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精灵的声音柔软甜美:“你知道它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他停下,看向那株花苗。有些熟悉,可它太小了,还什么都看不出来。
“抱歉,”他说,“要等它长大一些我才知道。”
精灵就说:“那你可以陪我等它长大吗?”
他答应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就那样守在一株小苗旁,两双眼睛都看着它。
终于,小精灵忍不住了,说:“我叫萨瑟,萨瑟纳尔。”
“你好,萨瑟。”他说。
“为什么会来这里?”萨瑟晃了晃脑袋:“你也是死去然后又复活的人吗?”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
他从一开始就受到的教育曾说,不可以对自己的子民说谎。
他说:“我是带你们来到这里的人。”
“哦。”萨瑟想了想,“那你也是曾经杀死过我们的人。”
他说:“你们都知道吗?”
“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我不知道。”精灵的眼睛天真又纯澈:“所以你是吗?我希望你不是。”
“我是。”
精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要建立我的王国,并让它恒久存在。”
“你建立了吗?”
“建立了。”
精灵就那样静静打量着他,很久没说话。
很久过后,又是萨瑟先忍不住了,孩子总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话。而他自己,是有太多话不能说出,也没有人可以去说了。
“那你没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吗?”
他想了想。
面对天真的孩子,好像说什么都可以。
在孩子的眼里,过错有时不是过错,困惑有时也不是困惑。
“有人说,我若爱你们,不该把你们毁灭,若不爱你们,也不该将你们复活。”
精灵眨了眨眼睛:“那你爱我们吗?”
或许,他是爱的。
在约拿山,望见命运鸿沟的一霎,无望的痛苦好像刻进了他的灵魂。
但他们每个人曾经的痛苦,也是他亲手赐予。
他想了很久,所以话也说得很慢。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多人都告诉我,要爱你所有的子民。”他说,“但他们似乎忘记教我,怎样做才算是爱所有子民。”
萨瑟笑了起来,精灵笑的时候耳朵一颤一颤地动,周围的树藤听到清澈动人的笑声,也伴着那声音抖起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爱也需要教吗?我天生就会了。”年幼的精灵说:“你已经这么大了,难道还要我来教你吗?”
他也笑了笑:“如果你愿意教我,我也愿意听你。”
“爱就是把他看做自己的生命,他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他的欢乐就是你的欢乐。所以你愿意做一切事,只要他能远离痛苦,得到欢乐,这样,你也就活在永恒的欢乐里了。这是世间最纯粹最真正的欢乐,只有爱能把你带去这样的乐园里。”精灵说,“所以,你以后对待自己的子民也要这样。”
萨瑟说完,他想了一会儿,说:“谢谢你。”
“那你会像我说的这样做吗?”
“我会,”他说,“其实我都明白。但我现在还没有这样做的资格。”
“为什么?”
“因为永夜还在那里。”
说完伸手,要他把自己抱进怀里。
他没动,萨瑟就主动抱上去, 胳膊环住他的脖颈, 身体贴在他胸前。
“我爱你。”精灵说:“你真好看, 也很好闻。”
猝不及防地,一个年幼的, 真实的生命就那样贴在他怀里,纤弱细嫩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
而他缓缓伸手回扣住萨瑟的身体,垂下眼, 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 已经太久没有与另一个生命这样亲密地接触过。
萨瑟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精灵的呼吸匀长恬静。风很轻, 溪水叮咚,花苗生长。而他就那样抱着萨瑟,直到薄暮降临。
醒来的小精灵给了他一个毫无芥蒂的, 甜美的笑容。
“我爱你。”萨瑟又说一遍。
他无物回报,俯身轻轻吻了一下萨瑟的额头。
怜爱般的轻吻一触即分,萨瑟揉揉眼睛, 小声说:“你明明很熟练嘛。一定有很多人爱你吧。”
他想了想,说:“没有。”
回忆刹那被拉到遥远的地方, 他又说:“或许曾经有过。”
无意提及这个话题,他说:“我想也有很多人爱你, 萨瑟。”
精灵却也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没有。”
“他们说我太粘人了, 要我一个人静静。”萨瑟扁了扁嘴, “可我就是和别人待在一起才开心嘛。”
他莞尔, 了然于心。
萨瑟所属的这一精灵种族生性独立疏离, 很少与其它个体有过多交集。而这只小精灵的性格与整个种族格格不入,难免碰壁。
他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可以尝试走出这片溪谷,外面有其它热情的种族。”
萨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也可以尝试去爱其它人,这样就会有很多人爱你了。”
夜幕降临在溪谷。
他陪着这只叫萨瑟的精灵度过了整整二十天。
直至他终于认出了那株花苗的种属。
萨瑟说,这是风从远处吹来的种子,捡到它是一次巧合。
但在认出它的那一刻,他明白,命运在冥冥中自有喻示。
记忆回笼。
回忆里的画面也声音都清晰如许,但化作描述的话语只有寥寥几句。
“是什么?”郁飞尘说。
安菲靠在郁飞尘身上抬起头,看见浩瀚如汪洋的星空。
“那是永眠花。”他说,“在我长大的地方,到处是这种花。”
那天,他对萨瑟说:“我该走了。”
“为什么要走?”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萨瑟说:“那你把我也带走吧。”
小精灵低下头,声音低落:“我和他们永远没有办法相互理解。待在这个地方,我很痛苦,即使复活了也很痛苦。我痛苦得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在这童真的痛苦前,他沉默许久。
“……最后,我带走了萨瑟,在兰登沃伦中央建造了我的居所。那次我消耗太多力量,很多天后才能重新进入永夜。待在兰登沃伦的日子里,我开始学习怎样制定平等与自由的法度,订立种族与国度间的契约,传扬善行与美德。我尝试去消弭那些……生死之外的痛苦。”安菲说。
如萨瑟所说,当他开始用这种具体的方式去爱他的子民,子民也回馈了同等的爱慕与尊敬。
他不知道这种转变究竟是怎样渐渐发生。
只知道很多年后,当他再次从永夜中抽身,在兰登沃伦的道路上驻足时,它已经变成整片神国的中央,人们心中的圣地。
对于曾经毁灭又重生的举止,他从未隐瞒。一个纪元复又一个纪元,复活也始终在发生,但人们中的很多对此缄口不言。
直到今天,原初的、血洗的战争早已悄然谢幕,永昼辉煌灿烂,创生之塔巍然高耸,乐园代行神旨,获取碎片的方式近于拯救。至于那段过往,传说与逸闻里也只留下“圣赎之地”一个语焉不详的别称,而兰登沃伦竟然成为信仰最为虔诚之地。
或许这已经是原谅的方式,或许只是岁月将其遗忘。
于是众人说,神爱世人。
最终,他成为传说中的神明。
安菲的故事讲完了。
其实,那个鲜血遍身的安菲才是郁飞尘原本想象中的神明。
至于悲悯怜爱的那个,是幻想中的神明,只有在白日梦中才存在。以至于曾经听见信徒对主神的赞美,他都要在心里嗤笑一声。
事实却证明这两种神明都真实存在,并且是同一个神的两面。
而这位神明,现在就靠在他的怀里。
不过这段讲述之中,还有一个疑点。
郁飞尘往安菲处侧了侧身,指尖在他右眼下摩挲几下。
即使变成了少年状态,安菲的眼底泪痣也还是好好待在原来的位置。
——而本人却对它毫不知情。
离谱的是,兰登沃伦的子民却知道。
“听说兰登沃伦的子民要点泪痣来纪念你为他们落下的第一滴眼泪。”他说,“但幻象里,你没流泪。”
安菲眨了眨眼睛,眼里浮现无奈笑意。
“是画家的捏造。”他说。
郁飞尘:“……?”
“他消失很久后,画了一系列作品……也画了我在祭台前那一幕,但并不很写实。”
对此,画家声称:“你的身体不为所动,但你的灵魂为此落下一滴眼泪,所以我将它画了出来,这也是一种写实。”
作为画家倾注无数心血的作品,这画独具凄美神圣的感染力,很多人见到画的一瞬间会落下眼泪。
画作广为流传,人们以讹传讹,不知何时在兰登沃伦掀起了点泪痣的潮流。
又几个纪元过去,潮流变成了传统。
对此,郁飞尘表示,艺术家害人。
于是这颗泪痣的线索就又消失了,它和兰登沃伦人的标记毫无关系。现在除了他亲眼看见,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的存在,郁飞尘几乎要怀疑这只是自己的臆想。
“你在看什么?”安菲说。
神不愧为神,一眼就知道他目光的焦点有猫腻。
“没什么,”郁飞尘说,“你睫毛乱了。”
安菲:“?”
风又大了起来,把人整个抱住也无济于事。
郁飞尘说:“走吧。”
安菲点点头。他们在这里待了太久 ,关节都有些僵硬了,郁飞尘扶安菲起来,想起今天安菲两度出现的异常。
他看了一眼下山的道路。
约拿山的旅行已经结束,没必要再沿藤梯回到镇上,另有一条陡峭难走的山路通往山的另一侧脚下。
“我背你?”他说。
安菲没反对,默默把自己挂在他身上了。
一个猜测在郁飞尘心里浮现,但他没说什么。
黑魆魆的山路上,四周全是树影。繁星和月亮的光照下来,又被密林遮住。
但这对郁飞尘来说没什么影响,唯一有影响的是背上的某个人。安菲的呼吸浅浅拂在他颈侧,明明很安静,存在感却极其鲜明。
“忘记问你一件事。”郁飞尘说。
安菲:“什么事?”
“你怎么来的永夜?”
毫无疑问,安菲来到永夜很早。
但他一点都不像个初来乍到的人。
谁都不知道永昼主神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的国度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存在。穿梭在完整的世界之间,掠夺力量,乃至复活死者,仿佛是外神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安菲就在做这些事了。
时至今日,永夜中也没有第二个神明能做到复生。
安菲缓缓垂下眼睫。
往事缠身。
记忆的尘封再度恍然向前掀开一角,浮现在眼前的是久远之前的片段。
命运注定他要回忆起那一刻,因为跨过既往之河后,这具身体的模样就是那一刻的他自己。而问出问题的又是这个人。
苍老嘶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你看着那里……看着你身后!”
乌云翻涌的天空下,千万硬甲骑士与弓箭手围成铁阵,铺天盖地横亘他眼前。
他站在高处,回头向后望去。
老祭司站在雪白的阶梯上,身前血泊一片,他胸口被箭矢穿透,胸脯急促起伏着,嘶哑的声音正是从他口中发出。
他的目光在血迹上停留片刻,再往后。永眠花海里,神殿绵延。
老祭司嘶声道:“你竟敢欺骗所有人……你要背弃神殿……你要抛弃你与生俱来的使命……你罔顾神圣故乡的命运,要去往那不可抗拒的黑暗,去和已被光明遗弃的子民站在一起!”
他说:“是。”
“你必永世背负故乡的诅咒……从今往后,他人的欢乐就是你的痛苦,他人的痛苦也不能减轻你的痛苦,他人的信慕将如刀割你的灵魂,他人的赞颂如匕首刺你的心脏……你的领土越广阔,自身越虚无,信念越坚定,动摇越临近,你罪孽深重,无可饶恕,你——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响起,一个颤音后,苍老的声音由愤怒转为痛楚:“我养育你……从你还不识文字时起……你看着那里……”
——那里是神殿。
洁白庄严的建筑间,无数方尖碑向着天空而立。
“一代一代,与你一样的人,他们在此长眠。”
“而你……”
“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祭司闭眼,眼泪混着血水流下。
身躯轰然倒地。
神殿守军嘶声高喊:“放箭!拦住他!”
一霎天光倾泻,弓箭离弦前,万籁俱寂。
他们都要他不得前去,而他目光越过千军万马,望向遥不可知的远方,像望见自己最终的结局。
约拿山,万籁俱寂的夜晚,伏在郁飞尘肩上,安菲眼里忽地掠过一丝似喜似悲的笑意。
他收拢手臂,更近地与这人靠在一起。声音很轻:“我也只是……从裂缝掉落到永夜,只是早于大多数而已。”
“你的故乡呢?”
“早已破碎了吧。”
创生之塔, 第九层。
墨菲用细绸布擦拭着他的沙漏和鸟笼,使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像水晶那样剔透。
他偶尔会看一眼窗外的辉冰石广场。广场中央,整个乐园最大的计时沙漏还没有开始流动, 这意味着乐园仍没有开启一个纪元的正常运转。
乐园里, 已经有许多人觉得这次休假意外地长。
收回目光, 墨菲心不在焉地继续整理。
“别收拾了。”殿堂深处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离我的椅子远一点。”墨菲冷冰冰道:“你不守门吗?”
“我不干了。干脆把门彻底关了。”克拉罗斯躺在时间之神的麂皮软椅上,觉得这地方比自己的黑铁王座舒服很多。
他现在没有那种看门的欲望。
墨菲眼眶里的火苗瞬间就冒了几颗火星出来, 抬手就要拨戒律之神的通讯。
“别嘛。”克拉罗斯拖长了声音:“要不要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我问你猜,猜错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墨菲根本不想搭理他, 继续给笼子掸灰。克拉罗斯却根本不管他应不应, 守门人用兜帽遮住脸, 相当于变相宣告自己不拥有脸皮。
只听克拉罗斯道:“你猜, 谁是整个永夜里最疯狂的赌徒?”
墨菲没好气道:“你。”
“猜错了。我是整个永夜里胆子最小的人。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墨菲离拨通戒律的通讯只差一点。
麂皮座椅上,克拉罗斯化作紫灰色烟雾消失,下一刻幽灵般现身在墨菲背后。
压低的、神秘的声音在墨菲耳畔响起:“有没有悄悄给小郁做过其它占卜?”
墨菲停止动作, 半晌,道:“你想问什么?”
对于这种牌面诡异,极易对乐园造成损害, 偏偏又和祂有联系的人,他私下当然占卜过许多次, 甚至动用了本源力量。
但不知道为什么,占卜结果几度空白, 没得到任何线索。就像他也无法为主神占卜吉凶一般。
无法为主神测算很正常, 祂的命运线远高于占卜者本人, 无法占卜郁飞尘就让墨菲很恼火。
可惜, 没有一位神官知道这人从何而来。
“有没有什么线索?”克拉罗斯道。
线索, 有。
无法占卜他的未来,那就占卜他的现在。
“他身上有一把锁。”墨菲说。
克拉罗斯的兴趣瞬间上来了:“展开说说。”
墨菲蹙眉,回忆那天奇怪的占卜结果。
锁,隔绝,隔断。就是这一类的意象。
他摇摇头,道:“那把锁根植在他的灵魂之中,但并非牢不可破。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了。”
“这都告诉我,真不见外。”克拉罗斯翘起殷红的唇角,“那我也不见外一下,我好像知道那把锁。”
“是什么?”
“前些日子我教小郁使用力量时发现了一件事:他能毫无障碍地驾驭一切种类的力量,不论那些玩意多么混乱和疯狂。这种事只有一个理由,他本源的力量远高于它们。可小郁却对自己的本源一无所知,仿佛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不觉得奇怪么?他能徒手接住你的真理之箭,潜意识里却以为自己只是个乐园的寻常过客。你说,他来自哪里?谁能给他扣上这样一把锁?”
墨菲半晌才道:“我想,祂当然有自己的用意。”
墨菲不再说话,克拉罗斯却又鬼魅般雾现,和他面对面。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守门人神神秘秘说,“这座永夜里最疯狂的赌徒是谁?你不好奇吗?”
墨菲默然不语,从桌上散落的卡牌里掀起一张。
王座上,掌权者手持权杖,只是轮廓剪影,看不见五官。
这是一张君主牌,喻义为——你所效忠之人。
“但不必担忧,”克拉罗斯的身影消失在死寂的紫雾之中,只有声音幽幽回荡:“多年来,祂想得到的东西,都会握在手中。”
跨过既往之河,一切恢复本来面目。
时间的雾气被夜风吹散,郁飞尘就看着被自己牵着的少年安菲变回主神模样。泪痣在眼下若隐若现,月光把祂的轮廓衬得寂静圣洁。
牵着的手指还没放开,刹那的对视间,郁飞尘觉得祂的存在不再那么虚幻和缥缈。他见到了神明的过去,也就见到一个更加完整的神明。
约兰镇的旅途结束,接下来他们没再寻找下一个目的地,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兰登沃伦走走停停。和深山里避世幽居的蝶人族不同,其它很多种族和城市都对外完全敞开,而且,每座城市的中央都建有神殿的分部。
祂说,这样的神殿散布在兰登沃伦、神国和尘沙之海的每一处,每座神殿都有使者驻守,确保每一片土地都受到统治与保护。
如果当地遇见了无法自行解决的问题,就会向神殿求助,神殿传递讯息到乐园,根据范围和难度生成相应任务,而乐园的人们接取任务,前来解决问题。
而每当乐园需要吸纳新的信徒加入时,这消息就会由神殿告知人们,举行选拔与测验的活动。
无穷无尽的神殿织成一张网,它笼罩着整个永昼,确保一切都按照神明的旨意运转无虞。
这样的制度已经持续了上万个纪元,以至于在所有人心中,这世界就是这样。既然从未改变过,那未来也不会改变。
“我带你去个地方。”主神带郁飞尘悄悄潜入了一座神殿的中央,他们正好路过。
不巧,有条路得从忏悔室前经过,忏悔室里却正好有神殿人员来往。
某位神明只得拉着他躲进落地窗帘后,仿佛两个心怀不轨之徒。
缤纷庄严的彩绘玻璃花窗下,郁飞尘看了主神一眼。
——您也有这一天。
主神的笑意里有微微的戏谑。
忏悔室里,一位神官正在工作。
“神官,我要告解。”一位居民走了进来。
“神聆听你的告解。”神官说。
事情怪起来了,郁飞尘想,神确实是在聆听这场告解没错。
这人告解,他的魔法药水烧穿了城市的下水道,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
“神宽宥你的错误,”神官说,“但执法队将在五分钟后将你带走,处以罚款。”
居民:“……感谢神的公正。”
居民离开,走廊暂时无人,他们轻飘飘穿过去,又无视门锁和闭门魔法穿过几道门,最后到达一座空旷的殿堂。
殿堂中央,一簇洁白的火焰悬浮在半空中,正在缓慢地燃烧着。
主神把手伸向它,火焰温顺地漂浮在祂手上。
“它是神殿力量的核心,每座神殿都是一个节点。”
火焰忽然放大,刹那间,郁飞尘置身在它精美的结构中,如同被另一个世界包围。
来时的殿堂消失了,火焰内部只有他和主神两个。
神明往前走去,语调温和优雅:“现在我教给你,力量怎样在兰登沃伦相伴并存。”
郁飞尘有刹那的错愕。
主神这是要……教他?
——就像克拉罗斯那样。
克拉罗斯教他是唯恐天下不乱,主神又为什么这样做?
力量的结构在主神面前徐徐展开,像一张古老的魔法卷轴,记载着不可复述的禁术,万古以来不曾宣于人前。
主神的永昼是整片永夜里最光辉灿烂的所在,兰登沃伦则是永昼中最完美的作品。
神明若教他兰登沃伦的构成,就是在教他永昼的本质。
后来的旅途都是如此。
每经过一座城市,神明便带他走入储存力量核心的殿堂,每个节点都有不同之处,正如每一种力量都有都有自己的特性,有的天性混乱,有的生来温顺,有的则注定统治其它。
当所有力量都在火焰中被展示完毕,他们回到了暮日神殿。
在暮日神殿的中央也有这样一簇火。与山下的火焰不同,这簇火里全是站在最顶端的那些力量,换句话说,是那些最根本的构成。
那簇火焰里,郁飞尘看到天空与大地、光明与黑暗、时间的流逝,生命的延续,乃至复生与死亡。
神明并不是多话之人,阐释这些东西又必须经过连篇累牍与长篇大论。
因此,在明白郁飞尘的接受能力超乎想象后,祂选择直接把知识以意念的方式灌进郁飞尘的脑袋里。
之前那么多次郁飞尘都没感觉到难以接受,只有这一次,知识的体量实在太过浩瀚,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世界的本质和表象,不知道身处何方。
分不清也没什么,他被主神牵着在神殿里走。
恍惚间,他们又来到曾来过的那间有长阶梯和水晶神座的宏大殿堂。重新并肩坐在阶梯的中央。
上次一起待在这里是郁飞尘刚知道主神身份的时候。那时他们彼此之间各有成见和误解,最后不欢而散。这次则是一同游玩归来,恍如多年旧友。
……恍如什么都没用,郁飞尘还在宕机。
主神侧身,看向此时的郁飞尘。
年轻俊美的面庞上难得出现了微微困惑的神情,本来就打光不足的瞳孔现在又涣散了一分,终于不复一直以来冷冷淡淡的样子。
“小郁?”祂语声里压着一点笑意,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
郁飞尘按了按眉心:“……我在。”
朦胧的视线里,主神笑得比之前每一次都鲜活,让郁飞尘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主神说:“休息一会。”
宽阔的阶梯上并没什么可休息的地点或方式,郁飞尘起先是往神明身上靠近一些,继而被祂轻轻扶住肩膀。
最后,郁飞尘枕在了祂膝上。
从约兰镇出来后,他们已经许久没离得这样近。
等眼前世界重归清晰,郁飞尘也没起来。
主神先开口:“你知道创生之塔名字的由来么?”
“不知道。”
“创立乐园的时候,我已经拥有许多神明的权柄,并将它们指派给各司其职的神官。”
争夺、占领、杀戮,不论怎样残酷或宏大,都是“人”的行径。
掌控时间、空间、生命乃至虚无缥缈的命运,才是神明之所以超越凡人的区别所在。
“然而,有些东西我始终不能做到。”祂声音缥缈:“譬如创造一个生命。所以我曾告诉你,我不能造物。在那些火焰里,你想必也看到我缺失之处。”
生命似乎一直都是自行诞生而非人为创造。可古老的传说里,总有一位诞造人类的神明。
如果创生也是一种权柄,要去哪里得到?
郁飞尘说:“你想做到吗?”
主神只是垂眼看他,笑意淡淡。
没得到答案 ,郁飞尘换了个问题:“为什么教我这些?”
“作为你陪我走过兰登沃伦的答谢。”
郁飞尘就静静看着他。明晃晃写着,不信。
祂无奈,手指理了理郁飞尘的额发,说:“作为带你前来乐园的神明,我想教你世上一切美德与善行,要你看到荣耀与梦想。我希望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并有与之匹配的勇敢与担当。”
“……但当我见到你,我知道那些美好的品行早已深藏在你的灵魂之中,不需多加教导。”
郁飞尘:“……?”
主神在说的真的是他吗。
“此时,我深知你心志坚定,渴望自由。”主神的语声很轻,“既然如此,我教你一切力量的秩序与规则,希望你离开乐园孤身行走永夜之时,可以安然无恙。”
此话一出,郁飞尘就知道自己东窗事发了。
在飞船上的时候露出了形迹,或者克拉罗斯告密,或者祂一直知道。
于是主神也就会知道,他想获取自己的力量,想离开乐园。
只听主神继续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即使脱离乐园的束缚,行事也务必遵循正义的准则,因为通往神的道路是圣洁的。”
郁飞尘看着祂的眼睛。
——通往神的道路明明血流成河。
寂静里,神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一个很自然的动作。
窗框上,那夕阳的光泽跳动了一刹。孩子的欢笑声透过神殿的大门遥遥传过来。
他向来不认同乐园的人们对主神永志不渝的信仰。
可神的手指像哄睡困倦的孩子那样轻轻抚着他头发——这一刹的光阴,好像足以让他心甘情愿许下宣告忠诚的誓言。
暮日光辉里,他闭上眼睛。
已经不一样了,他清楚地知道。
那追逐自由的念头已经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愿望。
“我没说过要离开这里。”他说。
主神轻笑一声:“你的堡垒世界不这样认为。”
早已破罐子破摔的郁飞尘已经不会因为这句话感到任何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