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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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飞尘:“。”
他把鸽子放走,往创生之塔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接收了很多意义不明的目光。很多人都看着他,然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上一次有这种待遇还是在莫格罗什挂横幅庆祝他终于去了永夜之门的时候。
郁飞尘无视那些目光,冷漠地上了电梯后,忽然发现创生之塔的电梯按键上多了点什么。
那是一行注释。
以前,只有戒律之神在的第十二层按键旁有注释,写着“萨瑟纳尔不得入内。”
现在墨菲在的那一层按键旁也多了一行字。
“郁飞尘与克拉罗斯与狗不得入内。”

第85章 创生之七
郁飞尘原本不知道克拉罗斯为什么去开个会还要找人一起。进去之后才知道不算会议, 更像个茶话会。主持聚会的人是仪式与庆典之神伊斯卡迪拉,这位神官的形象是个一团和气的老头,胡子和白发像圣诞使者那样卷曲着。
爬满白蔷薇的玻璃花廊里, 神官三三两两在交谈。有些郁飞尘认识, 另一些则从未见过。
克拉罗斯说:“为了复活日, 外面的神最近回来了一些。”
郁飞尘的目光从那些神身上扫过去。乐园的神明分为三种,一是创生之塔内各司其职的驻守神, 二是被外放出去,在一些重要领地或世界长住的守护神,三是行踪不定, 在各处穿梭的“巡游神”。后面两者都不常在乐园, 但乐园里的诸多任务都由他们发布和核查。
但在克拉罗斯走进花廊,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 这些神明里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甚至就像没有看到这个人的存在一样,偶有投过来的目光, 也是看向郁飞尘的。
场景确实一度十分尴尬。直到他们两个在边缘处落座。
不巧,不远处就是画家和墨菲。
墨菲恢复了原本的形象,金栗色头发, 魔法师长袍,左眼眶里是一簇灼灼燃烧的火。但他看起来不太开心, 正倚在画家的肩膀上发呆。目光经过克拉罗斯的时候,转过去背对了他们。
“每个纪元的今天, 我都感到很尴尬。又不能不来。”克拉罗斯拿了一块甜点放进口中, 兜帽遮盖下, 他皮肤苍白, 嘴唇薄而鲜红, 噙着一点笑的时候,透着森森的诡异。
说完,又吃了一块。
郁飞尘看了一眼水晶茶桌上的甜点,永夜之神竟然爱吃这种甜得发腻的鬼东西。
他道:“你做了什么?”
能让这么多神都不搭理,也算是一件难事。郁飞尘自认做不太到,起码这一路上,莫格罗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画家也对他笑了一下。
“我么,”克拉罗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做。每天恪尽职守,开门,关门,无微不至地教导新人。”
郁飞尘没接他的话。
或许是意识到如果连郁飞尘都不理他,就只能去花园里捉一条狗来排解尴尬了,但乐园的狗可能都不会理他,克拉罗斯道:“因为我是外人。。”
郁飞尘:“你不是主神以下的最高位神么。”
“那也…确实。”克拉罗斯又吃了一块甜点,忽然换了话题,道:“你在墨菲那里抽到了什么牌?我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真理之箭。”
郁飞尘:“那时候是你给我开了永夜之门?”
“那倒没有。”克拉罗斯道。
他说完又补了几句。原来永夜之门的开启要靠创生之塔积聚力量,力量足够的时候,才能打开乐园到碎片世界的通路。而力量的积累速度是一门玄学。
克拉罗斯作为守门人,控制的是门对谁而开,而不是它在什么时候开。
这样说来,克拉罗斯仍然算是帮了他。
“你不想说?我猜猜。”
说着,克拉罗斯的手上缓缓浮现了一张牌面。这时不远处的墨菲敏锐地抬起头来看向这边,卡牌瞬间消失,克拉罗斯继续吃甜点仿佛无事发生。
但即使是这一瞬间的闪现,也让郁飞尘看清了牌上的画面。
——是一团漆黑狰狞的浓黑。和他的那张有点不同,但显然同属一个系列。
“没猜错?”克拉罗斯笑了笑,道,“墨菲说这是什么?”
“无意义预言。”
克拉罗斯的语声忽然变得更低,也更飘忽诡异。
“这是一个预言,但他打定主意要杀了你。对死人来说,预言失去了意义,在那一刻他不算说了谎。”
郁飞尘:“这张牌其实有意义?”
克拉罗斯在唇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手势:“别告诉他我给你看了。这是我的第一张牌。剩下的你自己猜,或者求我。”
郁飞尘凉凉看他一眼,克拉罗斯觉得这像是看精神病的目光。
他们没再说话,过一会儿,郁飞尘忽然看见画家笑得温温和和,给他比了个“小心”的手势。
还没来得及警惕,他忽然被一个人从背后搂住了。
一道分不清性别的软甜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没见过你,有兴趣和我上床吗?”
郁飞尘:“没兴趣。”
“嘁。”来人收了手。这人浅绿长发,银色眼睛,长一对精灵尖耳。郁飞尘觉得乐园的神明们外貌捏得很不错,花花绿绿得各有千秋,根本用不上辨认五官。
精灵收了手没错,但目光还是在郁飞尘身上意味不明地转了几圈,带着点妖妖精精的笑。直到看见克拉罗斯,笑容才渐渐消失。
“那算了。”说完转身离开。
这时克拉罗斯正拿着一碟点心,事不关己地吃着。直到那人走开才懒散道:“那就是萨瑟,生命之神。”
原来是被禁止进入十二层的那个。十二层是戒律之神的地盘。
郁飞尘:“他又做了什么?”
其实郁飞尘觉得“他”这个人称代词可能不太适合那位精灵,不过乐园里,大家的种族和性别都很多样,也就随便喊了。
“他么,好像是睡不到戒律,于是每天去十二层假哭。”克拉罗斯道,“戒律请他走,萨瑟说除非你在电梯键旁边写‘萨瑟纳尔不得入内’,我才不来。”
说到这里,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戒律是新神,还太年轻。为了拒绝萨瑟,就真的在那里写上了。现在全乐园都知道他和萨瑟有不可告人的纠葛。”
说完,克拉罗斯拍了拍郁飞尘的肩膀:“你看,如果不是我在你旁边,你和戒律就是同样的下场。”
郁飞尘拿起水晶杯,喝了来这里后的第一口水。神心险恶。
喝完,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克拉罗斯神态自若:“刚到乐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导游。”
这时庆典之神站到了中央,说大家都来了,开始商议正事。
接下来的环节十分枯燥无聊,无非是安排复活日仪式的种种流程与细节,精细到了主神会走过的路旁永眠花的摆放角度与花瓣上的露珠大小。
接下来是神国与各个世界里应当呈现的神迹。
直到最后克拉罗斯才被提起。
“永夜阁下,”伊斯卡迪拉说,“务必守卫永夜之门,有劳。”
克拉罗斯:“不谢。”
散场的时候,萨瑟纳尔已经取代了墨菲的位置,没骨头一样靠在画家怀里,望着白蔷薇中即将凋谢的一支发呆。但墨菲这么小气的人竟然没有一丝不悦的意思,相反,他站着靠在廊柱上,还伸手拂掉了画家发间的一朵蔷薇花瓣。
克拉罗斯顺着郁飞尘的目光望过去。
“时间、生命和创造,他们三个是乐园的原初神,跟随你们主神的时间最久。”他说。
郁飞尘蹙眉看着彼此之间温情脉脉的那三位,道:“主神也和他们一样吗?”
克拉罗斯起先没反应过来,三秒后,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兜帽都滑落大半。“你们这些……这些在乐园里长大的人,怎么都这么天真?”他边笑,边又拿起一块点心,果不其然呛到了,咳得撕心裂肺,让墨菲往这边又看了一眼。
正说着,就见萨瑟纳尔往空中抛了个什么东西,道:“明天就能见到祂了。”
他们三个团成一团,本来就已经十分混乱,那句话一出口,郁飞尘更是觉得不堪入目,转身离开了花廊。临走前克拉罗斯终于顺过了气,说以后如果无聊可以到十三层来找他。
终于离开创生之塔,一只羽毛蓬松的鸽子扑棱棱飞到了他面前,嚎叫着说白松先生一直在请求通话。郁飞尘留了言让他自己玩,转头又拨了夏森的通讯。他刚一回到乐园就想做这件事,但被克拉罗斯打断了。
夏森很快接起了通话:“郁哥?你怎么想起要找我?”
郁飞尘:“你在哪里?”
“在乐园,但很快要去兰登沃伦了,我们还要采最后一次永眠花。”
郁飞尘:“我想去一趟兰登沃伦。”
夏森在通话那头笑了起来:“为什么?”
郁飞尘:“我要去暮日神殿。”
“主神在上,你要去瞻仰神明的殿堂吗?你在哪里?我立刻去接你。”
语气之殷切,简直像是个看到浪子回头的慈祥父亲。
作者有话说:
鹅能有什么坏心思。 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第86章 创生之八
独角兽拉着马车来到乐园边缘, 乐园的天空依旧是百年不变的日暮景象,雪白淡金远远近近连成一片,偶尔飘过几缕橘色的流云, 算是点缀。
从边缘一跃而下, 离开乐园的所在地后, 景色却倏然变化。天空阴霾密布,云层黑沉沉压在上方, 仿佛下一刻就要刮起狂风暴雨。
夏森望向下方的神国,道:“兰登沃伦的老人说,每次复活日都是阴雨天。”
谁都不知道兰登沃伦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复活日, 它又在神国里存在了多少年, 更不知道它为何被称为“圣赎之地”。
它只是一直在那里, 就像暮日神殿一直矗立在中央的山巅一样。久而久之, 人们都以为世界本来如此。或许最初不是这样的,但经历过最初之时的人们已经不复存在,连传说都只留下了似是而非的几则。
“看, 神殿就在那里,山脉的最顶端。”夏森指了指云雾中逐渐显现轮廓的山脉。指完路,他给郁飞尘说起了暮日神殿的规矩。
就像神明的垂爱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神殿也不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只是山路陡峭,三万级台阶不算好爬。生长在兰登沃伦的人们又或多或少爬过几次, 瞻仰过神殿的模样,长大后就不会频繁前去, 打扰山巅的清净。
常在神殿周围玩耍的就只有神殿收养, 或被父母送来这里教养的孩子。偶尔也会有贪玩的少年在神殿中迷路, 被神殿女使送回。
“神明喜欢孩子。”夏森说。
郁飞尘:“他有名字吗?”
“他?”
“祂。”
“名字?”夏森摇了摇头:“名字只是……我们为了有别于其它人的符号而已, 神明不需要这种尘世的标记。”
倒显得问出这句话的郁飞尘是个尘世的俗人。
夏森看看郁飞尘, 试探道:“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郁飞尘靠在车壁上,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着什么。自从那天看到文森特跪伏在安菲面前就开始了,他在短暂的反应时间里规划好这次行程后,就主动地不去想这件事,并在潜意识里将其美化为——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无须付出不必要的情绪。
夏森倒笑了:“第一次在郁哥身上感受到情绪波动,真难得。”
但夏森并没追根究底,不探听他人私事也是兰登沃伦人恪守的美德之一。他换了个话题:“说起名字,现在的名字是你最初的那个吗?”
郁飞尘:“不是。”
夏森眨了眨眼睛。
郁飞尘在遥远的记忆里找到了关于这个名字的片段。马车离下方的山脉越近,他逃避得越是彻底,回忆往事都回忆得专心致志,仿佛再次身临其境。
印象里,那是一片昏黄的天空。尘烟弥漫,百兽嘶嚎。他离开十万黑甲兵士肃立的军阵,登上开阔陡峭的天梯。巨大的、漆黑的山脉顶端是巍峨的黑金色宫殿,他登梯时,四肢伏地的枯枝状怪物爬动游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为他让开道路。
殿门两侧各排列十二名提灯侍女。风声呼啸,她们身上的白衣与面上覆着的白纱随风漫卷,但每个人都垂首雅立,一动不动,像她们手里风灯的白色火焰一样。
当他来到门前时,首端的提灯侍女转身入殿,温声道,“将军,随我来。”
大殿厚重,殿内无风。这地方到处燃着灯,被白色的骨爪托着,从穹顶烧到墙壁。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身侧的鹿皮刀鞘,冷眼看殿内。
提灯女一边引路,一边道:“将军自衍河谷一路至此,辛苦了。”
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陛下听闻将军凯旋,已吩咐设宴款待。”
其实,他此来不是准备被接受嘉奖的。
——他打算带兵叛乱,篡国夺位。
这是个鸿蒙乍开,天地洪荒的世界,他的任务是将王国的边境从衍河谷推进到千里外的支离山,而后封禁支离山天狱。不算是个简单的任务,至少得在这个地方待三年。王国的主人没什么过失,但有时来自王山的命令和他的计划相左,让他有些不适。
如果是短期的任务,不爽也就算了,长期的任务,他不打算让自己受这个委屈。发动一场叛乱,换来三年任务顺利,很划算。他来乐园还没多久,但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任务完成的时候再把软禁的国君放出来就是。
脑海中过了最后一次计划,他抬起头,看到了王国的主人。
那人披一件黑金狐氅,懒懒倚在白骨缠绕的王座上,目光下视,半阖的眉目里流露出散漫的威仪。
那天他没反,因为第一次直觉到危险,潜意识里炸了全身的毛。
动物遇到强敌时尚且会伏下身子试探较量一番再伺机而动,他当然也会。
这一试探,就到了再出征的时候。
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衍河谷郁氏第七子,名字敷衍,按序叫了郁七。
临行时,忽来了个提灯女使,道,君王为将军赠名“飞尘”二字,以盼凯旋。
他回头看山巅王殿,见那位国君站在栏前,似在遥望天际弥漫不止的尘沙。
他就收下了。只是回到衍河谷的第三天,都城就传来国君故去的消息,三年后的凯旋之期,前来迎接的也果然是位新王。
这名字却一直留了下来。
“郁哥?”夏森的声音把郁飞尘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山巅已经近了。
夏森:“再往上就是最后一段台阶了,如果复活日前你来不及回乐园,在山巅也可以看到的。”
郁飞尘站在了台阶前。永眠花和白月季沿途盛开,簇拥着最上方的神殿,神殿通体洁白,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下格外圣洁庄严。
郁飞尘觉得熟悉,像是来过。
夏森说:“跟我来。”
登完台阶,面前是神殿的广场。最中央立着一座神像,这是郁飞尘第一次见到属于主神的雕像。
神像是灰色的,优美且栩栩如生。神明身着长袍,手持权杖,戴着庄严的冠冕,衣袖和袍角雕刻出被风向前刮起的姿态,整个人似乎在凝望远方。只是,明明是座精细到连发丝都依稀可辨的塑像,脸庞上却没有五官。
“这就是无面神像。”夏森说。
一群孩子被牧师带着经过这里,欢笑声隐隐传来。
夏森:“我得走了。”
郁飞尘向夏森道了谢,朝殿堂的大门走去。他只在心里有所回避,行为上从不如此。
作为一座宏伟的神殿,这地方和世上所有虔诚庄严的场所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爬上了藤蔓和青苔。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规模格外大,楼梯格外多,结构格外复杂。
——也格外冷清。
起初还有白衣使女对他微笑致意,或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到后来,随着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使女的踪影也渐渐消失了。
郁飞尘一个人的脚步声响在空旷的殿堂里,他回望来时的方向,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迷路很久了。
但他心中竟然毫无一点迷路的慌乱,却有归乡般的宁静。这殿堂里每一根青藤和每一根立柱他都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每一根裂缝都眼生,可站在这里,站在近乎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郁飞尘却觉得不陌生。
冷风忽地灌进裂了缝的落地窗,低沉的呜咽声回荡在神殿里。外面暗了一些,走廊里自发燃起了一盏小灯。幽幽的灯火照在窗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的外观很多,有些来自画家,其余是雇主们的礼物,不收下会被投诉的那种赠送方式。今天被拽去众神的聚会,外观是克拉罗斯挑选的结果,轻甲常服外覆漆黑带银的披风,带点鬼气森森的宗教味道,影子映在玻璃上,像个神殿里的亡灵。
收回目光,他看向前面。但他也找不到路。甚至怀疑起了当初作出决定的自己,为什么仅仅听了个“主神居住在暮日神殿”的传言就来到了这里,而不是等到复活日,和千万人一起看着神明走下山巅。
因为有人送了一只瘸腿的兔子,就自以为与那千万人有所不同吗?
而更加讽刺的是,一整个纪元里,他从没敬仰过这位神明。
种种情绪回避未成而愈加剧烈,山呼海啸一般朝他涌来,神明的居所却依然死寂无声。比起殿堂,更像坟场。
还不到时候,郁飞尘对自己说。
没到最后关头,他未必是祂。
但心绪繁杂,再也无法生硬压下,他有些厌倦,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切尽数消失,凄清的空气里,却有一缕先前没察觉到的宁静气息。是永眠花,这种花的香气淡到不能称之为一种味道,因此是最合适的装饰花。
他眼下没什么路可选,于是循着永眠花的指引走了起来。走得越久,走廊越宽阔古老,两边没有了窗户,永眠花气息越来越浓。
最后,他走到了一扇紧闭的大门前。门两侧有浮雕,左边长剑,右边权杖。
门一推就开了。光亮扑面而来,安谧的气息如最平静的海洋。
这地方很温暖,光源不知在哪里。半透明的穹顶上爬满蔷薇和青藤,柔软的藤蔓向下垂落。殿堂空旷宽阔,一尘不染,墙上壁龛里种满永眠花。
最中央摆了个晶莹剔透的物件,第一眼就能看到。而看到后,郁飞尘的目光就没再离开。
他脚步很轻,像是怕打扰了幽居的神明。可走近了才看清,那是具水晶棺。
棺内堆满永眠花瓣,还有些别的,白玫瑰或白月季,分不清。花瓣边缘上还洒落着碎钻石一样璀璨的露水。
它们甜美、鲜活、芬芳,就那样静静簇拥着一个恍若沉睡的人。
郁飞尘的手指搭在棺盖上,可它那么光滑,轻轻一推就移位到了侧方,沉闷地翻倒在柔软的地毯上。
有些时候,人会格外平静。
有些时候,又会陷入极度的疯狂。
郁飞尘平静地俯视着晶棺内的一切,他向那里伸出的右手,手指却微微颤抖。没触到,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已经弯不下腰。
风声呜咽,他缓缓倾身,半跪棺前,轻轻拂去那几片遮住右边眼角的花瓣。
泪痣就像掉落了一点微光在眼下,平静又哀伤。
郁飞尘忽地笑了笑。
“你,”他冷声道,“醒醒。”
没有人回答他。
他手指冰凉,碰了碰神明的额头,再是唇角。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
撞见墨菲那样对待安菲尔后,他本可以直接质问他,但他没有。不仅没有,还要安菲尔以为他什么都没发现。
他被骗怕了,不想给安菲尔一丝辩解遮掩的空间。他要让他陷入再也无可辩驳不能否认的局面,再揭开那层已经几近于无的面纱。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可是——
“你现在就醒。”郁飞尘本想说,就原谅你。
他道:“我也不会原谅你。”
殿堂里一片死寂。他喊了一声安菲,然而这名字生涩遥远浮于表面,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真正的名字。
郁飞尘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手指紧紧抓住棺沿,指节泛白,茫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四周。
揭开真相的一刻,他以为会是平生最愤怒和难过的时候,却平生第一次知道了恐惧的滋味。
他目光缓缓回到晶棺里。
“别睡了。”他道。
可无法控制的睡意,却逐渐蜿蜒爬上他的身体。
郁飞尘忽然想起了永眠花的另一个作用。
密闭空间里大量放置,有非凡的致眠与镇痛效果。

第87章 创生之九
郁飞尘身上没痛可镇, 睡意也就愈发深浓。他眨了眨眼,柔和的光线里,眼前一切都朦胧虚化, 耳边似乎传来安眠曲唱声。
向下栽倒的时候, 郁飞尘觉得自己的额头磕在了晶棺边缘。但在永眠花的作用下, 连碰撞时的钝痛都变成温柔的抚触。他的意识缓缓消散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忽然有压低了的少女气音传来。
“骑士长。”
“骑士长!”
“骑——士——长——”
郁飞尘睁开眼睛, 永眠花气息还是漂浮在身边。他抬头,见门口走廊里,几个白衣的神殿使女正努力喊着他, 见他醒了, 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信息浮现在郁飞尘脑海里。
永眠花寓意永恒的欢乐与宁静, 使生者安睡, 逝者长眠。神殿里的传统一向是用它作为装饰。这也导致一个结果,每到永眠花盛开的季节,在神殿当值的人很容易瞌睡过去。
年纪最小的那个女孩朝某个方向使了使眼色, 继续悄声道:“祭司要走过来啦。”
郁飞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那些女孩才说笑着走远。
他们走远后,郁飞尘看向自己所处的这座殿堂中央。
这是个庄严肃穆的殿堂, 四壁浮雕无数,穹顶满是描述创世之时的彩绘。殿堂中央跪着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 淡金色长发落在肩头,色泽柔和辉煌。
他背对着郁飞尘, 一动不动, 怀里抱着一卷典籍。
郁飞尘依稀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 这少年还对着这卷上古流传而来的典籍默祷祈福, 醒来的时候, 怎么变成了抱着不放。
郁飞尘忽然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
他握住骑士长剑的剑鞘,借助冰凉凹凸的纹饰使自己彻底恢复清醒。这时有脚步声走近,是神殿的老祭司带着几名使者路过。
郁飞尘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模样恪尽职守。
老祭司看过了他,又看向殿堂中央那位白袍少年,问:“小主人为何不看祷咒?”
郁飞尘:“他正在沉思。”
老祭司满意点头,继续往前走。
郁飞尘则看见背对着他的那位小主人缓慢地动了动,重新拿起典籍。于是郁飞尘往侧面退了一步,见他眼睫低垂,犹带困倦。
刚才果然在睡觉。怪今年的永眠花开得格外浓烈。
已经走远的老祭司忽然驻足回头。
“安息节将至,”老祭司说,“你要常伴他身旁,不可离开。”
郁飞尘淡淡应了一声,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要到来的不是复活节么,安息节又是什么?
复活节,乐园……他看向周围一切,惊觉这里既不是乐园,也和暮日神殿有所不同。
连刚才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语言都古老优雅,不是记忆中任何一种腔调。
他在做梦。
梦见的又是谁?
他又是谁?
郁飞尘看向殿堂中央跪着的白袍少年,想上前去看清他的脸,却无法掌控梦中这具躯壳。
歌唱声遥遥传来,外面的永眠花海里,采花少女哼着悠扬平缓的安睡曲,拉着他的精神越坠越深——郁飞尘猛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梦境瞬间远去,睡着前发生的一切再度清晰。郁飞尘坐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晶棺前。
他在另一个宽阔的殿堂内,白石床上。这是个起居室。
落地窗从穹顶直接地面,外面的风刮起雾一样的白纱帘幔。空旷的起居室内只摆着寥寥几件石雕器具,窗外青藤后,是一片雪白花海。
一位白衣使女站在落地窗边,正看着他。见他醒来,她道:“我叫夏缇,是神殿使女。”
“我在哪?”郁飞尘道。
“暮日神殿。”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郁飞尘问,“睡着的那个人呢?”
这句话出口的一瞬间,晶棺里那人沉睡的容颜又浮现在郁飞尘眼前,空落落的惶然再次抓住他的心脏。
夏缇:“祂把您送到这里。”
郁飞尘认真思索了她话里的意思。
在所有信徒、神官和神殿侍者的口中,“祂”这个人称代词只指向一个人,那位仿佛只活在传说中的主神。
在暮日神殿的最深处,万千永眠花簇拥着的晶棺里躺着的那个人,也只有一种可能,他就是主神。
可对郁飞尘来说,万千个世界里,有那颗泪痣的,也只有一个人。
他记得自己在神明的眼下看到那颗泪痣后,就在晶棺旁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到了这里。而使女夏缇说,是“祂”送来的。
初醒时的虚幻感尽去,郁飞尘的心绪渐渐沉冷空旷下来,他道:“……祂醒了?”
问完,又想起即将到来的那个节日:“复活日到了吗?”
“就在今天。”夏缇道。
说完,她指了指与起居室相连的露台:“您可以去那里观看。”
郁飞尘起身下床,他的披风和外衣都被卸除了,可能是女侍做的。
他穿回去,径直往露台走去,看不出什么表情。
夏缇看着他的背影,平静的目光中流露出微微的困惑。
她是兰登沃伦的子民,在暮日神殿侍奉神明已有数十个纪元。乐园的所有神官她都不陌生,近几个纪元新有的戒律之神与永夜之神也都曾来过,但现在这个年轻俊美的青年并不是其中之一。他出现的场景甚至把她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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