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里,灰紫的雾气忽然降临在殿堂中央。这是克拉罗斯的代表色。
郁飞尘死死按住电梯键。
白松如同热锅上的蛆:“电梯!你快点!快快快!!!”
但永夜之门的开启来得如此恰到好处,比电梯门打开得还要快。
“门已打开,倒计时10、9、8、7……”
“守门人温馨提示:亲爱的客人,此次您即将进入的世界:强度5,振幅6,满分10。”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
郁飞尘转身,看见克拉罗斯已经出现在了殿堂中央,兜帽下的眼睛幽幽看着他。
“3、2、1。”
周围场景彻底虚化。
乐园,拜拜。
作者有话说:
抽卡需谨慎。
夜风吹来。四周弥漫着灰尘与铜锈的气息, 天上浓雾沉沉。
“呼——”白松长舒一口气,不再扭动如蛆虫。
郁飞尘也调整着呼吸与心跳。乐园的神明确实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就在刚刚, 时间之神的所谓“真理之箭”几乎是他见过威力最强大的攻击。心脏被长箭瞄准的时候他有一种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将随着这柄燃烧着的火箭而湮灭, 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一粒灰都不会留下。
而握住箭身的那刻, 巨大的冲力下,这一生的所有记忆都在他眼前同时出现。
“郁哥, 怎么抽卡还出人命了呢?”
“因为预言到不好的事情。”郁飞尘回答。
白松:“预言说,你会变坏?”
倒不是因为这个。他抽到暴君牌的时候,时间之神没什么表示, 甚至提供了真诚的告诫。事情发生变化是在第三张牌, 墨菲说那是“无意义预言”,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那时候他状态已经出现异常,正努力抵抗着“不得说谎”的禁锢 。
至于那句占卜辞,“你要踏在他的鲜血铺成的道路上”, 说明他将来会伤害某个人……是个对乐园来说很重要的人。乐园的神明不允许危害乐园之人存在,所以决定用真理之箭把他提前处决。
这次永夜之门凑巧打开,他逃脱了追杀, 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白松也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他怕他俩下次一回乐园就被众神围攻杀死。
郁飞尘用语言微微安抚了一下他, 毕竟根据牌面显示,他在彻底坠入漆黑前还得经历所谓的“暴君”阶段, 不会死在这个时候。
至于时间之神的预言到底正确与否……他持怀疑态度, 因为他认为自己长于自控, 没有任何“暴君”的潜质, 更不可能变成那团疯狂混乱的漆黑之物。然而, 若能目睹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泥沼——这却让郁飞尘感到未来还有点盼头,值得好好对待了。
如果命运中将有不可能之事相继发生,好过如一潭死水般无波无澜。他偶尔觉得自己实在像个无生命的物体。
白松狐疑地看向郁飞尘,确认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郁哥却看着轻松快乐了起来?那情绪里甚至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成分在。
收回思绪,郁飞尘环视四周环境。
金属的味道,他没闻错。阴霾密布的天空下,隐约能看到远处高耸的巨大城池,而他们面前则是个巨大的半球形金属堡垒。堡垒外墙由黄铜和银铁制成,外墙破损处能看到里面精密咬合的传送齿轮。咔哒咔哒的机械声音响成海洋,堡垒右后方,一个方形烟囱将黑烟送往半空。
他们前面已经有几个人了。
郁飞尘带白松走上前去。忽然,他停了,低头看向自己的衣饰,又伸出手掌。
他穿深棕色披风式长袍,里面是白衬衫和皮马甲——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年纪小了几岁。这是那种十七八岁的少年才有的手,还没完全长成,怪不得他觉得视野低了一些。
不过,即使骨架比成年状态小了一号,同龄人里也算比较优秀了。
“你终于发现了,郁哥。”白松道:“你好酷,还特别可爱,真的。我上次就想知道你上学的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郁飞尘也真诚地对白松的外貌做出评价:“你好像初中还没毕业。”
“哈!郁哥都会开玩笑了!”
说着,他们走上前。前面已经簇拥了几个人,女孩都穿深栗色及膝蓬裙,有皮质束腰、泡泡袖、和黄铜扣,男性则穿风格差不多的披风、马甲和短靴。其中最老的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由于外表年纪都不大,这次的同伴们比上个世界看起来眉清目秀了许多。而他们脸上又确实充满了与年龄相符的迷惑。
“又来人了!”那位目测二十岁的青年朝他俩招了招手:“你们怎么来的?也不认识这是什么鬼地方吗?”
郁飞尘看过去。一共八个人,其中两个人状若痴呆,两个人在哭泣,另外四个人全都充满期望地看着他,要么像是热切地希望他能带来有价值的信息,要么明明白白写着“倒霉鬼又多了俩”的庆幸。他做出初步判断,这局几乎全是新手。
“你们来多久了?”
“没多久呢,唉。”男青年扯了扯衬衫领口:“我正短跑锦标赛呢,草,一眨眼差点撞到前面那个铁墙上,看来之前跑的得超光速了吧?”
正在哭的那个卷发女孩道:“老师罚我抄契约咒语,我还没抄完呢……”
另一个十八九岁的成年男孩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嘟囔着一些混乱的话,他们听不懂。
还有一个人更加奇怪,他正在四处绕圈走路。
白松:“你在干什么?”
那男孩彬彬有礼,“对不起,我刚刚还有八条腿,现在只有两条了,很好奇这样的走路方式。原来还可以走出非直线,真不错。”
白松:“失礼了,螃蟹先生。”
男青年再次问了他们一句:“你们怎么来的?”
郁飞尘思忖片刻,没隐瞒什么:“来之前正在被追杀。”
男青年竖起了大拇指:“可以,兄弟,得救了。”
正说着,来时的地方又出现一个身影,是个眉目十分清秀雅致的少年。黑色长发半束,披风外套挂他身上,与整个人说不出的违和。
“在下灵微,”他朝几个人一礼,语气中带有迟疑:“敢问各位道友……这是何处?”
词汇量丰富后的白松环视四周,喃喃道:“短跑的、抄咒语的、叽叽咕咕的、属螃蟹的、修仙的、还有老黄瓜刷嫩漆的……这锅食材也太丰富了。”
至于“老黄瓜刷嫩漆”指的是谁,郁飞尘认为是白松自己说自己。
名叫陈桐的男青年去接待了那位小道长,过一大会儿,又来一位栗色卷发的青年,他面容温和俊秀,却一言不发,走上来的第一动作就是环视诸人,看起来是熟手。
现在已经十二个人了,但后面的堡垒没任何动静,不像剧情开启的样子,看来还有人要来。
精力旺盛的男青年陈桐道:“要不去周围看看?”
说着就开始鼓动他人。
郁飞尘:“再等,还有人。”
栗发青年朝他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许冷漠。
陈桐:“你知道这鬼地方是干什么的?”
话音刚落,前方灰蒙蒙的锈铁地面上又出现一个身影。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装束和其它人一样,淡金长发末梢微卷,气质冷淡,有双霜绿色的眼睛。
十三个人了,当他也走过来,齿轮传送声陡然增大,堡垒正中的黄铜大门缓缓滑开,门上的孔洞冒出数排蒸汽烟雾。烟雾散去后,里面是个双重结构——滚水河流拱卫着最中央的钢铁内堡垒,连接内堡垒与外墙的是个长金属吊桥。
小型螺旋桨带着铜管喇叭悬浮在空中,喇叭内传出甜美欢快的播报声。
“欢迎新生入学爱丽丝魔法学院!排队通过吊桥前,请登记入学信息,领取校徽~”
只见吊桥端口旁立着一个破旧的人形机械人,右臂处的齿轮咬合不准,一边转动,一边溅出火花。它拖着两个托盘,一个放着莎草纸,另一个则堆放十几个齿轮徽章。
“草,怎么还入学了?”陈桐说,“我都脱离苦海二十年了,别吧。”
回应他的是外堡垒大门轰然落下的声音。
他求助般看向郁飞尘:“兄弟,你说该怎么办?”
郁飞尘拍了拍白松的肩膀,白松把“副本”概念简单解释了一下,告知大家,现在的路只有努力逃生一条,而且将面临着诡异的死亡。
那些人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叽里咕噜”的那位仁兄仍然在激动地叽里咕噜着。按理说,不同语言环境的人被拉到一个世界会无师自通这里的语言 ,但是——这位仁兄原来世界的语言逻辑甚至整个思维体系可能与这里差异太大,无法流畅转换,导致只能说出一些支离破碎的词汇。
郁飞尘先把表填了,表格甚至不能称之为表格,因为只有一个姓名,他填了个简单的“郁”。白松有样学样,填了个“白”。栗发青年填了“文森特”。不知为何,郁飞尘觉得他对自己的敌视态度又加深了一层。
接着是最后来的那位。他没看任何人,把垂落的长发别在耳后,拿起羽毛笔蘸了墨水,笔尖点在纸面上,正准备写什么。
郁飞尘忽然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安菲。”
——语气像是指导或者强制写下这个名字。
笔尖一顿。
郁飞尘看见这人抬头看他,冷冷清清的一张少年面孔,微蹙着眉,隐约有点生气的模样。
像是在问:“为什么?”
郁飞尘只是看着这人右眼底那颗不寻常的泪痣。
真不知道啊。
事不过三,连续第三次遇见,在碎片世界里也算是结下特殊的友谊了。郁飞尘直接拿过那支羽毛笔来,没管对方的表情。少年模样杀伤力锐减,就算生气也没什么危险。
再蘸一次墨水,接着在莎草纸上写名字——就这样坦然地落下了“安菲尔德”。其实路德维希这个名字也不错,但与安菲尔德相较,略微常见了一些,下次有机会再喊。
白松像是想到什么,瞳孔巨震,看向郁飞尘,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郁哥,就算你……但……那不还有……”他喃喃道:“这、这不太合适吧……”
作者有话说:
你有了什么奇怪的想法吗?少年。
第60章 命运齿轮 02
如果尝试理解白松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那无异于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思路弯曲的人,郁飞尘已经学会了无视白松的想法,现在也自然而然地无视了。
郁飞尘的无视在白松看来相当于默认, 使他又陷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痴呆。
郁飞尘写完“安菲尔德”, 收笔。这时比他低了一个头的安菲已经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了, 这个动作也被郁飞尘等同于默认。但是在内心称呼“安菲”总让他有种违和感。想起那个名字,浮现在他记忆里的仍是橡谷的冰天雪地里那位冷淡强大的长官, 而不是现在这样精致的美少年。
想了想,他道:“你叫安菲尔。”
安菲尔声线清澈,只带一点变声期临近时的哑, 因此即使语气十分平铺直叙, 也只是显得自矜而非冷淡。
他说:“你凭借什么认出我?”
郁飞尘的语气倒彻彻底底冷漠又危险:“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安菲尔一言不发, 转身走上了吊桥。
白松:“你们在说什么?他都走了。郁哥, 你好凶,你的行为很过分。”
郁飞尘:“过分吗?”
白松反问:“不过分吗?”
郁飞尘难得笑了笑,但不是开心的那种。
没再和白松说话, 郁飞尘抱臂看向前方。吊桥前端,金发少年的背影被蒸腾的水汽笼罩,仿佛走在一片浓雾中。
他想, 时间之神的“真理之箭”可能并不像名字那样,依托什么无往不利的真理。因为即将中箭的时候, 他一生的所有时刻都被压缩在了一起,重重叠叠浮现眼前, 那是无法形容的画面。无疑, 那箭的核心是“时间”, 如果将一个人从时间里抹杀, 那他确实就消失得彻彻底底了。
所以, 他确实是死里逃生。不过有件事要多谢那位时间之神。濒死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仅是记忆中的画面,还有很多已经遗忘的东西。大多数都没什么意义,所以他没在意,也没来得及在意。
可是当安菲尔出现在眼前,他再次看到那颗泪痣的时候,稍纵即逝的一幕忽然出现在了眼前——过去飘忽得像幻觉,那一刻他根本没来得及理清思绪,或者说本能地拒绝去理清,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按部就班继续和安菲尔交流。
直到现在,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的时候,那段记忆才再次缓缓浮出了水面,像个巨大的幽灵,嘴角挂着白惨惨的笑意。
眩晕由头顶散至全身,雾气刹那间迷了他的眼。
下一刻好像又身处海上,站在雪白的船舷旁。四周安静,海风拂过甲板。难得没有拌嘴的时候,他的那位长官正看向海上的落日。
海面上,晚霞是一片血红灿烂的汪洋,寂静中,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支配他转过头去,看向长官的侧脸。
夕阳的金色余晖映在那人纤长的睫毛上,长官的为人很讨厌,只有长得还算顺眼。同队的两个女飞行员休息时刚讨论过这家伙的睫毛根数。
不由自主地,他开始数了。但他这人思路常和别人有差异,别人数上睫毛,他第一眼就数起了下睫毛。
一二三四五六七……忽然,他觉得自己数错了,那地方有点怪。然而这时候长官已经转头看向他:“你在干什么?”
他道:“你睫毛上有东西。”
长官冷漠地眨了一下眼,一动没动。
这个人连伸手碰一碰自己的睫毛都不做,虽然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腹诽了几句。腹诽完伸手,长官这时候倒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他成功在不冒犯这人的前提下,用指尖小心拨开了下睫毛里他觉得有点不对的地方。
原来是颗藏在边缘的小痣,夕阳照耀下微微呈现暗红的色泽,像抹了一下,但没完全擦掉的眼泪。人不怎么样,泪痣反而不错,连带着长官的脸都脆弱好看起来了。
这时长官的语气已经很危险:“拿掉了么?”
“郁哥?郁哥?”
“你不说话,承认自己很过分了?”白松说。
那些事情不愿回想,甚至将它丢弃遗忘,果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像是被开了个贯穿一生的玩笑,命运如重锤在他心头轰然落下,留下一整个纪元的荒唐狼藉。
他转身离开托盘机器人,听见自己道:“他更过分。”
——声音沙哑得可怕。
这时,其它几个人也像是接受了事实的样子。
陈桐说:“也就是说,除了闯过这个什么关卡,没有别的办法了?”
白松道:“是的。”
“那就来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陈桐大大咧咧在莎草纸上以狗爬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写完后是那位小道长,飘逸的“灵微”二字和上面的“陈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接着是走路方式接近螃蟹的八条腿先生,他叫“查拉斯特拉斯”,太难记。上个世界里大家都有鲜明的装扮区别,所以认人还算容易。但这次不仅年纪类似,衣服也一模一样。郁飞尘没有任何心情,连辨认他们的欲望都丧失了,只能随缘记忆。
没抄完魔法咒语的卷发少女叫莉莉娅,一个高挑的女孩自称柯安,是个画家,还有位叫妮妮的大眼睛少女,是个奇幻世界的预备诗人,正在学习长史诗的第七种写法。
叽里咕噜的那位仁兄始终没能和他们沟通成功,在纸上写下的文字比陈桐还难以辨认。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对疑似情侣,男的叫薛辛,自称是机械专业的大学生,女生叫郑媛,也是机械系学生,薛辛说“我们是男女朋友”的时候,郑媛冷漠地说“已经分了”,然后走到了离薛辛很远的地方。
写完后,一行人陆陆续续上桥,当最后一个人也走上去后,螺旋桨带着铜管喇叭飞到他们旁边,欢快的声音继续播报:
“下面宣读学院规章:
1.除校徽外不得佩戴金属首饰,如项链、戒指、手镯等。
2.保持校服干净整洁,不得穿脱配件,不得卷起袖角、裤脚,不得敞胸露怀。
3.不应携带个人机械进入学院,严禁私自合成通讯机械、管制机械。
4.不得损坏公物、不得浪费食品、不得乱写乱刻、不得乱丢零件。
5.严格执行学习任务,认真规范完成作业。
6.遵守学院作息时间,闭门后不得离开宿舍。
宣读完毕,祝大家顺利完成学业,通过考核,成为一名优秀的魔法学徒~”
第61章 命运齿轮 03
吊桥走到尽头, 内堡垒的大门后是个昏暗的隧道,亮着几盏黄色的煤气灯。煤气灯穿透雾气照亮了隧道里的庞然大物——一个看起来像火车的东西,通身由黄铜色和红色的金属制成, 火车头是圆柱形, 最前面有精美的狮身鹰头兽浮雕, 连烟筒上也雕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铜蛇。
广播继续:“请新生有序登上校车,参观学院。提示:请扣好安全锁扣~”
安菲尔走在最前, 当郁飞尘走入车厢的时候,看见他已经在中间一排的靠窗处坐下了。这列火车很长,前后座椅间距离大, 车身却窄, 每排只有两个位置, 左手边靠窗, 右手边是过道。
他在安菲尔那一排落座,白松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被彻底抛弃。于是他坐在后面一排, 和陈桐大哥邻座。火车内陈设典雅精美,座椅甚至有深红色天鹅绒软垫和靠枕。陈桐啧啧赞叹,一边摸着软垫, 一边又去够天花板上的流苏。
郁飞尘简短道:“注意安全锁扣。”
说着,他从座椅右边拉出一个疑似固定装置的横杆来, 金属横杆下端连着一个机械绞轮,把横杆往自己方向推到一定程度后, 绞轮发出“咔哒”一声, 横杆固定住, 他整个人也被拦腰牢牢锁在了座椅上。
同时, 右边的安菲尔也拉好了锁扣。接着其它人陆陆续续扣上, 当最后一声“咔哒”声响起的时候,车身内部一个金属零件“铛”一声落下,随即车身动了起来。这种动起来的感觉并不是寻常汽车或火车的平滑启动感,而是内部无数大大小小的零件同时开始运转,每一个零件运转的动静都清晰地响在车厢里,相互之间的节奏不同步,但各自又有单独的规律。这只能让郁飞尘想到一种东西——齿轮,巨量的齿轮。
陈桐:“妈的,怎么感觉这车快散架了。”
最后一排的机械学院大学生说:“这火车不会跟墙一样是纯粹用金属结构拼起来的吧?声音怎么这么不对头?”
话音落下,火车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声。下一刻,座椅后背猛地推在他们背上,火车以几近疯狂的速度猛地向前冲去!
“我草——”陈桐大叫一声。
郁飞尘心中浮现一丝不妙的预感,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余光看见安菲尔侧脸安静,他声音冷硬,没什么感情地说了句:“自己小心。”
安菲尔几不可查地微微点了点头。
几乎是一眨眼间火车就驶出了昏暗的隧道,强烈但不刺眼的光照进来,前方视野陡然开阔明亮,一个复杂的巨大空间扑面压来!
巨大的堡垒四壁满是不知名的金属机械装置,一个巨型齿轮占据了整个天花板的一半。旧银色、黄铜色、深赭色是这地方的主色调,机械主体庞大又冷硬,边缘锋利,饱含重量与力量 ,任何一个零部件砸下来都足以把一车人压成肉泥。远超人体的巨大机械带来近乎野蛮的震慑,但仔细看,每一个细节都精巧无比。成千上万大小不一的齿轮和扭矩一刻不停运转着,带着各自传动的机械规律运作。整个空间里还穿插着错综复杂的金属轨道与传送带。
面对这样的情景,几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但还没等他们回顾过神来,最前面忽然响起一声女孩尖叫!
“啊————!”妮妮的声音分贝几乎达到了人耳能听到的极限:“前面没路了!”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前面的车身忽然整个向下垮塌了下去!来不及做出防备,垮塌很快波及到后面,失重感猛地朝郁飞尘袭来。
车没散,人也没事,只是火车走了个几乎九十度的下坡,往下疾冲了。
他们从两个奇形怪状的黄铜悬挂臂之间穿了过去,机械世界陡然放大,然而还没等人适应向下的节奏,火车又穿过一堆寒光闪闪的机械斧,拐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垂直大弯。
“啊啊啊啊啊——”
前后的尖叫声魔音灌耳,郁飞尘舒展身体,尽量让它最大限度与座椅和地板相接。那个不妙的预感没错,这不是什么火车,完全是个过山车。游乐场过山车至少能保证安全,而这地方的金属火车——谁知道是什么鬼东西,而保护身体的只有一根不比小拇指粗的横杆。
不过碎片世界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进场就把人全部灭掉。因此对他来说,再惊险刺激的过山车也和过家家差不多,失重和旋抛训练毕竟是空军学校的入门课。
火车继续前进,在这座金属迷城里来回翻转穿梭。血液在心脏和头脑里鼓噪,坠机的前一秒,世界也是这样颠倒混乱。似曾相识的场景又唤起过往的记忆。
舰载机是双座制,也就是两个操纵位,通常是主位负责即时驾驶和战斗作业,副座执行目标识别和情报通讯。他在主位的时候比较多,副座上带过很多人,不乏母舰上的诸位军官,却唯独没有那位长官。
因为长官大人事多又惜命,头晕还怕晒。他曾经对着六和八的视频回放给这两人挑出了三十三条错,一度成为舰上奇谈,那段时间飞行员之间放狠话的模板就是“把你的操作视频发长官”。但挑错是一码事,上机又是另一码事了,假如让这人上一次机,必然好好地上去,脸色煞白地出来。
唯独一次,突发事件不得不撤离的时候,哪怕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人也得跟着他们上机了,何况能给王牌飞行员挑出三十三条错的人本质就强到离谱。
其实那天长官自发跟了他。护目镜都规范戴好了,但临到起飞时他又把人推给了四。没什么别的原因,四的天赋点歪了,风格平稳异常,能把战斗机开成空中地铁。
长官最后看了他一眼就进了四的机舱。那天他的副座没带人,切了单座模式一个人完成所有任务。他应付得来,操作没出什么问题,临场反应也不错。上不带别人,就他一条命,坠机也坠得坦坦然然。世上从来不缺为了引导和掩护队友献身的人,那天换谁都会这么做,挺没新意。只不过数次回想往事,因为四的那架机上多捎了位爱给自己添堵的长官,又觉得这舍己为他的光荣事迹也不算太泯然众人。
就在坠入海水的前一秒,他还想,这么完美的一次飞行,可惜那瓷器人没在副座上,想挑刺又挑不出来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只是记忆这种东西不经看,越回放越淡薄,泪痣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惊心动魄像海水横流,可再回忆也就没那么沉浸其中了。郁飞尘回顾完二十出头的幼稚时刻,轻轻松松抽身而出。现实里,过山车还发癫一样在堡垒中左冲右突,金属的锈迹和闪光时而放大,时而消失,如同海水上的波光,
他不为所动,只是平静的看向右方的安菲尔。不知道血盐心脏能不能治脸盲,他确实分不清眼前这张少年面孔除了年纪变小之外与、长官、安菲和路德维希有什么不同。既然泪痣长在那里,就当还是以前那张脸。
于是他又回到最初那片海洋上,回到死亡前的那几秒——只是这次副座不再空空荡荡。
坠机的过程持续了很久,他就那样感受着安菲尔无声陪着自己一次次从山巅到谷底,直到最后一次疯狂的翻转后,周身终于回归平稳。
结束。当年那个七幼稚到了极点,可那片蓝海是他唯一认真活过的地方。现在他将‘把长官安放在副座’的心愿认真完成了,也算有始有终。
也就一笔勾销。
火车停了,他解开锁扣站起来,朝车门走去。自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还挺有仪式感,可以作为对一段时光的彻底告别。从此以后世界上没有七也没有长官,而他和安菲尔只是临时队友偶尔相逢。
但就在要离开的当口,他还是想看一眼那个梦魇一般纠缠在他和安菲尔之间的泪痣。
——于是他转身。
刚刚站起来的安菲尔就这样栽在了他胸前,金发凌乱散开,纤细的右手指虚弱地握住他的胳膊,额头抵住他胸口,急促地一下下喘息着。
郁飞尘掰起他的脸,见脸色煞白,瞳孔微微涣散。
瓷器人又露出了本质,他的仪式在即将结收尾的时候戛然而止,这让郁飞尘微微有些暴躁。这人要是早知道会出现有求于人的时候,刚才还至于因为被点破身份这点小事恼羞成怒走开么?
他伸手粗暴地揽过安菲尔的肩膀,把人往前带。
播报声甜美依旧:“学院观光完毕,请新生有序下车,不要拥挤。”
陈桐气喘吁吁骂骂咧咧解开安全扣,扶着车窗拍胸脯顺气:“他……他妈的……什么观光,这是玩我们吧。这过山车就他妈的离谱,老子心脏都哕出来了,草,去死吧……”
后方的灵微声音微微虚弱,但还算吐字清晰:“道友,请勿秽言。”
陈桐:“会盐,什么盐?”
另一边:“叽里咕噜— —叽里咕噜#——#*@”
看来即使是相同的语言也会像异族语言一样出现理解的鸿沟。
加长加弯,附带巨型机械恐吓版过山车终于结束,一行人跌跌撞撞下车,咒骂声此起彼伏。正好墙壁角有几个桶,几个人刚下车就抱桶干呕了起来。
安菲尔看起来只是晕,不算太糟糕。除他们之外,还能保持直立的就只有文森特、抄咒语的莉莉娅和道长灵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