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很清楚,他们走不掉,连接四望山与外界的唯一通路已经断绝,一旦他们选择逃脱,哪怕真能走得一时,接下来要面对的也将会是十万山民的怒火和追杀,不光是他们,甚至还包括那些一同被遣入山中的乡人。
这山中一草一木,一砾一石对世代生活在此处的山民而言,就如自家的厨屋一般熟悉,若无山人指引,他们或许连下方的山火都很难逃开。
他将好不容易寻回的人交给一旁沉默待命的鬼面,“替我看好他。”
鬼面低声应诺,曹芥猜不出他主子要做些什么,心中万千悔恨,脸上越加惶急,若非他轻率行事,私自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黎平驿,路上也不会遇上匪徒,更不会碰到瘟疫,现在也不会害得主子以身犯险,“主子!”
慕容胤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眼神,“别担心,我有分寸。”他说罢,又将目光转向边上满脸不耐烦的红莲圣使,“厉少主,算是帮我个忙,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慕容胤!”
他被人咬牙切齿,指名道姓喝了一声,笑容反倒更明朗,“老实说,你会出现,我很意外,甚至还有点高兴。”
厉枭猛得转过头来,气急败坏刚想问他,只是有点高兴么?可不等他开口,对方已转过身去,径直走向那些无知的山民。
他仍想追上去,劝那傻子莫再多费口舌,步子尚未迈开,却又听身后的手下为难地出声提醒,“少主,王爷应当有主意。”
他嗤笑一声,有个屁的主意,那家伙怎么看也不像个有主意的,倒像个只会一根筋会犯傻的。
第101章 快跑
慕容胤迎着四面八方满载愤怒与仇视的目光走上前去,他直视着人群中最威严的老人,“敢问祭师,血祭是山神的旨意?”
“当然。”
“山神还说,完成血祭就会消除这场无妄之灾,熄灭下方的山火?”
“正是!”
“祭师从何得知?”
不待老人回答,他身后义愤填膺的年轻人已应声嚷道,“大祭师是能与山神对话的人,你说祭师从何得知!”
慕容胤微微一笑,“与山神对话,好,若是完成血祭,山神仍不灭火,届时又该如何?”
“荒唐,你这是在质疑我族的祭师!”
“不敢,我质疑的并非贵族大祭师,而是你等信奉的山神。”
“你敢亵渎山神,胆大包天!”老人闻听,面色大变,“我族儿郎,速速拿下这些外来人,押上祭台向山神谢罪!”
慕容胤在四面惊起的怒吼声中,听见身后传来含嘲带讽的一声低笑,“合着这就是你的主意?”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回头望见怀抱长剑公然朝自己甩眼刀的某位少主,垂眉耷眼一脸无辜,“实话实说而已。”
厉枭懒得再跟对方搭腔,巴不得干脆利索打一场,只待利剑出鞘大杀四方,不想,那白眉老儿话音落下,呼喝的人群中突然传出笑语,“亵渎山神?我倒觉得他说得不错。”
年轻的力士大步走到人前,丝毫也不在乎背后族人震惊又悚惧的目光,他停在外来人跟前三步远处,“我刚刚听他叫你慕容胤,你就是北方派来征伐陈国的那位靖南王?”
厉枭诧异地挑了一下眉,原以为这些山人与世隔绝,没想到外间事还知道一点。
慕容胤坦陈,“不错。”
“我叫盘凤,若我带你出山,你能否答应给我加官进爵,赐我荣华富贵?”
“阿凤,你这是在胡闹些什么!”老人脸色铁青,又惊又怒。
青年应声转身,直面自己威严的祖父,“阿爷,别再一天到晚将山神挂在嘴边,真是笑死人了,你日夜祝祷,可当真见过山神么?反正我长这么大,一次也没见过。”
“盘凤,不要乱来,你这是叛逆!”盘达眼见外人扰乱祭祀还不够,自己人竟还出来搅局,急忙出来劝解。
青年朗声一笑,并没将未来族长的威胁放在心上,他重又回过头去望向还未给他答复的人,“刚刚我说的话,你意下如何?”
慕容胤拨弄着挂在腰间的骨雕,也笑,“加官进爵我或能做主,荣华富贵也可封赐,但智者加官,能者进爵,各凭本事才是我燕国的规矩。”
青年目光亢奋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协议达成,他堂而皇之走向高处,倏尔振臂疾呼,“我族的兄弟们,你们愿不愿同我一道离开这与世隔绝的鬼地方,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去跟那些欺我同胞,辱我部族的外来人,争一个长短高低!”
此言一出,一片死寂的人群中不知谁人吼了一句,周围立时呼声四起。
老祭师眼见一向老实本分的族中青壮,眨眼竟着魔一般涌向反心昭彰的孙儿,直恨得两眼发黑,若非从属在旁扶持,只怕要当场气晕过去。
盘达放眼望去,惊觉在场几乎三成的青壮都站到了盘凤那边,“盘凤,你当真要叛出生养你的部族,沦为异端,连你的阿爸也不顾惜了么!”
“别说得那么严重,我无心背叛部族,但若是你们容不下我,外头海阔天空,焉知没有我等立足之地。”
“阿凤,你受这妖人蛊惑,我绝不原谅!”老人想不到亲孙儿竟敢带头抗逆他。
盘凤虽自小不满阿爷独断专行,强横固执,但他无意令长辈为难,只是机会就在眼前,不容错失,外人一向看不起他们这些未开化的山蛮野夫,若不趁此机会攀上这位靖南王,来日即便他们出了四望山,恐怕也难有出路。
他虽不知这位北方王爷因何会来到山中,可若这人当真丧命于此,燕国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那时他们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阿爷,我并未受人蛊惑,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质疑的胆子,你可以一辈子窝在这大山里终老,我却不愿跟你一样一生侍奉看不见的山神!”
战事的推进并不如裴景熙料想得那般顺利,陈启功手握重兵,但消极散漫,行事拖沓,看得出对南下一事很不上心。
并且自吴王座下沈东桥率众归附后,双方就陷入僵持,陈启功指责沈东桥手下将领不肯用命,降将这一边却又坐等燕国大军冲锋在前,他向君王献上的计策原本是要利用归附的南国军马来制衡大将军陈启功,免他一人独大,但如今看来,诸事都不尽如人意。
初冬的冷雨已一连下了几天,星竹掀开车帘,“公子,留景轩到了。”
车中人依言步下马车,“好。”
星竹一路战战兢兢,想扶又不敢相扶,直到望见主子稳稳当当迈进雅间,安然落座,他这才忍不住长舒一口大气。
裴景熙听得小奴大喘,出声询问,“怎么了?”
“啊……没,担心公子跌跟头嘛。”
“丹州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回主子,暂时还没有。”
裴景熙下意识皱起眉头,“日理万机”的靖南王或许想不起给他写封书信,但没道理他身旁暗卫也无半点音信,“派人去瞧瞧。”
“昨日茂竹哥已遣了侍卫前去,山高路远,只怕要等上些日子。”
星竹偷眼打量了下主子的脸色,即便他对许多事情一知半解,可也瞧得出目下的战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主子不单整宿整宿睡不着,甚至如今还亲自深入南国腹地来拜会高人,至于是哪般高人,他也说不太准,只是加上今日,来这留景轩已是第五回 ,他实在不明白什么样的高人竟会藏身在这倌馆之内,而这位主人的架子也大得出奇,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厉害的本事。
他见主子不说话,晓得主子是在担心殿下的安危,忙出声安慰,“殿下向来随遇而安,在哪儿都能待得住,丹州虽是蛮荒之地,可怎么说也比皇陵热闹些,那里又无战事侵扰,殿下理当泰然。”
裴景熙依旧没说话,如何不担心,那人旧伤未愈又上路远行,剑霜至今仍未寻得他身边小奴的踪迹,那小子原本就不满他诸事隐瞒,若是奴儿再有闪失,他可当真无法向人交代了。
星竹上前斟上茶水,独坐案前的人尚未端杯,已嗅到一丝异香扑鼻,果然,不多时,外间便传来舒缓闲逸的脚步声。
门扇拉开,星竹望见来人,口中不自觉溢出一声惊呼。
“听闻有位豪气的公子,日日为我一掷千金,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星竹禁不住又叫了一声,方才那声惊呼是觉这位姑娘容貌美极,简直天仙一般好看,此时惊叫,却是闻他开口竟是男子腔调,小奴瞪大眼,只见来人身形瘦削,肤白如玉,眉宇间秀逸非凡,两眼盈盈,轻浮中又带着妩媚,远望是位姑娘,近瞧又是儿郎。
楚易之自顾自斟茶润口,复看来人,也觉诧异,“还是头一次有男子见我,如你这般面不改色。”
裴景熙虚心请教,“不知楚公子有何与众不同。”
楚易之叫口中茶水呛了一下,“你既然道我并无与众不同之处,为何还要三番两次登门求见?”
“人道,若问陈国事,必往留景轩。”
“呵,原来是为了打探消息,说说吧,叫我看看,你出的价钱够不够买你要的消息。”
“陈国水军大都督司徒定海。”
楚易之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北方士兵不习水战,不好生操练,这么快就想从水军大都督那里下手,若是我没记错,燕军似乎连零陵都未能拿下,现在考虑水战,为时过早了吧。”
“未雨绸缪,总归无过。”
“我看是公子过分乐观,原以为沈东桥率领八万大军归附燕国,燕军如虎添翼,或该势如破竹,高歌猛进,如今看来好像是我高看了燕人。”
“燕人南下,自有燕人的策略。”
“是么?我倒更加好奇那位靖南王,既不见他挂帅领军,也未闻他身先士卒,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是谨小慎微在后方压阵,还是担心暴露行踪,遭人刺杀。”
裴景熙笑了笑,“我要的消息楚公子尚未答复,转脸便向我探听起王爷的消息了?”
楚易之长叹一声,“五千金至多买得本公子一夜春宵,至于这消息,卖与不卖,可不是看银子多少。”
“那要看什么?”
“自然是看——我的心情。”
裴景熙从容起身,“那待公子有此心情,裴某再来拜访。”
楚美人笑问,“不度尽春宵再走?”
裴公子礼数周全,长揖再拜,“告辞。”
楚易之笑意深深,拱手相送,难得碰见这样的君子。
裴景熙踱至门前,忽又顿住脚步,“早闻楚公子是南国第一美人。”
楚易之微微一哂,“可惜入不得公子的眼。”
裴景熙不再多说,垂下眼帘径自步出门去。
星竹暗叹,夜间灯火昏暗,瞧不分明,若是白日相见,这位貌美的公子理当看出他家公子双目有疾,不能视物,再美的人物立在眼前也难知美丑。
楚易之目送客人离去,此人自称姓裴,通身气度不输世家公子,可据他所知,燕国裴氏好似并无这一号人物,若然只是个普通幕僚,一掷千金,似又太过。
他刚欲返回室中,却忽闻身旁侍女来报,“公子,大都督又送请柬来了。”
他蓦得沉下脸来,“拿去烧了。”
枯叶满山时节,疾风又遇恶火,火势滔滔乘风而上,慕容胤当然知道,身旁的某位少主一路上都在拿一种诡异至极的眼神打量他,他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那只雄心勃勃的野凤凰应当早有预谋,否则祭祀场合事出突然,安能一呼百应?
他取下腰上那只骨雕,入山当日,在山脚下与乡民分别时,英子夫妇追上来给了他这个物件,说是她族中信物,明言危难之时,若见此物,定会有人搭救。
唯独没想到这搭救之人早怀异心,他身陷困局,正须援手,对方筹谋已久,似乎也只差一个时机。
南征之事,即便重来一回,短时间胜算几何仍旧难料,燕军不习水战,山地丛林对阵更非燕人所长,化外山蛮若当真能够为他所用,假以时日必可成为南下的一支强军。
只是……到底于心不忍,这些孩子年轻气盛,向往山外海阔天空,却不知海天之下又有多少疾风恶浪,险患艰难,留在山中坐井观天一生庸碌或有遗憾,可一旦走进尘世,得与失便再无人能断了。
这一刻,慕容胤迟疑,或可说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分明是主动送来门来的,轮到他,却竟不忍心将这些未谙世事的孩子带离世代安居的故土,带去九死一生的战地,带往祸福难定无法预知的明天,以最冠冕堂皇的借口,逼迫他们用鲜活的骨血,去铺垫君王要走的那条通天大道。
更何况,随行的少年中,长者不及弱冠,幼者尚属稚儿,有祭祀上跟随盘凤一同离开的,也有路上呼朋引伴招来的,但这中间恐怕没有几个真正知道自己究竟将要去往何处,离家多远,还能否再回来。
“就是这里了,下面有一条险道可以通往山外。”
慕容胤望着前方藤枝密布的悬崖,“阿凤,我们停下来谈一谈吧。”
青年不解地瞪着他,“你想反悔?”
他摇头失笑,“我当然不会反悔,但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厉枭一双俊眉拧得死紧,虽然他一早就忘了进山前吩咐手下做的事,但不妨碍他现在重新想起来,眼看马上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这家伙又想折腾什么幺蛾子?
盘凤目光警惕地瞟了说话的人一眼,趁各部长老尚未碰头,此时走便走了,若是等到他们带人追来,麻烦就大了。
这些崽子跟他一起多是玩性使然,过后父兄寻得,只怕一顿大棒就乖乖回去了,到那时他在外人面前得多没面子,可都说好的事情,这人还要和他谈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
“这山火越烧越旺,我们一走了之,你的族人怎么办?”
第102章 劫后余生
盘凤怔忪一瞬,后又大叹一声,“还以为是什么事,山里避火的地方多着呢,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操心?”
慕容胤接着问道,“人或有幸避过灾劫,可待到山火熄灭,只怕屋舍损毁,存粮败空,眼看严冬将至,你族中老幼该如何越冬?”
若说方才所虑,盘凤还觉他多此一举,那么这话却是真真将他问着了,上次山中起火,他年纪太小,已记不分明,阿爷后来絮絮叨叨也只说了在山神的指引下,他是如何英明地带领族人避过劫难,至于劫难之后的事情,却从未听阿爷提起。
慕容胤见他沉默,继续发问,“撇开族人不提,你一走了之,可为你祖父想过,可为你父母想过,可为你姐姐姐夫想过。”
盘凤拧着眉头,脸色变了几变,深恨对方问题如此之多,一个接一个问得他心乱如麻。
他烦闷至极地迈开一步,“你这人好生麻烦!我阿爷是山神的使者,是族人的祭师,谁能将他怎么样?我阿爸向来受族人爱戴,至于我姐,有那个男人照顾她,还用得着我管么!”
慕容胤应声点头,“你的祖父是山神的使者,是族人的祭师,你身为血脉至亲,却当着族人的面,质疑山神的存在,折损祭师的威严,你的祖父将来还如何服众?你的父亲深受族人的爱戴,你却拐走族人年幼的孩子,叫你的父亲如何对族人交代?你姐姐自作主张嫁到山外,眼下疫病未除,如今你又随来历不明的外人一走了之,山中部族与外人的仇恨岂不越结越深,谁来承担山民的怨恨?首当其冲,便是你阿姐跟姐夫。”他说着抬眼看向四周好奇观望的懵懂少年,“还有你的这些伙伴,你带走他们,可曾真正问过他们的意愿,可曾明明白白告知他们,这一走,是去向何处,又何时归来。”
盘凤自小便是族中最有主意的少年,可最有主意的人也叫他如此这般问得没了章法,“那你说怎么办!”
“回去。”淡淡两字说得认真恳切,斩钉截铁。
“回去?你开什么玩笑!”盘凤一脸见鬼的神情,他做梦都想离开四望山,都到了这里,现在叫他回去?回去领罚,还是回去给人耻笑!
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要做英雄的人,岂有走回头路的道理,只是不等他做出决断,那些个小的已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生出异议。
“山里着火了,我得回去看看阿婆!”
“小弟跑出去玩,也不晓得回家没有,这火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灭不了,我得找他去!”
“风往西面刮了,我家就在西边,屋顶新扎的干草,我得赶快告诉阿娘!”
“我阿爹腿脚不方便,避火的地方离我家又远,我得先回去背我阿爹!”
“阿凤,你也回去吧,大祭师这么疼你,肯定舍不得打你!”
慕容胤当然听见身后有人恨得磨牙,他回过头去,眼中含着歉意又藏着一点狡黠,就在厉枭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你们先走”的鬼话时,却听那人以一副半是玩笑,半是商议的口吻对他说道,“来都来了,若不急着走,不如再陪我待上些时候,看看山光,访访绿水?”
厉枭瞧瞧四面飞起的浓烟,笑了,给人气笑的,“你说的,若不见山光绿水,我就把你碎尸万段。”
慕容胤也算摸准了对方的脾气,魔教少主自然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至于做或不做,常常看心情。
有些事,一旦稍加迟疑,注定无疾而终,盘凤不得不承认,那人的话的确问到了他心里,尽管他实在想不明白,出路在前,对方为何要改变主意,他回去受罚不打紧,反正有阿娘护着他,但这些外人不走,那就真的是自寻死路。
“你确定不走?一旦给族人抓去,我也保不住你了。”
慕容胤将手中的骨雕交还给他,“本王受命南征平乱 ,麾下百万雄兵,若不怕我燕国兴师而来,将此处夷为平地,他们大可随意处置我,你族中长辈不应当连这点见地也没有吧?”
“你倒是有恃无恐……”青年嘀咕了一句,心想这人如此厉害,保他不受族规惩罚,定然也不在话下,思及此,他这才放心地迈开步子,招呼大家回去帮忙。
鬼面在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见那蛮族少年率先走开,忍不住伸出脑袋好奇地问向他一路要杀却没杀成的某位王爷,“殿下果有雄兵百万?”
慕容胤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伸手拉起身边的人重新走上来时那条烟熏火燎的山路。
厉枭嫌弃得瞥眼还真给人一句话诓进去的手下,“你相信?”
鬼面很想点头,但瞧着少主不屑一顾的神情,还是聪明地将头摇了一下,他只是觉得,急人之所未急,想人之所未想,若无深仁大义之心,绝然说不出那番入情入理之言,这样的人,即便没有百万雄兵在手,也足令天下百千万人信赖归服。
劫后余生,实是万幸,可连累主子身陷险境,又叫曹芥悔不当初,无地自容。
他到现在仍然还像是在做梦一般,原以为必死,主子却在生死关头突然出现,不,先到的不是主子,是那位一身黑衣,还拿黑布缠着脸的人,那人快得像风一样,眨眼就掠到跟前拦下了山人的刀。
跟着是那个怀抱长剑,满脸倨傲的年轻人,黑衣人叫他少主,那位少主来时气势汹汹,连佩剑也杀气腾腾在鞘中挣动,是黑衣人一脸难为地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那人才不满地绷着一张冷脸,收敛了一身杀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主子才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扒着山石爬上来,主子一眼看见他,目光先是忧急,见他安然无恙跟着又化为欣喜,欣喜过后,放眼穷凶极恶要拿他祭天的蛮人,眼底又生出怒气,怒罢再看他时,又是满目责备怜惜。
这样的眼神,熟悉也陌生,好像很多很多年未见,又好像梦里常常出现,幼时贪玩跌倒,娘亲的目光是这样,儿时被邻家少年欺负,爹爹的神情也是这样,现在,主子的眼神,也是这样。
他脑子里有很多纷乱的画面,很多想说的话,他在浣衣局等了很多年,忍了很多年,才终于有主子肯收下他。
他常悄悄问自己,主子为何偏偏点了他呢?他既无长处,也没有本事,不曾伺候过贵人,还一直做着宫中最低贱的活计。
他想努力把主子服侍得妥妥帖帖,可衣食起居,主子并不在意,他想为主子分忧解难,可一个卑微的侍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从北山皇陵到南方战场,主子的脚步太快,哪怕他们一路拼命追赶,筋疲力尽,依然还是只能从旁人那里得到他的消息。
当然,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能说,说出来便是埋怨,埋怨恩深,埋怨情重,埋怨主子待他太好,埋怨自己无能无用。
随同那帮少年一道返回的路上,他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轻轻对主子说了一句,“奴才有罪。”
原以为路途喧嚷,主子理当不会听见,可过了许久,却忽听走在身旁的人开口问他,“罪在何处。”
他吓了一跳,蹭蹭脸上的焦灰,张开紧抿一路的双唇,心中自责的话堆了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却依然只有笨拙的四个字,“奴才……有罪。”
“答非所问。”
他屈膝要跪,却叫人一把挽住手臂,强行拉了起来,“要说话便好好说话。”
他心中惶恐,嗓音更低了一些,“都是奴才的过错,求主子下次勿再以身犯险。”
主子神情严厉,欲言又止,好像要说什么严重的话题,但开口时却又轻描淡写跟他开了一句玩笑,“你这棵小草儿的意思是,还有下次?”
“没……没有了!”
“下次好歹聪明一点留个记号,晓得你主子找你费了多大劲么。”
曹芥听懂了,听得两眼发烫,心里发慌,这个将他鄙如芥草的尘世,还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的人。
“大祭师!”
“不要再说了,我的孙儿亵渎神灵,我已无颜再做祭师!我将自行前往山神面前请罪。”
“大祭师,此事容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带领族人避火,找回逃走的孩子。”十三部族之一白氏的首领忧心忡忡望着一脸坚决的老祭师。
苗氏首领瞪向一言不发的老兄弟,“阿凤他爹,你倒是说句话,你家这个小子自来不安分,如今闯出这等祸事,怎么说也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家一儿一女,一个与外人私奔,一个共外人潜逃,犯下弥天大错,令我阖族蒙羞,是我辜负了诸位长辈兄弟多年来对我的信任,请由我带人去将盘凤追回,再来向各位首领谢罪。”
“好,盘豹既然开口,就由你前去追回异端,我等各自率领族人避火,待火势减弱再按例召开部族大会,一并裁决。”
众头领闻讯聚首,匆忙定计,却在此时,坡下忽闻山民来报,“族长,阿凤他们回来了!”
盘豹猛得站起身来,又惊又怒,“回来了?人呢!”
“小子们朝山下那几个受灾的寨子去了!”
灯火通明的寝殿内,已经解衣就寝的君王,辗转反侧,终究还是起身来到书案前,再度翻开叩在案头的两份军报。
南征受阻,怪他心存侥幸,若真能轻而易举拿下陈国,当年太/祖皇帝就不会被迫偃旗息鼓,容忍陈氏划江立国,只是没有想到陈国变乱在前,叛军归附在后,这块骨头竟还这样难啃。
北方突厥集结诸部,陈兵四十万更叫人坐立难安,朝堂之上也是日日吵得不可开交,一些臣子主张收兵还朝,与陈氏新君重修两国旧好,终止陈氏与突厥南北用兵的盟约,一些臣子认为突厥按兵不动,是在坐等燕陈两败俱伤,目下险患在南而不在北,更有一些臣子进言,要派遣使臣北上,许以厚利,令戎狄退兵。
封氏的奏章一如既往只有一个字——打,说得轻巧,今年时令不济,春旱夏涝,收成锐减,天不佑大燕国。
李珲小心翼翼上前将灯芯拨亮了些,“陛下,国事虽大,龙体要紧。”
“哼,兔崽子一去数月,未建尺寸之功,朕的颜面都给他丢尽了。”
李珲轻声道,“殿下年幼,初经战阵,总须历练。”
君王面沉如水,他也并非是要自己的儿子身先士卒,去刀剑无眼的战场冒险搏那尺寸之功,只是忧心裴氏,莫非这个他最为倚重信赖的世家也终于忍不住向军权伸手了。
李珲想起宫中的贵人,朝中的大吏几番向他打听的事情,他瞄眼主子的脸色,低声说道,“奴才今日路过廊亭,碰着贵妃娘娘了。”
“又赏你什么好东西了。”
他从袖中摸出两颗夜明珠,“赏了老奴一对儿宝贝。”
君王呵呵笑道,“兰妃一向大方,既是赏你的,你就收着吧。”
“嘿,多谢主子!”他得了准,喜滋滋将宝物揣进怀中,见君王面上并无不悦,字斟句酌接着说道,“娘娘一片爱儿之心,生怕陛下将七殿下派去北方督军,见天的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奴才瞧着都瘦了一圈。”
皇帝睨眼受人所托,前来套话的老奴,“朕几时说过要让七儿离京?”
李珲暗暗琢磨主子话中之意,脸上不动声色,笑着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主子这般疼爱七殿下,如何忍心叫殿下离开身旁,在外受苦哇。”
君王垂下眼帘,皇子备边是燕国的惯例,他的确考虑过,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太子贪心不足,四儿谋逆造反,这些个孩子个个盯着那二十万龙骧军,可竟没有一个能仔细想想,那帮终日与蛮夷作战的兵痞,岂是那般好收服的?
七儿他虽然放心,但正如这狗奴才所说,自小娇生惯养的孩儿,哪里忍心叫他离开宫城,去往北方茹毛饮血的险恶之地。
五儿自小恭顺,可这恭顺却始终像一层帘幕一般隔在父子之间,让他总也瞧不明白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五儿太周全,太妥帖,但越是完美,就越像伪装。
还是六儿好,软肋多得一捏一个准儿,为了区区一个奴仆,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顾家老头子说这小子重情重义,重情重义好,重情重义死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