。”
这个回答让裴陌稍许满意,靠回后座上,看着窗外划过的风景。
助理见他心情稍好,壮着胆子进一步确认:“裴总……要不,下次他们再来,让他们收拾一下二楼的其他房间?”
裴陌一口气预约了半年的清洁,工人每天来一次,每天都要做满两个小时。
再这么下去,“裴氏总裁疑似罹患厕所清理强迫症”这种离谱的标题,就要上八卦版面的头条。
助理只是提了个最折中的解决方案,车里却陡然陷入诡异的沉寂。
这种诡异让助理背后发毛,下意识降了车速,战战兢兢瞄后视镜:“裴总……”
“其他房间?”裴陌敲着车窗,他仍然盯着窗外,仿佛那不是稍纵即逝的风景,是什么股票瞬息万变的大盘,“是干什么用的?”
他的语气很正常,助理却大骇:“是,是温先生住的地方啊……卧室,起居室,复健室,书房……”
裴陌收回视线,“哦”了一声,摆弄了两下手里的手机。
他太久没去过二楼的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忘了。
不过助理说得对,他要邀请宁阳初住进去,的确要先把家里收拾干净,至少不该再留下温絮白的痕迹。
他已经和裴家割席,温絮白是这段屈辱最后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