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外人,也失去与外面的联系,人们对他满是好奇。他们请他住在最美丽的旅馆,问他外面发生的事情。
“外面还像以前一样。”客人回答他们。
他们也就安心了。
“客人,那就请你住下来,吃些浆果和蜂蜜,享受一段愉快的时光吧。”他们说。
客人说:“谢谢。”
虽然欢迎难得的客人,但蝶人们仍然怕生,尤其,这位客人看起来冷淡难以接近。他们只是远远看着他,好奇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客人阅读了许多关于蝶人国度的书籍。他看起来很认真,蝶人喜欢认真的人。
第三天,他找巫师请教了一些魔法问题。巫师后来对学生们说,真希望你们的天赋能和那位客人一样高。
第五天,客人拜访了城中有名的工匠,请他打造一副弓箭。工匠看到图纸,喜欢这样的设计,问客人自己能否多打几副,售卖给其它人。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
第七天,客人登上了城中最高的建筑。最高的建筑对面是蝶人族最大的宫殿,全由散发芬芳的香木筑成。
明亮的阳光里,客人将三支弓箭搭上了弓弦。
他要试验他的箭法,悄悄观察客人的蝶人想。
拉满的弓弦蓦然松开,三支箭矢流星一样刺向绵延的宫殿。
箭尖上,忽然燃起了炽烈的魔法火焰。
火焰轰然在宫殿里烧起来了。
尖叫四起,两名巫师从着火的宫殿里匆匆跑出来,念起了水魔法的咒语。
客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淡漠,他再搭弦。
箭矢破空的声音那么轻。
刺入血肉的感觉却那么重。
两支箭几乎同时穿透了两名巫师的心脏。
观察他的那名蝶人心中一片空白,声音颤抖:“……为什么?”
客人回头。
“感谢招待。”他说,“这是我来到的第二十三个世界。”
那一天,蝶人的国度里,烈火从中央起来,烧红了天空。
起先,到处是尖叫声,到处是哭声。后来,变成痛苦的惨叫声。再后来,火和风的猎猎声音盖过了一切。
等一切都平静,世界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
轻轻的咔嚓声传来。客人走在废墟上。风把灰烬扬起来,他的衣袍却还是那么雪白。
街道上躺着一具尸体。它的生命停在了挣扎的那一秒,手臂伸向天空。已被焚毁的面孔上还残留着呼喊的神情。
客人看它,看了很久。
然后,他俯身半跪,将那伸向天空的手臂折回来,将死者的双手交叠安放在腹前。
“我许诺,”客人说,“你们将在永不破碎的国度重生。”
——当外乡人来到约拿, 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风打着旋儿在街头刮过,把灰烬扬成漫山的迷雾,最后消散在无限高远的天际。
客人起身走向他来时的那条道路。他来时孑然一身, 走时也是一样。但那条路已经尸横遍野。
整个世界在他背后虚化成金色的淡影。
死去的, 活着的, 挣扎的,□□的, 风一刮,就化作一道流光,随那陌生的客人往岑寂的永夜走去了。
一只残破的蝶翅被风卷着飞过安菲面前。
安菲伸手, 蝶翅轻轻落在他手心。翅膀边缘焦黑的烧痕下, 依稀还能看出斑斓美丽的花纹。
哭咽般的风声里, 蝶蛹怪物的尖叫声又响起来了。它们要复现当年一切景象, 要用最疯狂最绝望的语气拷问眼前这个人的灵魂。
更要用累积了千万年的仇恨——报复他,折磨他,杀死他!
但是——
幻象摇摇欲坠, 几度濒临崩溃,没法再继续下去。
“忘记了吗?太久了。”安菲把将蝶翅拢在手心,语声还是那样淡薄不带丝毫情绪。
他再松开手指的时候, 蝶翅化作一只鲜活轻盈的蝴蝶从手中翩然飞出:“但我还记得。”
蝴蝶飞向远处,周围场景悄然变化。
兰登沃伦, 一个美丽的国度。
穿过一片密林,前面是庄严的巨石圆祭坛, 它很崭新。这里还是约拿山, 镇民们举行祭祀日的地点, 只不过不知道是多少个纪元之前的场景了。约拿山也还不是那座峭壁断山, 而是一座真正高峻的连绵山脉。
随着郁飞尘和安菲往前走去, 对面,另外两个人也正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正是那位曾造访蝶人世界的客人——也是兰登沃伦的主人。
永夜里不知多少年月已经过去。他还是同样的金发白袍,同样冰冷淡薄,高高在上的气质。但比起杀戮整个蝶人国度时大了一些,依稀已经有了未来那名主神的影子。
另一个人走在他的侧后方,这人的五官过目即忘,无法构成任何印象,不是因为郁飞尘脸盲,其它人看去也是如此——是画家。
导游的八卦曾经说过画家特殊的外貌。作为艺术、创造与灵感之神,画家可以为自己塑造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要做一张白纸,从灵魂到外表。因为只有白纸才能毫无芥蒂地映现一切灵感。
郁飞尘认出了画家。
看来这时候主神终于不是孤身一人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一种空荡荡的感受忽然从郁飞尘心脏里生出来,带着抽丝剥茧样没着没落的涩疼,仿佛这是他的过错一样。
另一边,画家先开口说话了。
“这会是整个永夜里最完美的一片土地。”他说:“但为什么到现在才考虑为兰登沃伦指派子民?”
主神说:“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画家的语气微带困惑。
主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天空定格在黎明到来前的一秒,峭崖下,万物初生,祂站在祭坛正前,冷风浩荡,光与暗混沌未分,如同古老传说中的创世画面。
神明太少流露出感情,祂的灵魂就像千年封冻的冰。但在此刻,在祂手指摩挲过石台庄严肃穆的表面的片刻,眼里却浮现一丝微微的笑容。像曦光照过冰雪。
——仿佛祂等待此刻,已经等了千万年。
收回手,主神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血从他指尖滴落,在祭坛上晕开,转瞬间又消失,像是通过这祭坛,通往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与此同时,眼睛不能发觉,只有直觉可以感知的变化在兰登沃伦的土地上升了起来。
一滴,又一滴。
画家不知道神明在做什么,他只是看着这一幕。
静静地,混沌昏寂的天幕上降下千万道流光。
光芒纷纷扬扬,抬起头,仿佛世间一切星星都像雪一样飘落。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这一幕很美。”画家说。
第一个光点落在了兰登沃伦西北方的土地上。那是一片冰晶剔透的雪原。光芒触地的那一秒,无数人影在那片土地上凝聚成形。
自被创造起就无人居住的雪原上,忽然满是生灵。
人们像是大梦初醒般站在雪原上愣愣对望,片刻后才狂喜般拥抱在一起。
“你创造了生命。”画家睁大了眼睛,声音中难掩激动:“你创造了和我们一样的生命?”
继而,画家眺望着远方,忽然又蹙起了眉头:“不对,他们……我见过。”
——是他伴随着主神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那地方也是一片雪原。一场征伐结束后,世界进程扭转,被收归主神所。永夜里消失了一个碎片,而神国扩展了一寸疆域。
而这些人是在混乱血腥的战争中死去的人们。
眉头恍然松开,画家道:“不是创生,是……复生吗?”
与此同时,旁观这一幕发生的郁飞尘也听见安菲开口。
“我曾经一无所有,直到这一天才在永夜中得到足够力量。”少年人的嗓音淡淡说,“复生,我掌控的第一项属于神明的权柄。”
人们说,神全知、神全能。
那么,将已死之人从死亡的阴影中召回,想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血液继续滴落。
光芒亲吻兰登沃伦的大地。每一粒光都是往日一整个世界里的亡灵。在这一天,复生的仪式里,他们跨过死界的冥河,重新来到生者的世界。曾经挣扎死去,像梦一样,他们还站在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相差无几的土地上,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
这场只有两人在场的复活仪式持续了很久。
不知多少光芒落下,广袤辽阔的兰登沃伦拥有了它的第一批子民。
曾经,画家不明白主神为什么要构建兰登沃伦这样一片土地。现在,他忽然全知道了。
他有些着迷地看向主神的侧脸,那种神情难以形容,画家在那一刻一定获得了惊人的灵感,因为他的眼神说,他的灵魂正在颤栗。
“我一路追随你来到此地,在你身上得到的灵感都关于罪与罚。”画家轻声道,“但刚才有一刻我看到了爱与美,足够起稿一千幅新画。”
万物在生发,人们在复活,主神在祭祀。画家在谈论他的画。或许这就是艺术家。
郁飞尘则在看兰登沃伦。
时间推移,人们还在持续不断地复活着,可是他看得出来,越是往后,复活所需的时间越长,主神消耗的力量也越多。
注意力回到安菲身上。他发现安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座祭台上。
复活的人们被喜悦包裹,安菲的眼瞳里却满是幽寂。
狂欢与悲戚,像世间的两极。
如果是完全的复活,不会有今天蝶人族的异状——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菲忽然缓缓收紧了握着郁飞尘的手指。
很多个纪元后,他已抛弃太多过去,也从未回忆过这些事。
但当光阴的迷雾被过去的亡灵揭开,他发现那些记忆还像刚发生时一样清晰。
——连同这一天里那比绝望更空荡的情绪。
祭台前的主神手腕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是消耗过多的征兆。
他划开了一道更长的伤口,更多鲜血被祭台汲取,流光落在了约拿山下。
年轻的蝶人睁开了眼睛,呆呆打量着身边这个世界。
他死了,他记得。火焰吞没了他的家乡,也吞没了所有人。
客人,是那个外乡的客人一手造成了一切。想到那人的一刻寒意从他脚底窜到头顶。他亲眼看见他把三支火焰的利箭射向蝶人城市的心脏。他还对他说——感谢招待。
那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几道流光闪过,他身边出现了更多人。蝶人们相互对视,都认出了对方,蝶翅簌簌抖动。他们很快谈到那场恐怖的大火,谈到生前所受的折磨,也谈到现在这离奇的复生。
年轻的蝶人一边听,一边惶然看向四周。
终于,模糊的白金色在他视野里一闪而过,这色彩在他心里实在刻得太深了。他用尽毕生力气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远处山巅上一抹高高在上的孤影。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就是那个人。
他浑身颤抖起来,死死望着那里。
山顶祭台前,主神若有所觉,与那年轻的蝶人对视了一眼。
山风呜咽,万古以来,风就这样在世间回响。
就在这一眼对视之间,命运的转轮缓缓走过一个刻度。
复生的过程忽然停下了。
主神眼瞳里微有茫然,祂抬起右手,在手腕划开十字刀口,鲜血流注,祭台却不再吸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主神再度将手指按在祭台上,手指陷在血泊之中。祂缓慢而决绝地闭上眼,无法形容的强力将鲜血生生逼入祭台之中!
又一位蝶人居民在山下复生了。但他的蝶翅只剩一点儿,边缘泛着焦黑。
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
起先是蝶翅的变化,后来是其余肢体的奇怪变异。
再后来……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一团混乱的黑气里,一些畸形的肢体或器官杂乱地纠缠着。
画家喃喃道:“……快停下……停下!”
可主神似乎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画家冲上前,咬牙硬生生把祂的手指从祭台上扳开。
主神蓦然睁眼,看见山下一幕。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为什么。”
“你力量不够了。”画家道,“你得休息,等恢复一些我们再来。”
神明的目光死死望着畸变的蝶人,祂仿佛看见虚空中极可怖之物。
祂摇了摇头:“不是力量。”
缓缓地,祂再次将手指按在祭台上。
这次,连祂的身影都在淡淡虚化了。
画家睁大了眼睛:“不……”
新的流光终于再次在约拿山上空出现。
这次,它们在半空静静化为漫天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灰烬消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也在神明身上死去了。祂闭上眼,轻轻喘了口气,仿佛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画家曾见过主神受伤的样子,再疼痛的伤口都掀不起祂一丝情绪的波动,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
他惶然扶住神明的身体,一遍遍地问:“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郁飞尘问。
安菲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不能再往前复生了,对么。”
安菲眼中的哀伤终于化为实质,郁飞尘伸手,在他脸颊上拭去一颗落下的眼泪。
幻象里的神明连微笑都冰冷。
他眼前的安菲却可以眼眶泛红。
这是你第三次在我面前流泪,郁飞尘想。
“我曾许诺,要一切因我而死的都复活,一切为我而死的都归来。”安菲抬头望着他,“这一天,掌控复生的力量后,我也以为……从此就能履行过往一切誓言。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复生也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不是力量,是时间。越过这道时间后,消散的力量永不会重聚,已死之人永不会复活。”
“后来,我将复生界限的长度命名为一个纪元。”
他见过这位神明做下的一切。
“你若爱他们,就不该毁灭,你若不爱他们, 也不该复活。或许在毁灭他们的时候, 你已有这种觉悟。”画家轻声道, “不要悲伤。今日所有痛苦都是你注定付出的代价,因为你想做的是一件不可能之事。”
神明点了点头。
祂把满是鲜血的右手抬起来, 手心朝着自己,低下头。
一枚暗银色的骑士头盔从虚空中浮现,化为实体落在祂的手上。
骑士头盔上满是刀箭撞痕, 还有干涸的血迹。现在祂的鲜血也沾在了上面, 新血覆过旧血, 直到这新鲜的血液也在山巅冷风吹拂中变成暗红色。
祂垂下眼, 眼瞳里浮现死寂的、悲伤的神色,可太久没有过属于人的情绪,连这悲伤都不生动, 显得空洞。
“没有爱与美。”祂忽然说。
嗓音冰冷沙哑:“只有罪与罚。”
画家摇头:“不是的。爱与罚总是相伴并生,罪与美并无分别。”
神明没有说话,祂只是沉默地抱住头盔, 将它贴在在自己心脏处。
画家忽然后退了几步,离远一些, 他更能看清神明的全貌。
“这就是我想画的。”画家说,“在你身上, 我终于找到了……让它们合为一体的方式。谢谢你。”
神明淡淡道:“你要走了吗?”
“不。”画家说, “我将永世追逐你, 我见证了你的开始, 也要见证你的结局。”
神明忽然笑了。
祂的笑意那么轻, 又那么纯粹,像初见人世的稚子。
沉寂痛苦尽皆散去,祂接受了什么,留下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
“你会得到想要的。”祂说。
“那你呢?”
“我永世受折磨。”
说罢,祂抱着那枚头盔转身朝山下走去。
在这一刻,祂割断了与过往所有联系。
——祂真正成为永恒孤寂的神明。
画家近乎痴迷地注视着祂的背影,他为了追逐灵感与美追随神明至此,今天,一种美湮灭了,另一种美升了起来。
“但你不后悔。”他轻声道。
他跟上神明的脚步。
天地混沌初开,一线朝晖从天空与云层的裂隙间照下来,直直投射到他们身上。
远方,不知哪个种族在举行庆祝的典礼,盛大的烟花尖啸着冲上天际,一霎繁花绚烂后倏然消散。
山下,主神来到畸形的蝶人面前。
祂手指抚触上那些怪异的肢体时,淡金色微光升起。力量进入蝶人身体修复了那些异变之处。
但对于其它的——为数众多的,完全混乱的黑影怪物。即使是神明也无法再让它们变回一个完整的人。
“你们想去哪里?”
怪物已经不会说话,它们发出低低的,痛苦的嘶叫,这样的形体下没有任何生命能好好活着。
神明叹了口气。
祂的手指穿过浑浊的黑影。
“散去吧。”祂说,“你们会化作约拿山的溪流与花木,与此处永为一体,直至参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成为它的一部分。”
神明的旨意落下,万千黑影逐渐消散隐去。约拿山的风里,传来幽幽的哭咽声。
有诞生的地方就有死去,在这世上,每一秒都有生命消散。
就像永夜里,每一秒都有世界破碎。
主神就此离去。此后漫长的岁月里,祂再也没有来过约拿山。
幻象到此结束。
黑影怪物已经将郁飞尘和安菲死死围绕。
最前方的怪物从黑影里伸出一只虚幻的镰爪手肢,上面满是锐利的花纹,它正将手肢伸向安菲的眼睛。
冷银色的刀鞘挡住了它。
即使出来游玩,郁飞尘也会随身带件符合当地力量体系的武器。
怪物的眼睛转向郁飞尘。
“当年他离开前,已经让你们完全消散,”郁飞尘道:“现在你们还存在,是因为镇民又复活了你们?”
怪物发出一声低笑。
安菲往前走,与他并肩站着。
“你们仍存此处,是我的过错。”安菲说,“那天我离开此处,但未销毁复活祭台。”
郁飞尘余光看向峭崖下的城镇。
——这样一来,就全部说得通了。
被复活的蝶人一族在约拿山脉里安家,后来,有一天,他们发现了密林掩盖下的复活祭台。
若是其它人发现也就算了。可蝶人是亲身经历过复活的种族,甚至他们中有人亲眼见到了神明在山顶时的样子,他们还是唯一一个在复活中出了差错,有了半复活状况的种族。于是,他们效仿主神的模样举行复活仪式,也就是现在的“祭祀日”。
就这样,镇民们献上祭品、鲜血,再虔诚祈祷,祈愿亡灵归来。
就这样,那些原本消散的力量又重新聚起来,成为更加畸形、更加混乱的怪物。而镇民们没有神明那样的力量,也根本不明白“复活”的原理。即使召回,也只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幻象,一夜过后就再次消散。
而在镇民们的眼里,就是祖先的亡灵因怀念人间的生活现身了一夜。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祭祀日的传统就这样流传了下来。直到今天,那些魂灵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聚中完全混乱,也畸形到了难以形容的程度。
支撑着它们再次出现的除了镇民们的祈愿,恐怕就只有对神明的仇恨了。
被道出来历后,怪物发出低笑,在这一刻,所有怪物陡然暴涨而起,朝他们两个扑去——如同一张深渊巨口张开,向他们咬下!
安菲神色不变。
少年嗓音冷冷,轻轻吐出两字:“够了。”
他只是轻描淡写抬手。
——万千怪物生生停在半空。
“今夜允许你等现身,只因有人想知晓我过去之事,而我无意隐瞒,并非前来自戕赎罪。”
典雅端庄的语调如同在念诵诗篇,却因为环境的危险和森冷,更像决绝的宣言。
“多年前我将你们毁灭,此时同样可以。虽不欲忏悔,但我深知罪无可赎,仇恨难消。今天,我给你们另一条道路。”
在他身侧,一条漆黑的裂缝缓缓打开来,通往无尽的永夜。森寒的风从那里刮来,如同来自地狱最深处。
“我敌人众多,不惧再多几个。”他看向永夜深渊,“想重获自由或拥有报仇之力,就去到那里。”
怪物躁动嘶嚎,而安菲一字一句道:“我就在永昼……等着你们。”
话音落下,黑影如疯兽涌向深渊裂缝。
狂风吹动安菲的金发和袍角,却改变不了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凛寒如旷古的雕塑。
他从未后悔。
他也从不逃避。
——最后一丝黑影也遁尽,裂缝缓缓合拢。
深夜山巅,只剩下郁飞尘和安菲两人。
有镇民已经到了山下,错落的灯火在城镇里亮起来。
幽微光芒映在安菲眼瞳里。
“这就是兰登沃伦的过去。”他说。
——也是他漫长过去里一个意义特殊的片段。
峭崖的岩刻画得不错,无数人自死去的蝴蝶身上诞生,说这是创世时的画面也没错,因为对兰登沃伦的人来说,这就是创世。
这时已近午夜,夜雾漫了上来。
“冷吗?”郁飞尘说。
从进入幻象起,他就一直牵着安菲的手,现在也没分开。
见到这段过去后,这人对自己的态度好像没有什么改变,他似乎完全不在意。安菲想。
他刚想回答一声“不冷”,一阵带着眩晕的剧痛蓦地席卷了他的身体。
郁飞尘扶住安菲忽然往前栽的身体,纤弱的少年几乎是挂在了他身上。
“你怎么了?”
安菲喘口气,摇了摇头。
“风太大了。”他说,“……带我去那边休息一会。”
他们并肩坐在古老的祭台上。
片刻的虚弱后,安菲好像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郁飞尘记起,就在今天,安菲刚刚登上这座峭崖的时候也晃了一下。
寒夜里,白袍显得尤其单薄,而少年的身体很小一个,似乎轻易就能保护。这些天来,好像习惯了一些亲密的举止,郁飞尘伸手揽住安菲的肩膀。
得到什么善意的暗示般,安菲也往他身上靠了靠。
靠在他肩上,少年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了话,而郁飞尘愿意听。
“我刚到永夜的时候,绝大多数世界都还完整。”
顿了顿,安菲又改了措辞:“永夜里没有世界真正完整,它们总有一天会破碎,我说的‘完整’是指那些世界都还有广袤的领地,有活着的子民,力量稳定。”
“但那时候太早了,还没有诞生高级的魔法和科学。上一个世界里,你打破秘语的壁垒,改变了世界的进程,但在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精致的结构。有时候,连敌对的阵营都没有。”
安菲没有继续说,但郁飞尘明白了。
在一切都刚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改变世界的方法。
只有战争,劫掠,冲突,和屠杀。
没有无辜或有辜,只有胜利或失败。
胜者得到力量和领土,从而建立自己的王国。败者则得到败者的结局。
想要的就去取,有仇恨就去报。
郁飞尘不觉得这很意外。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应当。
在他的认知里,这才是世界该有的模样——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认知究竟从何而来。
他说:“后来呢。”
“后来?”安菲想了一会儿,才道:“等破碎的世界变多,越来越多人流落到永夜的时候,别的外神也渐渐出现了。那时我有兰登沃伦,还有了疆域很大的神国,再后来又有了乐园。‘主神’是那些掌控力量之人的自称,我从未自居为神明,但后来别人也开始这样叫我。到现在……就是现在这样了。”
神明的故事说起来好像很简单。
一句轻描淡写的“就是现在这样了”不知道要引得多少眼红永昼领土的外神咬牙切齿羡慕嫉妒,尤其是克拉罗斯。
“不是这个后来。”郁飞尘甚至组织了一会儿措辞,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句话:“那天晚上你说,你不是那种……世人想象中怜爱世人的神明。但现在的你看起来确实是。”
最开始的主神甚至像个该被打倒的反派。
听见这话,安菲笑了笑。
“我从未变过,也不认为我有哪一刻放弃过爱他们,只是在他人看来,我像是变了。”安菲的声音渐轻渐低,靠在他身上,像是快要睡着,即将陷入一场甜美的梦境那样:“如果你问的是这种改变发生的原因……应该是从我遇到萨瑟的时候。”
从约拿山离开后,画家去了别的地方,他说,他要去完成新的画作。
“这次你消耗的力量太多,不适合再去永夜了。你已经付出了太多,现在可以在自己的国度里走一走了。”画家说。
“那是我第一次在兰登沃伦游逛。”安菲说,“那天后的不久,我遇见了萨瑟。”
风把安菲的头发吹到郁飞尘手里,他握住那些发丝,像是握住了安菲本身。
郁飞尘当然知道萨瑟,那个性别存疑的精灵,也是乐园的生命之神。
安菲说是在那次兰登沃伦游逛时遇见了萨瑟,意味着萨瑟是兰登沃伦人,也就是说——萨瑟是曾死于主神手中的人。
安菲轻轻抓住郁飞尘的手,看向远方,他的目光渐渐迷惘。
他再次回忆过往。
光阴如同迷雾,雾气散开后,昔日情景依然清晰。
那是个美丽的溪谷,空气湿润芳香,阳光在溪边卵石上跳跃。
他路过此处的时候,萨瑟就在溪边,还小,刚到成人的腰间,雪白的尖耳朵上刚长满绒毛。
精灵是天生美丽的物种,年幼的精灵更是不可思议的造物。
——年幼的精灵正在专心伺弄一株幼小的花苗。
在那时,非必要的时候,他很少和人说话,更无和幼年生物交流的特长。于是他只是路过,没有停留之意。
却被精灵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