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
他听人询问,忙道,“我在想我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赶紧都对你说出来。”
“还有吗?”
“没了……”
“真没了?”
“……没了吧。”
“那就还是有。”
“没了,真没了!”
星竹一向不喜欢府里那些暗卫,半点不像正儿八经的护卫,藏头露尾不说,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怕人的杀气,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来,可茂竹哥说了,不赶紧将人放出来,沤出病就糟了。
他不情不愿提着灯笼,踩着泥水,将山洞里半死不活的暗卫挨个撵出洞口,“快着点,下雨呢!”
辛四脚下没留意,被淹在水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他狠瞪一眼在旁吆五喝六,赶牲口一样的小子,“你别得意,等老子出去,弄死你!”
星竹本就怕得不行,又叫人凶神恶煞撂了句狠话,反应过来登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你你你……你等着!呜呜呜……我要告诉主子去!”
辛一见主子的贴身小奴哭着跑走,回头看眼落在后头的人,出言警告,“你跟个孩子横什么。”
辛四也没想那小子如此胆怂不经吓,吼他一嗓子还哭起来了,他没理在先,现下挨了训斥也知趣地未再吭声。
辛六长叹一声,“反正脑袋也快搬家了,还不许人出口气么。”
辛七闻说,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回真的死定了……”
“够了!”辛一听身后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恼怒地低声吼了一句,洞中顿时鸦雀无声,“主子命我等保护殿下,办事不周,理应领罚,谁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送他上路。”
一行人渐次步出洞口,却见嘴上说着要去告状的小奴正乖乖偎在管事身后,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相。
辛一立定,“茂竹管事,还请吩咐。”
辛四拉拉辛六,低声问道,“这是要叫咱们自行了断?”
辛七摸着饿瘪的肚子,咕哝抱怨,“死囚还有最后一餐呢,自我了断也不能饿着上路啊……”
辛九心中亦有不甘,生死虽是寻常事,可护主而死,死得其所,护主不力,负罪领死,实在心有不甘。
茂竹见他等神色怏怏,以为这几日洞中禁闭吃了苦头,闲话也不再多说,“殿下负伤归来,主子心情欠佳,小惩大诫,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快些回去疗伤修养吧。”
辛一诧异之余,率先开口问出众人的疑惑,“主子难道不处置我等?”
茂竹笑说,“不是已经处置过了吗?还要怎么处置?莫非关了这几日还没关够?”
众人面面相觑,尚未确信他所说是真是假,只听辛九懊恼地问道,“我等当日隐瞒实情,主子也不再追究了吗?”
茂竹掩口打了个呵欠,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哪有空追究你们,都散了吧。”
“就是!”星竹探出头来,愤愤接了一句嘴,见方才凶他那人又在瞪他,怕得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老太医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的医术出了岔子,后知后觉发现,心病还须心药医,两个小子一个灵药入体,迟迟没见起色,一个上好的金疮药用了几罐子,伤势却总坏了好,好了坏,这下倒好,两个手脚不能自理的,硬要逞强互相料理,他还等着看两人出丑闹笑话 谁知没过多久,反而一个能起身了,一个能下地了。
来时暑气正盛,转眼已落下秋凉。
艰难学步的人咬牙走足了今日步数,早气力耗尽,累得满头大汗,他转向占着他座椅的人不肯起的人,“你且起来叫我坐一下吧。”
瘫在椅子里的人扔下没啃完的菱角,认命地站起身来,手上却不着痕迹使了个巧劲儿,将身下座椅不多不少堪好推出十步远,“好吧,好吧,给你坐,你过去坐吧。”
两腿发软立在的原地的人哪能听不出什么动静,气得不行,“又来捉弄我,星竹,过来扶我。”
小奴闻言正要上前,却被边上那位主子一个眼神给定在了原地,他搓着两只胖手好不为难,“主子我……”
裴景熙听他半晌动也没动,“你怎么了?快些过来扶我,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唉,主子莫急,我来了!”
谁知他刚抬起一只脚来,就听那位黑脸的殿下在旁警告,“小子,你敢动一下,我可打你的屁股了。”
裴公子听他恐吓自家小奴,“星竹你莫怕,他伤还未好,手又不能动,如何打你。”
慕容胤深以为然,在旁附和,“说得对,那你试试。”
星竹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满脸纠结,“我我我……”
老太医路过,看不下去,“星竹,过来帮我把药材收拾了。”
小奴如蒙大赦,赶忙大吼一声,“哎!来来来……来了!”
裴景熙听奴儿果然急不可耐,应声而去,心中虽然恼恨,此际却也无法,只能吃力地挪着步子朝座椅摸去。
星竹蹲在老太医身边,远远瞧着河边蹒跚学步的主子,还有主子跟前嘴上不说,实则全神贯注,比他更紧张的人,“太医爷爷,那个药可真神,主子竟真的好了。”
老人家笑着哼了一声,“确实意想不到,老夫也是平身仅见。”
“就差一步,再走一步。”慕容胤望着面前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的人,诚恳至极如是说。
“你就蒙我吧。”裴景熙累得筋疲力尽,早已记不得自己走了多少步,只知道他边走,身前离他一步之遥的人边将他的座椅往后挪。
学步的人记不清无妨,慕容胤一步不多,一步不少地都替他记着,眼见对方是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他终于体贴地停住脚步,张开手臂,任由面前人脱力地栽进怀里,他抱着怀中人顺势重又坐进身后的座椅中,心中欢喜,口中卖乖,“说了没骗你吧。”
两个人叠在一起,着实挤得难受,裴景熙惦记着他的伤处,又一动也不敢动,“你让我老老实实坐着歇会儿不行吗?”
他单手搂住对方的腰,给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你这椅子太硬了,我给你当坐垫还不好么。”
裴公子咬牙,“你又软到哪儿去了?”
身下的人虎躯一震,笑得跟他咬耳朵,“我就当你这是夸我了。”
“不与你耍嘴了,一身的汗,容我回去洗洗吧。”
他依言起身,将脱力的人安放进座椅中,几番张口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茂竹,送你家公子回房沐浴,歇息。”
茂竹应声上前,体贴地推着座椅中的人,往屋舍的方向走去。
慕容胤望着二人的背影,他不认为自己是那种耐不住寂寞的人,可这地方实在是太安静了,初时伤重在身,不能下床倒也罢了,行动利索些以后,他就隐隐察觉到那人好像是在刻意将他绊在此处,丹州那里至今一封书信也未见,小安子他们好似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否则早该过来。
反倒是那人,有时一整天不见人影,有时半夜醒来,枕边人却不知所踪,他本不应该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可偏偏老太医又说,汤药熏香里加些安神的草药,对他养伤有好处。
茂竹推着主人走出老远,座椅中的人忽然开口问道,“他方才想说什么?”
茂竹步子顿了一下,轻声道,“主子……不都知道吗?”
裴景熙没有说话,他费尽心思将人圈在这里,只望他好好养伤,勿为外事烦扰,许多事情尚未处置妥当,眼下实在不是让他知道的时候。
“俞大人已经连发了五道书信给殿下,事情似乎很紧急,不用告诉殿下吗?”
“那里眼下洪水泛滥,书信中所说之事,无外治水济民,我已通知父亲上奏朝廷。”
“可殿下似乎很关切丹州的事情。”
“关心是关心,但我能让他去涉险么?”
茂竹犹豫一瞬,“主子,南方的战事,还有陈大将军那里……”
他话未说完,便被人冷声打断,“不该提的不要提。”
第93章 该你交代了
曹芥领着小安子,顾元宝逃出黎平驿的这天晚上,夜黑风高,无星无月,倒不是驿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非走不可,他们有裴府侍卫保护,又不缺钱财傍身,虽然在城里滞留了两三个月,但日子过得也算安稳自得,无忧无虑。
只不过黎平驿南来北往,四通八达,外头传来的消息一天一个样,半月前有人说靖南王在均州打了胜仗,前些天又变成了人马被围困在太仓,几天前竟还有人说王爷在锡山遇刺,而且那过路人说得绘声绘色,真得比亲眼所见还要真。
“都跑了这么远了,剑霜他们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曹芥一手抓着小安子,一手抱着顾元宝,一边慌不择路朝前赶,一边频频回头向身后漆黑的树林张望。
小安子气喘吁吁顿住脚,“草儿哥,歇歇吧,跑了大半夜,累死我了。”
曹芥自己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手上还是固执地扯了他一下,“过了前面的岔路再歇吧,万一他们找来,多难为情啊。”
小安子心里也很不好意思,裴公子特意留下这么多武功高强的侍卫在这里陪着他们等主子来,可他们却撇下剑霜和那些护卫自己逃跑了,倒也不是他们想跑,实在是每次只要一说启程去找主子,剑霜总拿各种理由来阻拦他们,他甚至不止一次怀疑对方是故意的,故意将他们困在黎平驿,故意不告诉他们主子的去向,可他怎么能怀疑剑霜呢,怀疑剑霜不就等于怀疑裴公子吗?裴公子干嘛不让他们去见主子呢。
顾元宝哼哼着从曹芥怀里挣出来,说起话来依旧言简意赅,“林中设阵,天亮前,过不来。”
小安子气冲冲上去揪他的脸,“坏家伙你怎么不早说,跑得我们累死了都!”
曹芥早在皇陵就见识过顾元宝布陷阱帮主子抓刺客的本领,现下听他这么说,也松了一口大气,原本还能坚持一下,现下双腿立刻软得站都站不住了,“那……那……坐下来歇歇吧。”
小安子拉着顾元宝一屁股坐在地下,“草儿哥,那我们跑出来,到哪里去找主子呢?那些人一个说主子在这儿,一个说主子在那儿,今天说他在这里,明天说他在那里,谁知道哪个说得对。”
曹芥沉默片刻,“外面兵荒马乱,眼下又没有护卫同路,咱们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我们直接去军营,找镇南大将军。”
小安子恍然大悟,“对啊,陛下下旨给主子封王,命主子号令镇南大将军和麾下部众南下平乱,陈大将军肯定知道主子人在哪儿!”
“嗯。”曹芥点头,想起这几日听来的传言,俊秀的双眉不知不觉又不安地挤在了一起,“刀剑无眼,带兵打仗绝非易事,只盼主子莫要当真给人伤着了才好。”
少年托着腮帮子,不知为何也突然惆怅起来,“为什么要打仗呢,说起来,大花还是王爷帮忙才救下来的,一转眼大花二花不知去向,王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吴王可真坏,连亲侄子的皇位也要抢。”
曹芥没有说话,他对天下事知之不多,但心里很明白,无论如何陈国皇帝留不得,国主在朝一日,则燕国兴师无由,正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吴王坐在了那个位子上,主子领兵南下才真正是伐无道之君,取悖逆之国,这是天时地利人和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草儿哥,你在想什么?”
他闻声回过神来,“没有,我在想我们接下来往哪儿走。”
小安子倒不怎么担心,“你把银子收好就行了,顾元宝带路,东南西北他分得最清了。”
曹芥摸摸身上沉甸甸的包袱,“放心吧,钱我带着呢。”
渡口旁这座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的村子里,除了他们这些外来人住的几间大屋外,晚上鲜少有人家点灯,一来早起早睡,无人坐守,二来爱惜灯油,不忍浪费。
慕容胤接过小奴递来的汤药,望着漂浮在碗面上零星的药渣,“星竹,我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今日这副药是否加了安神的剂量?”
星竹憨直,不知对方言语试探,况且煎药时,茂竹哥也专程交代过他,还要他亲眼看着殿下把药喝下去,他连连点头,“加了,加了,管保殿下一觉睡到天大亮。”
大刀阔斧坐在床沿上的人朝他笑了一下,伸手接过药碗,难得没有抱怨味苦,一口气把药灌完了。
星竹将碗收了去,“要给殿下拿些点心果脯来压压苦气么?”
“不用了,你下去歇着吧。”
小奴乖巧地答了一句,端着空碗应声退下,“哎。”
慕容胤有一点点介意那人有事瞒着他,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因为他相信对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可他还是想知道,毕竟好奇心这种东西,不是说克制就能克制的。
况且那人为了隐瞒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想来多半是与他有关的事情,他不过问,听一听……总可以吧?
裴景熙进屋时,床里的人呼吸平静匀长,好似已经睡下了,他合衣躺在床外,知道对方喝了药,轻易不会醒来。
他喜欢这人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睡着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有整晚的时间在脑中勾勒他的模样,回想那些被他遗忘的时光。
他虽然没有记忆,但他熟悉这个人的气息,熟悉他的声音,熟悉他的脉搏,体温,熟悉双手触碰他时内心的感觉,可越是这般,越是遗憾,尽管所有人都曾经对他说过,那些病痛缠身时单调乏味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值得遗憾与怀念的地方。
可是他们都不明白,他想记起的从来不是那些无聊的日子,而是令那些日子变得可以想望期盼,值得煎熬等待,能让焦土也开出花来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所以拼了命地想给他最好的东西,此番有了军功在手,来日回朝,便再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纵使无法亲眼看见,可他知晓,天下最威武华贵的那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定是极好看的。
慕容胤叫人摸得浑身冒汗,却又不得不摒着呼吸,双眼紧闭强装睡眠,心里叫苦连天,难不成这人给他下药,叫他往死里睡觉,不是为了要去干别的,就是为了好玩?
就在他忍无可忍要失控睁眼时,外间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跟着只听茂竹在外低声通报,“主子,沈先生的人来了。”
身旁的人没有应声,慕容胤只感到一双温热的嘴唇在他眉心轻轻印上了一个浅浅的吻,他在对方离去的一刻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想跟去看看那个从未听说过的沈先生到底是谁,可这一刻,不知为何,他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翻身面朝床里,真的睡了。
他想知道的事情,可以当面问,当面讲,对方说与不说,另当别论,但他若心存疑虑,刻意探听,既非君子所为,也辱没了自己一片赤诚之心。
简陋的偏厅内,一盏昏暗的油灯只能勉强照见来人半面影子。
“先生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一身文士打扮的青年离座起身,朝来人长施一礼,“老师遣在下来问问公子,当初答应的事情,是否仍然作数。”
“怎么,沈先生改变主意了?”
青年沉默一瞬,“还请公子先回答在下的问题。”
“若他日靖南王君临天下,我承诺给沈先生的,必然只会多,不会少。”
青年想起什么,纵然百般隐忍,脸上还是禁不住显出义愤,“你这是在逼我师徒卖国求荣!”
裴公子言辞淡定地纠正他,“从你等入吴王幕僚,为反贼出谋划策的那一刻起,宗庙,社稷就已经卖了。”
“吴王……到底是皇室宗亲!”
“皇室宗亲的确不假,可他给不了你们想要的,只不过擅长空口许诺,喜欢兔死狗烹。”
青年咬牙切齿,“你们燕人难道就可信么?”
“燕人不可信,靖南王可信,慕容胤可信。”
青年冷笑一声,“旗号倒是打得响亮,未见他冲锋陷阵,未见他犒赏三军,至今面也未曾露过,只怕缩头乌龟一个,别忘了,南陈还有百万大军。”
“百万大军,四分五裂,战力如何,相信沈先生心中有数,所谓除旧布新,旧的不除,何来新生?”
傅云清当然明白,先皇临终操之过急,为替新皇扫除障碍,得罪了太多权贵世家,原本一番好意,要为新帝改革旧政铺平道路,不料吴王却又抢先在民间抛出了新政十三篇,字字一针见血,句句直指人心,虽无人知晓这些条条项项是否真能实施下去,但民心所向,新皇的的确确已经输了一半,再加上先君又与世家结怨已深,胜负已然毫无悬念。
只是万万想不到,吴王夺权之后的所作所为,不但背弃前言,丝毫不提废除陈国世官世禄的陈腐旧制,还阴结匈奴,意欲兴兵北上,瓜分中原,如今两军对垒,已是一场不得不打的硬仗。
“看样子沈先生还未考虑好,那就再考虑考虑,茂竹送客。”
“等等!”傅云清不甘心道,“我要如何信你?”
“信不信随你,只是,你可以不信我,总该相信你家先生,若无当日燕都论雪,殿下三问醍醐灌顶,只怕不会有沈先生的今天。”
傅云清当然知道那个故事,先生命途坎坷,在陈国受权贵迫害,被迫流亡他乡,机缘巧合之下在燕都街市遇见燕国六皇子,二人坐而论道,先生如醉初醒,之后先生返回南陈故里,广收门徒,一面教习诗书,一面告诫子弟,志不可衰,气不可夺,教导弟子不可安于宿命,若世有不公,那便闯出一个公平世界。
“说得好听,燕国不一样是四大家主政,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四大家主政,保的是慕容氏君位不失,可这大燕国立国数百年,外御蛮夷,内修国政,你以为靠得莫非也是四大家不成?”
傅云清当然知道不是,“但愿王爷信守承诺。”
枕边人归来时,长夜将尽,床上一心真睡却半刻也没能睡着的人原本已经严阵以待,要跟他就某些事情好好说道说道,可对方躺上床,不多时就困倦地偎着他睡着了。
慕容胤窝火又兼疑问,几番犹豫,眼见着抬手就要将人推醒,把事情问个清楚明白,可碰触对方的一瞬间,却轻而又轻将人揽入怀中。
他望着窗外遥遥挂在天空的月亮,听着草窝里此起彼伏的虫声,拥着怀中熟睡的爱人,若今生能够安做燕雀,只有人间烟火,一日三餐,该有多好。
星竹天不亮就被茂竹揪到厨房审问了一通,问他殿下昨日喝没喝药。
当然喝了!殿下不是每天都在喝药吗?
答完又问,是不是他亲眼看着殿下喝的。
肯定是的,那么大一碗,他眼睛一眨不眨瞧着殿下喝的。
问完后茂竹哥神情好古怪,他问怎么了,对方却摆摆手说没什么。
云外天光渐白,附近农家隐约有雄鸡唱晓,星竹一如往常端水敲门,预备唤两位主子起床梳洗,谁知进去了才发现屋里一反常态,殿下居然已经起来了,不单起来了,而且衣冠齐整,一副已经起来很久的样子,脸色也不很好看,不对,岂止是不好看,简直臭极了。
用罢早饭,殿下吩咐他们都下去,把门带好,听见什么响动都不准进来。
第94章 望江楼之约
屋内下人鱼贯而出,房门“嘭”得一声被人大力阖上,裴公子不动声色又从盘子里摸了块饼子,身边人气冲冲问他,“没吃饱?”
他含糊应了一声,“嗯。”
慕容胤忍住嘴边要说的话,动手盛了半碗汤。
裴景熙握住对方塞到他手里的汤匙,有一口没一口,喝了半个时辰。
裴公子也不傻,早上睁眼就觉出不对劲,首先,药劲儿不对,依着旬日的药量,这人不说睡到日上三竿,至少一觉也得天光大亮,可这回他睁眼时,床里已空了,而且已不知空了多久;其次,心劲儿不对,浑身放冷气就算了,喊他搭把手,理都不理;再者,哪哪劲儿都不对,早膳没吃两口就撂碗,目里藏刀瞧了他一早上,就差没把他盯穿了。
他当然知道,这人应当是察觉了什么,至于察觉了什么,也并不难猜,因为他瞒着对方的事情并不多,但他不想说,说了就是自己没理,毕竟有意隐瞒在先,自作主张在后,还对他下药,虽然老太医说那药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慕容胤望着这人若无其事的样子,真心服气,“你当真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殿下想听哪方面?”
“合着还有很多方面?”
座椅中的人不自在地抬起一只无处安放的手扶了下已经打理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衣襟,“算是吧。”
慕容胤听他应了一声再无后话,烦躁地端起面前的茶杯灌了一口早就放凉的茶,“那行,一个方面一个方面地说。”
裴公子张张口,“也许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
他叹口气,摸了半天没摸到茶杯,身边人拿开他面前那只碗,将茶水递到他手中,他字斟句酌开口说道,“大燕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座下有一谋士名叫陈颍,擅出奇谋,太/祖信任非常,统一北方后,陈颍献上天下之计,太/祖皇帝龙心大悦,命他率领精兵三十万南平百越。”
慕容胤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人在扯东道西,立国之初,这话也未免太长了,况且,他自家老祖宗的事情,他会不知道?“你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么?”
裴公子低头啜了一口茶,“你也知道,我失忆了,怎么会知道你哪处知,哪处不知,而且旁人都道六皇子自小不学无术,国史一科更连坐了三级,也没能肄业。”
慕容胤老脸一红,这都什么时候的破事,“成吧,成吧,你接着说。”
他想了想,“我说到哪儿了?”
慕容胤黑着脸提醒他,“陈颖领精兵三十万南平百越。”
裴景熙接着道,“可此人起心不正,到了南方却杀掉军中将领,拥兵自重,依凭江南山水,自立为王,彼时北方刚刚平定,百姓亟需休养生息,国中也再凑不出如此庞大的军队征讨叛臣,之后历代君王无人不想取陈地,两国互相攻伐,征战不休,陈国王室到底势弱,不堪其苦,竟不惜物力资养北方蛮族,令其袭扰燕国北部边疆,自此大燕两面受敌,铁勒,柔然,突厥,契丹,党项,历代虽有强弱之别,可北方却再无宁日。”
慕容胤上了一堂没什么新意的国史课,“所以呢?”
“陛下亦是有为之君,岂无南征之志,臣子岂有不为人主分忧的道理,殿下身为人子,为父分忧,更是理所当然。”
星竹战战兢兢守在门外,瞪着两只茫然的小眼睛,“茂竹哥,出出出……出了什么事?”
“你问我,我可说不清。”
“那那那……主子说得清么?”
茂竹不能确定殿下察觉的,是否就是主子近来布划筹谋的事情,但瞧殿下的脸色,只怕也是八九不离十,“说不清……也得说吧。”
事实上,裴公子说得很清楚,甚至带着向他解释的意思,还有点啰嗦。
慕容胤听得也很明白,殿上君王并国之心不死,恰逢敌国又生内乱,他受伤昏迷时,一道圣旨快马离京,他又从皇子变成亲王,还背上了率军南征的重任。
这人瞒着他接了圣旨,拿走他的玉印,命人南下调兵遣将,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人虑燕国出师无名,竟暗中襄助敌人,唆使吴王登基,为造声势,还替吴王弄了个欺世盗名,根本无法实施的南国新政。
“陈颖出身微末,在太/祖皇帝座下虽受赏识,可他一来无军功,二来无才德,只不过懂钻营,擅巧计,向来为燕国文臣武将所不喜,在南方自立为王,又怕子孙后代不能永享荣华富贵,便立下世袭官爵制度,笼络臣子与当地豪族,稳固自己的地位,此法虽令陈氏在南方彻底站稳了脚跟,却也断绝了黎民百姓晋身之路,世家大族为保自己家室兴旺,富贵长存,更勒令庶人安守本业,世代相袭,但有僭越,必予严惩。”
“新政条条直指要害,鼓动人心,难怪吴王这么容易就得偿所愿,心想事成。”
裴景熙听他语气平淡,不知是否当真明白他的用意,“吴王庸碌之辈,只知宣扬新政笼络人心,可兑现诺言之时,却是乐极生悲之际,他不思谋事,反倒又学祖宗那一套,交结戎狄,如今座下谋士将领摇摆不定,渐已离心,正是用兵的大好时机。”
慕容胤担心地问道,“你父亲知晓么?”
座椅中的人沉默一瞬,“我也不瞒你,确有父兄鼎力相助,但旨意俱出中宫。”
慕容胤想说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人说得如此轻而易举,他听来却总觉不真切,他几番征讨陈国,攻伐百越,知道这是怎样一块难啃的骨头,陈启功生性桀骜,并不是轻易能驾驭的人,此人就连封氏也不肯放在眼里,更不必说裴家满室文臣,南方城池多依天险而建,易守难攻,燕军又不习水战,加之百越之民多奇诡之术,当年他在南方的雾瘴林中,几次死里逃生,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
那时,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总在想,要是裴景熙在就好了,世上没有什么是能难倒他的,现在那人亲自策划了这场南征之战,并且已经步步为营,连时机也算得恰到好处,难道要他说,困难重重,而且十分危险,你莫掺合,更不要去。
他不会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意志能决定的事情,“你既然已经都安排好了,我今日便启程去丹州。”
裴景熙皱起眉头,“就在这里修养不好吗?为何一定要去丹州?”
“丹州也是我燕国属地,当不受战火波及,就算我留在这里修养,你也会一直在这里陪我么?”
座中人没有说话,一旦沈东桥能够说服手下将领率兵归附,裴氏就有了和陈启功谈判的资本,军机稍纵即逝,再留在此处就不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