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归—— by麻辣烫多醋
麻辣烫多醋  发于:202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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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见两个笨牛果然听命冲上来抓她,吓得急走。
二武士瞧着蠢笨,实则身手敏捷,力大无比,一个小姑娘哪是对手,眨眼就叫人一前一后在街尾的一间酒楼外给堵了个正着。
野利王子奔上前去揪住自家妹子,怒气冲冲将小丫头提进酒楼,二人寻了人少的位子坐下,他恶声恶气出言警告,“你若再不听话乱跑,我就真将你绑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瞧见他与父王自小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嘴一瘪,眼一红,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我从漠北到这里,都给人绑了一路了,你还要绑我。”
他也不过是吓吓妹子,哪里真舍得绑她,听她竟叫人这般虐待,顿时火冒三丈,“此事,汗王若不给我部一个交代,我与父王绝不会善罢甘休。”
少女偎上去,亲昵地挽住兄长的胳膊,忽然满脸心虚道,“能不能不要跟父王说啊……”
野利合吉疑惑皱眉,“这是为何?”
少女拉下兄长的脖子,老老实实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我在王帐外偷听到,可敦要派人送什么东西到南国来,宴会实在太没意思了,我想出来玩,悄悄跟过来的。”
“你!”野利合吉恨得扬手要打,可瞧着小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又心软得一塌糊涂,到底连根汗毛也没舍得碰,“你可知道父王有多担心么,马上跟我回去。”
少女脸上浮起红云,笑靥如花,“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不过我要带一个人回去。”
“什么人?”
她站起身来,一改往日心直口快的模样,难得含羞低头,不好意思地在兄长面前来回走了两趟,这才一脸认真地小声说道,“当然是阿爹未来的女婿,你未来的妹夫,我未来的驸马。”
野利合吉先是惊讶,后是担心,最后竟焦急无措地发起脾气来,“胡说八道,你的婚事阿爹和我会为你安排,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少女拧着鼻子,不满呛声,“阿爹说了,我喜欢谁就嫁给谁,我怎么就不能做主了?”
野利合吉仔细想想,父王好似的确这么说过,可纵使说了,也多半是酒后的玩笑话,他只怕自家妹子不谙世事,只身在外叫龌龊男子给欺负了去,他急急将人抓住,“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在何处?是否娶妻?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一口气地问了一大串问题,却只见小妹天真摇头,“不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哪里人,不晓得家在何处,十分年轻,应当尚未娶妻。”
“胡闹,你一无所知,就要招他做驸马!”
“谁说我一无所知?我知道得多着呢。”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跟我回家!”他拉住妹子就要走,小姑娘却扒着桌子赖在原地不肯动。
“我不管,我连阿娘留给我的银铃都送给他了,反正我非他不嫁了。”
野利合吉一听这话,方才知道小妹绝非一时兴起,心中越发担忧,“羌狐!你……可你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除了姓名,我都知道啊,他十分英俊,十分勇敢,十分合我心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草原上十万精骑,北部诸多王侯,没有一人能比得上他。”她说着忙把怀里的画像展开,“你瞧,我刚画的,比着画像准能找到!”
小安子跟顾元宝并排趴在二楼的栏杆上,伸着脑袋好奇地瞧着那姑娘手里的画像,“咦,我怎么瞧着画上的人……好像主子?”
顾元宝淡定地吐出一个字,“丑。”
小安子点点头,“你这一说,我又觉得不像了,主子是比她画得好看多了。”
曹芥听着两个小鬼嘀嘀咕咕咬耳朵,他摆好碗筷,走上前来,“怎么了?”
小安子唉声叹气,“草儿哥,主子到底什么时候办完事来接咱们,骗死人的去去就回,真是又上了他的大当。”
“好了,来吃饭吧,主子有大事要办,办完事肯定就来找我们了。”
慕容胤睡时多,醒时少,人烟稀少的古渡,像一处世外桃源,他醒着的时候,偶尔也会因听不到外间的消息而焦虑不安,但很快又会被一只温柔的手爱抚着陷入沉睡。
原以为不过几日来回,黎平驿分别时,他已安排顾渊与赵飞等人护送俞孝卿先行上路,剑霜看着小安子他们原地待命,没想到光是在这红菱渡,他就躺了一个月。
他惦记着另外一件宝贝,也不知顾渊一行是否已经到达丹州,俞孝卿勘察水势,定位江中遗迹是否有了眉目。
“殿下,给。”
他刚灌完一碗,眼见着茂竹又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苦药,他压着床帮想起身,可双臂虚软使不出半点力气,半晌只能绝望地望向屋外摇椅上打盹的老人家,“老头儿,你给我弄的到底都是些什么药,屁用没有!”
老人家打个长长的呵欠,伸着懒腰从躺椅上站起来,悠哉悠哉走进屋里,不近人情地呵呵一笑,“爱喝不喝,不喝你就准备好在床上躺一辈子吧。”
慕容胤叫老爷子噎得没话说,认命地就着茂竹的手灌了一口药,忍了几忍才没当场吐出来,“……什么药这么苦?”
茂竹想笑却没敢笑,这几日殿下一醒来就心急火燎要上路,把主子气得不轻,今早煎药的时候,他亲眼瞧见主子往药罐子里扔了两把黄连,“殿下,叫你好好养伤,是为你好,你这么着急,急着要干什么去?”
慕容胤没做声,急成这样,自然是为了另一枚灵药,既担心俞孝卿那里眉目全无,空欢喜一场,又担心他当真寻得珠子,却又遭人觊觎抢夺,可这话他不能说,东西找到就是找到,找到就实实在在放进他手中,让他摸到碰到,没找见就是没找见,说什么都是假话空话,他知道希望过后又失望是哪般滋味,况且从小到大,那人失望的时候已经够多了。
茂竹见他又三缄其口,恨得咬牙叹气,可不等他再说,却听对方迟疑地问道,“茂竹,你有没有在我衣服里,捡到什么东西?”
“殿下……指的是什么东西?”
慕容胤见奴儿面无异色,只当是丢在路上,或是他当时意识模糊记错了,良久,终是摇摇头,轻声说了句,“没什么。”他四下望望,“对了,你主子呢,这几日怎都没见他?”
茂竹若无其事道,“主子睡觉呢,春困夏乏,大热天不睡觉还干什么。”
床上的人满脸疑惑,好似也没有哪里不对,可怎么总觉得自己近来备受冷落。
酒楼二层的屏风后,三人原本老老实实坐着吃饭,可架不住楼下那对异族兄妹你一问,我一答,故事说得有板有眼,越发惊险刺激,三人吃着吃着便不由自主扒回栏杆,凑过去听故事了。
“乌素可是号称铁勒第一勇士,果真叫人一招毙命?竟如此厉害!”
“你是我亲哥哥,我骗你不成?”少女说到此处,原本欢喜跳脱的语气,忽然变得愁闷起来,“若不是为了护我,他也不会处处掣肘,更不会硬拿骨肉去扛兀颜的狼牙槊,谁不知道那玩意儿轻轻磕一下,石头都能磕得粉碎。”
小安子津津有味扒了一口饭,鼓着腮帮子连声感慨,“哇,这一出英雄救美好刺激呀,比茶寮里说书的讲得有意思多了。”
曹芥莞尔,“只怕这小姑娘一颗芳心已如此这般许了出去。”
小安子拿手肘捣捣顾元宝,“那还用说,刚刚还跟她兄长吵着非救命恩人不嫁呢,我跟元宝都听见了。”
他说罢,又听下方的少女满心懊悔,“在崖边我明明都已经抓住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那时手滑了。”
对座男子又惊又气,若非顾着周遭食客,只怕当场就要拍案而起,“阿妹,你怎么没告诉我,那秃头兀颜竟如此狠毒!”
少女见状,忙出声安抚惊怒交加的兄长,“哥,你小点儿声,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他自始至终都护着我,伤成那样也没肯将我放开。”
小安子把他不爱吃的葱姜蒜夹给不挑嘴的顾元宝,一脸若有所思,“那位少侠可真是情深义重,难怪这姑娘非他不嫁。”
曹芥将碗里的肉菜拨给两个小鬼,“这位姑娘貌美如斯,谁人瞧了不喜欢,英雄美人,确是良配。”
少年朝他咧嘴一笑,“不如草儿哥哥好看。”
曹芥叫人说红了脸,“主子不在你就取笑我?”
小安子理直气壮,“才没有呢,这话可是主子说的,草儿哥哥在主子眼里又漂亮又聪明,可金贵了。”
青年微微一愣,听了这话,不知为何不见高兴,反倒徒添落寞,“主子说笑呢,我哪儿当得起,我只不过是个就会刷恭桶的奴才罢了。”
小安子实觉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望着碗里还没吃完的饭菜,“草儿哥,吃饭呢,你说什么恭桶啊!”
曹芥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个倒人胃口的物什,他忍着笑意,“谁让你说主子,害得我也惦记主子了。”
少年哀嚎,“惦记主子就惦记主子,说什么恭桶啊?主子跟恭桶有什么关系?”
顾元宝盯着嘴边那块还没来及吃的肉,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一点纠结的神情。
不等三人继续笑闹,下方的异族男子好似又听到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声音陡然抬高了几分,“三天三夜?”
少女连忙警告他,“你还想不想听了,这么大嗓门。”
“快说,三天三夜干什么了都!”
“能干什么呀,他浑身是伤,都快死了,山崖下又没个人烟,我岂能丢下他一走了之嘛。”
男子语气稍缓,“这倒是,我们猃狁一族的儿女,不能做遗弃恩人的事情。”
小安子还想再听听三天三夜的崖底风光,可那对兄妹已吃完东西结账走了,他好不遗憾地跟人回到饭桌上,“孤男寡女,困在悬崖下,啧啧啧……”
曹芥想告诫他小小年纪不要胡思乱想,可两个小鬼已经脸对脸,贼兮兮笑成一团,闹得他也老大不好意思。

第91章 发过誓的
野利合吉出了酒楼,走出老远仍旧不放心,“小妹,三天三夜,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族虽不像中原王朝那般受礼教约束,可你好歹是我部公主,起码的分寸还是要有的。”
小姑娘气得叉腰,“哼,你还说,那家伙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气死人了!”
他瞧着妹子咬牙切齿,一副好事未成,心有不甘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非不明事理之人,既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对这个未来妹夫已有了几分认可,甚至还多了些好奇,“怕不是你将人吓着了。”
小公主十分委屈,“我吓他?他吓我还差不多,凶得狠呢。”
“凶你,你还要嫁他?”
“两码事!”
他想起什么,慎重地问道,“羌狐,你说是可敦派人往南国送的东西,近来汗王召集各部频频会盟,会盟上又多次提起入关之事,莫非汗王真与南陈达成了什么协议?”
少女一脸懵懂,“协不协议我不晓得,但路上我常听他们提起吴王,这吴王又是谁?”
野利合吉点头,“是了,我们这一路除了找你,南面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吴王是陈国皇帝的叔叔,眼下叔侄反目,互相攻伐,吴王手下有能人,近来提出了一个什么新政,改革旧弊,许多条款惠济百姓,很能笼络人心,所过之处,平民箪食壶浆,士子夹道欢迎,如今可以说是风头正盛。”
羌狐兴趣缺缺地撇撇嘴,抓着兄长的手撒娇猛摇,“我才不管什么王,跟我们又没关系,总之,你得帮我把人找到,找不到他,我就不回去。”
野利合吉好不苦恼,“天下这么大,哪里去找?”
“你还没找呢,就说找不到!”
傍晚又下了一场急雨,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汇成帘幕,几乎将屋内屋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窗前静坐听雨的人,面上神情却比窗外乌云密布的天色还要难看。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是否说漏了什么事情。”
“公子……”
“好得很,我裴府的暗卫已经学会跟旁人串通一气来欺瞒主子了。”
“公子恕罪,非是我等有意欺瞒……”
“那就一五一十说出来,不要考验我的耐心,否则裴府内卫自今而后将不再有辛字序位。”
他仍然记得那个沉默寡言的暗卫,说起此事时,为难的语气与神情。
“公子,不敢隐瞒,当日……押送灵药的突厥人一行中,还有一位姑娘我等未曾提及。”
“为何不提?”
“殿下……特意交代,勿要对主子说起。”
“呵,好一个特意交代,他一句特意交代,你们就都不知道自己该听命于何人了。”
“属下该死!”
“该不该死,另当别论,说下去。”
“是……原本计划周密妥当,我等在落日崖设伏,本该万无一失,可对方一行中养药的奴隶意外死了,四下俱无人烟,而灵药一旦失去人血温养,两个时辰后就会失去效用,为首的突厥人当场便要拿那姑娘养药,彼时对方一行尚未进入伏击地点,殿下也是救人心切……”
救人心切,因为救人心切,所以被迫放弃伏击的打算,也不管身旁是否有人护卫,便贸然冲上去正面迎敌,以身相护,跌落悬崖,伤重至此,也都是救人心切。
茂竹站在屋檐下望着外间下不停的雨,他方才去看过,山洞里已经积水了,几个暗卫人人带伤,若这般在水里泡上一夜,只怕性命不保,伏老太医一副慈悲心肠,自己不来求情,却撺掇他来挨骂,他在门外几番犹豫,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房中,上前低声问道,“主子,押在山洞里的那些暗卫如何处置?”
“我若开恩,叫他们自我了断,你觉得如何?”
他心头一跳,知晓主子这话绝非儿戏,他忙跪倒在地,“公子,使不得!”
座中人微微一笑,“如何使不得?”
“念在……念在他们卫护殿下有功,还请主子网开一面。”
他话音刚落,只听“砰”得一声,案上的茶盏已叫人恼羞成怒拂袖扫落,摔在地上打成一地碎瓷,“将人卫护成那般模样,还伙同他一道欺我瞒我,你告诉我功在何处!”
眼见得主子这回是动了真火,他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是茂竹……说错了。”
主人郁郁不快,一言不发,小奴战战兢兢伏跪在地,屋内重又安静下来,茂竹心里七上八下,只怕主子一时冲动,真料理了那些人,辛一他们随侍殿下时日已经不算短,殿下又天生一副护短的脾气,若然知晓,祸事只怕还在后头。
星竹在门前收了伞,傻奴儿没心没肺,半点未察觉房中主仆的异样,刚进门就好奇地嚷嚷道,“咦,茂竹哥,你趴在地上做什么?”
茂竹偷眼看看主子的脸色,忙不迭收拾起地上摔碎的瓷片,“啊,杯子打了,我正在打扫。”
小奴不疑有他,麻利上去帮忙,二人合力将地面收拾干净。
星竹望向自家主子,“主子醒来为何在房中枯坐,不去陪殿下说话?”
裴景熙眉头紧锁,心神不宁,“我累了。”
星竹挠挠头,十分苦恼,在旁小心翼翼悄声问道,“主子……你是不是变心了?”
茂竹瞧着自家主子被这憨奴儿心直口快一句话,问得青一阵,红一阵,想笑又不敢笑,直憋得满脸通红。
“胡言乱语什么。”
星竹好气,“我才没有胡言乱语,分明是主子满脸都写着心虚。”
座中人怒极反笑,“我心虚?我哪里心虚?”
“主子若是不心虚,为何总选在殿下沉睡时去看望,不肯在人醒时碰面?”
裴公子抬起僵硬的嘴角,“那他现在醒着么?”
星竹一听,以为两位主子要和好,顿时欢喜道,“醒着呢,问了主子好几回了!”
“那就去……碰一面吧。”
茂竹听着自家主子叫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又看看兴高采烈推着人说走就走的傻小子,心中捏了一把汗,依他主子的定力,都忍了这么久,不会这个时候吵起来吧?
慕容胤一直觉得裴家的暗卫培养得比别家都好,至少活生生,个个都很有人情味,不是旁人眼中那种木讷迟钝,冷冰冰的杀人工具。
自崖底脱困以后,辛一悄悄问过他,“殿下,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姑娘?”
辛三也问过他,“突厥人抓的药奴不止一个,为何旁人不救,非要救那个女孩?”
辛四更直接,“色迷心窍,命都不要了,回去我就告诉主子!”
辛六眼光毒辣,连说话也半分情面不留,“殿下待我家主子有情有义,我等才愿舍命相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移心易情,你叫我家公子情何以堪?”
辛七喊冤抱屈,“殿下不按约定行事,贸然动手,到了主子跟前,我等护驾不力,只怕死罪难逃。”
个中因由,他无从解释,哪怕事到如今,他依然分不清,脑海里那些毫无根据的记忆,到底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虚幻破碎的梦境。
他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前生他欠那姑娘一份情,今世有机会救她一命,自此两清,再好不过,但辛九的一番话,才真正让他心中生出踌躇不安来。
他说,“殿下连我等都说服不了,只怕公子那里,更无法解释,我等可以众口一词替殿下瞒着主子,可殿下想过没有,你为旁人流血受伤,舍生忘死,却要我家公子来受这份恩,承这份情,就算有一天,他当真好起来了,往后每走一步,也必定如同踩在刀尖上一样心惊胆战,备受煎熬。”
他理应坦白,却无法坦白,因为坦白之后,无法解释,这是一个死结,除了隐瞒,别无他法。就像他隐瞒自己的死而复生,抑或是前世那场写满遗憾的旧梦。
他透过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又看到广袤无垠的戈壁上遮天蔽日的黄沙,看到黄沙漫卷中,那座孤零零的城池被斜阳拉出的长长的影子。
“裴景熙,你再不让人给我开门,我就撞了!到了老子的地盘,你还耍什么少爷脾气!”
那扇简陋的旧木门其实早已被他拍开了,院子里的人背对着他坐在院中的树荫下,他在外头又急又气喊了半天,对方却连头也没肯回一下。
他耐心耗尽,忍无可忍踹开大门闯进去,却瞧见茂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顿时脸色大变,抢上前去一把夺下小奴手里的包袱,“这是干什么?”
“回家。”座椅中的人如是答他。
那是他将人从京中掳来的第五个月,他寄予厚望,对方亦不负所托,领着他手下一群半瓢水的幕僚,不眠不休总算将城中乱成一团的事务定出章程,理出头绪,眼见得一切才刚刚步入正轨,这人居然撂挑子,要收拾东西回家去。
“怎么了啊?我又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
对方依旧不说话,他走到那人跟前,一如往常蹲下身子,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想家了?我知道这些日子苦了你,再忍忍行吗?我保证一年……不,最多八个月,我就带你回去,当初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一走,轻易便回不去了。”
面前人不知听进去了他哪句话,总算是有了反应,两只手来来回回挣了半晌,却被他紧紧握着,到底一只也没能从他掌中抽出来,“你倒有脸说,不是你强行将我掳来的么?”
“对对对,是我强行将你掳来的,总有一天也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去。”
“你事事瞒我,我不信你。”
那时他当真不知这人生的哪门子气,“天地良心,我瞒你什么了?我连身家性命都给你了,还有什么能瞒你的?”
“那我问你,这几个月账面上大笔的银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可怜见的,反旗一张,裂土称王,说起来威风得很,实际上却处处捉襟见肘,哪有钱花,“冤枉!我上哪儿花钱去?房顶破了都还是我自己爬上去修的。”
“你是否重金包下两支商队,匹马弓刀配齐不说,还抽调精锐沿途护送,一支去蜀中采买细瓷粳米布匹,一支往返天亘山,日日去仙女湖取水?”
他听了这话才忽然沉默,原以为最是瞒得紧,没想到还是叫他知道了。
是,是他安排的,那是他当时唯一能做,也是唯一一件他认为自己做对了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城中乃至军中早已流言四起,无人说他赏罚不公,用事不当,却人人怨恨那个外来的主事官骄矜奢侈难伺候。
“我既同你来,便做好了和你同甘共苦的准备,你说什么都听我的,却又背着我做这些做事,叫人人怨我,人人恨我。”
蛮荒之地,没几个人识字,也不流行罪己,更不需要他认错,后来他摆了一桌酒席,宰了几个别有用心的,又割了几条舌头请人下酒,之后流言才渐渐平息。
只是他承诺的,八个月后带他回家的事情,终是没能做到,那之后的八个月,他憋着一口气,甩手撂下一切事务,领着人四处刨沙探洞,总算在城西四十里外的一处岩洞内找到了一条地下暗河,紧接着开挖河道,引水入城,修渠灌溉。
他永远记得,他弯腰掬起清泠泠的甜水,捧到那人面前,喂给他饮尝时,对方托着他的手,认认真真说过的话。
“我对你别无所求,愿你一生不要骗我,不要瞒我。”
他曾对万里长天,浩瀚星河,巍峨雪山,无边沙海起誓,“终我一生,万水千山,不离不弃,一世做他的双眼,绝不骗他,绝不瞒他。”
很多年后,故地重游,斯人已去,唯有那片绿洲年年长绿,那条清渠岁岁长新。
他睁开眼睛,梦中久别不见的人正坐在床前,那副关切之中带着一些矜持冷淡的神情,与梦里一模一样。

第92章 还有什么没交代
裴景熙过来时,这人睡得很沉,推他没反应,叫他也不醒,他只好枯坐在床前生了半晌闷气,后来又想摸摸他,摸到他眼睫很密很长,摸到他鼻梁又高又挺,摸到那张俊脸棱角分明,摸到那双嘴唇凉得像两片一触即融的冰,后来连他自己也忘了原本过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能伸手摸到这样一个人,便是平生所幸。
他知道对方醒了,他感到两道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但他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只好装作全无察觉。
慕容胤单手压着床沿想坐起身来,才发现左手尚能使力,右手连带一侧肩膀却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粗长的银针钉在骨肉之中根本动也难动。
一只不敢着力的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你做什么?”
他气喘吁吁压住腹部又开始渗血的外伤,“你怎么还没睡。”
“就去睡了。”
他见对方果然驱着座椅要走,愣了一瞬,忙道,“等等……”
裴景熙闻声顿住,“怎么了?”
“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回头再说吧,热度还没完全消下去,养伤要紧。”
床上的人攒着气力,强行坐起身来,“虽然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但我应当告诉你。”
裴景熙没想过他会坦白,更没打算追问,他早已经替这人,也替他自己想好了无数种解释,父母当年那般恩爱,父亲亦曾为其他女子动过心,更何况最是多情少年时,更何况听那些亲眼目睹的暗卫说,那姑娘又是世间少有的貌美,更何况,母亲早就说过,六儿还小,未曾阅尽世间繁华,哪能真懂情有独钟,你年长他几岁,要大方一点,不要总揪着一点小事斤斤计较。
但事情好似又与他以为的不太一样,尽管对方自始至终也未提及他与那女子有何渊源,只是翻来覆去地对他说,我如此狼狈,原是为她,不为你。
“为她”二字咬得很重,“为你”二字却说得很轻,像掠过心湖的一片羽毛,撩得他心尖很痒,粗粝沙哑的嗓音又钝刀一样,磨得他胸口很疼。
他原以为自己等的会是一个解释,可当面前人直言相告时,他才明白,自己要的其实只是他的坦白罢了,这人问心无愧才能把话摊开,既然问心无愧,旁的解不解释,又有什么打紧。
外间的雨小了一些,却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长久的静默中,勉力靠坐在床头的人自开口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无法善了的准备,可谁知对方却只轻声问了他一句,“还有下次么?”
慕容胤面上呆了一下,“你好奇怪,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裴公子听他竟然还有脸问,“我看你是黄连没吃够。”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直摁着伤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我的药怎么一次比一次苦,合着你就这样报复我?”
“我打不得,骂不得,除了叫你吃点苦,旁的还能怎么办?”
“打得,给你打。”他抓住对方的手按在胸前,满面羞愧,“原来你早知道了。”
“你是觉得我傻么?”
不,是他傻,每次都以为瞒得很好,却每次早就被人知道了,自己还全无察觉。明知这人就是问了,他也无法解释,可对方不问,他反倒急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对那丫头动了什么心思吧?”
面前人端着架子不吭声,他摇摇对方的手,企图唤回他的注意力。
裴景熙取出那串银铃,交给他,“拿去吧,偷偷摸摸找的不就是这个。”
饶是他一张血色全无的脸,此刻也窘得火烧火燎,亏他以为若然不说,瞒一辈子都有可能,谁知自己在这人面前早就无所遁形,他忙将东西送回对方手里,“你收着吧,若不再见面便罢,若是见了,自当原物奉还。”
“我还以为,你要去柔然部落当驸马。”
慕容胤心里打了个突,脑门上冷汗直冒,感情这人连柔然公主的身份也已查得一清二楚,有个如此精明的郎君在侧,他这辈子恐怕不要再想着能有什么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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