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三儿,舞文弄墨倒是才气过人,却绝非领兵打仗那块料,况且国人悉知六皇子与三皇子势如水火,六儿在南,若派三儿北上,不知六小子心里该如何编排他这个父皇。
第103章 天命所归
朝堂上的机锋裴景佑不懂,他只知道今晨陛下罢了几名朝官,午后父亲便命他飞马出城,携书信南下。
信予何人,自不必说,三哥离家已久,母亲日思夜念,但父亲吩咐时,脸色铁青,神情凝重,他隐隐觉得信上所箸,恐怕不只催促三哥回家那么简单。
“老爷,五少爷已出发了。”
裴正寰听闻管家来报,勉强顿住烦闷的脚步,“知道了,下去吧。”
裴景灏看着老父的脸色,在旁轻声劝慰,“三弟未经仕途洗练,有些事难免疏忽。”
“疏忽?我看他是昏了头了!陛下亲封的主帅,纵使不必上阵带兵,起码也该坐镇军中,他有多大能耐?敢教唆六皇子出去游山玩水,跑得人影也不见!我是他亲爹,晓得他是心疼那小子,不知道的会怎么想我裴家?”
“想我裴氏图谋不轨,觊觎兵权。”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裴老爷怒气冲冲,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你以为今早陛下忽然下旨罢免那些个官员是在敲打谁?打得你爹这张老脸!”
裴景灏斟酌道,“父亲当初采纳三弟的计策,难道意不在此?”
裴正寰大叹,“莫说绝无此意,即便真有,也断不是叫他将平陈之功揽在裴家头上。”
“父亲,恕我直言,南征至此,功绩一说,实在乏善可陈。”
“幸而乏善可陈,若他真弄出什么丰功伟绩,只怕全家的性命都要赔进去!”
裴景灏担忧地问道,“父亲以为,南征久不见功绩,是三弟有意为之,还是陈国的仗当真如此难打?”
“我叫五儿亲去,也是这个意思,若是仗难打,就叫三儿尽快回来,脱离险恶之地,若是三郎还有其他考量,好歹也要与为父知会一声,免得再如今日朝堂上一般,陛下发难,你我全无准备,幸好外人不知,收服那八万叛军是陛下首肯,是我裴氏在背后操控,否则只怕我这脊梁骨都要给人戳断了!”
“那父亲以为当下之局,北方一战或可避免?”
长子一问恰恰问到他心坎上,老相沉默良久,“满朝文武谁都希望能免开边衅,否则,国危矣。”
“蛮夷野心勃勃,岂肯错失良机?当务之急,可有止战之策?”
“若我猜得不差,南征踌躇不进,你三弟亦是在观望北方局势,等待朝廷拿出止战之法。陛下当初以战养战的策略,三儿看来定是行不通了。据他信中透露的意思,南国虽富,但财货把持在世家手里,即便拿下陈都,所得也是寥寥,如若当真两面作战,后果不堪设想。”
裴景灏一面为国事战事忧心,一面想起南方的情况又忍不住失笑,“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六皇子当真还有心情游山玩水?”
“莫要跟我提那竖子,简直气煞人也,近来皇子督军一事,朝中议论纷纷,你是怎么看的?”
裴景灏沉吟,“我看五皇子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何以见得?”
裴景灏想起从弟弟那里得来的消息,“五皇子近来若非在宫中闭门读书,便是与一些纨绔聚乐,毫无作为,必是成竹在胸。”
裴正寰诧异,“焉知他不是看准了陛下疼爱七皇子,自知争也白争?”
“父亲已说过,疼爱七皇子是真,可要看是哪般疼爱,东宫之位,若陛下当真属意六皇子,那爱七儿便如爱掌中珠玉,岂忍离身?”
“只是不知这位五殿下手里究竟握着什么底牌。”
盘凤开始承认,那个问题一堆,麻烦至极的外来人是对的。
换句话说,他们没有一走了之,是对的。
阿爷只对他说了自己当年带领族人扛过劫难的丰功伟绩,却并没告诉他人似蝼蚁,水火无情。
只说了大灾面前,族人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却没明说跛足的阿公会被舍下,断腿的残废会被舍下,患病的老妇会被舍下,连没断奶的女婴也会被舍下。
只说了山中颇多避火之处,却只字不提避火之处根本容纳不了所有人。
只说了大火中茅舍烧成焦土,存粮化为灰烬,却从没令他知晓,守望相助的族人不单拾取地里烧焦的野物,甚至为了裹腹生食自己的同族。
外来人笨手笨脚,还带着一个跟他一样笨手笨脚的奴仆,登山不行,涉水不行,连爬树也不行。
可偏偏又是这家伙,跛足的阿公他要带上,断腿的残废他要带上,患病的老妇他也要带上,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却硬要钻进浓烟滚滚的粮窖抢救存粮,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却又循着哭声折回熊熊燃烧的火场寻找失落的婴孩。
他们就这样带着一群被族人遗弃的“累赘”,东躲西藏。一路上,除了那个心大的外人,没人有兴致开玩笑,但那人的玩笑他听不太懂,只知道对方一开口,他身旁那个剑不离身并且总是摆着一张冷脸的人便咬牙切齿,恨得不行。
那笑话是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本王乃天命所归,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区区山火,又有何惧?”
每到这时,那位少主便在旁冷嘲热讽,“你倒是向龙王借三尺甘霖把火灭了啊!”
那天之前,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玩笑,谁也没有想到,风无定向,后路说断就断,被一路穷追不舍的滚滚灼浪逼上西山乱石顶的时候,大家便已然心知肚明。
在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烟尘和烘得人睁不开眼的热焰中,人群里的沉默变成哀哭,哀哭又渐渐复归沉默,沉默过后,走得动的仍在四处奔逃,走不动的索性瘫在原地闭目待死。
他原本也以为这次死定了,但终于还是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一切都要多谢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大火烧了七日,大雨下了一旬,将满山泥土浇得透湿,阿爷说,到来年,山中的草木会更加茂盛。
“阿凤,族长叫你过去。”
“阿爹叫我?”他瞧见气喘吁吁赶来传话的伙伴,麻利地从木梯上跳下来,将手里的楔子交给边上的力士,依然是那些外来人教他的法子,造房子又快又结实,照这个进度,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很快就能重新建好。
“说是有要紧的事!”
“好,我知道了。”他扔下同伴跑开,暴雨来得及时,损失不像他们预计得那样严重,唯独冷雨过后,疫症扩散得更加厉害,但燕国王爷的手下发现了悬崖上那条密道,不单从外面摸了进来,还带来了一位老神医,神医妙手回春,连阿爷多年的头疼病都一针给扎好了,区区瘟疫又怎能难得倒他。
盘凤一路疾奔,赶回寨子,见阿爹阿爷,其他十二位族长甚至还有族中一些当家子弟,满当当一屋人聚在堂中等他,且个个神情凝重,忧心忡忡,他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苗氏首领贲横眉急眼,愤愤不平,“我就说外人不能信!你们不听我的,如今可好,出事了吧!”
白氏首领颃也愁眉紧锁,“眼下是要商议对策,发火有什么用。”
盘凤不明所以,听那位族叔又提外人,且话里话外仍旧带着敌意,他自然心生不满,朝夕相处,族人们已对外人大有改观,况且若非“外人”劝他,他已铸成大错,若非“外人”帮他,他也救不回那么多的族人,“外人又怎么了?”
盘豹知晓孩儿误会了他们的意思,经历一番劫难,这个孩子已明显成长许多,但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容大意,他上前一步,“阿凤,你苗二叔说得对,外人不可信。”
盘凤眉头一拧,刚要发作,却又听阿爹接着道,“今日阿旺进城买药,城中已经传遍,燕国靖南王如今就在山里,满城都在说山人通敌。”
盘凤闻听此言,也知事态严重,“哪个传扬出去的!”
堂中一时无人应声,他想起方才苗二叔言之凿凿的话语,山人守信重诺,绝不会做出恩将仇报的事情,那就只能是前些日子从悬崖密道离开的那帮外人泄露出去的。
那些人经神医诊治,确认身体康健未曾染病,又急于下山与家人团聚,他便做主将人从悬崖密道领了出去,若真是那些人走漏了风声,只怕密道的所在如今也已给外人知晓了。
众人正紧张计议,忽闻外间喧哗。
“老实点儿!”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重要消息通报!”
“什么消息不消息,你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你这莽撞少年,好生无礼,快领我去见你们当家的。”
盘凤跟随父祖叔伯出外查看,只见几个少年扭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等在院中。
“出了什么事?”
“族长!这家伙是从密道里摸进来的,被我们逮个正着!”
“误会,误会,不才是受州府大人所托,前来递交公文的。”
那人话音未落,从栅栏外走进来的年轻妇人,见他模样,好不惊讶,“何秀才,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祭师立在人前,目光严厉地打量着这个走时衣不蔽体,来时一身丝帛的年轻人,“英子,你认得此人?”
盘英听见祖父问话,急忙站直了身子,虽然阿娘私下与她说此事已经过去了,但面对不苟言笑的祖父,她依旧惴惴,“这是山下大湾村的何秀才,前些日子才跟其他人一起离开的。”
“既然已经离开,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老人家,我此次前来,是向您及各位首领通报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
男人略一拱手,从袖中取出官府的文书,“听说燕国那位靖南王眼下正在山中做客,如今两国交战,私藏燕国皇室可是通敌的罪名,不过我已向大人解释过了,靖南王实是误闯,与山人并不相干,只要你们把人交出来,便是立了大功,届时州府大人上报朝廷,陛下定然重重有赏。”
老人耷下眼尾,似笑非笑,“重重有赏,不知赏些什么?”
“哈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盘凤正要上前,却被身旁的父亲一把按住了肩膀,“大祭师问话,不得放肆。”
老人手中的木杖有一下没一下点在身前的石面上,“容老朽再问一句,若是不交呢?”
“限期三日,逾者不交,以反贼论处。”来人生怕这些蛮人听不懂“反贼”二字,“诸位,依陈国的国法,反贼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必要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搭上全族的性命,您说是吗?”
暗卫人人带伤,好在总算寻见任性的主上,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是放下了。
两个小鬼趴在床前,顾元宝看着久睡不醒的人,伸手想去捏他鼻子,却被床尾缝衣服的人紧张地将小爪子拍开了,“主子需要休养,别乱动。”
小安子一脸担心地问道,“草儿哥,主子怎么还不醒啊?”他忍不住又把耳朵往人胸前贴了贴,若非能听见心跳声,他都要以为主子睡死过去了。
曹芥心里也急,那日主子在乱石顶上昏过去后,就一直没醒,先时无医无药,将他吓个半死,正要带人出去找大夫医治,恰巧小安子他们又寻得密道摸进来,还有老太医随行,可有医有药了,主子还是不醒,“许是……药效还没到吧。”
“哦。”两个小鬼失望点头。
“对了,悬崖下面那条路如此隐秘,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小安子拍拍顾元宝的肩膀,“草儿哥你忘了元宝这只地鼠了?没有他找不到的路。”他松开顾元宝,想起出了驿站后的一路艰险,心有余悸地扑进面前人怀里,“幸好主子把草儿哥也找到了。”
曹芥摸摸一前一后拱进怀中的两颗脑袋,“老太医呢?这会儿好像也该过来给主子探脉了。”
“他在外头跟季爷爷琢磨药材呢。”小安子应声说道。
乡人该走的都走了,只有那个药农留了下来,并且与老太医一见如故,两人一个懂医,一个懂药,简直一拍即合,曹芥也听说了,两位老人家已经商量好要将现行的百草方重新编补,弄一套最实用的医药典籍出来,老来觅得知己,也是幸事一桩。
“咱们去瞧瞧吧,等老太医忙完,再请他来给主子摸脉。”
第104章 你养我吧
西山乱石顶上寒风烈烈,四面的山壁间还留有山火肆虐的痕迹,鬼面已经被没完没了的几个同伴审问了无数次,但着实无甚可说,简而言之,大抵还是一句有惊无险。
但谁都瞧得出少主心事重重,近来更总是一个人坐在山顶怔怔出神。
厉枭的确有心事,一是父亲的信雕已经一连发来三道急令催他动手,二是那家伙到现在还没醒,虽然几番诊治都说那人是劳累过度,又染风寒,加之身上还有旧伤,病情复杂,故而长睡,但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事情还是会不由自主在眼前重现。
他并非怕死,只是到底心有不甘,山下村落里那堆焦尸才刚入土,眨眼自己就要成为其中一个,叫他如何不恼。
彼时,逃得动的都在逃,逃不动的多数也已给浓烟熏晕了过去,他打定主意,反正都要死,不如先把靖南王碎尸万段,去了阴曹地府也不算食言。
就是在这里,他甩下众人,亲手将人拖上山巅,“念在相识一场,最后再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对方并不惊讶,也不见一丝慌张,只是认真地想了想,跟着点头说了一声,“好。”
于是,他亲眼看到,给他笑了一路也骂了一路的人,难得收起玩笑模样,屈膝长跪在浓烟密布的山巅,神色庄重昂首向天,目光虔诚立掌发愿,言语虽轻,但一字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
那家伙说,“苍天在上,四方山灵为证,以我血肉之躯为奉神山,舍我三魂七魄以祭天地,若然天意属我,恳请上苍借我三尺甘霖,济这十万山民。”
话音落下,一道惊雷落在二人身侧,登时将那块擎天巨石轰得四分五裂,紧接着头顶电光夺出,满天乌云汇聚,倾盆大雨兜头落下。
堂堂天渊教红莲圣使吓傻了,被一声响雷吓傻的,又或者说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吓傻的,甚至直到现在,他仍旧觉得一切都不真切,更担心有人乱发誓愿,真给上天剥去神魂,自此长睡不醒。
“少主,少主,不好了!”
他回头看向一惊一乍的手下,“什么事情大惊小怪?”
聂小琅抹把头上的热汗,“我跟罗姐刚从外面回来,外间疯传王爷就在山中,听说州府已在调兵遣将,预备攻打四望山!”
一卷闲书伴铮铮古乐,半盏清茶佐一枝寒梅,纯妃入内瞧见室中闲坐的人,“殿下真是好兴致。”
慕容琛起身,遣退宫娥,亲自将人延入座中,“母妃。”
一声“母妃”唤得她气消了大半,比起她自己的一双儿女,五皇子实在“懂事”得多,虽约定事成之后奉她为母,但私底下已尽足了儿子的孝道,不论这声“母妃”有几分真心在里头,至少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那对奸/夫/淫/妇可是又见面了,殿下因何还不动手?”
“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我是怕你坐失良机。”
他不疾不徐给来人斟了一盏茶,“有母妃为孩儿操持谋划,怎会叫孩儿错失良机?”
“可你迟迟不动手,这又是为何?”
慕容琛默然良久,“今晨父皇已发了圣旨,命成郡王押送军粮,北上劳军备边。”
纯妃下意识皱起眉头,“现成的皇子不用,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郡王前去,皇帝这是何意?”
“父皇的用意母妃看不明白么。”
“你是说……他果如传言,属意六儿?”
慕容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母妃,六弟也好,七弟也好,父皇属意,总归不是儿臣,这传言连母妃都知晓,兰妃又岂会不知。”
纯妃恍然,“你的意思是先让严氏去对付六皇子,待严氏扳倒了六皇子,咱们再一网打尽?”
他往泥炉中添了两枚银丝炭,“原本也不必如此麻烦,只是裴顾两家在前,若七弟不助我一臂之力,恐怕孩儿没有胜算。”
“殿下思虑周全,是我心急了,你既然有主意,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慕容琛随同对方一并起身,“孩儿送母妃。”
纯妃拉上兜帽,“不必了,殿下歇着吧。”
来人去后,守在暗处的亲卫应声而出,“主子吩咐。”
“去问一问,大王子那边若是再没有消息,我就要怀疑他们合作的诚意。”
“据说突厥那边已经派出了北疆最强的杀手。”
“你该知道,我只看结果。”
“殿下,迟迟不能得手,六殿下身旁或有高人。”
慕容琛踱至窗前,“所以在这件事上,相信兰妃娘娘跟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他觉对方话毕仍不见去,“还有何事?”
亲卫窘迫地取出怀里那张烫手的银票。
窗前的人抬手挥落乘风扑上肩头的一瓣梅,眉梢挑起两分不耐,眼中却不由自主溢出笑意三分,慕容琛忽然想起是不是该给那个财迷涨银子了,否则那点月钱恐怕还不够他拿来贿赂的,“他又怎么了?”
亲卫想起跟他说话时还精神抖擞,活蹦乱跳的人,支支吾吾道,“孟爷说……他病了。”
“什么时辰了?”
“殿下,戌时了。”
城北临水的那座山溪别院,孟子青已住了七个年头,又或是八个,他记不太清了,反正将来肯定还会住下去,一直住到小王八蛋撵他滚蛋那天为止。
不撵当然更好,就算真撵,他也不怕。反正这些年在那人身上搜刮的银两也足够他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了,节约一点,便是两个人应当也够了。
他坐在床前把箱子里叠放整齐的银票拿出来,认认真真又数了一遍,然后结结实实给箱子上了三道锁,这才小心翼翼将箱子放回床底下。
这是每晚就寝前必须做的事情,他从前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能枕着银子睡觉,不料这一天还真的给他撞来了。
说来也是他走运,虽然他自小就给爹娘卖进馆子里做皮肉生意伺候老爷,可年少时要模样没模样,要身段没身段,老爷们根本瞧不上,大了好不容易模样长好了,结果身子又长硬了,老爷们还是瞧不上,一晃年纪越来越大,渐渐的,连个听他唱曲儿的客人都等不到了。
他求爷爷告奶奶缠了楼里的红倌好些天,对方才终于肯将那套叫老爷们神魂颠倒的口/活儿传给他,他美滋滋学了去,正打算给晚上翻他牌子的老爷露一手,谁知道却叫个突然闯进来的小兔崽子给搅黄了。
凭他的江湖阅历,一眼就瞧出那小子正在给仇家追杀,好在他机灵,当即大义凛然决定帮他度过难关。
事后毛都没长齐的小混蛋问他要什么报答,口气听着比镇上的老爷还大,话本上都写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钱可不就俗了么?
他仔仔细细想了想,他年纪太大了,要客人没客人,银子也没攒住几个,再过两年,楼里肯定也不会再养着他,他又没什么糊口的手艺,出去了也是饿死,后来他跟那小子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他说,“要不你养了我得了。”
原本就是开个玩笑,毕竟那小子模样俊俏,长得又结实,生龙活虎别提多带劲儿了,想想他还觉得自己赚了呢,只是没想到,对方下了床,穿好衣服真给他撂下一句话,“收拾东西,走吧。”
他起先以为自己是要在镇子上待一辈子的,毕竟他长这么大连外头的那条街都没走出去过,再后来他就到了燕都,他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大的城,大到集市上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大到街巷四通八达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小王八蛋还挺讲信用,说养他真养他了,不单给他这么一座大宅,月月派钱不说,还买了丫鬟下人伺候,不过他习惯了伺候人,哪有给人伺候的份儿,丫鬟下人平日也就在外院听个门,应个声。
除了王罙这个名字,多年过去,他对那小子仍旧一知半解,不过不打紧,燕都富户众多,指不定是哪家的少爷,别院里养个男人,总是不光彩,只怕家中父母责问,来日对妻儿也不好交代,他懂,再懂不过了。
所以他从不多想,也从不多问,只要每月那人身边的侍卫没忘给他送银子,他就什么烦恼都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时而还会有那么一点,小王八蛋长大了,眉毛眼睛越长越俊俏,他心里别提多喜欢,但行里规矩头一条,绝不能对恩客动真格儿的,踏踏实实伺候老爷,攒齐赎身的银子,再悄悄藏一笔积蓄,这辈子好赖也能善终,一旦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多半死得很惨,说书的常讲的那四个字叫什么来着?对,前车之鉴,前车之鉴太多了。
但他忍不住总还时不时想一想,小王八蛋高兴了就跟他亲热,不高兴了就十天半个月连个面都不露。后来他发现每月给他送银子的侍卫常在那人跟前行走,开始时贿赂银子他还装模作样不肯收,收着收着不也上道儿得很么,就说嘛,谁会嫌银子烫手?
虽然这小子胃口忒大,不过拿钱办事那一点,还是颇叫人满意的,只要收了他的银子,准能叫他见着人,就算当天见不着,第二天也一定会过来,今儿瞧着晚了,约莫不会来了,不打紧,明天,明天肯定来。
孟子青睡得迷迷怔怔,忽叫一只凉冰冰的手摸了个激灵,他睁眼瞧见来人,心中一喜,瞌睡登时就醒了,爬起来朝床里挪了半尺,一面让出热乎地儿,一面捉着对方的手将人往身边带,话匣子一开又没完没了。
“多大人了,出门也不晓得加件衣裳,听听外头风刮得多大。”
“手心手背没点热乎气,你还年轻不当回事,老来可要遭大罪。”
“你吃了没?我起来给你炒俩菜,锅里还有剩饭。”
“要不再磕俩荷包蛋,我今儿才上街买的,说是刚抱的蛋,可鲜呢。”
“今日城里宵禁,下回这么晚别出来了,给官差瞧见要有麻烦的。”
来人理也没理,照例伸手将床帷一拉就把他那张多话的嘴堵了。
为什么会留下这个人,慕容琛自己也不清楚,若说八年前太平镇上第一次见他,这人还勉强有几分秀色可餐,如今八年过去,肉早松了,皮也老了,眼角不笑都能瞧见细密的褶子,白头发更天天见长,拔都拔不完,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半点价值,而燕国五皇子从来也不是恋旧的人。
奇怪的是,他留下了孟子青,且一留就是八年,或许是这人数钱的样子很逗趣,或许是他听话知足好打发,或许是他看见自己时眼里那份满得要溢出来的欢喜,或许是世上只有孟子青不知道他有一个卑贱的母亲和一个尊贵无匹的父亲。
在这里他听不到军国大事,也不必费心跟人虚与委蛇,不必装作谦谦君子与人为善,也不必深思熟虑计较利害得失,男人唠唠叨叨不外左邻右舍家长里短,没完没了总逃不出嘘寒问暖柴米油盐,有时他会觉得世人疲于奔命可悲可叹,有时又会羡慕王罙随心所欲,衣食无忧。
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有一天要死,若计划顺利,来日得偿所愿,他是必须洗去的污点,若不幸功败垂成,他也注定要沦为叛逆的同党,被一并赶尽杀绝。慕容琛没有不忍,也不会有,一个自幼忍辱,对自己都全无怜惜的人,又岂会有心怜惜他人。
风风火火一通亲热过后,瘫在床里的人累得半死却反而精神百倍,他还想跟人说说话,但对方已经扭脸睡了,他只好乖乖把嘴闭上,撑着脑袋兀自端详那混蛋的脸,瞧着瞧着就想问他,王罙,你成亲了没有,娶的哪家闺秀,人贤不贤惠,是否已有了一儿半女。
八年光景,若说对这人全不知晓,也不尽然,至少他知道那位王老爷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小王八蛋自小不受宠,偏偏心气还高得吓人,一门心思想争家产。
只是王老爷最疼爱七儿子,偏偏六儿子是正室所出,背后还有两个大管家,这不摆明了没别人什么事了么?
当然,他还有更多话想问又不敢问,比如,兔崽子你争那么多家产干嘛呀,我替你攒的银子足够你后半辈子顿顿吃肉了,比如争得过好,争不过呢?八年前给人提着刀撵到我床上的事儿,你都忘了么?比如,人这一辈子除了争家产,总还有点其他想干的事,你就没有么?
他捅捅跟前装睡的人,“哎,别睡了,醒醒。”
侧躺在床外沿的人扭头瞪他,“你烦不烦?”
他才不怕这小王八蛋瞪眼,反而得寸进尺伸长脖子在人脑门上狠亲了一口,“烦我你还来?”
慕容琛忍无可忍刚要起,却又给人按住肩膀,拿棉被捂严实了,“冷得很,别起来,跑风了都。”
“老东西,一身的汗,离我远点儿。”
“嘿,小王八蛋还嫌弃我一身汗,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么?”
“你再骂一声试试。”
“骂你怎么了?你是皇亲国戚骂不得么?你还嫌我老呢。”
“两回就叫饶,还不是老了?”
孟子青在他腰窝狠掐了一把,“小兔崽子,没爽够就没爽够,不是怕你着凉么,好心当驴肝肺。”
慕容琛叫人给惹恼了,扭身把人按回床板上,“是不是真想我割了你的舌头?”
老男人蹬鼻子上脸,眼角又笑出了难看的褶子,搂着他的脖子恬不知耻地问,“你能舍得?”
身上的人低声骂了一句下流的浑话,孟子青常想,这兔崽子是不是他天天嘴不把门给教坏的,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矜持文雅。
第105章 要饭的
慕容胤睁开眼,聂小琅坐在床边玩刀,他下意识朝自己身上瞄了一眼,少年一脸嫌弃拿眼瞪他,“你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