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既来摇头:“不用,你不高兴就算了。”
“不是不高兴,”李则安喉结滚动,声音哽咽低沉,“我是恶心……”
谭既来瞬间意识到情况很不好。
他转动眼珠,声音严肃:“到底怎么了?”
李则安垂下眼睛,鼻尖通红。
谭既来回头,看见孟桐站在单元门口。
李则安不肯说,谭既来皱紧眉头,转身想去找孟桐问清楚,又被李则安一把拉回来。
刚才孟桐跟他啰里八嗦说了半天,说到最后,轻声问他能不能原谅。
李则安无语,又努力克服无语,耐着性子跟孟桐说自己一贯不喜欢说的废话:“我确实没办法原谅,但也懒得记恨。”
孟桐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僵持住。
夏夜蝉鸣,风都滚烫。
李则安深呼吸,频繁眨眼,哑声说:“你记不记得,爸妈刚去世那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孟桐缓了一会儿,慢慢说:“记得,你白天经常会突然哭出来,晚上又成宿成宿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会做噩梦惊醒。”
小李则安每次从僵尸的噩梦中吓醒,满身虚汗。
一段时间后,他瘦成一把柴,脆弱的像风雨里飘摇的风筝。
“那会儿舅舅和舅妈虽然照顾我们,但是他们都在工作最忙的年纪,精力有限。”
“并且我从出生起,就跟你一起长大。”
“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最亲的哥哥,最好的朋友。”
“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睡在同一张上下铺,分享同样的玩具,出入同样的兴趣班。”
“我学会的第一首钢琴曲弹给你听,画的第一幅素描作为你八岁的生日礼物。”
李则安缓了很久,以为声音能稳住,却依然颤抖得厉害:“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哥哥,居然会说那样的话……”
有一点,孟桐仍旧有所保留,没敢告诉谭既来。
他被秦英抚养长大,关于“杀人狂”养的小孩也会变成“杀人狂”的混账流言,在孩子中疯狂肆虐,他也躲不开。
那会儿小李则安面对流言蜚语,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坚强。
他并没有太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在意。
但是孟桐不行,他知道人言可畏,太害怕了。
再然后……
李则安微眯眼睛,许多年前的钝痛又排山倒海地袭来:“当我听到你跟他们聚在一起,绘声绘色描述我的母亲、你的小姨是怎么……我爸的,又一起议论她是……所以我以后也会是……”
“你知道吗,那是我生平第二次,体会到心脏裂开的感觉。”
“当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后来我终于学会一个词,叫背叛。”
“你背叛你的家人……如果你认为不是,那说明你从未归属和忠于。”
“可这不可能吧?难道你真不觉得我们是你的亲人吗?你为什么要伙同外人,中伤你的家人?”
“还是你觉得我爸妈对你不好?不会吧?你一贯比我会争取他们的关注和宠爱。”
“我没有被外人的流言蜚语打倒,也没有惧怕过校霸们的拳头。”
“我是被你击垮的。”
“我到现在都不懂你怎么想的,真的没办法原谅你。”
“我觉得我爸妈也不会原谅你。”
说到最后,有片刻晕眩。
他手撑着墙,胸口已经基本好了的伤,又开始撕裂的疼。
孟桐掩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发红,垂下眼皮。
地面多了几点水珠,四散绽成花。
很久,孟桐气若游丝:“因为我和你不太一样。”
“我从小活在流言里,做梦都想摆脱掉这些。”
“九岁那年,不但没摆脱,身上又多了一些。”
“然后我意外发现,只要加入到欺凌你的队伍中去,就没有人议论我的出身,甚至还会得到一些‘朋友’。”
“我尝到了接纳的‘甜头’。”
良久的无言。
李则安收了撑墙的手,笑出声:“原来是这样。”
他意识到小时候的他把孟桐当哥哥和朋友,然而孟桐并不在乎自己。
不然也不会以出卖自己的方式,换取外面的朋友。
没什么好说的了。
孟桐也在一步步引导中,慢慢意识到这点。
他原本想努力缓和关系,可最深层的问题内核一旦被剖出,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维系的必要。
他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问:“需要我怎么做,现在对你更好一点?”
“你什么都不用做,”李则安嘴唇发抖,“我们尽量少见面吧。”
他说完不再废话,抬脚离开。
走了几步,他目光转移,落到远处路灯底下某个人身上。
于是停在原地,他微微偏头:“这几年,谢谢你照顾谭既来。”
孟桐想说“应该的,谭既来是他学生”。
还没张嘴,李则安已经走了。
他随即看到两个人在小区的路灯下纠缠了会儿,然后谭既来把目光投向自己这边。
小时候的记忆瞬间袭来,他又被那股惊慌感击中。
好在他很快发现谭既来眼里全是困惑,被李则安推上车。
黑色的越野亮起车灯,一脚电门,飞快驶离小区。
孟桐眼睛很酸。
他毕竟是导师,支开谭既来,就是不想让自己的学生知道这些过往。
他看着飞驰而去的后车灯,有把握李则安不会告诉谭既来。
就像小李则安,直到离开也没有告诉舅舅真相。
他转身上楼,胸口忽然闷痛。
迟到很多年的心疼。
李则安开出小区,情绪已经恢复大半。
除了脸色依然惨白,其他地方看不到异样。
这更让谭既来心疼。
他不喜欢李则安一个人吞下委屈,消化苦果的样子。
等红灯的间隙,他伸手抚摸李则安的手背:“到底怎么了,连我都不能说吗?”
李则安眼睫颤了一下:“我不想一遍遍提,好不容易忘了……”
谭既来知道他还是在维护孟桐的尊严,细不可查地叹气:“也行,忘了就行。”
绿灯亮了,黑越野向前行进。
某个拐弯之后,李则安忽然说:“其实刚刚我特别特别愤怒,我他妈差点儿就要揍他了……”
谭既来有点想笑。
李则安很少骂人的。
他骂得很不熟练,带着卡顿,结结巴巴。
李则安自己也笑了一声,心情又恢复不少,继续说:“但是转身看到你在路灯底下等我,忽然就不生气了。”
他顿了顿:“因为你完好无损,我可以原谅他一点点,很多事,也可以不跟他计较。我甚至能有力气和风度跟他道谢,谢谢他照顾你四年。”
他话里话外,带着小小的骄傲,等着谭既来夸他。
旁边谭既来原本听的心里感动,然后越听越不对……
他啥时候让他不计较了。
要不是李则安拦着,他都想冲锋陷阵,替他去跟孟桐斤斤计较。
而且……
“什么叫照顾四年?”谭既来努力回想,“孟老师照顾我了吗?我咋没感觉。”
一个野生导师,带了个野生学生。
他见杨霍的次数都比见孟桐多。
李则安简短地“嗯”,和盘托出:“我没办法跟你联系,也不知道你这几年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曾经拜托0506跟孟桐保持联系,在你遇到困难时告诉他,看看警方能不能暗中帮帮你……他确实帮了很多忙。”
“草!”谭既来生气了,“孟老师怎么能这样?!这叫通风报信吧!”
李则安笑:“别生气,都是没办法的办法。”
他跟0506那边联系的也不太多,后来知道0506帮谭既来搞WSTO,气得发懵。
他拜托0506帮谭既来解决困难,更潜在意思是让0506保护谭既来的安全。
结果0506理解成支持……
这几年谭既来干啥,基本警方能帮的上忙,都会大力支持……
也包括WSTO……
谭既来眨眨眼睛,发现自己这几年确实挺顺利的。
无论是自由出入警察把守森严的鬼森林,还是后来搞WSTO提交材料,只要跟警方打交道,像拥有某种特权,畅行无阻……合着自己干点啥,都通过孟桐传扬了出去。
“我真谢谢他……”谭既来无语,“也谢谢你……”
李则安笑了一声:“看在他照顾你照顾的还不错的份上,我才放你去他订婚宴……不然你敢去!”
某人悠悠递过来一个威胁感十足的眼神,越来越幼稚……
订婚宴前,先赶上胖周马微女儿的生日。
李则安拿着穿亮粉色晚礼服的芭比娃娃,哄着“吧哒吧哒”走路的白胖小孩儿,一步步向他走过去。
“谭既来。”
小孩子扑入他怀里的时候,他忽然叫坐在旁边玩手机的谭既来。
玩手机的那位微抬眼睛:“怎么了?”
李则安轻轻亲小女孩软乎乎的小胖手背:“我们也养个女儿吧?”
“……”谭既来手机差点儿摔地上,“你能生还是我能生?”
李则安舍不得松开怀里的小孩儿:“我说的是领养啊……”
本来因为孟桐,他都快有ptsd了,怕极了领养小孩。
今天看到胖周的女儿玉雪可爱,瞬间心动。
谭既来想了一会儿:“你想要男孩女孩?”
李则安抱着小女孩:“我喜欢女儿。”
谭既来蹲下身,轻戳小孩子肉嘟嘟的脸。
他大约就是在胖周女儿这个年纪认识了这群发小了。
一转眼,二十多年,他的发小都开始有下一代了。
“好啊,”谭既来从李则安手里接过女娃子,小心翼翼地抱着,“有时间我们领养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让她们一起长大。”
像他们一样。
“我干闺女呢?”宋坤换了拖鞋,进门找孩子。
他看到了抱着孩子的谭既来,随即又看到了旁边的李则安,笑:“诶呦涛哥,最近忙啥呢?还承包鱼塘吗?”
局里是上下级,虽然李则安没架子,但是天然无法亲近。
所以生活里,宋坤掐住了对面俩人的脉,放肆取笑。
家里几个发小,挺意外宋坤跟“李涛”关系回暖,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胖周像是被点醒了,一拍脑袋,非常善良地给“李涛”介绍生意:“诶我有个朋友,还真有片鱼塘可以养淡水鱼。涛哥你有兴趣吗?”
涛哥兴趣可太大了呢……
宋坤拍着胖周的肩膀,笑得坏兮兮:“光说不练,快给涛哥安排上,介绍介绍啊!”
然后涛哥被拉着,消磨了俩小时,学养淡水鱼的知识……
中间他找了几次机会脱身,然而胖周这个人轴,没一会儿又贴上来介绍。
李则安忍无可忍,直说不考虑养淡水鱼。
他低估了胖周一根筋的脑子,尤其是一根会拐弯的筋。
“只养海水鱼是吧?”胖周嘟囔,“那包海,我帮你问问哈。”
李则安嘴角微抽:“不用了,真不用。”
胖周一拳抵他胸口,开始炖鸡汤:“你这个人,怎么失败一次就爬不起来了呢?”
“你再试试,不然你拿什么养老坛。”
“你知道吗?你离成功,也许就差一次尝试。”
“啧,这就是人生!”
李则安:“……”
谭既来和宋坤笑抽了。
这一晚李则安脑瓜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鱼,游来游去。
以至于吃完饭各回各家时,他在餐厅门口,极度冷淡地瞥了宋坤一眼。
宋坤还是心虚的:“卧槽,这回估计真得给我找小鞋穿了。”
谭既来笑得更开心了:“虽然但是,难道你不是活该吗……”
欺负好脾气的人,也要有个度。
毕竟兔子急了都会咬人。
六月下旬,李则安手头递上来一个匿名的案子。
恰好WSTO也收到了同样的预警。
谭既来做的高维空间的理论,引起了物理学界的震动。
无数高校、机构、科研公司都在研究理论的现实运用问题。
那就不可控了……
他们联合查了一段时间,锁定一个人,李则安最终决定去参加订婚宴。
看到李则安来,孟桐激动地不知所措。
他以为这代表着关系破冰,亲自带路把李则安和谭既来带到亲属席。
他们所在的桌坐满孟桐妈妈家的亲戚,隔壁桌是他爸爸家。
孟桐亲爹在孟桐出生之前就跑了,很多年杳无音讯。
直到孟桐在医学界名气大振,自动有了爹。
谭既来瞅着隔壁桌,低声吐槽:“这一家子也够奇葩的。”
李则安眼神在孟桐父族那边流连,很快找到一个二十啷当岁,穿背心大裤衩,夹了双人字拖来参加宴会的男大学生。
李则安微眯眼睑,又松弛下来,问正在吃西瓜的谭既来:“那个小弟弟就是WSTO的最大赞助商吧?”
认真掰扯血缘,他们算远房表兄弟。
谭既来看了一眼吊儿郎当的那个男生,点了点头:“对,他就是孟老师的小堂弟,叫孟北洲。”
WSTO前期启动资金是他自己出的,但后来全球买广告,每天都有天文数字的开支,全靠孟桐的富二代堂弟接济。
李则安嘴唇动作很小,吐字却清晰:“现在想想,他赞助WSTO,目的不纯。”
谭既来心里有数:“某种意义上,我跟他算是同路人……再说人家是我金主爸爸呢。”
小弟弟人爽快的很。
谭既来看他给支票跟给抽纸似的,一包一包地给,都想劝他慎重考虑下。
“不过他不支援也没关系,我本来都订好去美国的机票,准备找谭斌上市公司的老爹要钱,或者拆他家私人飞机上的金砖,挪为公用。”
谭既来有好多目标ATM。
李则安眼里闪着嘲笑:“有些总干事,看起来是总干事,其实是丐帮帮主,金蝉子转世。”
言外之意,到处化缘。
谭既来:“……你有没有良心。”
感觉到旁边桌嘀嘀咕咕,某超级富二代精明的眼神投过来。
他嘴角挂着懒洋洋地笑,修长的手指在高脚杯细处缓缓划过,折射弯曲的影子。
几个眼神交错,三人遥遥举杯,无言默契。
这是另一个科技案的开端。
黄嘉河他们留下处理南美案的善后工作,于七月初组团回国。
那会儿谭既来在长市鬼森林,搞他的神学研究。
于是黄嘉河一行直接飞到长市,几个人散伙前再聚聚。
还是私人飞机,谭斌尽显上市公司大少爷的阔气。
经年不见,左伊中文也已经很棒了。
她带着淡淡的京片子,跟谭既来打招呼,笑:“呦,谭干事儿,今年牛逼啊。”
腔调口吻,像极了谭斌。
谭既来抱着头,女版谭斌,真的让他太不习惯了。
黄嘉河看到谭既来,表情复杂,又有点蔫蔫的。
半年前他俩见面,其实是在他领导的安排下,让这臭学生——哦不,臭老师,消停消停。
结果谭既来非但没听他的,反而折腾得更来劲。
不过也正常,黄嘉河习惯了。
从认识之初,谭既来就没老实听话过。
他好像从来没完成过领导交代的、关于谭既来的任务。
不怪他。
是某人精力旺盛,活力满满。
看他不大高兴,谭既来稍微有点讨好的意思。
他知道黄嘉河复杂的心情,心里肯定感激他的帮助,却也会控制不住地担心,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淡淡自责。
黄嘉河很快察觉。
他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按住谭既来的肩膀。
“谭既来,”他对着某人明亮的眼睛,“谢谢你。”
谭既来本来想说没关系,忽然想到了些事,反按回去:“别说谢,我从来没认真谢过你们。”
卷进这些事情之初,多亏他们六个人日夜保护。
回想起来,真的很感激。
“我确实……”他嗓音有点暗哑,清清嗓子说,“确实很能折腾,这半年又让你们担心了。”
黄嘉河一瞬间动容到极点。
他真的很喜欢谭既来这个朋友。
于是伸手抱了抱谭既来精瘦的身体。
李则安和旁边一圈人:?
赵警官后来调回来了。
谭既来在机场看到他,感觉他比五年前,稍微老了一些,鬓角多了几点白。
再回头看其他六个人,还是像当年一样意气风发。
岁月厚待,只在他们眉宇里,沉淀下稳重和成熟。
其实赵警官平常精气神还可以……只是听说这几位大爷又来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他现在职级还不如李则安,接到指令立马安排两辆车,亲自把他们接到长市警局,还让他们住在当初的小楼。
谭既来对长市警局的小楼感情特别深。
平行时空,两个宇宙,他最浓郁的感情在这里发酵、酝酿、爆发。
站在门厅、楼梯、房间,还有他曾经一跃而下的窗前……
时光好像回溯到五年前,他看见了曾经打闹嬉戏的他们。
有过敌对和反感,也有并肩和同心。
当然敌对的时间很短,好像就几天。
然后他们变成了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挚友。
墙角爬过来一只多脚虫。
还没等谭既来尖叫,2263——大号张伟——已经抽了张纸,替他解决掉了。
“谭干事还怕虫吗?”
张伟嘲笑他。
“李涛”不叫李涛,但是张伟是真的叫张伟……
谭既来私下觉得也有个好处,就是2263大可不必编假名,直接叫张伟就行了,因为全国叫张伟不要太多,一个小区都能找出七八个来,谁特么知道你是哪个张伟……
但这话他也就私下跟“李涛”笑笑,并不敢当着张伟的面说。
22107——真名孙志豪,笑:“怕的很明显啊,他都快跳到老大头上了。”
李则安搂着谭既来的肩,轻轻安抚。
谭既来全身发抖:“它腿儿实在太多了,我看着它爬,浑身难受……”
张伟毫不客气:“公主病。”
张伟和孙志豪也历练出来,成为了暗线特警的中坚力量。
短暂的假期之后,他们将分别飞往世界各地,主持案子。
他们所有人都在成长。
只有小楼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墙上还是覆满爬墙虎,二楼的窗户,还对着闪红光的摄像头。
谭既来对着镜头,愉快地打个招呼。
忽然身边来了一个人,握住他的手。
这回不必任何媒介,转身就能跟他对视。
谭既来静静看着身边人清黑的眼睛,沦陷其中。
长市的夏天如蒸笼,热到没法出门。
七个人呆在空调房里唠嗑,一直捱到傍晚天稍凉,才出去撸串。
“老大,你能喝酒吗?”
黄嘉河不大放心。
一群大老爷们儿撸串就意味着喝酒,他担心他领导身体受不了。
谭斌扯着嗓子喊:“没事,我二舅老爷都不担心,你操什么心,多管闲事。”
他是医生有数,浅酌无碍。
黄嘉河比嗓子永远比不过谭斌,不再反对。
这晚人声鼎沸的小吃街里,突然来了一行人。
他们勾肩搭背,挺拔俊朗。
放眼望去,一片大长腿。
其中还夹着一个模特般高挑的小姐姐,眼睛又大又圆。
以为她不是中国人,但偶尔她说句话……地道的京片子。
这里面还有一个个子稍微矮一点的男生,眼睛弯弯的,活力四射,一刻不停地在跟身边的人说话。
他身边的男人高大挺拔,眉眼精致,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他会在男生笑得最开心的时候,伸手宠溺地揉他的头发。
那拨人徜徉其中,享受着人间热闹。
这里一如从前,挤满高校牵手的情侣、放学的小孩、卖水果的小贩和勤工俭学发传单的大学生。
耳朵里灌满新流行起来的歌曲,身边还是按着喇叭想要快速通行的电驴。
谭既来跟在李则安身后,不用担心被挤坏。
街两边是五彩霓虹。
烧烤摊子飘着蓝烟。
“则安。”谭既来忽然叫他。
李则安回头,像含着细碎水晶的眼睛里映照跳动的辉煌灯火。
另外的时空里,谭既来不能抱他,在克制中酸了眼眶。
这次终于可以扣住他的手,轻轻地摇晃:“我们吃这家吧。”
路边大排档的马扎上,坐了七位上帝。
谭既来拿着笔,在“古朴”的纸质菜单上勾勾画画。
谭斌抱怨不能扫码,大家没办法按照喜好各点各的。
谭既来只好每个串念一遍,问大家要吃啥。
四年前欠下的烤串,今天补上。
谭既来念旧,吸吸鼻子,肺泡里都是二手烧烤烟的火气:“要是Sam在就好了。”
话音刚落,谭斌拿起手机,给Sam打视频……可惜这个小祖宗还在睡觉,根本听不见。
他们一串串撸着签子,要了五六扎鲜啤。
均下来,啤酒一人灌了得两升。
这一晚黄嘉河喝得有点多。
他在谭既来跟谭斌张伟厮闹的时候,红着眼眶扶着李则安的肩膀低声:“老大,真的谢谢你。”
他并不只是在为去NYC总部刷履历的名额道谢。
遇到李则安,是他人生里很幸运的一件事。
他原本反感警察这个职业,一门心思想走艺术生路线,将来当主持人。
……当然这是个托词,他就是想玩,根本不想努力。
黄正平面对他的不懂事,头疼极了,到处请家教。
结果就这么巧,最后请到了一贫如洗不挑活的李则安……
三个人站在客厅,毫无防备,面面相觑。
黄正平跟李则安认识多年,客气礼貌。
但黄嘉河对这个年年来他家堵门、穿的破破烂烂的小哥哥,半毛钱好感都没。
所以他想尽办法在老爹看不见的地方刁难对方,目的就是把他逼走。
谁都别想让他学习。
除了李则安。
考完试,分数没出,可黄嘉河很有把握。
因为他没有不会的题,做的不要太顺利。
结果也如他们全家所愿,成功上岸。
之后那么多年,李则安带着他,一起从青涩蜕变到成熟。
再到现在,他即将弯道超车,超越亦师亦友带他的人。
心里不安。
李则安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谢我,嘉河。”
“机遇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优秀的人,而你恰好是那个人。”
“放手去做,不要顾虑。”
他说完,又低声:“但记得,永远瞒着他。”
黄嘉河喝得晕,想了好半天,恍然大悟,大声喊:“噢!谭既来不知道啊!我说呢!”
李则安:“……”
黄嘉河双眼迷离,一巴掌呼在李则安肩头:“放心!我绝对不让他知道!”
谭既来听见在聊他,扑过来问:“不让我知道啥?”
黄嘉河嘴一瘪,红了眼睛。
他刚张嘴就被李则安捂住,丢给孙志豪:“给他弄杯蜂蜜水,醒醒酒。”
孙志豪捋着黄嘉河的头发,笑眯眯:“哪里有蜂蜜,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来挤牛奶。”
喝得最少的左伊快笑背过去。
鲜啤后劲有点大。
谭斌全凭对老板的信任,稀里糊涂买了单,招呼大家打道回府。
谭既来早迷迷糊糊趴在油腻腻的饭桌上睡着了。
李则安也喝的微醺,但是他不能醺,他还得带谭既来回家。
打横把他抱起来,谭既来打个哈欠,顺势伸手勾他脖子,头贴在他肩头。
他不满地咕哝:“张伟……欠我酒……一杯……”
李则安低声哄:“下次见面,再让他还好不好?”
谭既来闭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翘在他眼前:“拉钩。”
李则安真没手了。
左伊义气地伸出援手:“拉钩。”
不错,又学会一个地道的词。
这夜月光淡淡的。
深夜警局一片沉静。
不知道是触通时空,还是来自另外一个李则安的描述,他感知到自己曾在某个月夜,与谭既来就站在这个院子里。
他想表白来着。
“老大!”
黄嘉河突然喊。
李则安嘴角一抖。
那次也差不多是这样,被打断了。
“晚安哈!晚安!”
黄嘉河跟张伟孙志豪互相搀扶,表情呆滞,幅度很大地抡胳膊在头顶上空摇摆。
“晚安……”
真是喝多了。
他抱着谭既来回房间,帮他脱下衣服。
掩藏在T恤里的铜片滑出来,反射月光,在墙上投射一个双臂展开的人的造型。
他们重新做了一对镜面项链,一人一条。
李则安要求换个样式,添了个舒展胳膊的人,像某著名地标。
谭既来匪夷所思:“你……信仰基督教?”
李则安:“我信谭氏晾衣架。”
谭既来:“呃……这梗太老了吧……”
2022年9月10日,在鬼森林的第三天。
清晨谭既来在小溪里洗了衣服,搭在胳膊,迎着太阳晾晒。
有个人无声无息跑过来找他,看他舒展双臂的造型,在光影里弯着眼睛噙着笑,问他:“你知道基督像吗?”
“什么基督像?”谭既来反应了一会儿,“巴西里约山顶那个?”
他们像是拿了预言家的牌。
不到半年,李则安真的去了巴西。
四个寒暑轮回,他靠时不时看一眼高耸的雕像,纾解疯狂的思念。
当地人周日会对着山顶礼拜。
他跟着闭上眼睛,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虔诚地祈祷心里最神圣光明的人,一切平安顺遂。
现在这个人身体绞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他不知道又梦到什么好吃的,“吧唧”两下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